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好想和小白一起打雪仗……”严璟攥着手机,心有不甘,“他前面明明都回我消息了,说晚点就来。”
旁边顶着一双红肿金鱼眼的小男孩一脸无语,没好气地说:“那你过去叫他啊,躲在这里做什么!”
严璟看了一眼郁白身边的人,目光瑟缩,语气忧伤:“……我不敢。”
他敢趁小白不备,用雪球发动突袭。
但是莫名其妙地,却不敢当着谢无昉的面这么做。
心里隐隐弥漫着一种发自灵魂的神秘恐惧。
“不就是一起打个雪仗吗,难道小谢老师还能吃了你?”袁玉行立马鄙夷道,“真怂!”
严璟哦了一声,也面露鄙视:“你不是有事想找小白吗?为什么也跟我一起躲在这里?”
“……”袁玉行轻咳一声,板着脸道,“要你管!”
要是贸然闯入前方美好静谧的二人世界,总觉得会让那个神秘莫测的年轻人很不爽。
……那可是他名义上的爸爸!
怕爸爸也是应该的。
“我、我在等待时机嘛。”
听到这里,站在两人中间的小女孩便扑哧笑了。
何西没有像两个大人那样的害怕神明大哥哥,所以她想了想,主动请缨道:“要不要我去叫小白哥哥?”
“不不不!”
袁玉行和严璟异口同声地摇摇头,牵着小朋友的手将她护到身后:“别去别去,等他们堆完雪人再说!”
忽然被保护起来的何西先是愣了一下。
紧接着,她脸上天真纯净的笑容更明亮了一些,小小的手掌用力回握住身旁大人们的手,快乐地应声:“好哦。”
小女孩从大人的身后探出脑袋,好奇地注视着不远处的风景。
她问:“小白哥哥在喝什么呀?看上去很好喝的样子。”
严璟仗着身高和视野优势,认真张望了一下,告诉她:“应该是巧克力吧,就是昨天晚饭时你喝的那种。”
“但小白不是刚睡醒没多久嘛,我前面也没在餐厅看到他啊。”严璟有点纳闷,“他哪来的巧克力喝,叫的外卖吗?”
习惯性早起的小男孩摇摇头,随口道:“我没见外卖来过。”
“那是小白自己做的?不可能啊,他又不会弄这些。”严璟忽然震惊道,“……难道是姓谢的给他做的!”
“啊?”正分心思考其他事情的袁玉行诧异道,“你说啥?”
“——我说谢哥!”
“不是,哎,我不是问这个。”袁玉行说着,被他逗乐了,一脸受不了地笑起来,“哎,你可真行!”
严璟反应了一下,也笑了,有点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彼此彼此。”
雪花轻轻落在人们的肩头,飘过树丛后的笑声。
也飘过了小男孩十分醒目的一双肿泡眼。
严璟笑完了,就问他:“袁叔叔,你昨晚又偷偷哭了啊?”
“……什么叫偷偷哭。”袁玉行立刻反驳道,“我当着何西的面哭的!”
闻言,一旁的小女孩顿时赞同似的点了点头。
昨晚坐在大雪纷飞的棋室外,念起过往岁月的老人,终究是没忍住眼泪,在真真正正的小孩子面前,哭了个稀里哗啦。
个子高一些的姐姐在短暂的无措之后,很快跑去拿来了纸巾,然后学大人们那样,轻轻拍着小男孩的背,以作安慰。
她也不是第一次看到袁爷爷哭了。
上一次,他还钻到了餐桌底下呢!
袁玉行反驳的语气过于理直气壮,让一贯脱线的严璟都沉默了几秒钟。
这是仗着变成小孩子,所以才能这么任性妄为吧?
但他难得没有把话说出口,没有像平常那样同老人斗嘴。
小男孩的神情话语都那么轻松,唯独那双本该清澈天真的眼睛,不似寻常孩童那般稚气,却透出浓得化不开的沉郁。
让严璟想起很久以前的另一个小男孩。
他在心里偷偷地难过了一下。
然后,经常看起来不太聪明的肌肉男深吸一口气,双手各抓起一把树丛上的雪,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洒在了两个小朋友的头顶。
“想不到吧!”严璟发动完袭击,拔腿就跑,“来打雪仗!”
“……”
被突袭的两个小朋友本能地吓了一跳,在纷纷扬扬的雪沫里对视一眼,目光中瞬间燃起了熊熊斗志。
何西弯腰去地上捧雪,一脸兴奋:“来啦!”
袁玉行也暂时忘了心事,忿忿地蹲下来搓雪球:“你完蛋了傻大个!!”
