崔曜松了一口气,立刻道:“没问题,只是我那弟弟生得有些蠢笨,您可别生他的气。”
萧君泽应了,继续道:“襄阳这一摊子,他会派人来管来学,等他的手下能稳固接手之后,再将你踢开,因此一时半会,你不会有事。雍州刺史,也还会是‘君泽’,他到时会把你提拔为雍州别驾,到时,雍州的一些事务,你也需要分担一些。”
崔曜忍不住搓了搓手:“这,属下毕竟年幼,怕是不能服众……”
“放心,只是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你能管的,是襄阳郡这一小块,”萧君泽一点也不介意,“其它的,自会有人暗中接手。”
崔曜失望地哦了一声:“陛下放心,属下必然会为你护好襄阳的基业!”
“还是那句话,你是我花了六年,一手培养出来的奇才,我在襄阳最大的基业就是你,”萧君泽的话语里是快要溢出的真诚和关怀,“你保重好自己,再保重好明月和书院里的学士夫子们,便是保住我的基业了。”
崔曜满心都是感动:“是!属下必不负所托!”
萧君泽满意了,然后又拿出一册书稿:“等回去后,将这封书稿放在我那书房里,再把阁楼上灯笼挂上。”
崔曜接过略翻看了一下,将书稿揣入怀里,沉默许久,终于还是忍不住问道:“陛下,这样惊世骇俗的书稿,若是被那蛮子据为己有,霸占姓名,岂不是空忙一场?”
“那不是更好,”萧君泽轻笑道,“这书若是由‘君泽’所出,说不得便会让那位陛下瞧出我的目的,若是由庶民所出,也能分他心,帮我遮掩一番。”
“可是,他若是据私隐藏,不愿散播呢?”崔曜想起这事,就牙痒痒,斛律明月那蠢货,那次抓了这蛮子,怎么不直接打杀了?
“那,他就让我失望了。”萧君泽平静道,“我会换一个人。”
看来这蛮子在君泽心里也不特殊嘛,崔曜心中一喜:“好,我回就便做。”
正事基本谈完,两人便聊起了一些其它不那么重要的事情,比如襄阳的大医馆如今运营平稳,没有魏馆长坐镇后,很多的病人都敢去看病了,医患关系十分美好,就是很多母亲还拿“魏馆主来了哦”来吓唬小孩。
很多学校的学子还没毕业,就已经有工坊的管事来找他们聊工作的事情,毕业的都收入不菲,所以现在很多贫寒家人,都愿意把家里聪明的孩子送来学习。
襄阳的船坊又扩大了一轮,东边巴山和西边的桐柏山上都还有些大木,做船效果不错,桐油也足够。
斛律明月家里的氏族今年被征了一波兵丁和牛马,元气大伤,没那么多钱在襄阳买铁锅和茶叶,斛律明月到处找人借钱想补贴族人,因为他这些年带领兵马维护襄阳工坊,从不懈怠,襄阳的各坊知道他的难处后,踊跃出货,还给他打了不小的折扣。
“……你都没看见,当时斛律明月哭得跟个孩子似得,”崔曜提起这事就忍不住笑,“斛律明月手下的那些胡儿,也一个个感动得不行,这次甚至敢直接与元魏宗王冲突,要不是我去的及时,还找来彭城王,明月少不了挨顿鞭子,那几个属下,怕是也要流放六镇。”
不过他们本来就是六镇人,流放也就当回家了。
“开始了么?”萧君泽微微挑眉。
“什么?”崔曜不明。
“元魏宗室与世族的冲突,”萧君泽幽幽道,“以前,元宏精力充沛时,哪个宗室敢在他眼皮底下做这种事?无非是知道元勰和大兄,都会担心着他的身体,不再拿这些小事去烦他。”
崔曜恍然。
“以前,有陛下压着,加上官制初改,大家都需要时日熟悉,这才会显得朝廷上下,一片和谐,”萧君泽感慨道,“但如今,改制已经近六年,也该开始了。”
崔曜深以为然。
“差不多了,你先回去吧。”萧君泽说完,顺便把一个竹面具给他,“以后有你控制不住的局面时,你就用我的名义出面。”
次日,元勰修书一封,让崔曜带回去,他则准备前去建康,出使南国,查探虚实,然后便跟着萧君泽船队,踏上了去都城的路。
崔曜飞快回到襄阳,把信交给元宏。
“岂有此理!”元宏当场被气了个倒仰,连连拍了扶手,恨声道,“彦和这蠢笨的,必然是中了奸计,你给朕细细说来!”
