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泉古神殿废墟。
乌拓被玄之衍牵着手,不解地看向卫风。
玄之衍和曲丰羽第一次来这里,神情俱是疑惑,曲丰羽问:“这是什么地方?”
“这里是浮泉古神殿的遗址。”卫风看着神殿废墟中各种残破的阵法,又低头看向手中那片残破的纸皮人碎片,那抹绯色是一千年前那红衣少年的一丝残灵,也是江顾要他来做的事情。
他走到了大殿中央,鲛人石像早已碎得不成样子,断裂的手臂摔在地面,还在不甘地往前伸出双手,对着之前放着镜花卷的阵眼,那里面已经积蓄起了一汪池水,周围断裂的石壁上还有江顾渡劫时被天雷劈焦的痕迹,用银蓝色鲛鳞做成的皮球早已烂成了碎片,漂浮在浑浊的水面上,折射出朦胧的光。
卫风俯身,捞起了一块碎鳞。
不管是江向云带人去界乡,还是江顾被扣留在金灵塔,这些对江顾和江向云的计划而言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绝对不能出现在这个地方,所以从一开始他们就从未提过关于浮泉神殿的任何事,而卫风身为最不可能会在这个能封印他的地方出现的人,就是被选中的最佳人选。
卫风拿出了墨玉镯——这神器长时间待在他身边,早就被他周身的污浊之气浸染,几乎察觉不到江顾的气息——他将镯子放到了池水中。
原本平静的水面漾起了圈圈涟漪,水面中倒映着的不再是繁茂的枝叶和阳光,而是重重迷雾,雾气随着涟漪散开,数不清的黑点逐渐被放大,是一艘艘庞大的飞舟,上面站着数不清的修士,而画面还在继续放大,最后定格在了一张不算陌生的脸上。
他应该是站在飞舟的甲板上,看见卫风,脸上浮现出一个温柔的笑来:“小少主,别来无恙。”
是青渡。
半个时辰后, 池水归于寂静。
“卫风,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玄之衍看着卫风,面带愠怒,眼底却沾染了几分焦急。
卫风目光平静地看向他, 道:“这里是浮泉古神殿, 一千年前我曾经被镇压在此处。”
玄之衍诧异:“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我知道,我不仅知道, 而且前所未有地明白。”卫风尽可能细致地同他解释道, “一千年前, 我曾经在梦中遇见江顾, 他教了我许多东西,两年后他却消失不见,所以我从平泽一直找到望月,陪着我的只有一柄骨剑、一只猫和一条小黑鲛,后来我又遇见了一位好朋友, 他叫阿浊。”
玄之衍缓缓地皱起眉。
#VALUE! “后来我识人不清, 被关进了生死楼,剑没了, 猫和鲛人也没了, 被人抹了脖子却没死, 成了鬼修,还阴差阳错被萧澹发现了劫玉的身份。他想利用我引出玉阶,帮他造一条通天路,可惜始终未能成功, 阿浊也被我连累陨落, 我还险些被一群佛修镇压在风月秘境,但最后也没能逃出望月。我被挖掉心脏, 为此萧澹不惜借用沉曜和平泽的两大水脉,辅以神器镜花卷,将我镇压在了这神殿里……后来,便是邬和致与解拂雪奉命,将我带去了阳华宗,几百年后,我借助曲清和卫暝州之子卫风的身体重生,又在鲛人湾阴差阳错吞噬了神鸢鲛——此后,才是我与你一同长大,遇见了江顾,拜他为师。”
玄之衍看着他摇了摇头:“这些事情也太……离谱了。”
