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黛也住在自己在阳间的那幢房子里,夹在两栋吊脚楼中间狭窄的夹道里。
门边的窗户前有一棵歪脖子的梅花树,窗户上挂着一张破破烂烂的画,画的是一半花一半蝴蝶的黑白曼陀罗纹。
阿丑看到那张画的时候,脚步忽然停下了。
阿难拉着他的手被绊了一下,回过头:“怎么了,哥哥?”
阿丑沉默片刻:“我想起来我还有点事。我们改天再来,好不好?”
阿难:“啊……好。”
可是阿丑把阿难送回家之后,又独自折返回来,敲响了莫黛的门。
“请进。”
里面传来女子平静的声音。
阿丑走进门的时候,莫黛穿着一身蝴蝶银饰的黑衣背对他坐在窗边,正在用犀角梳慢慢地梳发。
长长的青丝垂落下来,一直垂到地面。
在她面前的梳妆台上,舟向月惊讶地看到了幻境里灵巫大人的那顶帽子。
由许多竹片与羽毛相连而成,每片竹片上都画着一个不同的表情,有笑容、有哭泣、有怒容,一双双瞳仁幽幽地向他们看来。
因为实在是太有特点了,所以过目难忘,一眼就认出来。
——这说明什么?
莫黛就是那个灵巫大人?
阿丑一开口就问道:“您认识钩吻吗?”
莫黛梳发的动作停住了。
她缓缓转过头来。
莫黛黑发披散在地,五官平淡素雅如一幅浅淡的水墨画,但漆黑的瞳仁却极大,几乎充满了那双细长的眼眶。
她目不转睛地盯着阿丑看了片刻,轻声道:“原来是你。”
阿丑看着她:“您见过我?”
莫黛道:“她跟我提起过你。很好认。”
阿丑沉默了。
他专程支开阿难,独自来找莫黛,可见了面却好像又没什么话可说。
反而是莫黛先开了口:“有很多事情,我是死去以后才明白的。比如说,命。”
她问阿丑:“你信鬼神吗?”
阿丑垂下眼,浓密睫毛遮掩住眼中掠过的轻蔑与冷漠,但语气如常:“不信。”
莫黛笑了笑:“我曾经也不信。”
她看向窗外,有些出神:“我很小的时候,听大人讲过一个故事,告诉我要信神灵,要相信因果报应。”
“他们说,每个人的一生都像是一颗流星,会划出一条长长的轨迹,直到最后熄灭在无人知晓的地方。”
“但当你走到生命尽头那个无人知晓的地方,会发现神灵正在那里等你。”
“因为神灵从一开始,看到的就是你的完整轨迹。”
阿丑不置可否。
莫黛轻声道:“我想你可能已经发现了,鬼面陇这里并不是所有的死者都缺香火。他们中的很多人,其实有家人后代给他们烧纸。所以,你有没有想过,他们为什么要留在这里?”