若是有一点强留之意,他必定再带大军南下,把弟弟救回来!
于是崔曜便绘声绘色地把场景原声说了一遍。
元宏听完,神色稍霁,不由感慨弟弟没有白养,还是念着他、念着家国的。
“那小骗子,居然还不给彦和官职俸禄!”元宏心疼着懂事的弟弟,“罢了,朕回头多给他些赏赐,补偿着些,免得那小骗子收买人心。”
冯诞在一边神情复杂。
元宏立即道:“这不是帮君泽出钱,钱还在北国,只是给彦和家用,你又不是不知,彦和平时清廉,先前又捐钱捐物,他儿子刚刚出生,不能委屈了。”
冯诞还能说什么呢,他难道还能揭穿陛下现在肠子都悔青了么?
崔曜送走了陛下王驾,看着已经被席卷一空,连君泽给自己弄的棕垫都被席卷一空、只在后院剩下一只胖滚滚的宅地,无奈地摇头,上了阁楼,发现这里根本没有君泽说的宫灯。
哦,估计让陛下一起卷走了。
于是他出门,随便找了一个灯笼,挂在阁楼上。
然后将书和信放在室内,便掩了门,让后院留了门。
但他却没有走,而是留下来,守株待兔。
桓轩看到那盏灯时,心中那被压在心里的火焰顿时熊熊燃烧。
阿萧,阿萧那么久了都没有寻我,今天突然挂那灯,位置了也有些不对,灯也不是以前那盏,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这个想法在脑中迅速挤占了所有其它的事情,占据了他整个人。
甚至于,他都等不了去沐浴更衣,就趁着天色,忐忑地站在侧门前。
推开侧门,走过长廊,他在院中看着那只被养的干净又肥硕的黑白熊,不由露出笑意——看看阿萧,把他送的熊照顾的多好啊,这野兽在他心里那么重要,是不是有那么一点点可能,是因为我?
桓轩又抬起头,看着那紧闭的屋宅,越发紧张了。
好久没有见到阿萧,他的眼睛里是不是溋满了思念?
阿萧从来不在他来时躲在屋里,而是在后院的大树下,煮好了茶水等着他。
会不会怪我上次说话那么不经脑子?
啊啊——不能再等了。
终于,他鼓起勇气,走到房外,推开大门。
屋中正坐着一个人影,却不是阿萧。
“你是谁?”桓轩心下大骇,厉声道,“怎么在阿萧房中?”
“阿萧?”那人缓缓起身,转过头来,竹制的面具遮挡了面颊,他低声道,“叫得倒是挺亲热。”
桓轩大惊:“你,你是君刺史?那阿萧呢?”
传闻里,君刺史平日行事,就是以面具遮面。
“与你无关,”那人在烛火下凝视他半晌:“这带着他给你的东西,以后,不必再来了。”
“阿萧呢?”桓轩的声音里带上颤抖,全是恐惧,“你把他怎么样了?”
“怎么样?”那人从他身边走过,只有淡然的声音随风飘过,“他是我最重要的人,没有人能伤害他。”
一时间,桓轩脸上火辣辣的,刺史大人并没有为难他,虽然阿萧与他之间,其实也没有爱情,可是——那种无视的态度,却是真真正正的的与担忧、心虚、愧疚、混杂一起,深深刺痛了少年那从一开始就勉强维系的自尊。
他用力捏着桌案上的书信,贴在心口,哽咽着咬破了嘴唇,像是这样,就能护住他那渺小的爱情。
屋外,走在长廊里的崔曜取下面具,轻嗤一声。
小蛮子,阿泽哪是你能高攀的,他连自己是谁都没告诉你,你还想当他的入幕之宾么?