说到这里卫风加快了语速:“五年前我和松绥楼被陆离雨带回了望月,随后便发生了八阁叛乱,叛徒出了界乡建立了焚台殿,但是他们却发现依旧摆脱不了烟雨台的控制,他们只好在五年后截杀前来望月的平泽修士拿到烟雨令,进到试炼之境解除生死契。
而我被楚观山碎了元神,已经与试炼之境融为一体,所以试炼之境就是一个放大版的劫玉。不管是从平泽来的修士、焚台殿的修士还是从望月顺逆楼里出来的本土修士,都会进到试炼之境试炼,如此一来,不管谁是玉阶,一目了然。”
“所以江顾被发现了?”曲丰羽插嘴道。
“没错。”卫风道,“但江顾势单力薄,被望月追杀地无处可逃,所以他必须寻找破局之法,而平泽江家和灵龙宗被各自下令除去对方,根本就是望月想要平泽自相残杀,江家先是被抢走神器,又被拖进这战局里,已经成了望月的弃子,所以江向云和他背后的江家就是江顾最好的拉拢对象……”
“既然要反,不如大家一起反,所以他们干脆拉了焚台殿入伙。”卫风咬了咬牙,“但要在萧澹的眼皮底下打开界乡就是天方夜谭,十八笼、镜花卷和金灵塔三件神器都各自有主,而且其中之一还是萧澹——江顾他们干脆将计就计,做出副豁出去的模样,让江向云带着萧清焰去界乡边干扰视线,江顾则故意留在了金灵塔,他是玉阶,他在哪里十楼八阁和烟雨楼的焦点就在哪里,尤其是之前江顾大张旗鼓地带走了萧清焰,后面江向云又放出了生死楼的纸皮人和修士灵兽,所有人都会以为他们是真的想要打开界乡,不惜任何代价。”
曲丰羽若有所思地摸着下巴,玄之衍皱起了眉:“这根本——”
“这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情。”卫风接话说,脸上却有些咬牙切齿的兴奋,“从头到尾江顾和江向云都不是为了放望月那些被压迫的修士出去,而是为了放平泽的人进来。”
“估计江顾当时在浮泉神殿看到鲛人石像和那鲛鳞皮球时就想到了,几年前原本应该在平泽的石像和皮球,却出现在了望月的古神殿中。”卫风指着那池水道,“这里原本是放镜花卷的阵眼。”
“是那条从平泽引来的水脉?”曲丰羽眼睛一亮。
“正是。”卫风道,“那鲛人石像和皮球,都是通过水脉来的望月,而那道界乡对他们根本没有任何阻拦作用。”
曲丰羽一砸拳头,“既然能运物,那这水脉也能运人!”
“没错,他们想用这条水脉将平泽的修士全都放进来,而水脉通道毕竟有所限制,所以江顾联系到了青渡——虽然我不知道他到底用了什么办法——而江顾之前挖走了鲛人湾的一部分遗址炼化进了识海,他能操控那些鲛人的怨灵,这些鲛人怨灵用来当平泽修士的引渡者再适合不过,而墨玉镯作为空间类的神器,代替镜花卷当做阵眼再合适不过。”卫风攥紧了拳头,“江顾和江向云都在惹人忌惮,焚台殿的人又过于扎眼,来这里打开入口的人只能是我。”
“为何?”曲丰羽不解道。
“鲛人怨灵由他控制,墨玉镯也是他的神器,他交给谁都不会放心,但是他信任我。”卫风忍不住勾了勾嘴角,“所以他早早地便将墨玉镯放在我身上,消除自己的气息,还知道我是神鸢鲛,所以可以沟通鲛人怨灵,而且很重要的一点是,不会有人想到我会回到这个能将我镇压的地方来,当然,最重要的还是因为江顾他信任的人只有我一个。”
“……”曲丰羽礼貌一笑,却腹诽道,江顾那黑心黑肝的不将你杀了证道就不错了,还相信你。
“那我们接下来应该怎么做?”乌拓趴在那池已经平静的湖面上问,“那条大黑鲛刚才不是说那些大家宗门都来了吗?这入口能挤得下这么多人?”