热烈的笑闹声漫过雪花飘来。
郁白回眸望去,越过树木和门廊,隐约看见一大两小的身影在互相洒雪追逐,不时发出惊呼声。
居然在打雪仗。
晚点他也要去。
他这样想着,当即加快了手头的动作。
被雪浸得有些泛红僵硬的掌心,用力地将松软的雪拍紧,让面前的雪球越来越大。
是的,圆滚滚的大雪球。
……并不是他最开始想堆的雪人版谢无昉。
从来没有正经玩过雪的郁白实在低估了堆雪人的难度。
脑海里的想象很美好,手是真的又冻又笨。
他显然没有任何搞雕塑的天分,别说堆个栩栩如生的谢无昉了,就是想堆个稍微有点造型的简化版雪人,都很费劲。
试图驯服笨拙手指的人类在屡次失败后,气恼地放弃了原本的计划,索性把所有收集来的雪都拢到一起,致力于堆出一个返璞归真的大圆球。
其实想把雪球搓得很圆,也挺难的,因为雪一旦压紧就硬梆梆的,不好塑型。
好在这会儿总算是堆得差不多了,郁白从地上找来一小截歪歪扭扭的枯树枝,小心翼翼地插在雪球的最顶端,终于大功告成。
他对旁边的男人喊:“我堆完了!”
先前在帮忙收集完积雪后,就被赶到一旁的谢无昉循声看过来。
地上堆着一个圆滚滚的大雪球,雪球顶端伸出一截弯曲的树枝。
仅此而已,没有别的东西。
“……”他思索片刻,仍不确定郁白的造型意图,便问,“这是什么?”
郁白微微挑眉,作惊讶状:“这么明显都看不出来?”
谢无昉摇了摇头:“抱歉。”
“是西瓜!”他公布答案,“一个很大很大的西瓜。”
瑜伽球那么大的西瓜。
它有圆润的本体,有顶上的藤蔓,所以这是个显而易见,毋庸置疑的大西瓜。
……只是瓜身上没有花纹而已。
毕竟找不到那么多弯弯曲曲的枯树枝贴上去做装饰。
郁白说完,又语速很快地补充道:“不准笑我啊!”
他让谢无昉不准笑,自己却先笑了起来,眸中星光点点。
见状,原本面露困惑的男人,灰蓝眼中也漾开了淡淡的笑意。
“好。”谢无昉说,“原来是西瓜。”
……好什么好。
明明已经笑了!
可郁白也没有再出声反驳,潋滟的笑意在漫漫白雪里荡开,反过来问他:“你刚才也堆雪人了吗?”
谢无昉应声道:“试着堆了一个。”
郁白当即左右张望起来:“你堆了什么?我看看。”
周围的积雪已经被他用去大半,目之所及的地方,好像也没有其他雪人的痕迹。
谢无昉把雪人堆在哪儿了?
等郁白收回好奇逡巡的目光,才在对方向自己展开的掌心里,蓦然看到了答案。
在那双他觉得很好看的手里,停泊着一颗棱角分明、模样可爱的白色五角星,正被修长有力的指节圈在掌心中,静静地递送到他眼前。
垂眸看他的男人轻声说:“是一颗星星。”
雪做的星星。
祂答:“天上的星星。”
郁白就笑了,下意识道:“我知道这是天上的那种星星,我不是在问这个……”
因为捏得很像,与旁边尚不算特别圆润的西瓜相比,这是个非常精致形象的雪星星,谢无昉显然是不怕冷的,手指比他灵巧得多。
而且,不知为什么,非人类分明是第一次堆雪人,旁边还有个笨手笨脚胡来一通的错误示范,却能做得这样好。
但郁白没有继续说下去,顾不上再澄清这个微妙的理解差异。
他更好奇另一个问题:“你怎么知道这个形状代表星星?”
几乎每个人在想象星星的时候,脑海里都会浮现出一颗金灿灿的五角星。
可这其实只是人类的美丽虚构而已。
人们能看到的,真正远在天边的星星,并不是这样的形状,那是一颗颗遥远的星球和天体,或球形或不规则。
总之,不会有五个尖尖的角。
谢无昉言简意赅:“从手机里知道的。”
醉酒的人类酣然入梦的寂静夜里,清醒的神明在学习这个世界里的雪人和星星。
这是沉眠的人不知道的事。
所以郁白只是笑了起来,目光里闪动着纯粹的雀跃。
“很好看。”他说,“是我见过最像星星的星星。”
有五个可爱的尖角,由柔软的白雪做成,却坚硬无比,既矛盾又奇异。
掌心停泊着白雪星星的男人便问:“你想要吗?”