你配么?
倒是以后,不知道多久,阿泽才会回到此地了。
南北定盟后,萧君泽回到建康城。
这次,他受到了朝廷上下一致欢迎——南朝两百年,这里的人们早已经没有了夺回中原的壮志雄心,这难得的和平在朝臣看来,简直是梦幻般的结局。
但他并没有当成甩手掌柜,因为他回了建康,很多耽误的事情的便可以继续进行了。
首先是年号,去年萧宝卷死得匆忙,萧君泽刚刚上位就遇到北魏南下,年号都没有定好,皇帝就亲征了,结果用的还是萧宝卷的年号,这怎么行?
您回来了,这次,怎么也要改元了。
萧君泽对这些没什么要求,萧衍便将年号定作天监,取《诗·大雅·大明》中的“天监在下,有命既集”之意,意为皇帝陛下初登大宝,会审视天下。
然后萧衍便大刀阔斧地废除了萧宝卷在位时的各种的苛政,一头扎进了吏治民生之中。
萧君泽对自己这位尚书令非常满意,他生活节俭,思维敏捷,在朝廷中又有人脉又有经验,朝廷为抵御北魏出现的一些混乱在他的治理下,很快就平息了。
接下来的日子,这位尚书令更是不分春夏秋冬,五更天起,深夜眠,每天批改公文奏章多如群山,正月里召开朝会时,萧君泽发现他手都冻裂了。
不只如此,他还提拔官吏都是务实之人,一时间,南朝一派欣欣向荣之景色。
不得不说,萧衍只要不脑抽,去搞什么浮山堰、舍身寺,不去宠幸宗室、不选择性执法时,他是一个相当优秀的管理者。
另外还有一件事,便是萧宝卷的后宫了。
朝廷群臣,包括萧君泽的舅舅谢川淼,都希望陛下能把萧宝卷的后宫打包收了,当然,最好剔除那个叫潘玉儿的祸水。
但萧君泽果断地拒绝了他们,只独宠魏贵妃。
加上魏贵妃喜欢刑罚之术,朝臣一个个都忧愁不已,担心又出一个祸水。
好在魏贵妃虽然喜欢炼丹制药,却也不怎么主动害人,但她入宫半年,肚皮里没有消息这事,让群臣更加焦虑了——这生不出孩子,还不许陛下广开后宫,这怎么得了。
但群臣们很快便没有操心这些事情的空闲了。
天监元年,萧君泽赏赐群臣,在大朝会上,和萧衍宣布要开始进行新的改制。
一般来说,南北二朝臣子,最讨厌听的事非改制莫属了,因为皇帝一开始折腾了,麻烦的便是他们。
如果他们不想跟着皇帝折腾,皇帝很有可能把他们撤销,换些愿意折腾的,但就算他们跟着皇帝折腾了,也得不到好处,在他们眼中,这就是没事找事。
然而,出乎他们意料的是,这位年轻陛下说的改制,却只是设五经馆,选拔寒门士子,当然,这些寒门能当的都是浊官——差不多就是大官们的副手,士族子弟只负责谈玄论佛,花天酒地,俗务都是这些寒门士子处理。
这让群臣们十分欢喜。
另外,还有一个小小的插曲,长水校尉祖冲之前些日子病逝,他的儿子一直在家里守孝。
萧君泽在忙完正事后,终于想起这件事,他召见了祖冲之的儿子祖暅。
这位四十多岁的中年人头顶的细发稀疏到戴的冠都不能稳当,就算就带子在下巴系紧,在风中也有些摇摇欲坠,面容清瘦,眉头带着川纹,仿佛随时都在思考。
但是,两人在看到对方时,却不约而同变了脸色。
萧君泽露出惊喜的笑意:“景烁?你不是襄阳书院的景烁夫子么?信都芳当时给我介绍过你,还记得么?”
