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
白衣少年挑起舟向月的下巴:“那你会屈服吗?”
舟向月顺着他的动作抬起头,几乎是一看到他的脸就下意识地一抖:“……我会。”
白衣少年仿佛怜惜一样伸手擦了擦他脸上的泪痕,嗓音却慵懒而冰冷:“那岂不是什么意思都没有。”
舟向月艰难地咽了一口哽在喉中的血,低低道:“你就是想折磨我,让我痛苦……但光折磨我的痛苦太少了,不是吗。”
白衣少年露出一个耐人寻味的笑容,“那你能给我什么呢?”
“……他们还不知道我是个什么样的人。”
“哦……”
白衣少年恍然大悟,“但我知道。”
舟向月一边喘气,一边嘶哑道,“我会在他们最意想不到、最不能接受的时候,让他们知道……他们会悲痛欲绝。”
“人们想要看到残忍的野兽最终被驯养得温顺善良的故事,相信一颗坏种会在长年累月的浇灌和栽培之后被好人感化,最后哪怕在最极端的情况下,也依然选择做一个好人……”
他闭上眼,眼泪止不住地滚落,“这种时候,告诉他们野兽终究是野兽,坏种终究是坏种……才会打碎他们一直以来的信念和希望。”
“嗯,不错,我满意了。”
那只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脸,“希望你好好表现。”
一缕轻风拂过,时间之外凝固的坚冰都化开了。
就在他面前,白晏安脖子上的致命伤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重新缝合,变成光滑如初的皮肤。
任不悔原本已渐渐冰凉的身体重新变得温热起来,胸膛微微起伏。
半坠不坠的血珠从指尖滴下,墙边滚落到一半的墙灰簌簌落地,头顶凝固的千万雨丝穿过坍塌的屋顶兜头浇下,哗啦啦的雨水冲洗掉地上的血污。
……刚才的一切,都发生在静止的一瞬间。
此刻,他的手心里落入了一支笔,冰凉如剑。
舟向月跪坐在满地枯黑藤蔓之中怔怔抬眼。
他的视线被雨水打湿,模糊地看见铅灰色的天幕下一条光秃秃的枯枝从屋顶的破洞探进来,垂落到他身边。
垂落的枯枝末端长出了一棵嫩绿的新芽,被雨水打得微微摇曳。
春天来了。
“奇怪……”
“哪里都找不到吗?”
“真的找不到。”
“小船,你看到嬴止渊那把刀了吗?”
白晏安温和的声音从他耳边传来。
舟向月从自己恍惚的状态中猛然惊醒,下意识道:“没看到。”
白晏安伸手摸摸他的头:“你也没受什么伤,应该是吓坏了。下次听你师叔的话,别乱跑。”
他转身刚要走,又想起什么似的回头道:“要是有什么事,随时可以找我。”
还有几个人在找嬴止渊那把失踪的刀,但更多的人已经在喜极而泣——嬴止渊终于死了!
常年笼罩在这里的魇终于要散去,那么多惨死在万魔窟的灵魂终于得到解脱。
“付一笑,你怎么搞的?”
任不悔震惊地看着旁边的病号——满身伤还断了手的付一笑。
付一笑一脸空白:“我也不知道……我就,就趴在屋顶上,然后突然就眼前一黑,什么都不知道了……”
任不悔抬头看一眼已经塌了的屋顶:“……”
……那好像是他造成的。
他尴尬地咳了一声,“呃,你好好养伤。”
付一笑想起什么,“小船师弟和我一起的……他怎么样了?”
任不悔一惊,立刻想起当时的情景——自己晚出现一点,那个孩子就要一头把命搭上了!
两人一转头,立刻发现舟向月就在不远处,看起来竟然什么事都没有,只有一点轻伤。
任不悔微微皱眉,隐约觉得好像有点不对劲。但他还没来得及细想,有人一把扑了上来,震惊地上上下下看着他:“你刚才用的那一招不是……天啊,你竟然活下来了?”
祝雪拥从远处厉声道:“放开我的伤患!”