卫风拧紧了眉毛,冥思苦想半晌:“我正在想,师父肯定给了我提示。”
半个时辰前。
卫风看着青渡和他身后与生人无异的鲛人,一眼便看出了他们的身体都是江顾所做的木偶躯壳,而且他们身上散发着无法忽略的怨气,显然是鲛人湾早就死去的鲛人。
“怎么会是你?”卫风面带诧异,青渡早就失踪不见,他都快以为对方已经陨落了。
“小少主,我一直在秘境中疗伤,不过也时常出来看看小少主,直到五年前彻底失去了你的消息。”青渡回答道,“其间我多次去江家寻你,都被江顾拒之门外,不过他没有伤我,可能是因为他也一直在受伤,我能察觉到他的元神很虚弱,最后一次他答应我,会让我见到你,但条件是帮他养这群鲛人怨灵,还给了我许多鲛人的木偶躯壳,我就不再去江家了,一直在等他的消息。”
说到这里,青渡脸上露出了笑容:“他果然没有食言,小少主,你被他养得很好,长大了许多。”
他当然会虚弱,因为他一直在松绥幻境中穿梭,寻找自己的下落。卫风怔愣良久,道:“……他竟然没杀了你。”
“他说我是你的族人,应该由你来做决定。”青渡侧开身子,露出了身后的鲛人群,“他们身上的怨气也少了许多,我还在其他地方,找到了其他幸存下来的鲛人,我答应帮忙养这些怨灵后,江顾给我们提供了秘境和岛屿,小少主,我们族群现在有十三条鲛人,还有五条幼崽和两颗快要破壳的鲛蛋,所以他一说能见到你了,我便迫不及待来找你了,顺便帮忙引渡那些平泽的人类修士……虽然我很讨厌他们,但是江顾说他们可以救你的命,小少主,这是真的吗?”
“……是真的。”卫风喃喃道,“我还以为他不会在意这些事情。”
青渡那双灰白色的眼睛盯着他,忽然想起来,开心道:“对了,小少主,我们船上还有你的朋友。”
卫风看了一眼身边的玄之衍,疑惑道:“我的朋友?”
青渡朝着雾气挥了挥手,脚步声过后,响起了一道熟悉又久远到陌生的声音:“公子!”
“夏岭?!”卫风震惊地瞪大了眼睛,他看着面前的青年,有些着急,“你怎么来了?你一个凡人不在拢云城好好待着来望月这种地方干什么?”
夏岭身为凡人,一直在连云峰当他的小厮,只是早在阳华宗出事前,他便将夏岭送到了自己在拢云城置办的宅院里——那院子是他一开始打算和江顾一起住的,虽然后来没能实现,但也算有了着落。
“公子,我因缘际会得了机缘,能修炼啦!”夏岭笑道,“江师父还来看过我几次,阳华宗之前流落在外的弟子也被找回来了许多,已经快要恢复成从前的样子了,不过公子放心,欺负过你的那些长老江师父一个都没留,这回阳华宗也派了许多弟子前来,你看,莫师兄和喻师姐他们都在。”
雾气散去,莫道津冷着张脸靠在栏杆上,喻千凝笑眯眯地朝他打招呼,“卫风,好久不见啊。”
卫风都快以为自己在做梦了,“你们……竟然还都活着?”
“放心,不会死在你前头。”莫道津说,“你该谢谢江长老,若非他照拂,阳华宗早就分崩离析了,你那连云峰现在还空着呢。”
“不过东西一样没缺,清平峰的大殿也修好了。”夏岭说,“就等着公子你和江师父回去啦。”
卫风扯了扯嘴角,想哭又想笑,依旧觉得不可置信,师父怎么……从未与他提过这些?
“小少主,我们已经在水脉中前行一月有余,这边有三万余名修士,估计还有五六日便能到水脉尽头,江顾说一切都会由你安排妥当。”青渡钦佩地望着他,“一切便都有劳小少主了。”
回忆结束,卫风半点思绪都清理不出来,满脑子只剩下了江顾。
江顾究竟为他做了多少事情?
为什么不告诉他?
江顾一个人去做这些对他而言琐碎又毫无意义的事情,他在想什么?
他看着化形成功的乌拓,看着拢起鲛人群的青渡,看着拢云城宅子里的夏岭,看着重建起来的阳华宗……会是什么样的心情?
