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怀治擦发的手停了下,平淡道:“一件事情的真相没有表面那么简单。”
“嗯?”骤听此话,郑郁翻身看林怀治,说:“此话何解?”
林怀治摸得他发尾不湿便停了手,将绸布随手扔于一旁的衣架上,掀了被子侧身睡在他旁边,温柔地注视着他说:“砚卿,对不起,我骗了你。”
长安冬日冷得很,屋内立着取暖的碳炉,暖如春日,虽是如此但郑郁这幅弱身子还是有些冷,更莫说方才在水里与林怀治欢好一番。他觉出话里孤独,抱紧暖热的香熏球枕在林怀治的臂弯里,说:“怎么了?”
“你不生气吗?”林怀治抱紧他,双臂力气大得像是要把人压进身体里。
郑郁想了想,说:“这事我知道了会伤心吗?”
林怀治嗯了一声,那声回答是从胸膛里挤压出来的,如同破旧的风箱发出陈旧的声响。
少时的郑郁将林怀清视作兄长,他在想假若郑郁知道真相,曲炜会顺势做什么把郑郁当刀使的事?林怀清知道他对郑郁的感情,但他不敢想曲炜手里的东西,不敢想那虚渺的结果。
自昨日曲炜说了这件事后,他就猜到了或许是这样。曲炜跟在林怀清身边多年,怎么可能会不知道真正的答案?他提出要见郑郁,怕就是要掀开这桩血淋淋的旧事。
“那你骗了我什么?”郑郁手游进单衣,他摸着林怀治胸肌,感受到温热肌肤贴在手里,试图用这些驱散心中的丝丝寒意。
林怀治眼神始终没有离开郑郁,他答道:“二哥的死。”
郑郁的手从林怀治臂下穿过抱紧他的背,低声道:“真相是什么?”
“帝王最不缺的就是儿子,儿子他想要可以有很多,可皇位只有一个。”林怀治努力用柔和的声音去诉说这件事,“当年他想废太子,可百官跪谏。那一刻他的儿子就死了,一切血脉亲情都抵不过权力。百官拥戴的太子对于帝王来说是威胁。”
“他知道是刘仲山做的。”旧卷往事缓缓展开,郑郁的声音有些颤抖,“但默许了?”
林怀治深叹一气:“是。”
郑郁纵有满腔疑虑与愤懑却也说不出一个字,帝王淡欲到如此地步,他未能想到。他极力地压下酸意,说:“曲炜也知道?”
“应该知道,他也知道我把阿娘的遗物给了你。我想这就是他想见你的原因。”颈间肌肤有郑郁呼出的热息,林怀治低头看他。
郑郁脑中如有浆糊,皇权更迭下的父子何其危险?史书上多有案例,他没有说话,只是额用头抵着林怀治的肩,指甲一下又一下地扣着香囊炉的纹路。
林怀治也没有开口,他知道郑郁心里难受,过往的事情犹如海浪卷住两人的心回到过往。那些岁月里,他们都陪在林怀清身边,可没有人看出皇帝心思与太子异样。
许是郑郁埋得深,两人热血的年纪,不多刻郑郁额上有微汗渗出。林怀治取过枕边叠好的帕子给他擦汗,忽然道:“你额上怎么有条疤?”
“嗯?”郑郁无措的眼神对上林怀治安慰的眼神,他伸出扣香囊炉的手摸在林怀治手停住的地方。
在郑郁的左额的黑发里,有一道两寸长的红粗疤痕,只因平日里郑郁发丝都将其挡住。两人前两年又常分隔两地,以致林怀治这么些年根本没发现。
还是看今夜他借着烛火与擦汗才发现,郑郁摸着那微微凸起的疤痕,记起这其中事,说:“小时候洗澡弄伤的。”
“洗澡怎会伤到此处?”林怀治收好帕子,皱着眉看那疤痕说道。
适才他帮郑郁洗澡,也没见会伤到头啊!