郁白毫不犹豫地点点头,正要伸手去接,忽的有些犹豫。
谢无昉注意到他细微的神情变化:“怎么了?”
“我的手快冻僵了,玩雪玩得好冷。”郁白的唇角止不住地上扬,“不能像你这样一直拿着……我想想放在哪里比较好。”
片刻后,白雪星星被目光澄澈的人类,轻轻放在了毋庸置疑的雪球大西瓜上面,与枯树枝做成的藤蔓肩并肩。
结果刚一放下,星星就啪叽掉了下来。
像坐滑梯。
一时没反应过来的郁白差点吓得爆粗口,连忙弯腰去看掉到地上的雪星星。
……所以他努力搓了半天的雪球还是很圆的!
“还好你捏得很凝实。”
郁白捡起完好无缺的星星,由衷地松了一口气:“要是摔坏了多可惜,它这么可爱。”
垂眸注视着他的谢无昉轻声说:“不会摔坏的。”
冻得泛红的指尖捧着星星,再次小心翼翼地试着将它放在西瓜上面,一脸专注的郁白随口道:“希望它能晚一点融化。”
这一次,星星成功地住在了西瓜的头顶。
很快缩回衣服口袋里的手指,渐渐感到一种丰沛的暖意。
周围亦冬亦夏的秋天,忽然没有那么冷了。
可铺天盖地的轻盈雪花,仍然仁慈地落下。
白雪星星也一直没有融化。
当通体雪白的西瓜拥有第一颗美丽星星的时候,在附近闹腾的人们打完了雪仗,叉腰喘着粗气凑过来围观,在短暂的迷茫之后,纷纷表示这是个显而易见的大西瓜。
“好大的雪球,真像西瓜!”
气喘吁吁的小男孩扶着老腰,脸上仍残留着被逗乐的笑容,但也没忘记自己的心事:“那个,小白,我想问你一件事。”
郁白问:“什么事?你说。”
“我们要怎么做才会离开这个时空?”袁玉行有些忐忑地问,“……你找到方法了吗?”
他问怎么做才会,而不是怎么做才能。
郁白因此嗅到一种熟悉的不舍气味。
就像那个曾经赖在时间循环里不愿离开的自己。
可他想了想,只能有些抱歉地说:“什么也不用做,等时间流逝到我们进来的那个时刻,就能回到现实世界。”
之前他还没机会将谢无昉做的事告诉他们。
小男孩听得怔住,喃喃道:“那就只剩六天了啊。”
这场美梦只剩下一周不到的时间。
“对,六天后的早晨七点。”郁白轻声道,“抱歉。”
“咳,道什么歉。”袁玉行很快摆摆手,语无伦次道,“这又不是你的错,我还得谢谢你,能回到现实多好,这里的冬天冻得我受不了,到底是热天好——”
可他说着说着,突然没头没尾地问:“我……我能不能留在这里?”
郁白看了一眼身旁的男人,想起两人之前的对话,摇了摇头:“应该不能,等两边的时间重叠后,只有一个时空能继续存在,不然会出问题。”
人无法留在一个即将彻底消失的时空里。
稚嫩脸庞上闪过浓浓失落的小男孩立刻说:“果然还是热天好!”
郁白没有戳穿老人的言不由衷,沉默片刻后,轻声问他:“你要不要跟张叔叔下棋?昨晚我跟他提过,他很愿意跟你下棋。”
“我才不要!”小男孩垂着头,语气又急又快,“……我又下不过他。”
郁白便不再问了。
他用不再那么寒冷的手指,捏出了一个勉强可以看得出是个多边体的雪球,展示给老人看:“看,像不像星星?”