阿丑冷淡道:“那和我有什么关系。”
莫黛没有在意他的抵触,“我们留在这里,是因为在我们困于人间无法离去时,都曾做过一个梦,梦见这里有一尊很灵的神像。”
“这尊神像已经死去很久了。但是,有一个不知从何时起就一直在流传的传说。”
“传说只要供奉给神的香火足够多,神终有一日会重新降临。”
“到那个时候,会有一个落花客带着能唤醒神的信物,来到这里。”
“而神苏醒的那一刻……他会实现信徒的愿望。”
“在这里供奉他的人,能够扭转自己的执念里那个最深的遗憾,重返人间。”
莫黛长长地叹了口气:“我们已经等了很久很久了。我们供奉了很多很多的香火,可那个落花客始终没有来。我几乎要以为他不会来了……”
阿丑轻嗤一声:“这只不过是个传说而已。”
“是啊,”莫黛微笑起来,“但他一定会来到这里。”
“因为神让他来到这里。”
从莫黛的家里离开后,阿丑独自来到了寨心。
他是刚刚听到莫黛的话才蓦然惊觉,自己来到鬼面陇之后从未留意过寨心的那尊神像。
原本按理说,梅面陇的寨心有一尊神像,那鬼面陇的寨心也会有一尊神像。
而且,从阿难的家到寨门最短的那条路上,就会经过寨心。
但他往返这条路多次,竟然每次都阴差阳错地错开了这个地方,也从未想过这件事。
就像是一种冥冥中的巧合。
这一次,他终于站在寨心,看清了面前的这尊神像。
梅面陇的神像是枯木天然生成的,但就像鬼面陇的梅花都是纸钱一样,这一尊神像也是纸做的,制作工艺堪称巧夺天工。
散落的黑发之下是一袭猩红长袍,神像一手拿着一把卷起的骨简,另一只手则虚虚地握着一支笔。
墨绿如玉的修长笔杆捏在纤细苍白的指间,好像要书写什么东西。
莫黛告诉他,这是无邪君的“司命”法相。
阿丑难以置信地仰头看向神像的脸,看到神像微笑着垂眼看他,弯弯眉眼中充满了温柔与怜悯,眼尾缀着一颗浅淡的泪。
他情不自禁地伸手到胸前最隐蔽的口袋里,掏出了一个东西。
一支细长的、墨绿色的笔。
和神像手上所拿的笔一模一样。
舟向月看到这支笔时,终于确认了他此前心里隐隐的猜想。
这支笔就是他的灵犀法器问苍生。
——这个人身上带着问苍生,认识钩吻,带着伤被人追杀,不敢轻易动用灵力,一用背上就生出蝶翼……
他就是不知愁。
一百多年前,不知愁中了沈妄生的惊梦引后,一夜间销声匿迹,但依然躲不过众多仇家的追杀。
对于体内有蝶生蛊的他来说,惊梦引是致命之毒。虽然沈妄生用血肉培育的惊梦引无法直接杀死他,但也足以让他成为一个废人。
所以,他中毒后应该是紧急封印了自己体内残存的灵力,然后在重重追杀下负伤逃亡,一路逃到了梅面陇。
在封印灵力的状态下,他一旦动用灵力,就会引发惊梦引在体内进一步蔓延。等到灵力濒临耗尽的时候,背上就会出现蝶翼。
舟向月想,这也意味着……此时,距离他生命的尽头,已经很近了。
在不知愁拿起问苍生的那一刻,他视野中忽然出现了无数条透明泛光的细细血线。
所有的血线都从面前这尊纸神像手中的笔尖蔓延开来,向无尽的远处延伸进不可见的虚空之中,像是细细密密的血管。
但也有一根并未伸向远方。
那根血线从笔尖延伸出来,在空中划出一道柔软的弧度,就系在他自己的手腕上。
不知愁从寨心返回家里的时候,莫名有些心神不定。
原本这一切应该和他没有任何关系——他不是住在鬼面陇的亡魂,也无意供奉无邪君,更没有什么想让他替自己实现的愿望。
但莫黛的那番话和在神像前拿起问苍生后看到的景象,总是萦绕在他心头,仿佛一片挥之不去的阴影。
他心想,确实不应该一直在鬼面陇待着。
虽然这里没有人找得到他,适合他静养,但两个活人总不能一直生活在鬼住的地方。