卫风想象不出江顾为了他拖着从幻境旋涡重伤的元神,日夜泡在天池水中的狼狈模样,想象不出江顾会为了他做这些多余的事情,更无法想象他们重逢时,自己无理取闹发狠闹别扭故意刺他的时候,他心里到底什么滋味。
可他空洞的胸腔却酸涩泛疼,他恨不得现在就跑到江顾面前,大声地、一桩一件地质问他,问问他到底为什么做这些事情,又为什么半个字都不肯在自己面前提及,让自己对所有的事情都后知后觉。
他望着面前那池平静的水面,忽然有些想哭。
原来他以为是自己自欺欺人的那些话,是真的。
师父最喜欢他,师父最在乎他,师父最爱他。
只是他从未信过。
“卫风, 没事吧?”玄之衍看他有些不太对劲。
卫风摇了摇头,目光变得坚定,他不需要绞尽脑汁去想江顾留下的提示,江顾既然让他来做这件事, 就是相信他有办法, 他不能让师父失望。
浮泉古神殿这一个入口肯定无法接纳如此多的平泽修士,而且一旦萧澹察觉到, 平泽很可能全军覆没, 平泽修士的修为大多数都不如望月修士强悍, 只胜在人数众多, 但修士斗法并不能依靠数量取胜,目前最重要的是尽量让平泽的修士能活下来……
想到此处,卫风眸光一定:“我知道怎么做了。”
曲丰羽也在帮忙想办法,闻言有些诧异道:“怎么做?”
“我之前融合了阴阳楼的试炼之境,这是件上古神器, 一共分为十重境, 里面是开辟出来的十重空间,极为浩瀚广阔, 每一重境都可以容纳无数元神进入, 但它对我的鬼纹并不排斥——十楼分布在烟雨台和八阁周围, 如果将这十重境拆分,放置在十楼,我的鬼纹覆在在平泽修士身上,让他们分别从十重境进到十楼。”
卫风继续道:“十楼里面生死楼阎淮安和谢成莲在追杀江向云, 阴阳楼现在一片混乱, 乾坤楼楼主邬和致现在在我们手里,而师父在顺逆楼, 宋时峻的全部心神都得来对付他,虚实楼里都是些闭门不出研究阵法的修士,修为没有多高……如此一来,出其不意各个击破,平泽至少能拿下一半,占据先手。”
“可是你已经与十重境融为一体,将十重境拆分岂不是要……”玄之衍不赞同地望着他。
“我的元神本来就是缝合起来的,况且我本体不死不灭,顶多疼一些,不必担心。”卫风笑道。
玄之衍沉默了下来。
“接下来就辛苦你们,带着我的一部分元神前往各楼了。”卫风看向曲丰羽玄之衍和乌拓。
曲丰羽看着他:“你相信我们?”
“在此之前,我是不信的。”卫风笑道,“我在望月看过太多丑恶的事情,我一直觉得人心是最不可信的东西,我不止不信你们,我也不信江顾,任何人我都不信,只有利益是真实的,我一度觉得江顾来望月是对我有利可图,不止一次猜想也许他只是为了来杀我证道好渡劫飞升。”
他释然道:“可我又放不下他,就算他对我好是有目的的,我也告诉自己无所谓,人都是这样的,连我自己都为了重获自由反过来利用他,为了满足自己的欲望装成他喜欢的样子,还有什么资格苛求别人?”