没想到啊,居然是这位,很好,很多大饼他不用画了,很多知识也不用再教一遍了,完美!
祖暅却是惊得跪在地上颤抖:“见过陛下,陛下恕罪!草民前去襄阳,非是叛朝,只是看了河阴镇上的书本,一心求学,这才改名易姓,求陛下宽赦!”
“这有什么罪,”萧君泽笑了起来,“当时你在襄阳书院毫不出头,也不敢在我面前多问,想是藏拙了,如今你和信都芳一南一北,正好各开一处书院,让他看看你的实力。”
祖暅这才大大松了一口气,随后试探道:“敢问陛下,可否用襄阳城的书案?”
萧君泽道:“自然可以,但你若有自己的教案,也可按你的法子来,对了,你不是过来献你父亲的大明历么,带来了么?”
什么??
祖暅心中激动万分:“带了带了!陛下,陛下您怎么现在才继位啊,要是早些让父亲知晓,他必能看大明历为国所用的一日!”
天啊,以陛下的数术之道,一定知道这大明历的优异之处,父亲啊,你的历法终于推行天下了!
“这怕是变为难他了,”萧君泽微笑道,“他是萧鸾的长水校尉,我若上位,他怕是根本不敢让你出头。”
祖暅顿时一窒,父亲是明帝的心腹,怕是确实要过上提心吊胆的日子,但一想到在襄阳城里,刺史大人的开明与智慧,他恭敬道:“陛下心怀天下,能容四海,是我等小人之心了!”
“吹捧的话不必说了,”萧君泽指尖在桌案上轻点,“建康城外的丹阳有煤铁石灰,你既然是从襄阳过来的,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吧?”
历阳这个名字他很陌生,但只要知道后世那里叫“马鞍山”,就知道这里的资源多到什么地步了。
祖暅当然知道,一时间心绪激动,不能言语。
“朕会将历阳县便划入南京、咳,建康城治下,”萧君泽难得地行使了皇帝的权利,“知道你不擅俗物,所以,会有人来帮你。”
祖暅受到的冲击有些大,只是讷讷点头。
于是萧君泽一招手,一名俊美温文,衣着简朴,却难掩一身贵气的青年从屏风后走出,微笑着对祖暅道:“在下元彦和,以后便多有叨扰了。”
“彭、彭城王??”祖暅惊得整个人都裂开了。
天啊,我朝陛下这是勾结了北魏意图谋反?
不不不,乱想什么,分明是北朝亲王勾结南朝,意图——神啊,北魏权势最大的宗王,隐姓埋名来南朝当个浊官,他图个什么啊?
“有不习惯的告诉我。”王座边,他的陛下还在温和地对元勰交代。
“没事,”元勰对自己的横跳过来,感觉十分奇异,笑道,“这种奇事,可太有趣了。”
他是真的不愿意去面对太子和任城王、弟弟这些兄弟亲人的争权夺利,可又怕辜负兄长重托。
如今过来,便当是放半年假吧——是的,元勰觉得,在君泽这里学到了当学之术后,就得立刻回去帮助兄长。
萧君泽与他相视一笑。
一切皆在不言中。
四季节轮转,从莺飞草长,到冬雪蔓延,光阴流转间,似乎什么也没变,又似乎,什么都变了。
长江滚滚东流,从襄阳到建康的船舶一日多过一日。
时光飞逝,一转眼间,南北两朝,已经和平了三载。
这三年里,建康城在不远处的历阳县建立书院,又借着此地的煤铁之利,把襄阳城的货物打得鼻青脸肿。
于是,长江两岸的两处基地,一者依靠着北朝和蜀中,一者依靠着江南繁华之地,分庭抗礼。
四月,阴山之北,怀朔镇。
青色的牧草绵延到天尽头,大片的羊群盘踞在草场上,像是一团团白云。
一名俊美的少年编着辫子,他蓝眸深目,面带微笑,叼着草茎,正和同伴牧羊。
“贺浑,听说了么,蠕蠕(柔然)又去武川抢羊毛了。”旁边少年叹息道,“武川那边今年的茶叶和盐铁,怕是买不到了。”
“只要他们敢来咱们怀朔镇,镇将必然将他们斩于马下。”贺浑看着天边,淡定道,“这是咱们的命,岂能让那些蠕蠕夺去。”
六镇男儿,天生就是为了攻伐草原而生,他们才不会怕那些蠕蠕。
“那个蠕蠕可汗非常狡猾,打不过就投降,”旁边的少年无奈道,“偏偏朝廷就吃这套,每次他抢的也不多……”
抢得不多,可这些羊毛,是他们换茶叶、粮食、铁锅、刀具、盐的必需之物,每少一车,不知会有多少牧民熬不过冬天。
“为了羊毛,高车人、奚人、甚至高句丽都来抢占草原,”少年看着远方,“草原怕是要乱起来了,咱们须得熟练兵马,建功立业,就在当下!”