他在外面耽搁了太久,回到家里的时候,阿难抱着周嫂给她缝的一只布娃娃安静地睡着了。地上乱糟糟地扔了一堆各种纸扎玩具,看来是鬼面陇里的那些小鬼们又来找阿难玩了。
小姑娘睡得很安详,嘴角微微勾起,好像做了什么好梦。
不知愁看到她安静的睡颜和满地的玩具,心头萦绕的不安忽然散成一片宁静,不自觉地微微笑了一下。
他耐着性子去捡扔了一地的玩具。
小孩贪玩,死了变成小鬼也贪玩。
别的小鬼还得等大人给他们烧来纸扎的玩具,但鬼面陇的小鬼们则享福了,想要什么直接找阿难做。
捡着捡着,他忽然发现阿难那只布娃娃的背上开了道口子,里面有银白色的金属光泽一闪。
他走过去,伸手往外一掏,掏出来一只银色镂空的长命锁。
长命锁上雕刻着福字和梅花,三只小铃铛里滚着红豆粒。
一瞬间,他浑身的血液仿佛都冲上了头顶。
一切都是下意识的动作——他伸手到腰间拔出了那把自从失去灵力后从不离身的匕首,刀尖对准了沉睡的阿难的咽喉。
可握刀的手随即开始颤抖。
颤抖从手一直延伸到全身,他几乎控制不住自己急促的呼吸和骤然剧烈起来的心跳。
就在这时,小姑娘长长的睫毛颤抖两下,睡眼惺忪地睁开了眼睛。
那双透亮而无神的眸子毫无焦距地望向空中,但她看不见就在她脖子上咫尺之处的锋利刀尖。
不知愁握刀的手悬在原处没有动。
只要阿难一起身,她的脖子就会被刀尖捅穿,鲜血喷涌。
小姑娘微微皱眉,有些迷茫地眨眨眼,随后露出了一个甜甜的微笑。
“哥哥。”
“外面下雪了。”
第239章 因果(3合1)
“你之前跟我说,下雪的时候梅花可能就开了,”阿难坐起来,雀跃道,“所以开花了吗?”
在她起身的时候,不知愁迅速收起匕首,像无事发生一样:“……我去看看。”
他走到窗前,发现鬼面陇真的下雪了。
鬼面陇的雪轻而无声,宛如漫天细碎的纸钱纷纷扬扬地落下。
窗前那株顽强地活下来的梅花枝已经长得和阿难差不多高,可以算得上一棵小树了。
只见参差交错的细长枝杈上,竟然真的鼓出了几个小小的浅绿色花苞。
一个小小的身体突然跳起来从背后抱住他:“哥哥!开花了吗?”
不知愁被阿难撞得晃了晃,抓住窗户稳定身体:“快了,已经有花骨朵了。”
他回头看了一眼,家里剩的吃的也不多了。
“我去梅面陇一趟,再带点吃的回来。”
他把八爪鱼一样扒着他的腰的阿难扒拉下来,随口道:“等我回来的时候,梅花就开了。”
他穿好衣服出了门,刚走出两步,就听见“咔哒”一声,窗户从里面打开了。
阿难趴在窗户上:“哥你这次走都没摸我的头!”
不知愁:“……等我回来再摸头,吹了风手凉。”
“噢……”阿难乖乖地挥挥手,“那哥哥你早点回来!”
不知愁在鬼面陇阴沉的雪夜里匆匆离开,来到梅面陇的时候,天光一下子大亮。
梅面陇正是白天。
他裹紧了身上的衣服,低头匆匆地穿过鳞次栉比的竹屋,却发现今天寨子里的人不知为何特别多,好像大家都从屋子里出来了一样。
人群聚集在一起叽叽喳喳。
“是不是神快要显灵了!”
“太好了,希望神让我们这里恢复平静吧……再也不想被那些脏东西缠上了!”
不知愁混在里面往前走了十几步,忽然发现不远处一个熟悉的身影——
付一笑!
他怎么会来这里?
不知愁下意识一扭头,把斗篷的帽檐往下拉了拉,免得被人发现。
付一笑在跟另外几个人说话,没有注意到他。
不知愁装作不经意路过的路人,从几人身边挤了过去,走到不远处的树丛边偷听。
付一笑皱着眉:“我只在寨心那里发现了邪神的神像。那个神像确实有些诡异,不是人塑的,而是一棵枯树天然形成的。”
祝雪拥问道:“所以有邪神的气息和痕迹,但来源并不是那个神像?”