“……”顶着一双红肿金鱼眼的小男孩欲言又止,“像,特别像。”
他一边说着违心的话,一边默默地别开了脸,吸了吸鼻子。
晶莹的水珠落进松软雪地,霎那间不见了痕迹。
当通体雪白的西瓜拥有第二颗古怪星星的时候,偌大庭院里莫名其妙地开始了一场捏星星比赛。
路过雪球西瓜的人们,总是先惊叹于左边那颗星星的精致可爱,再对右边那颗长得十分混沌的星星摇摇头。
以谢无昉的星星作为标准,大家不约而同地试图捏出可以与之比肩的雪花星星。
这大约是刻在人类基因里的凑热闹和攀比之心。
比如,何西早上起床后的第一件事,就是跑到院子里,用积雪锻炼自己的捏星星技术。
先试着捏一个星星,再去吃早饭。
不用上学的感觉好快乐。
可以尽情享受这个珍贵难忘的下雪天。
梳着麻花辫的小女孩坐在古朴的长廊下,聚精会神地低头捏着五角星。
不多时,一个穿着黑色小皮鞋的男孩出现在长廊另一头,也正要去玩雪,看到她后,踌躇了一下,似乎想走过来找她玩。
但原本笑盈盈的小女孩听到动静后,抬头看了他一眼,立马毫不犹豫地背过身去,换了个方向坐。
忽然被后脑勺对准的张一哲愣了愣,面露一点难堪,只好停下脚步,独自走进皎洁的雪地里。
自那晚的团圆家宴之后,前来探望老人的一众子女家眷大受打击,后面陆陆续续离开了一些人。
但也有人依然留在这个难得回来一趟的家里。
有的是仍不死心,想继续绞尽脑汁讨好老人,从空降的私生子那里夺回本该属于自己的财产。
有的是隐约受到某种触动,想在这个充满末日猜想的冬天,在这座常年空荡荡的宅子里多待几天。
抑或是两者兼有。
雪花纷飞的屋檐下,艳红的指甲油分外显眼,漂亮纤细的手指夹着一根香烟,橘色光斑偶尔晃动。
女人遥遥望着不远处独自玩雪的儿子,正抽着烟打电话。
“对,我们还在他爷爷家,所以要再请几天假……具体几天?我还没想好。”
前方,一头银发的老人走过长廊时,含笑摸了摸孙子的脑袋:“喜欢下雪天吗?”
往日嚣张跋扈的小男孩,也笑着回答他,难得显出几分应有的童真:“喜欢!爷爷,你要来堆雪人吗?”
角落处的屋檐下,常宝琴的话音顿了顿,再开口时,染上一些恍惚:“……等雪停吧。”
“从小到大,阿哲还是第一次看见这里下雪。”
那么美丽的下雪天,人心好像都变得柔软了一点。
而这场不大不小的雪竟也始终没有停歇。
从那个静谧悠然的夜晚开始,它落足了一整周的时光,大地一片素净,数不清的雪花仿佛要一直飘零到世界的尽头。
张云江几乎度过了自己人生中最幸福的一周,幸福得像一个此前完全不敢奢望的幻觉。
他从未这样幸福过。
没有围绕着钱财与公司的纷争,没有那些叫人头痛和心寒的话,什么股权、继承、拱手让给外人……
却有第一次和他一起堆雪人的亲孙子,还有那几个因棋结缘的新朋友,陪他一道度过这个突如其来的冬日。
只不过,同样被卷入捏星星风潮的老人,戴上老花镜用了半天亲手做出来的雪花星星,也没比其他人手中的古怪多边形要好看多少。
实在比不上小谢老师的高超水平。
无论是捏星星,还是下围棋。
如今的张云江愈发笃定,在公园里被谢无昉解过一次的那盘残局,至少还有一种破局之道。
但却朦朦胧胧的,遍寻不见。
或许是他老了,脑子钝了。
又或许是这些日子里有太多幸福的事情可做,没有多少心思分给往日沉迷其中的围棋。
早早起来的清晨,老人独自待在书房里,琢磨了许久棋谱,又看一眼时间,估摸着孩子们差不多该起床吃早饭了,就打算去餐厅陪着。
但张云江刚推开书房门,却见到了一个在走廊上来回踱步的小男孩。
“小航?”他有些意外地唤对方的名字,“你找我吗?”
小男孩忙不迭地后退了一步,一脸若无其事:“啊?没有啊,我这是散步路过。”
老人顺着问:“哦,那你吃过饭了吗?要去餐厅吗?”
“我早就吃过了。”他反射性地说完,想了想,又小声道,“你要过去啊?那我也去……反正,我没吃饱。”
“好啊,我们一起过去。”张云江笑了,“你这次要多吃点,离午饭还有些工夫。”
所以一高一矮的两道身影,一同走向餐厅。
轻缓交错的脚步声中,小男孩悄声问:“你刚才在书房里干嘛呢?”
“在琢磨一盘残局。”
老人答完后,想起小郁医生说过,郁航是个很喜欢下棋的小棋痴,便问:“等吃过早饭,要不要跟我下盘棋?”
身高只到他手边的小男孩愣了愣,蓦地摇摇头。
“不要!”袁玉行小声地说,“我不跟你下。”
师兄从小就比他厉害。
他输过一次又一次。
这次或许还会在难以自抑的眼泪里,输得一塌糊涂。
多丢人啊。
所以性情古怪的小棋痴,一次又一次拒绝了老人下棋的邀请。
但与对方一同度过了一次又一次的一日三餐,十二时辰。
直到第七个清晨,天光熹微,淡蓝空气中依旧飘着洁白的雪。
墙上的时针刚走过五点,睡眠很少的老人已经起来,到了书房,正要翻开那本写有棋谱的笔记本,在其他人醒来前,例行做一会儿一个人的功课。
却有一阵日渐熟悉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地响起,伴着急促的敲门声。
徘徊了多日的小男孩终于推开这间书房的门。
不等屋里的人应声,他一反常态地主动问:“下棋吗?”