那人像一个激灵赶紧放开,但还是难以置信:“你也太厉害了……”
任不悔难得手都不知道怎么摆了,最后挠了挠发痒的头顶:“……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本来也没想着活下来的。”
他的手被人“啪”地一下打开,头顶传来白晏安冷冷的声音:“你也知道本来是活不下来的。别挠伤口。”
任不悔一缩脖子,心虚地不做声了。
这不是活下来了么……
但这种毫无气势的找补的话,他有点说不出口。
现在这么开心的时候,白晏安对别人都笑眯眯的,怎么到他这里反而黑脸了。
不过,算了。现在这么开心的时候,别管那么多了。
血腥至极的屠魔之战终于结束,断生魔盘踞一方的时代已然过去,万魔窟再也不是藏污纳垢的巢穴。
这是欢欣鼓舞的庆祝的时刻。
翠微山专门在湖边清出了一块空地,点上高高的篝火,众人在湖边喝酒、烤肉、放烟花,闹得不亦乐乎。
喝酒猜拳玩过几轮,大家早就没了什么长辈晚辈的分别,一个个都大着舌头,比比划划地你好我好大家好。
舟向月坐在火堆边,一块接一块地吃桂花糕。
桂花糕是郁燃给他的。
郁燃并没有正式拜在翠微山门下,他离开翠微山已经有好几年。
但这次消息传出去,他立刻给他们所有人都送来了礼物,给舟向月的就是一大盒各式各样的糕点。
舟向月一口一口地往嘴里塞桂花糕,吃着吃着就忍不住红了眼眶。
嬴止渊死后,他趁着众人不注意时把妈妈带走安葬了,之后就回了一趟家里。
但是家已经塌了。
暴雨几乎冲刷走了一切,他在那堆废墟里拼命地拨开碎裂砖瓦,想找到妈妈最后留给他的桂花糕,哪怕是混了尘土、被雨泡过的也好……
可他最终还是没有找到,桂花糕早就融化在雨水里,被冲走了。
一切都没了,过去生活的痕迹一点都没留下。
忽然有人拍了一下他的肩膀,舟向月一惊。
付一笑在他身边坐下,一见他就笑起来:“天啊这么好吃吗?好吃到你都哭了!给我尝尝?”
舟向月吸了吸鼻子,笑着拿起盒子递给他:“吃吃吃!”
付一笑拿了一块,刚嚼一口就齁得有点咽不下去了:“……啊啊啊这是加了多少糖啊!”
他强忍着咽下去,赶紧找水喝,咕咚咕咚好几口下去。
“郁师弟也太宠你了,”付一笑摇摇头笑起来,猛拍师弟的肩膀,“不行,我得给他写信,跟他说不要让你吃太多糖,哈哈哈哈哈哈哈!”
舟向月也笑起来,笑得眼泪都出来了,肩膀一抖一抖。
记忆之外的付一笑看着这一幕,泪流满面。
他印象里的那个夜晚烟花绽放、篝火熊熊,璀璨烟花与灿烂火光映在所有人欢笑的眼底,闪亮如白昼。
可是过了这么久他才知道,那时候他的师弟孤零零地坐在狂欢的人群深处,所有人都在笑,而他在哭。
第328章 始终(2合1)
“你们记不记得,当时屠魔之战结束后,师弟生了好几天的病,总是魂不守舍的。”
钱无缺说。
“……对。他一直反反复复地发烧,”祝雪拥轻声道,“那时我还想过,他是不是在万魔窟里沾上了什么厉害的东西……”
过去的一切已经被岁月尘封,曾经刻骨铭心的痕迹如今已是沧海桑田。
现在的他们只能用看到的记忆,一点一点断断续续地拼凑出当初的时间线。
刚刚回到翠微山的舟向月,没有用过不死灵,一直提心吊胆地藏着它。
结果在他照镜子时,镜子里的自己忽然对他微笑起来:“你这样逃避可不行啊,我都变成最适合你的模样了,毕竟你是个天灵宿。你得体会一下我赐予你的力量。”
“曾经的你,或许可以凭借预感模糊地窥探命运——从现在开始,你会精准地得到命运谶言,这是接近神的力量。”
“你是天道的执笔人,你用这支笔写下的谶言,就是注定会发生的命运。”
“当然了,只有神明才能真正书写命运,现在你笔下写出来的,只是你窥见的未来。”
镜子里的“舟向月”想了想,“哦对,用的墨是血,鸡血鸭血什么的都可以,当然人血更好,必须得是新鲜的。”
“至于写在哪里呢……骨头最好,人骨当然是好上加好,不过看你现在捉襟见肘的可怜样,就不强求了。”