付一笑:“对。怎么也找不到来源。”
不知愁听了一会儿,大概听明白付一笑是专门为了邪神气息出现在梅面陇而来的。
但他来了之后,却怎么都找不到那股力量的来源。
不知愁听着听着,冷笑了一下——那股力量的来源大概在鬼面陇,只是付一笑不知道鬼面陇的存在而已。
看到付一笑吃瘪,他颇觉得幸灾乐祸。
在不知愁偷听的时候,不远处的人群中站着几个仿佛透明的人。
他们站在人群里,别人却看不见他们,甚至碰不到他们。
他们正是刚刚进入了这个记忆幻境的付一笑一行人。
无名氏带他们直奔寨心时,大地又一次震动。随后,他们就莫名其妙地转瞬间出现在了这个地方。
“不知愁?!”付一笑惊愕地看向不知愁的方向,认出了他,“所以这是……”
舟向月道:“应该是一个记忆幻境。”
司马博闻有些兴奋:“不知愁的记忆吗?”
舟向月:“可能吧。付兄记得这段吗?”
付一笑眉头紧锁:“不记得了。”
舟向月道:“怪不得,可能就是因为不记得了吧。我还奇怪呢,一般来说,在这种记忆里面出现又有直接因果的人,应该进不来幻境才对。看着那边一个你,这边又一个你,感觉好怪。”
楚千酩默默地点了点头。
此刻他们在这里是完全的透明人,并不能影响这里发生的一切,暂时也没有发现别的危险,因此决定先跟着不知愁,看看接下来的发展。
他们跟着不知愁的身影,看到他看似无所事事地从人群中经过,但一路下来十分娴熟地掏了好几个人的钱。
楚千酩看着他的动作,好奇道:“他拿这些人的钱是做什么?要下诅咒吗?看他也不像是认识他们的样子啊,随机咒死一个人这么凶残的吗?”
祝清也奇怪道:“一般下诅咒不应该是把钱给别人,别人收了才能下吗?如果偷钱也能下诅咒,未免有点太可怕了。”
几人跟着不知愁讨论了一路,最终发现他拿着偷来的钱迅速撤离,然后没有下诅咒也没有扎小人,而是……直接拿着钱去集市上买了各种吃的。
楚千酩一脸震惊:“不知愁他他他……他当年不是千面城主吗?他应该挺有钱也很厉害的吧,杀个人都不算事儿啊,再怎么也不至于沦落至此吧……”
司马博闻:“不过看他穿的衣服,确实挺旧的了。他现在好像很穷?这到底是什么时候啊。”
付一笑犹豫道:“……他这时候,应该已经中了沈妄生的惊梦引。”
几个学生恍然大悟:“原来是那个时候!”
随着江明镜和沈行知当年的死因被揭露出来,很多人也知道了原来当年不知愁一夕落败,是沈妄生用生命换来的。
舟向月点头:“他那时候已经被毒废了吧。看起来也不太像很能打或是能干重体力活的样子,不能用法术符咒,可不是只能偷么。”
付一笑皱了皱眉:“他年纪也不大,怎么就来不及学一门正经手艺了?”
舟向月笑了笑:“他之前结仇不少,那么多仇家追杀,你确定他还能正常生活?就是付兄你见到他,也肯定要抓他吧。不然他干嘛要躲着你?”
付一笑沉默了。
楚千酩对祝凉小声嘀咕道:“这么说……他这时候,应该快死了吧。”
虽然不知愁自己显然还没意识到这一点。
不知愁买完东西之后,就去了阿难的家,小心地确认里面没有人之后,就开始翻箱倒柜。
楚千酩好奇极了:“他在干什么?好像在找东西。”
不知愁并没有找很久,就在一个抽屉里找到了厚厚的一沓纸。
因为幻境里的人都碰不到他,楚千酩胆大地第一个凑过去:“好像都是信?”
