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时分,二人回到客栈,仝从鹤将茶盒捧给了江御,江御看那白绫覆在他眼上安然不动,已然被他完全驯服,只在心里惋惜,果然是个可塑之才,若非儿时就被掳走充当奴役,能拜入金霞宗的话,一定能大有所为。
这些话他没告诉仝从鹤。
虽仅相处三日,江御已经看得出仝从鹤的心思深重和睚眦必报,如果让他知道自己的天资天赋全被墨族的人给耽搁了,只会引起他更深的怨恨。
鸦川的水太深了。江御无声叹道,仝从鹤既然保住一条命活了下来,往后别再和墨族有牵连才是最好的。
离开之前,江御又叮嘱了他一些应驭神雾的技巧。
仝从鹤点头记下,状似无意地笑着问了句:“仙君虽不修神雾,教的这些技巧却都很实用。”
江御淡淡看他一眼,抿了抿唇,“你悟性很高,之后也会懂得触类旁通的。”
“那便借仙君吉言了。”
仝从鹤双手作揖,躬身送江御带着季凌纾御剑离去。
飞出那城镇十几里后,坐在剑尾的季凌纾才别扭地扯了扯江御的衣角:
“师尊……”
江御神色如常:
“嗯?”
本想问他这两天在闹什么脾气,还没来得及开口,一株苍绿的桂竹突然映入眼帘。
季凌纾原本垂着头,又想看江御的表情,才小心翼翼地抬起眼,尾巴被有意压制着,垂在剑外轻轻摇晃:
“路边看见的,随手挖了,之前师尊不是总说花坞里少株竹子……”
他着重强调了“随手”二字。
江御怔了怔,假装没有看见季凌纾沾满泥土的鞋底和裤脚,接过了那株已经被破坏了根茎、恐怕难以栽活的可怜桂竹。
季凌纾抬眼又垂眼,忐忑地等着江御给出评价。
可是等了许久也没等到,他实在是按捺不住,又悄悄看向了江御。
随着最后一缕夕阳的消失殆尽,他的师尊捧着他送的竹枝,舒眉解颐。
惊风逸月,似花影中倒映的泉星。
“好看。”
江御弯了弯眼。
“嗯……好看。”
季凌纾的耳朵好烫,他觉得今晚的风声格外大,咚咚咚的,吹进了他的胸膛。
半晌他僵硬地补充了句,
“我是说这竹子。”
“嗯,好。”
江御低笑了一声,往后挪了挪,好让季凌纾能靠在他身上。
闻到江御身上熟悉的清香,季凌纾不知觉地打了个哈欠,江御御剑御得很稳,连刮过耳畔的风都变得柔和起来。
那日他靠在江御肩头沉沉睡了过去。
绵汲千古的月光先是流淌在他脸上,然后才照亮万千世界。
天大地大,他只道那时是寻常。
“阿鹤……阿鹤……疼……”
白苑的声音越来越弱,他伸出手想去抓住些什么,指尖便碰到了仝从鹤垂落在他身旁的、用以遮眼的白绸。
仝从鹤额角的汗落在他锁骨,活人的温度灼得这死了不知多少年的凶煞一抽一抽地发着抖。
“不要了……阿鹤……!”
白苑没忍住,用力扯去了那白绸,映入眼帘的是仝从鹤眉宇间触目惊心的伤痕。
仝从鹤怔了一瞬,抽出一只手来捂住了白苑的眼睛,加重了力气。
白苑本就空白的大脑愈发昏乱起来,似乎是无意识的,他抬手在空中摸了摸,寻觅着触碰到了仝从鹤眼上的伤疤。
明明是仝从鹤身上的伤口,可为什么摸到这里时,他那早已停滞的空洞洞的心脏会突然生出一阵绞痛?
“呜……!”
没等白苑细想明白,脖颈上便传来一阵窒息的疼痛,将心口处的抽动取而代之。
仝从鹤的语气冷得生寒,情欲不知何时已经消退不见:
“别碰我的眼睛。”他一字一顿道。
“对、对不起……好疼,阿鹤,我好疼!”