舟向月把镜子砸了。
但那个“舟向月”还会像鬼魅一样出现在他的梦境里,出现在他床头,出现在他背后,甚至是出现在他脑海里。
那天深夜,他突然惊醒,发现自己身上全是血,手里抓着一只被割断了脖子的鸡。
他的脑海里凭空出现了一段下山偷鸡的记忆,笔下已经写下第一句谶言。
【夬月初三夜,鹿溪姚庄大火,合村殁。】
那天就是三月初二。
“这个谶言还挺简单的,用不着我解谶吧。这种天灾最轻松了,放着不用管就行。”
白衣少年坐在窗台上,晃荡着双腿,“有的涉及人祸的谶言就没这么简单了,必要的时候还得用到你的力量。当然了,你要是太勉强,身体交给我就行。放心,我比你厉害多了,不会让你露馅的。”
舟向月浑身颤抖地处理掉了死鸡和满地鸡血,然后在被窝里蒙头蜷缩了一天。
初四一早,消息就传到了翠微山——几里外的鹿溪姚庄村头大树被雷劈中引发火灾,一村人全部在熟睡中被烧死了。
舟向月一直蜷缩在被窝里,可他的身体不是。
从一重重噩梦中惊醒之后,他的脑海里再度出现了陌生的记忆,那是那个“舟向月”占用他的身体去查看那场火灾的记忆。
浓烟滚滚,烈火将天空照成了诡异的橙红色。木头和茅草的房子燃烧着坍塌,凄厉的惨叫声混合着噼里啪啦的火烧声灌进他的耳朵,血肉被生生烤熟的焦味迎面扑来。
他走近火海,看到一个燃烧的人无声地尖叫着拼命向他伸出手,最后颓然倒地,在他面前变成一具枯柴一样的人形焦炭。
舟向月发起烧来。
他发烧的时候昏昏沉沉,但无论如何都不会在昏迷时说胡话,这是从小深深刻在骨子里的本能。
混沌的噩梦之中,依然逃不过那个和他一模一样的身影。
重重梦境里,舟向月仿佛身处滚烫烈焰之中,被无边无际的灼热炙烤着,看到火海缓缓向两边分开,一尘不染的白衣少年像唯一的光一般向他走来。
白衣少年笑眯眯地看着他,冰凉的手覆在他满是汗水的额头上,缓和了那焦灼的热意,“舟向月,你挺有天赋的,做得很好。”
“以后也要记住,众生畏果,神明畏因。”
“你是书写因果的执笔人,不要自己涉入因果。”
白衣倏忽化作一只白鸟,扑簌簌地飞出火海,带着他的身体扑进清凉的云层。
接连几天之后,舟向月终于退烧了。
他在苏醒的同时,得到了新的一句谶言。
【帝星陨落,邪神诞生,众生俯首。】
那个“舟向月”笑眯眯地坐在他的床头:“现在活着的帝星只有一个吧。我给你解解谶。谶言最浅显的第一重意思就是,郁燃要死啦。”
舟向月浑身一震:“什么?!”
“不过他还这么年轻,总不可能是自然死掉的,”白衣少年若有所思,“是出了什么意外?有人要害他?还是别的什么……”
舟向月的手不自觉地攥紧了。
“算了。解谶还是得看整体。难得啊,还是个双面谶言,看起来有两条岔路。”
白衣少年啧啧几声,“不愧是天灵宿,这天赋真好用,这么早就卜出不死灵的下一任宿主了,那很容易就可以防患于未然啊,你不会重蹈嬴止渊的覆辙了。”
“……下一任?”舟向月呼吸一窒。
“对啊,”白衣少年笑道,“你看谶言,可以解为他会死,你会成为邪神,众生向你俯首。”
“不过,也可以解为他的帝星命格陨落后,他成为邪神,众生向他俯首……可他的命格本来是没有任何成为邪神的机缘的,我想了想,只能是他杀了你夺走不死灵,然后成为邪神啦。”
舟向月不自觉地微微颤抖起来。
白衣少年晃荡着双腿:“我给你简单总结一下,如果他不死,他会杀了你然后成为邪神的。”
“我建议你先下手为强,早点杀死他,这样也是符合谶言的。”
他揶揄地看了一眼舟向月,“毕竟,要让他动手杀你的话……恐怕得死很多很多人吧。”
“舟向月,你看,人间要大乱了。”
钱无缺低声道:“我记得当时查范世沅的死的时候,有问过舟向月去悬崖那边做什么。”
“当时他是去找师父的,师父也给他作证了。”
“所以……”
所以当初十七岁的少年挣扎许久,终于决定去向他最信任的长辈求助。
那不是他自己能够抗衡的力量,他真的不行。
他想告诉白晏安,那把消失的断生刀在他这里,他该怎么办?