但凑近过去看后,他一头雾水地挠了挠头:“这写的什么啊?乱七八糟的。”
几人都往信纸上看。
只见信纸上的文字前言不搭后语,只能说每个字都认识,但组合起来根本看不懂是什么意思。
楚千酩费劲地琢磨:“藏头?藏尾?一二三四位……不对啊,我怎么感觉真就是乱写一气的?”
他问司马博闻:“笔兄你不是说你是搞文字工作的吗,你看出什么名堂了吗?”
司马博闻也是满头问号。
搞文字工作,不是搞密码破译啊!
他还没想好怎么回答才不在这几个学生面前丧失“文字工作者”的尊严,不知愁忽然晃了晃,扑通栽倒在地上,吓了他们一跳。
司马博闻下意识后仰:“不是吧,信里有毒?!”
下一刻,不知愁坐在地上无声地大笑起来。
众人愕然地看着眼前诡异的一幕——
不知愁或许是怕被人发现,所以不敢笑出声。
但他笑得那么厉害,笑得浑身都在颤抖,笑着笑着连眼泪都出来了。
楚千酩“咦”一声,摸了摸身上的鸡皮疙瘩:“……我怎么觉得他有点不正常?好像受了什么刺激一样。那信里不会真有毒吧?”
付一笑紧拧的眉头从刚才开始就没解开过,他蹲下来想看清不知愁手里的信,但他捏得太紧了,付一笑又没法直接触碰到那些信,想仔细看都无从下手。
这诡异又离奇的画面持续了很久,直到不知愁慢慢的像是笑够了,平静下来。
他像尊雕塑一样在原地呆坐了很久,然后又向放那些信的抽屉里伸出手去,从里面掏出了几件叠好的衣服。
衣服的料子看起来是全新的,样式就是梅面陇寨子里常见的蓝黑色交领上衣和裤子,领口和袖口都镶嵌着银白色的刺绣。
不知愁站起身,比了比这套衣服。
尺码似乎比他的略大了一点。
楚千酩在祝凉耳边小声吐槽:“他不会是想换上这套衣服吧?哎我们虽然只是旁观,但是不是应该回避一下?”
“一群大老爷们看人家换衣服……好吧,人家也是大老爷们,但谁叫他长得太漂亮了!好尴尬啊!”
虽然他说得很小声,但付一笑还是听见了。
他嘴角抽动两下,额角冒了点汗。
司马博闻压低声音对楚千酩说:“小楚兄弟,你是直的吗?”
楚千酩一愣,瞪圆了眼睛:“我当然是……”
司马博闻冲他眨眨眼:“那你尴尬什么?”
楚千酩:“……不是啊他能一样吗!”
他简直百口莫辩。
好在在这尴尬的气氛当中,不知愁没有真的换衣服。
他把那套衣服又放回抽屉,然后拿起刚才那一沓信,动手一把火烧了。
“哎哎哎!我都还没来得及看清里面那些信上写了什么……”楚千酩急得跳脚,“付院长你发现什么了吗?信就要烧没了!”
“看了也没用,”舟向月忽然说。
楚千酩:“啊?”