“有道理!”旁边的少年也笑了起来,“所以,阿浑,你的马在哪里?”
少年顿时泄气,生气地把小伙伴踢到羊群里。
“你还偷袭!”小伙伴不甘示弱,两人在羊群里打闹。
就在这时,大地似乎有了微微的震动,两人同时感觉到,立刻坐了起来,看着远方,又将耳朵贴在地上。
“到少有三万的马匹过来了!”两人同时大惊,飞快地试图跑到回去报信。
然而,他们没有马匹,身后,数十队兵马的已经带着滚滚烟尘,向他们与他们的军镇袭来……
南国,池塘小荷,微露尖角。
萧君泽站在池塘边,听着萧衍说起北朝的蠕蠕之乱。
“如今北魏皇帝病重,朝廷暂时无心理会这边疆之事,蠕蠕之乱便趁机劫掠镇民,因为此事,北朝战马和牛都上涨了,”萧衍不关心北魏有没有死人,只关心接下来的事,“会不会对咱们的修法之盟有影响?”
如今,南朝上下因为工坊、民户、匠人之事争议不断,朝廷准备让各地威望之人前来修订律法。
“无碍。”萧君泽将鱼食丢进池塘,“元宏还活着,他会处理好。”
萧衍又说了些政务,然后退下——走时,他忍不住多看了一眼自家陛下。
三年来,陛下已经完全长开了,那种眉目之间,淡极而至的艳,光是看着,便让人有些恍惚,生出采撷之心。
但一想到这位陛下的狠辣无情,萧衍便忍不住摇头,肖想这位?几条命啊!
萧君泽却没有理会他,只是长叹了一声。
唉,元宏又病了,这两年都病多少次了?
那我要不要去北魏看看还能还能再救救?要怎么说服青蚨和萧衍等人呢?
元勰也要带着。
还有路上的准备……
自家的秘密武器……
就在萧君泽踌躇之时,青蚨拿着一卷新尺走了过来。
“陛下,”青蚨把软尺递给他,欣喜道,“您要书院定的尺寸标准,已经校对好了,这是你自己量身高那软尺,我重新校对过了,见它比市尺标得长了两寸,便给你换了一副。”
萧君泽顿时大怒:“哪里有错!就是准的,谁准你换的?!”
七月,南朝建康。
秦淮河绕建康城而过,三年前,南朝的陛下以都城狭小为由,将五经馆和太学都放在了城外的秦淮河岸。
五经馆和太学在秦淮河边,相去不远,隔河相望,每到旬日沐休,便时常可见到白衣的五经馆学子和的黑衣的太学子弟在河岸两边,泾渭分明,相互嫌弃。
五经馆的学子大多是各地寒门士族,而太学则是各大高门世族子弟相互交流的地方。
天色渐渐晚了,秦淮河左岸的成片画坊便一个个地亮起了的灯笼。
歌舞、美酒、茶汤、还有各种吞火吐剑,吟诗作赋的聚会,都是太学子弟们的日常,也是他们给对面展现优越感的最好去处,没看对岸的画坊全都是小猫两三只么?