白苑被捂着眼睛死死掐住了脖子,仝从鹤的力度极大,不容他有半点反抗,咯吱咯吱的似乎马上就要将他的颈骨捏碎。
“咕…呜……”
苍白瘦弱的少年挣不开仝从鹤的桎梏,最终两眼翻白,陡然失去了意识,手指从仝从鹤眉宇间滑落,像片破碎的落叶软塌塌地被压在地上任人蹂躏。
不知过去了多久,仝从鹤的眉心缓缓舒展开,他脱下外衣扔在了尚在昏迷中的白苑身上。
白烟般的神雾缓缓流淌环绕在仝从鹤周身,此前为助江御突破天道束缚而被灼烂的双臂也愈合如初,他懒洋洋地长舒了一口气。
都皇城宫里的那些污垢已经被他尽数吸纳,化为了自己的修为。
睡梦中的白苑呜咽了一声,模糊地喊了声“阿鹤”,又往仝从鹤身边蹭了蹭。
这次仝从鹤倒是没有踹开他。
百年前与江御师徒分别后,仝从鹤日日夜夜都在致力于提升修为,甚至一度痴迷于此,他周游平玉原各处,不断收集秘籍仙术,久而久之,竟也有些淡忘了自己在鸦川受过的那些屈辱。
江御赠予他的法器白绫属性亲水,他便常在江川湖水边打座修悟,有日夜晚他照常找到一处人迹罕至的洼谷。
蒹葭连天,露滴轻寒。
耳畔忽然传来阵阵凄厉的惨叫,血腥味将蒹白色的夜尾染红,刀光剑影之中,有杂乱仓皇的脚步声离他越来越近。
在野外,杀人放火之事并不少见,道士斗法、仙修降魔,或是游海侠打劫抢掠,仝从鹤并不想被波及进去,正欲悄无声息地离开此地时,他一睁眼,和一浑身是血的少年撞了个满怀。
那瞬间,仝从鹤浑身的肌肉骤然紧缩。
正在仓皇逃命的少年正是多年前让他替死的墨族大少爷,白苑。
白苑闻到了他身上熟悉的檀香味道,起初是不敢置信,抬起眼看清他的面孔后,眼泪最先一滴连着一滴地顺着下巴落在了仝从鹤的衣袖上。
“阿…阿鹤?”
白苑声音颤抖,干涩地看着仝从鹤平静无波的脸孔,还有那被白绸覆盖着的,原本俊秀无双的眼。
“我是……已经死了吗?”
白苑摸了摸自己身上还热着的血,脸上露出了一个皱巴巴的苦笑,
“阿鹤,对不起……原来刀刮在身上是那么疼,你当时一定很疼吧……对不起。”
他从小养尊处优,部族之间乱作一团腥风血雨时也有人能替他受难去死,没想到此时此刻竟还是落得个伤痕累累、走投无路的境地。
仝从鹤只能感觉到他又长高了些,也消瘦了许多。
此处菰蒲荻花重重叠叠,江天水镜辽远宽阔,是鸦川中不曾有过的景色,白苑大概是把这里当做了濒死弥留之际灵魂所在的彼岸。
他埋头在仝从鹤怀里哭了许久,一如儿时每次被族中长老训诫后,回到房间里向仝从鹤诉苦那般。
“阿鹤,你肯定不想理我,也不想再见到我了,对不对?”
白苑抽噎道,
“自从那天之后,我每一天都在后悔,如果我没有那么懦弱,是不是当初就还有别的办法,别的能让你免于一死的办法……”
“是我没用,没能好好珍惜你换给我的这条命……那白虎一族凶残至极,我们根本不是他们的对手,他们把族人赶尽杀绝……所有人,都死了。阿鹤…我好累,我逃不动了,我时常在想,灭族也是我们应得的,如果你还能看见的话,就当我们是在为抛弃你而赎罪好了……”
白苑流了很多的血,说会儿话的功夫已经把仝从鹤的衣衫都染上了血色。
仝从鹤听到他说他们一族都死了的时候,竟再也扼制不住地弯起了唇角。
在白苑失去求生的意识,缓缓要闭上眼时,一双饱有温度的手忽然扣住了他的肩。
他愕然睁眼,只见仝从鹤将他打横抱了起来,而不远处火光纵然,点燃一跺又一跺的月白色蒹葭。
墨族的人追来了!
他还没有死?!
“……阿鹤??”
白苑瞪大了眼睛,近乎喜极而泣地又哭了出来。
“嘘,”
仝从鹤的语气何其温柔,仿若他们之间从未有过生离死别,也没有过芥蒂和恩仇,
“抱紧我,我带你甩开他们。”
“……嗯!”
白苑一时间又惊又喜说不出话来,只习以为常地安心躲在了仝从鹤的怀里。
仝从鹤解下眼上的白绫,那绫罗赫然变得铺天盖地,如银河漫夜,贯月长箭,凌厉而暴虐地将蒹葭地中的追兵悉数绞杀。
挂在他身上的白苑看呆了眼,没想到许久不见,他的阿鹤竟然变得这么厉害了…小时候他就觉得阿鹤很有天赋,也和长老们提过许多次想送阿鹤去学道修炼,可惜每次都会被训斥驳回,罚他跪了不知多少次祠堂。
现在阿鹤终于如愿以偿了……
白苑看向仝从鹤的眼睛亮晶晶的,重逢、怜惜、为爱人的如愿以偿感到幸运的喜悦冲散了亡命天涯的不安。
“阿鹤…你还活着真是太好了,我不求你会原谅我,但谢谢你……谢谢你还愿意救我,我们以后……呃…………”
“阿…鹤……?”