郑郁收回摸额的手,讪讪道:“四岁那年,爹娘忙大哥就自告奋勇要帮我洗澡。但水太烫了,我就在桶里挣扎想离开,可大哥并未觉得,只把我往水里按。”
林怀治:“......”他眼前似有画面了,忍不住问:“后来呢?”
“后来我用力太大,桶翻了。”许是幼年趣事说来,击散了郑郁心中的那点沉痛,他有些生无可恋地说,“我从浴桶里摔了出来,头磕在案上,留了这么一道疤。”
林怀治说:“那世子呢?”
“他没事,只是打断了几根岭树木所制的家法。”郑郁笑着说,“这么多年过去,已经不疼了。”
林怀治对着伤疤轻轻地吹了下,说:“日后没有这样痛心的事发生了。”
郑郁想起日间听到郑岸说户部又拖拉着军饷,忽而说道:“百姓苦,才是真的痛。”
“百姓只希望仰赖的天子是一位贤明君主,但世事不能常论。”林怀治叹道,”居高位却未谋其事,君主非贤,朝政昏庸,官员结私,如此天下不苦实为怪,真想打破这个牢笼。”
郑郁抬眼看他,耳边满是这句话的余音。林怀治温柔地笑了下,用温热的掌心盖住郑郁的双眼,轻声道:“睡吧砚卿,明日的路还很长。”
许是这几日的奔波烦累,也许是适才的情意缠绵,让郑郁突入暗地,周边一切宁静,身体放松,他在林怀治臂弯里睡去。
与曲炜相见的地方是在永宁坊的一家清静酒肆雅间,郑郁早先就在此等着,而曲炜则是入了夜才来。
夜禁开始,长安各坊关门。坊间的热闹流不到长街上,一张长案摆于榻上,郑郁与曲炜相对而坐。
“朝中的利弊,砚卿看清楚了吗?”曲炜不紧不慢地倒好酒,推至他面前。
郑郁颔首致谢,答道:“身处水央船上,周身一切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你可是知晓了二郎的死因乃是毒?”曲炜蓦然笑问。
果然如林怀治说的那般,曲炜早就知晓了真相,郑郁念着曲炜说的事,平静道:“知道。就是不知惠文太子留了何物于我?”
怎料曲炜没有回他的话,只是又问:“你查到他死的真相了吗?”
郑郁一怔,避开那个沉痛的真相,敛眸答道:“中书盖佐天子而执大政也,岂比做到如此地步。”
“他不做,那大家会换了他。”曲炜叹了一口气。
郑郁沉默了,他很迷茫,昨夜林怀治说的话还在耳边。他观这几年的风风雨雨,官场往来。他早已看清,这对君臣是至死方休的存在,若是刘千甫不去做这件事,那德元帝会换人做。
帝王御术便是如此,若有把柄在手,这人用起来更是放心。何况这些年,刘千甫对他最是忠心,底下有不听话的臣子就有中书令弹劾,想修什么庙宇宫殿,中书令也会竭尽全力为他办好。
国库没钱,中书令就会抄家臣子送钱来。这个人只忠于他,不会听任何人。
曲炜看出郑郁的迷茫,说:“二郎跟我说过,你是个忠义的孩子。”
“我是吗?”郑郁想起江南和朝堂的变化和妥协,垂眸问道。
“自然,忠义原本就不在细微狭小事上。”曲炜说,“许多事由不得自己选择,声名亦如此,谋大事者须放得下情爱。”
听这话,郑郁抬眼看向曲炜,郑重道:“但圣人说,爱民如子。情含万物生,爱养天下民,天子是天下人之父。”
“可天下之本在国,国之本在家,家之本在身。”曲炜立马肃声道,“你如何确定大家会读这些圣人书?”
郑郁坚定道:“所以需要我们读。”
“是需要你们读后用所想所感去效忠他。”曲炜看着郑郁好似在追忆什么,平静地说:“选官选德,但如今的朝堂有几位这样的人?将相如此,何况储君?”
这话是在说林怀湘品德不行,过分依赖刘千甫。
“就算朝廷不怎么样,但龙椅上坐的人必须是林氏皇族血脉。”郑郁低声道,“郑家永远追随天子,我们守的是大雍,是大雍的百姓,这是国亦是家。”
曲炜朗声笑道:“好一个是国亦是家。”随即问:“你不想换一个君父吗?”