不只如此,陛下还专门让人在太学之畔开设了女学,可以让女子前去学习诗词、数术、女工、账务、歌舞、插花、骑马、医术等等,不拘泥于是毕业,只是说让女子也有求学之所。
初时女学几乎无人前去,还是皇帝的母族谢家主动让姑娘们带着几十个闺蜜进入其中,后来谢家女儿们天天出门的情况羡煞许多闺阁女儿,许多女孩们便都来此地求学,这里也渐渐成为女孩们结交、娱乐、学习之地。
最大一座画舫外,一名十七八岁的少年凭栏坐在三楼船头,无聊地向秦淮河水中一个个地丢下棋子。
楼下堤岸路过的少年们看到他,纷纷垂眉敛目,恨不得避开十万八千里。
“你还是进来吧,否则我这画坊还做不做了生意。”一个温柔的轻笑传来,让船头少年神色越发忿忿。
少年转身掀开珠帘,便看到他们齐国的陛下正坐坊中,撑头看着楼下的画舫的胡姬歌舞。
十七岁的萧宝夤凝视着那与年纪相仿的少年,突然就有些丧气,坐在萧君泽面前,轻声道:“你真的要放我去就藩?”
他是萧鸾的六儿子,萧宝卷的弟弟,老实说,他们这剩下的几个兄弟,能活到新帝继位三年,已经让他觉得不可思议了。
“是啊,但你可想清楚了,穷山恶水,海上凶险,一个不小心,性命怕是就没了,”萧君泽微笑道,“你那些兄弟,我都问过了,他们宁可在建康城里当一个庶民,也不愿意去交州就藩。”
萧宝夤犹疑地看着他:“我可以带家臣、府库过去?”
“当然,”萧君泽随意道,“不带的话,那就当普通人,我也不苛刻,每人可以带一个园子,但得脱离宗籍,你应该清楚,这是保住你们兄弟性命的最大退让了。 ”
萧宝夤当然也明白这一点,他小声道:“你虽是明君,却一点也不像个皇帝。”
这三年来,他也是看着萧君泽将治下变得富庶繁华,江南安宁,世家大族无不念陛下的好,甚至还将许多大事都放权给左右仆射谢澜和萧衍,每日做的事情,不是听琴谱乐就是沉迷器械,一点都没有担心权臣夺位的心思。
“这皇帝本来就是随便当当,有那个样子便行了,还为它怎样?”萧君泽提起这事就想笑,“要是像萧衍那样的五更就起床,我怕是长不高啊。”
萧宝夤忍不住道:“这高低长短,不是您说了算么,听说你让青蚨大长秋加高十寸牍尺,以明身长,难道传言不虚……”
他的话骤然顿住,因为对面的皇帝陛下缓缓撤下了唇角的笑意,看他的目光十分平静,平静地让他本能地感觉到窒息,像是被凶兽盯住了喉咙。
那一瞬间,求生欲超过了一切,他几乎是立刻下拜:“陛下恕罪,臣一时不察,胡乱听了市井传言,请您莫要放在心上!”
萧君泽只是放下茶水,冷淡道:“传言,什么传言,说给我听听。”
萧宝夤心中大悔,不得以,把如今街巷爱传的传言讲了一遍。
最开始只是陛下的尺子有问题,似乎史官对记录身长这事问了大长秋青蚨,不知怎么这事就传了出去。
什么“旧尺短、新尺长”形容新不如旧,什么“天高三寸”形容陛下锱铢必较,什么“旧尺情深”形容主仆关系……
毕竟流言嘛,一个出来,就会像着大家喜欢听的方向编,陛下继位以来,轻徭薄赋,休养生息,也不怎么征发劳役,还用国库的钱修缮扬州的运河,天下子民对这样的皇帝都十分喜欢,自然,自然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