舟向月道:“信里面写的东西没意义。”
他除了这个旁观的视角之外,还有不知愁的第一视角。
所以,刚才他和不知愁一起,已经飞速地看过了那些信。
——之所以看得飞快,是因为根本不需要看懂那些文字,就可以看懂这些信。
不知愁看着那些泛黄陈旧的纸张在温暖的火焰里缓缓变成灰烬,目光很平静。
此前曾经有过的愤怒、厌恶,乃至刚刚仿若疯癫的大笑,都归于一片寂静如深泉的幽深眼眸。
他收拾好那些刚刚买来的吃食,静静等待下雪。
好在老天没有让他等多久。快要入夜的时候,梅面陇下起雪来。
不知愁出了门。
此时天已近傍晚,加上下雪的浓雾和云层,显得昏暗而阴冷。
刚走出门没多久,他经过的一扇窗里透出橘黄色的温暖灯光,传来了母亲给孩子讲故事的温柔声音:“神灵啊,神灵会看着梅面陇的每一个人哦。”
“传说,每个人走到生命尽头的时候,都会看到梅花像雪一样飘落,那是神灵的眼泪。”
“你会在那场雪里看到你一生中最后悔的事。”
“也会在那里,见到你最想念的人。”
这是一个在梅面陇耳熟能详的传说,寨子里的每一个孩子,小时候都听过这个传说。
不知愁不由地放慢了脚步。
就在这时,一只脏兮兮的小手轻轻拽了拽他的衣角:“哥哥你真好看!我好饿啊……你能给我一点吃的吗?”
不知愁一低头,发现面前是一个小乞丐。
她枯黄的头发乱蓬蓬的,脏兮兮的小脸上是一双怯生生的黑眼睛,期待又惶恐地盯着他。
那双眼睛很亮。
让人不由得觉得,如果阿难看得见,她的眼睛应该也会这么亮。
不知愁伸手从包里拿了个纸包的油炸粑粑递给她,又翻了翻身上的口袋,往她手里塞了几枚钱币。
小乞丐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谢谢哥哥!”
付一笑的说话声忽然从拐角另一边传来:“前些天有可疑的外来人士出没?他大概长什么样?”
不知愁心头一紧,立刻想找地方避开。
但他一抬头,就心道糟糕。
这是一条空无一人的狭长的巷道,他无法在付一笑走进来之前躲到他的视线以外。
如果他往前跑,就显得太可疑了。付一笑如果起疑,一定能追上他。
可这里又不像其他人头攒动的热闹地方,如果他不跑,付一笑恐怕也会注意到他。
两边的墙太高,以前的他可以轻易上去,但现在的他已经无计可施。
不知愁惊觉,自己在鬼面陇这段时间似乎真的太过安适了,以至于他甚至忘记了很多以前对他来说堪称本能的自保习惯。
正在他绞尽脑汁思考对策的时候,小乞丐突然一扯他的衣角:“这边!”
她伸手拨开墙边一片半人高的杂草,只见里面砖石碎裂,竟形成了一个小小的洞口,刚好够一个身型纤瘦的人勉强钻过去。
不知愁来不及问小乞丐为什么知道他想逃,他听到付一笑的声音越来越近,急忙把自己带的东西从那个洞里塞过去,然后自己也钻了过去。
时间并不够两人钻过去,小乞丐没有跟在他身后钻过来。
墙的另一边是一个废弃的院子,这一面墙破了一个洞,另一面墙则已经坍塌了大半。
不知愁没有等小乞丐,径直翻过那边的墙走了。
虽然小乞丐似乎是好心,发现他想逃就来帮他,但他不能赌这种好心。
万一她转变主意了呢?
不知愁头也不回地迅速避开行人穿过寨门,回到了鬼面陇。
刚进鬼面陇,他就发现这里一片漆黑,安静得没有一丝声音。
这里也在下雪,风里吹来异常浓郁的香灰的味道,不知为何让他心头一跳。
他加快脚步,往家里赶去。
经过寨心的时候,他下意识地看了神像一眼,随后脸色一变。
纸塑的神像变形了。
就像是里面的支架抽条长大了,纸质的外壳不堪重负地被顶出无数个凸起,让原本秀美的神像变得无比狰狞诡异。
纸壳里的那些东西甚至还在动,仿佛里面困着许许多多急欲挣脱束缚的细长触手,想要从神像里出来。
变形的神像上,神所拿的笔尖和白色骨简上都渗出血来。
不知愁猛然感觉胸前放着问苍生的地方在发烫。
拿出来一看,那株墨绿的笔杆末端竟然长出了一抹嫩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