郑郁转头确定屋内外无人接近,皱眉低怒:“此乃谬言,曲公慎之。”
“宁王都要动手了,你猜成王和太子在想什么?”曲炜的面容斯文,但说话起话来,却是大胆露骨。
郑郁饮了口酒,沉声道:“太子祭祀惠陵,天命已达。”
“二郎没有猜错,你果然是书读透了。”曲炜一只手在怀中寻摸着东西,叹道,“宁王与太子,若是这两人赢了,他们的昔日政敌成王你觉得还会活下来吗?”
这个残忍又不得不去面对的问题在郑郁心中盘桓了许久,不论这三人谁做皇帝,都不可能会放过昔日政敌。他郑郁不止是郑郁,他还是郑厚礼的儿子,一旦有差父兄在战场上用血汗换来的荣光将会消失殆尽,甚至留下千古骂名。
一边是林怀治,一边是父兄。郑郁选不了,选谁都会有极大压力和折磨,他从头到尾想做的只是除掉刘千甫,还朝政清明。
可无奈这两年一直身处外地,今年才返京,他想着依江南两年的政绩在。这一次德元帝定会将他留于京中任职,那他便有机会铲除刘千甫,从而也能在皇子夹缝中保住林怀治。
屋内的沉默延续片刻,郑郁低声道:“我会尽我所能保住衡君,可势力微薄。”
“二郎很疼这个弟弟,他设想的万种结果都一一应验。”曲炜从怀中拿出一封书信放在案上推给郑郁,说,“孩子,去做你想做的事,老夫鼎力支持。二郎留了这封信,希望能到帮你。”
历尽世事的长者用温柔的语气宽慰着郑郁,郑郁看见案上太子火漆印信完好的纸,悠远熟悉的药香一下飘进鼻间,抬眼颤声不确定地问:“惠文太子留给我的?”
曲炜点头,郑郁手在衣料上磨蹭几下,他直直地盯着那信,许久后才颤抖着拿起展平。
映入眼帘的是记忆里的熟悉楷字,郑郁凭借屋内微微跳动的烛火,看清了书信内容。
展信舒颜,此信写于德元十七年十二月廿六日,我自知不久于世,故此留决信托于舅父曲炜处予你。见此信时,你定已得知真相,天家无情,阿耶厌我许久,是我少时无知,曾以有数年父子之情,妄念他于我尚有爱怜。却不知帝王本淡薄爱欲,皇权更迭下,君臣父子安有完好?
我已是夜台之下白骨一具,魂归天地不聚世间。但卿尚存,请勿以我为念,心神辗转不安。近来忆少时与卿同席树下,大论天下时弊,古今往来,君明而臣直,民赖天子话权存生,若上未存百姓肤苦,意权术任佞臣惑主媚上,则失诤臣亦失天下民心。
古言君有诤臣,不亡其国;父有诤子,不亡其家。家国当先,君父与湘弟非存心善人,佞臣在侧,他几人相生相死。
世事聚少离多乃是常态,卿莫要伤怀。你走到此步,若有难处,舅父会完全帮你,也望求你日后待曲家有半分善念。
阿郁来得世间赤条条,受情爱灌长方生血肉。弟弟来时亦赤条纯善,昔年他多与我言卿,说及卿心性赤子,意欲亲密却不知从何起。吾弟非凉薄人,来日他若有冒犯之处,还请郑卿看在他幼年丧母少年丧兄份上,谅他一次。
我来得世间不过数年,与卿相识有深心之交,夜来幽梦我常觉足以。
卿似他山石,当遇璞玉。
林怀清。
耳边又似有筚篥奏起雨霖铃,梨香混着冬夜寒风灌进鼻腔。郑郁捏着信,细细嚼过纸上的每一个字,久未言语。
“他山之石,可以攻玉。”郑郁哽咽道,“曲公选的玉是何?”