虽然他被问苍生选中了,但这并不是他自愿的,他也还没故意害过任何人。
就算别人都要放弃他,师父也会相信他的。师父那么厉害,他说不定真的可以救他。
可是这个决定太艰难了,因为他心里有鬼,他不能坦白。
他辗转反侧,要想好每一个可能存在的漏洞、可能提出的疑问,确保自己最深的秘密不会被发现。
最小的弟子整日心神恍惚,白晏安也发现了他的状态不太对劲。
可能是想到他小时候在万魔窟待过,虽然已经忘记了幼时的记忆,但或许在这次之后重新想起来什么。
于是,白晏安问舟向月,“小船,你有没有什么事情想跟师父说?”
舟向月吞吞吐吐了半天,东拉西扯,却还是没有说出个所以然来。
白晏安那段时间很忙,这时候正好又有人来找他,于是他笑着拍拍舟向月的肩膀,“没关系,你等会儿来找师父,单独跟我说,可以吗?”
舟向月含糊地应了。
他避开所有人,在山中树林里漫无目的地游荡,在悬崖边蹲下来,远远地眺望山谷里的九鲤湖和远处的凌云塔。
九鲤湖边就是安宁谷。
此时安宁谷里杏雨如烟,连缀成大片大片的淡粉色花海,漫山遍野都飘拂着如梦似幻的绚烂烟霞。
他知道那绚烂烟霞之下,安眠着翠微山的故人。
如果死后会埋在这样的地方,杏烟入梦,死亡似乎也不是那么可怕。
舟向月的心跳渐渐平静下来。
他想好了。
就在这时,脚步声从背后传来。他猛地转身,看到了范世沅。
——范世沅知道了他隐瞒最深的秘密。
那一刻,无边的恐惧和长年累月积累的敌意与愤怒将他淹没,他的眼眸深处泛起猩红,浑身的血脉都叫嚣着沸腾,一根根绷断。
等舟向月回过神来时,周围一片寂静,悬崖上只剩下他一个人。
脑海中发出一声轻笑,“你看,麻烦这不就解决了,一劳永逸。”
舟向月猛然反应过来,他杀了自己的师兄。
他晃了晃,趔趄地扶住旁边的树干,拼命地大口大口呼吸着,却好像呼吸不到一丝空气,胸腔里的心脏几乎要炸开。
“冷静点好不好,你又不是第一次想杀人了,动手都不是第一次了啊。”
舟向月胸膛剧烈起伏,冷汗涔涔。
那个声音和他自己的声音一模一样,从他自己的脑子里发出来——那真的属于另一个存在吗?
……他真的没有想过范世沅死了就好了吗?
他心底里那些隐秘的阴暗念头,难道不是真的吗?
不死灵真的有意识吗……他还从未见过有自己意识的法器。那个如影随形的恐怖存在的一切都与他一模一样,那真的不是他自己臆想出来的另一个自己吗?
他从小就一直本能地戴着面具生活,为了生存下去,无时无刻不在装作柔弱无害。
真实的他,本来就是这样的……
“小船!”
钱无缺的声音远远传来,舟向月顿时一个哆嗦。
钱无缺没有发现他的异样,远远地对他一招手:“师父说他有空了,问你怎么还不去找他?”
舟向月打了个寒战,刺骨寒意沿着脊椎爬满了后背。
他擦掉额角的冷汗,“……好。”
他一出现,白晏安就让别人都出去了。
“怎么衣服弄得这么脏?”
白晏安拍了拍舟向月衣服上的尘土。
舟向月心头一个激灵,低声道:“刚才在路上……没看路,摔了。”
白晏安的手一顿,摸了摸他的头。
“小船,师父向你保证,”白晏安郑重道,“你现在跟我说的所有事情,我不会让任何其他人知道。”
“——所以,可以告诉师父你最近怎么了吗?”
舟向月喉中发紧,他咽了一口口水,干涩道:“……师父,我没事。”
白晏安沉默片刻,“真的没事吗?”