孩童的目光那样亮,隐隐透出许多与年龄不符的浓重情绪。
书桌前的老人微怔,很快放下了手头的笔记本,没有问原因,而是温声道:“好啊,现在吗?”
“对,现在。”
现在只剩下两个小时。
漫长难捱的这辈子里,他还能再输最后一次。
可到了那间格调雅致的棋室里,小男孩姿势端正地在蒲团坐下之后,却听老人略显踌躇地开口:“小航,你愿不愿意试着下一盘残局?”
“残局?”他问,“你老待在书房里琢磨的那个吗?”
“对。”
袁玉行正要点头应好,又听见张云江继续说:“是我跟一个老朋友下过的一盘棋……就是那天你们过来的时候,我正到处在找的那个朋友。”
“其实小谢老师已经给那天本来胜负分明的残局,找到了一个反败为胜的法子,但我始终觉得,还有另一种解法,可惜能力有限,想了几日,也没有头绪。”
“你愿不愿意试试看?”张云江目光期盼地看着他,“虽然我还没有见过你下棋,但之前跟你一起偷听小谢老师上课的时候,能看出来你悟性极高……”
他话音落下后,小男孩失神了许久,竟主动拿起了那个盛满黑色云子的棋罐。
他喃喃地说:“我会赢的。”
见状,老人怔了怔,连忙道:“我的确想让你执黑子,因为黑子是看上去必输的局势,才需要扭转乾坤的尝试。”
小男孩的动作僵了僵,掩饰似地将棋罐塞回给他:“……你摆局吧。”
老人就依言摆出了那盘早已谙熟于心的残局。
这起初是两个老人在公园树荫下的一盘对局,白子温润,黑子急躁,交替着一步步走到了黑棋必输的局面,以至于执黑先行的老头心中不愉,才对无辜的路人撒了气。
此时孩童模样的袁玉行恍惚地想,他哪有什么极高的悟性,从来都只是个没有天分的臭棋篓子。
可他无比笃定地相信,今天这局棋,他一定能赢。
哪怕是执着曾经将要亲手落败的黑子。
因为和这个时空里钻研了数日棋谱的张云江一样,他也将这盘棋倒背如流。
因为在那个没有在公园遇到谢无昉和郁白的现实世界里,他同样埋头钻研过这盘残局许多日。
那天的袁玉行一如往常地输了,输给一盘基本是一边倒的悬殊残局,连张云江这个赢家,一时间也想不出执黑一方的解法。
但冥冥之中,他们竟都觉得应该有解。
那会是一手天外飞仙般的妙棋。
眉头紧锁的两人一道琢磨到了公园日落,黄昏倾洒,棋局散了场,他们各自回家,路上都还在冥思苦想,仿佛回到了年少学棋的时光。
总是输给师兄的袁玉行憋着一股劲,好几天没找他下棋,誓要扳回这一局,废寝忘食地推演着那盘棋局。
直到他终于想到了一招绝妙的破解之道。
于是老人兴冲冲地给几日未联络的另一个老人打去电话,想叫他去公园下棋,迫不及待地要赢回来。
却猝不及防地得知,他已离世的消息。
那一刻的袁玉行握着电话,久久没能说出一个字来。
在年迈苍老的世界里,死亡竟是这样一件如呼吸般随处可见的事。
而这一刻的袁玉行执着黑子,手指难以自制地颤抖着,在棋盘上轻轻落下了那最关键的一步。
与初次学棋的年轻人破局时不一样的一步。
天分不足,唯以苦功来弥补的,截然不同的一步。
手执白子的老人面露惊色,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露出恍然大悟的痛快神情。
静得落针可闻的空气里,一老一少各执一色棋子,黑白云子一步步交错落下,织出陡然颠倒的胜负局势。
黑与白,胜与败,生与死。
一声声清脆的敲击,寥落地响彻在这方寸天地间。
最后一颗棋子落下时,袁玉行赢得毫无悬念。
他知道他会赢的。
他终于这样彻彻底底地赢了年少时的聪慧师兄、年老时的宽厚棋友一次。
用他在另一个世界里琢磨了很久的,本来兴冲冲要展示给张云江看的那个解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