“成州不产玉石,却产有辟恶气、除疟疾的麝香。”曲炜淡淡道,“兄弟同心,若真有异,林六不会察觉不出来。而你也一定会追查真相,这真相顺藤摸瓜出,就会让你明白,什么是帝王之术。”
郑郁折好信放回怀中,顺路抹去眼尾的泪,沉吟道:“什么时候开始的?”
曲炜笑了下,平静地说:“赵茂死的时候。”
“子若惠敏机要,我有负于他。”郑郁只觉身体寒凉,一句话语哽在心头上不去也出不来。
林怀清一开始就以自我为局,布好了赵茂结局。太子近身内侍殉主,他和林怀治不会不疑心。
曲炜道:“真相你已经知道了,接下来就是你自己的选择,就像当年我在宁王查丽妃旧事里帮你们,梅说案上,洛阳调粮事上奏请圣上一样。我也是为了朝廷,佞臣当道,朝廷无贤。来日的君主不一定要聪明,但一定要有决断。”
郑郁喃喃道:“我的选择?”
他对曲炜当年出言帮他们对付刘千甫的事存疑,虽然这么多年过去,他一直认为是曲炜与刘千甫不对付,可殊不知这一切都是林怀清早就布下的棋局。
林怀清在身死消亡之际,他都关心着这个朝廷与百姓,所以留下了曲炜,在暗处帮着他们。而他自己日日受着蛊毒的摧残,最后身死。
曲炜看出他的纠结,直言:“诸皇子中,你与成王关系最为亲密,朝中追随他的人也只多不少。另则北阳王回了长安,圣上必不会再让他离京,下一个皇帝会让他百年安寝吗?天下大事,只在你的一念之间。”
酒肆隔壁有少女笑声破窗而入,郑郁恍惚了,他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他没有去看曲炜认真坚定的眼神,只是垂眸避开,低声道:“容我想想。”
曲炜颔首表示理解,要一个人逆转从小接受的礼法与思想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这天下的臣子谁不是忠于皇帝,可皇帝能在万数官员里确定他们的忠心吗?
不能,所以才会有党派之争,他们都争先恐后的在帝王面前表忠心。
一通话说完不过戌时,郑郁下楼,此时雪下大了他撑开伞。听见酒肆二楼少女笑声落在耳畔,他抬头望去木窗上剪出几位少女的窈窕影以及诗歌和声。
郑郁站在原地看了会儿,转身离去时眼神清明。可转过酒肆走入巷中,他在欢歌笑语声中里听见微弱的哭声,不知为何郑郁本想回家的步子调转向那哭声处走去。
他撑伞追着哭声去,绝望心碎的声音令他的步子急促起来,他在漫天大雪里似想找到心中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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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1章 摇摆
终于他停在一家名唤安阳观的道观门前,内里是男女混合的嚎啕哭声,哭声里还有呼唤幼儿乳名的凄语。
彼时大雍的道观不止用来供奉三清,还可教书育人、唱戏搭台,亦可供来往租客居住。自然这价钱也比其他房屋便宜许多,这也导致道观中会住着不少进京赶考的举子或俸禄不高的官员。
而道观也不会用清规戒律去束缚租客,所以这是许多无房而居的人首要选择,当年程行礼中状元后也住过华阳观,后来是袁纮看不下去给钱助了他一把。
木门隔住了两个世界,雪花落在郑郁的衣袍上,他伸手摸向腰间钱袋,还有点钱。
这时门开了,一个哭红了双眼妇人怔怔地望着他,显然是没料到门前会有这么一个雪人。
妇人衣着丧服,她被侍女扶着,哽咽道:“郎君何故站门前?”