“……真的没事。”
舟向月从没有哪一刻像现在这样羡慕别人——和自己不一样,他们来到翠微山,不是始于一个谎言。
有的人生活在平平凡凡的人间。
也有的人从阴暗地狱里踩着尸山血海爬到地面上来,窥见人间一角,就已经耗尽了全部的力量,背负了深重的罪孽,脖子上套着一个又一个谎言的枷锁。
一个谎言,要用无数个谎言去圆。
可是只要是谎言,就脆弱得不堪一击。欺骗别人的报应不是不来,只是时候未到。
报应会来的,会在你最不希望它来的时候找上门。
这明明是他自己选的路,他得到不死灵才短短数天,可他已经想放弃了。
他想放弃,想抛下一切逃走,想不顾一切地回到一切都没发生的时候,哪怕让他杀掉成千上万个人都可以……他想回去。
……可是,他知道自己就算回去也不能改变任何事。
因为如果没有最初的第一个谎言,他连来到翠微山的机会都不会有。
哪怕重来一次,他也还是会撒那个谎。
他还是想来到翠微山,想见到那些陪伴他长大的人……哪怕那都是他不配拥有的奢望。
被真正的阳光温暖过,就再也无法忍受漫长黑夜的冷。
他不自量力地妄想抓住不属于他的东西,所以他遭报应了。
他会从第一个谎言开始,亲手在自己脖子上套上一个又一个谎言,最终被一圈圈沉重的镣铐坠进万劫不复的深渊。
站在人生的第十七年回望,才明白一切从最开始就已经注定,属于他的只有一条路——那条唯一的、通往深渊的命定之路。
如果当初妈妈没有遇到让她痛苦一生的爱人就好了。
如果当初白晏安在万魔窟里遇到他,直接把他杀了就好了。
不要让他知道这个世界上还有那么多美好的人和事,然后再当着他的面撕碎那一层温情的面纱,告诉他,他不配。
- 人间好看吗?
- 好看!
- 喜欢吗?
- 喜欢!
- 很好,回你的地底去啃泥巴吧。
“他那时候,原本是想去找师父坦白的吧……”
付一笑把脸深深埋进掌心,哽咽地几乎说不下去,“偏偏就差一点点。就那么一点点……”
如果他的身世能瞒下去,如果悬崖上的他顺利地走到师父面前,是不是一切都会不一样?
可是,一切都已经过去了。
一千年后的他们,无法回到一千年前。
他们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个十七岁的少年,在那个明媚的春日午后,别无选择地一头冲向自己最终的宿命。
后面的事,所有人都已经知道了。
舟向月没有告诉任何人,决定自己去打破谶言。
他改头换面,扮成国师无邪君进入了昱朝皇宫,最后一手掀起了人间的腥风血雨,玄琊帝星也因他而陨落。
从手上沾满鲜血的那一刻起,他再也回不去了。
“那个……前辈们,打扰一下,”楚千酩小心翼翼的声音从不远处响起,几人都看了过去。
“我刚才不小心进了一段记忆。那个记忆和付院长之前说他看到过的记忆好像是同一段,不过……后面还有一点,我觉得你们可能会想看一看?”
那段记忆里并没有危险,大概也没有什么邪神不可告人的秘密。
重叠的是付一笑和钱无缺之前从不夜洲主人手里买来的记忆之一,一个男人崩溃地冲进一座新修的无邪君庙里,跪倒在神明脚下哭诉命运不公,而舟向月自己刚好也在那座邪神庙里。
他对他说,恶有恶报、善有善报过是凡人自己天真的愿望,命运就是会打碎这些愿望,所以才说命运无常。
此时的舟向月还没成神,他就像曾经的嬴止渊一样,作为伪神开始享受人间的香火供奉。
当初的那个少年或许痛哭过、反抗过,但他最终还是屈服了,开始自暴自弃。
……还是说,他已经被那个“自己”给完全吞噬了?
知道了不死灵的存在之后,他们开始感觉现在这个舟向月如此陌生。
众人或许都想到了这个最可怕的可能,气氛沉默得压抑。
当初付一笑两人看的是那个男人的记忆,而现在这个是舟向月的记忆。
那个男人愤怒地许下了自己的愿望之后,坐在阴影之中的红衣人影也面无表情,好像心里毫无波澜。
疯狂诅咒命运的男人走了,庙里安静下来。
片刻之后,一个稚嫩的小女孩声音忽然从门外传来:“妈妈,这个哥哥好好看啊。”
温柔的女声响起,“不要用手指,这个哥哥是神哦,他叫无邪君。”
坐在阴影中的舟向月不由自主地抬起头,向神庙门外看去。
那是一对年轻母女,都穿着朴素的花布衫,母亲拉着女儿,圆脸蛋的小姑娘头上扎着两个揪揪。
“哦……”
小姑娘懵懂道,“无邪君怎么这么瘦啊,妈妈。”
母亲想了想:“因为神要听好多人许愿,还要实现他们的愿望,很累的。”
“这样啊!”小姑娘好奇道,“妈妈许愿是什么?”
“就是……告诉神明你希望什么事情发生,比如说身体健康啊,平安幸福啊,发一笔财啊什么的。”
小姑娘睁大眼睛:“神明什么都可以实现吗?”
母亲笑了:“不能太难啦。神明要实现好多好多人的愿望,也不是什么愿望都会实现的。”
舟向月在黑暗中低低地笑了笑。
这对母女显然不知道,这个神庙供奉的其实并不是神——就算是神,也是邪神,他什么愿望都可以实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