“但是现在我才发现这样不对。”卫风神情认真,“人心和感情不是这样算的,倘若我将所有人都拒之门外,不相信任何人,也不信任何真心,那剩下的便只有单纯的欲望了,这不是人,是只有欲望的怪物。”
所以他之前想亲近江顾,同他亲吻,同他神交,同他亲密无间,可江顾却总是冷淡又沉默地拒绝他,只有再被他缠得无可奈何时,才妥协了一般哄他,给他一个吻,或者一个拥抱,江顾这么聪明,肯定一眼就看出他里面根本没掺杂多少真情,他的喜欢不过是无穷尽的欲望和占有,江顾却还是给了最大限度的纵容。
他若真的如表现出来的一般用情至深,又怎么可能会师承悟道,可惜江顾不止一次点他,他都没能明白过来,任由自己被欲望和怨恨裹挟,心甘情愿当自己的怪物……江顾却从来没想过不要他。
“之衍听到我的通音符,便毫不犹豫来救我,而在界乡外,你也答应带着我,用我换烟雨令,是因为你知道江顾不会害我,从江顾在江家和你学寻人之术时你便知道。”卫风对曲丰羽道,“你若真想害我,又怎么会在什么都不知道的情况下跟我来望月一个完全陌生的古神殿?我信你们,是因为你们本来就值得信任。”
曲丰羽定定地望着他,忽然笑了起来:“江顾真的把你教得很好。”
她仿佛又看见了阳华宗的那个少年,却远比当年更加鲜活赤诚,而现在的卫风身上带着江顾的影子,竟让人下意识地觉得安心可靠。
卫风笑了笑:“可惜我太过愚笨,迟迟未能领会到师父的用意。”
他话音刚落,旁边的乌拓忽然道:“卫风,快,你要突破了!”
滚滚云雷朝着卫风而来,强悍澎湃的天地之气在疯狂地涌入他的身体,卫风愕然抬头,他已经很久没有再突破过了,不过是仗着元神特殊肆意妄为,他一度以为自己已经被天道舍弃,再无飞升的可能。
“快离开这里,找个安全的地方布阵渡劫!”曲丰羽反应最快,抓起他和玄之衍便跑,乌拓化作原型跳到了她的肩膀上,一行人飞快往前,后面的劫雷气势汹汹的追赶,直到远离了浮泉古神殿入口,他们才停下来。
卫风抓紧时间布阵,曲丰羽和玄之衍在外围为他护法。
“他只有木偶躯壳,竟然也能突破渡劫。”玄之衍有些不安,“这对他的元神太危险了。”
“师承悟道终归得天独厚,他见到了青渡和夏岭几人,算是阴差阳错解开了一直以来的心结,修士的心魔有时候并不明显,甚至本人都察觉不到,却会一直深受其害,纠结其中还心甘情愿,有时候解开只需要一个很小的契机,可即便如此,许多人穷尽几百上千年都难以遇到。”曲丰羽看着法阵中盘腿而坐的卫风,“江顾最开始给他关爱却又欺骗他,是他舍情入欲的源头,也是因为如此,所以他自始至终都对江顾怀有芥蒂,不过是自欺欺人地痴缠,其实从未放下过,他自然迟迟无法突破……只能说解铃还须系铃人。”
漫天劫雷轰然劈下。
卫风坐在渡劫阵法中央,心中却是前所未有的平静,这与他之前任何一次渡劫的感觉都不同,一直压在身上的不安和猜疑如云烟般悄然消散,那些他耿耿于怀甚至连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恨意和不甘无声沉寂,饱受折磨而生出的怨愤逐渐淡去,被仇恨泯灭的人性逐渐萌芽,那些缠绕进四肢百骸企图控制他心智的欲望被强横地压制收服。
然而天道似乎不满他如此顺利,白瞳浮现,鬼纹蔓延,刺入他的丹田和脊髓,剧烈的痛楚让他想起了在生死楼的不甘,他想起了被江顾欺骗时的绝望和恐惧,想起了那些患得患失和求而不得,想起了沉沦欲望时的愉悦和轻松……他想要放弃,甚至连天道都认为他应该做一个只有欲望没有感情的怪物,如他这般的污秽之物天生就不该有人的情感与理智。
在一片刺目的雷光里,他又看见了江顾,不过这一次不再是模糊的背影,而是真实存在的人。
江顾就这样不悲不喜地望着他,而后抬起手,微凉的食指点在了他的眉心,如同九天之上前来的仙人,清明智慧,涤荡污浊,将他渡化成人。
‘平安归来。’
渺远的声音在雷声中格外清晰,灿烂的金光自他眉心而起,将快被劈散的元神笼罩在内,原本漆黑粘稠的元神,竟变得干净了些许,甚至隐隐散发出淡淡的银光。
不知道过了多久,雷劫终于缓缓消散。
“太乙境……大圆满。”曲丰羽不可置信地看着卫风,旋即脸上的神情变成了狂喜,“太乙境大圆满!”