她本想出门看看好友来否,不曾见到这么一个人。
郑郁轻声道:“夜听哭声,知有丧仪,晚生一时心绪良多,所以冒犯驻足。”说罢收伞俯身一礼:“夫人节哀,身子要紧。”
听闻这话那妇人再是没忍住,又扶着侍女大哭起来。郑郁观她面色瘦黄想给些钱却又怕伤着对方,主母的大哭声引来了侍从。
他请了郑郁进去,道观内客房多在后院,郑郁随侍从不过片刻就到灵堂中间,他进内后才见这盛世之下的永宁坊还有此清苦之地。
一间不大的房内,陈设简单甚至有些寒酸,案漆刮痕严重,内里烛火不多有些暗。一具童子大小的棺椁摆在屋中,等着父母哭完后移去道观后堂择日安葬。
这家主君见人进来,也没阻拦,只是跪着愣愣地往盆里丢纸钱。死者为大,郑郁进来后给这家故去的幼童上了柱香以表哀思。
随后他见这家主仆衣着简朴,主君身上的青色官袍洗的发白。酸涩之情满身,他又见这家主君,肤色略深,面容上有着岁月的风霜,眉宇间尽是不得意之态。
烧纸钱的郎君从头到尾没有与郑郁说话,香上完了,那妇人也进来,她用帕拭去眼泪颔首送郑郁离开。
离开时妇人痛心得很忍不住多说几句,郑郁才知这家去世的是她与郎君的小儿子。那妇人又说郎君乃是左金吾卫录事参军,但却养不起这个家,以致幼子从同州夏水来长安的途中冻饿死。
郑郁沉默半响,说:“录事参军八品,俸禄一月一贯八百五十文,还有职事田与禄米,共计一百五十一石。今年户部没有发吗?”
那妇人哭着咬牙问:“大家的朝天观你看修好了吗?去问也是拖着,发个一贯就打发出来了,哪里有粮发给我们?就算发了京兆府尹与长安县令还不是要一年四季的朝贡。”
岂料这话引的厅内的主君出来,他快步拉着自家妇人离开,他见郑郁衣料不凡,离开前对他说:“这庙宇道观修起来就不会停,更莫说还有缺钱的人在里面作混,我们这些官养不起家了。阁下真体恤民情,就应看看这个朝廷到底是什么样子?上梁不正下梁歪啊!”
说罢他带着自己夫人离开,郑郁失神着走出道观,连伞也忘了撑开。冬日的雪骤然下大没有理由,郑郁走在长街上,心神恍惚,喉咙里堵着一口气,突然一个衣衫褴褛幼童撞他一把。
郑郁一时没有站住,连人带伞摔在雪地里。他定神看那幼童双颊被冻得通红,身上衣服单薄得很,怀中捂着几个饼。
幼童瞧他无事后又迅速跑入夜里,远处尚有歌舞笑声。而那街尽头拐进去的道观里,也有对为饿死幼子嚎哭的夫妇以及幼童踩雪离开的声音。
郑郁呆愣愣地坐在雪地里,心不住抽痛,苦涩的泪瞬间涌出,雪花被滚热的泪融化汇成水流进衣领里。道观中的夫妇,消失在夜色中的孩童,都给了他最为现实的反映。
这里是长安,是大雍最富庶华贵的地方,天子脚下,竟有如此凄凉场面。郑郁抹了把眼泪在想他的选择到底对不对?长安都如此,其他州县的官员百姓尚不敢想。
是夜,北阳王府内,郑厚礼、郑岸、郑郁围在炉前,三张颇为相似的脸此刻都有些躁意,但郑郁脸上多是麻木。
“圣上怎么就想干这种事呢?!”郑岸一副要他老命的样子,“昨日我去户部催军饷都催不下来,结果转头就想给我们家指婚?”
郑郁怅然道:“杭州也是没钱,户部每天倒苦水说自己穷的叮当响,京中官员的俸禄好像都没发。可指婚这件事圣上怎么就想这样呢?”
他的心绪还停留在永宁坊中见到的一切,他只觉朝廷好似走入了死巷。
说罢两个人都同时看向郑厚礼,郑厚礼大惊,怒道:“俩兔崽子什么眼神?你们想我死后再被你娘打死一次吗?我看圣上给二郎升官这么快,已是做好决定了。但不管怎样,既无意为父也不会逼你们。”
气发完,两双幽幽的眼睛才收回去,郑厚礼又道:“但我看近日京中颇为诡异,尤其是禁军,怕是要出事。这几日阿郁下了朝就给我回来,老大你也不许出门。”
“这到了夜晚长安城门一关,玄武门一开。皇子们互砍,砍赢了就做皇帝,砍不赢就死。”郑岸望着炉火冷冷道,“百姓与百官次日该做什么就做什么,可不是我们躲在家里就能成事的。”
郑厚礼沉声道:“我已吩咐府兵守好王府,谁都不能闯进来。我想圣上想将阳昭长公主托于我等,也是顾虑到这一点。来日......来日若有什么逆言,新帝也会看在长公主的面上,给我们家留个人。”
郑厚礼听德元帝说话时就猜到一些事情了,帝王终有一死,可他也还是个父亲。他总想为儿女弟妹打算,郑家或许是他在诸多皇子将相中挑出来的一个可靠人选。
一时间屋内谁都没有说话,只剩呜咽的雪风吹过庭院。长街外响起更声,已是深夜,郑郁和郑岸起身告退。
经过廊下时,郑郁就想拉着郑岸说话。郑岸知他心烦,便让齐鸣找了几坛酒来,与他碰了盏,两人坐在廊下的石梯上。
郑岸望着天上那轮弯月叹道:“圣上一天天没做啥好事,就想着这个,瞎指什么婚呐!”
“我明日面圣时,就回禀说我身患顽疾,不便伺候公主。”提起这个郑郁就一个头两个大,说,“我非贤能,若是圣上罚我那就罚吧,不外乎贬官。”
郑岸偏头看向他,说:“人生匆匆数十载,这天涯海角难得见一回,真要贬官,我上哪儿见你去?”
“你想着我,我就在你眼前呗。”郑郁一手枕在脑后往地上一躺,翘起二郎腿,这是他在家人身边才有的慵懒姿势,“我这辈子除了他,谁都不想接受了。长公主人很好,是我配不上。”
“你真决定了?”郑岸也躺在他身边,兄弟俩一起望着那十五的满月。
郑郁思索片刻后,问郑岸:“若是你,你会怎么办?”
“长安能关住我吗?”郑岸毫不犹豫地说,“飞骑离尘,越过鲜卑山回到永州。带着知文和友思远走塞外,想去哪儿就去哪儿。”
对于程行礼的身份转变,许多天过去郑郁还是不理解。毕竟程行礼那般学识渊博的人为什么会喜欢郑岸这种看到书就头疼的人,两人根本完全不可能聊得到一块去!
自然郑岸也不理解为什么林怀治会喜欢脑子缺根筋的郑郁。
尤其是郑岸还时不时跟他说友思多么多么乖巧听话,听得郑郁忍不住打趣:“难怪最近几月,友思写给我的信。字迹潦草似狗爬,原来是像你。”
“很丑吗?”郑岸不由得认真起儿子的教育问题。
郑郁闭眼狠狠点头,郑岸郁闷道:“等我回去,就好好教他。算了,让知文教,他可是状元。”
不是他不愿意,而是他在友思面前树立的那一点点威信都在他追求程行礼的过程中,消失殆尽,友思怕郑厚礼都不怕他。
这次是德元帝亲自下诏让郑厚礼入京述职,可永州的军民政务也不能没人打理,故此程行礼这个永州刺史便没来。
“你这次回了永州,官员任期就快到了,吏部和兵部那边怎么说?”郑郁心中不知为何,突来一阵慌乱。
武将的铨选都握在兵部手里,由各地节度使报上去,而后根据考课成绩四年一任的升调。
郑岸身上自然不止平卢都知兵马使这一个官衔,还兼着营州司马这个官。郑岸悠然道:“他程知文去哪里,我就去哪里。”
察觉到弟弟的不开心,郑岸偏头笑问:“怎么了?自回京,我看你一直心事重重,就连你早年交好的那几位来,你都兴致不大的样子,有什么事你不想跟爹开口,还不能跟我说吗?”
“什么事都瞒不过你。”郑郁眉眼带笑地看向自己兄长,实在是今夜事情太多太乱,他不知该怎么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