“卫风!”玄之衍也震惊到不行。
卫风起身,握了握拳头,虽然之前他便已经能到太乙境,但那全都是用消耗元神的方式,但现在却是切切实实的太乙境大圆满的修为,他对天地间气息的感受完全不同,体内的灵气和浊气在以一种十分和谐的方式流动着,原本将他折磨得暴躁愤怒的欲望也都服服帖帖,黑色的鬼纹变得透明,元神惨白空洞的白瞳便成了浅淡的银色,而他黑漆漆的元神也隐隐有些银蓝色的光芒,不再漆黑一片……如焕然新生。
他对曲丰羽和玄之衍笑道:“多谢你们护法。”
他依旧迫不及待想赶到江顾身边,但他却克制住了这种不管不顾的冲动,他隔着躯壳,看了看自己变得完好无损的元神,将二指并拢,竟将元神干脆利落地切成了十多份,疼痛让他微微蹙眉。
“你疯了!”玄之衍愕然,“你刚渡完劫!”
曲丰羽也不赞同,“你的元神好不容易稳固……”
“现在有更重要的事情,放心,不会有事的。”卫风还是留了份私心,多切出了一块元神,“接下来就麻烦你们了。”
与此同时,金灵塔内。
江顾感受着体内修为在增加,竟隐隐有了突破金仙境的趋势,便猜到了卫风突破渡劫,只是没有想到他为何会突然突破。
江顾正疑惑着,识海内忽然出现一股强烈的灵力波动,可惜他在失灵阵中,无法操控元神入识海,谁知下一瞬,元神忽然被一股浊气笼罩,悄无声息地进入到了识海之中。
一道微凉的元神紧紧将他抱住,元神边缘到处都是伤口。
江顾拧眉,抬手覆在他的后脊上,强行调动灵力将那些伤口覆盖,沉声道:“可是遇到了难处?”
渡完劫就一声不吭地跑来,果然这么重要的任务对卫风来说还是过于勉强,是他急功急利了。
就在江顾打算亲自去解决的时候,抱着他的人忽然闷声笑了起来,江顾想将人推开,却被抱得更紧了。
“江顾,”卫风抬起头来,直直地望进了他的眼睛,神情是前所未有的认真,“我也喜欢你。”
江顾愣住。
微风习习,扫过两人纠缠的衣袖,平静水面内泛起了圈圈涟漪。
江顾对上他认真又热切的目光, 缓缓眯起了眼睛:“你——”
卫风忽然捧住他的脸,凑上去轻轻亲了一下,然后抬起头来眼睛亮晶晶地望着他。
温热的柔软一触及分,江顾看着他开心又期待的模样, 斥责的话卡在了半路, 只是又将覆在他伤口处的灵力又增加了几分,沉声道:“元神为何伤成这样?”
于是卫风兴致勃勃地将自己的计划全盘托出, 最后期待地看着他, 满脸都写着“快夸我”。
“……”江顾想抽他。
卫风看着他沉下脸, 心虚道:“放心吧师父, 我的元神本来就很碎,而且突破之后强悍了不少,不疼的。”
事已至此,江顾也不再多说,他本以为卫风娇气又怕疼, 肯定不会选这种自损的办法, 结果这厮不声不响干完了,还美滋滋地来邀功。
“平泽修士也并非都是良善之辈, 传送他们时务必小心。”江顾叮嘱道, “藏好身份, 结束后去界乡外先找到你的躯壳,在合灌城等我。”
“不,我要和你一起。”卫风却拒绝了他。
江顾眉梢微动,以为他又要撒泼耍赖, 却见他平静道:“宋时峻肯定带你去见萧澹, 这两个人哪个都不好对付,就算有平泽的那几个老家伙在, 你们也未必是对手,而且你是玉阶,肯定最先被针对,保不准平泽的人还会反咬一口……师父,我现在已经是太乙境大圆满,关键时候也能护你一护,若你出了事,我又要生心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