冰冷的白绫贯穿白苑的喉咙,他口中喷出一口血来,再也吐不出更多的字句。
“我可从来没说过要救你。”
仝从鹤依然温柔地抱着他,只是眼神深处的厌恶是如此的让人不寒而栗。
“阿苑啊,看不见此刻你脸上的表情应该会成为我人生中的一个遗憾吧,”
他轻轻抚摸着白苑的额发,帮白苑擦去因割喉之痛而流出的滴滴豆大冷汗,
“我当时有多绝望,你也要好好感受才行啊。”
修长的手指摩挲着白苑杏花般圆晶水灵的眼眸,白苑止不住地发着抖,绝望地流下了最后几滴眼泪。
血却流了一夜才彻底干涸。
除了仝从鹤,没有第二个人知道那晚他是如何将白苑挫骨扬灰的。
他生性记仇薄凉,睚眦必报,他恨极了白苑当年的背叛抛弃,所以白苑奄奄一息地送上门来时,他毫不手软地将他千刀万剐了。
他要白苑像他一样痛苦绝望,不得好死。
但他又舍不得白苑死,或者说是,舍不得白苑魂飞魄散。
仝从鹤花了一夜的时间手刃敌人,大仇得报。
又花了十年的时间抱着爱人的尸骸四处寻找归魂之术。
他尝试了成百上千次,才终于将本该悲惨死去的白苑炼化成了有血骨灵肉的凶煞,白苑再次睁开眼时,他又狠狠掐住了那苍白少年的脖子。
——我恨透了你。
仝从鹤大笑起来。
——我要你只能呆在我身边,被我痛苦折磨一辈子,直到我死的那一天。
他的恨是如此扭曲。
爱亦然。
作者有话说:
ps这篇文里重要角色基本都是疯子,小狼可以说是全文里三观最正最有人性的乖宝宝了
都皇城内悬火延起,污血糜肉被熏炙出阵阵引人作呕的焦腥气。
同样让江御感到刺鼻的还有被滚滚浓烟所掩盖的、随晚风悄无声息地流向仝从鹤所在山尖的缕缕神雾。
他屏着呼吸越过宫墙,寻找季凌纾他们的身影时迎面碰上了一列提着油纸灯盏的人马,大约六七个宫女侍卫伴在一素衣女子身边。
看见江御这个翻墙闯入的外来者,女子两旁的侍卫纷纷戒备,拔刀相向。
江御本无意理会,正欲横穿而过时,余光瞥见了被女子身旁的两个小宫女所架着的青年男子。
朴素苍白的一张脸,胳膊上溅了不知是谁的血。
蒋玉怎么会一个人昏迷在此处?
江御蹙了蹙眉,季凌纾受天道所控,不应时时刻刻都护在他身畔么?
见江御目光平淡却暗藏冷意,又丝毫不畏惧侍卫手中坚可折锥的锋矛利剑,护在素服女子跟前的宫女终于忍不住开口,强撑着镇定大声问他道:
“你、你是何人,怎可擅闯主宫!”
江御指了指不省人事的蒋玉:“他是我们的人。你们在哪里捡到他的?还有没有看见其它人?”
闻声,被簇拥保护着的中龄女子朝着侍卫使了手势,示意他们放下剑戈。
她小心翼翼地看向江御:
“阁下可是金霞宗的来客?接待仙君之事一直是国师负责,我身边的人都不曾见过阁下,所以刚刚才多有冒犯,还请阁下包涵。”
“长公主殿下不必多礼,把人给我便好。”
江御从宫女手中接过蒋玉。
女子闻言一怔:“……果然是琉璃海来的仙君,阁下果然慧眼明心,明察秋毫。”
躲在众人身后、最年长的宫女虽然有意躲闪回避,但怀里的东西终是没逃过他的眼睛。
那是一具孩童的枯骨,单薄轻瘦,小小的一团,像兔子一样。
八九不离十就是此前被三皇子镇压在八角井下的慧文郡主,而面前的素衣女子想来便是苦三皇子已久的都皇城长公主。
宫里刚一出事她便出现在此处,对茧妖的消失、满城的尸首似乎也并无太大惊异,很难不让人怀疑这一切都是她和仝从鹤的筹谋。
不过江御无心探究此事。他不像简遐州那般有功夫将所有人的功德罪孽都算得清清楚楚,探了蒋玉的脉搏确认他并无大碍后,江御又问:
“不知殿下可否看见过一个束着发、个头高的少年仙君?”
长公主闻声立刻点了点头,伸出手指向远处金晃晃的宫殿:“我们经过御池时,看见不远处有两人似乎正缠斗在一起,”
她顿了顿,见江御无意追究三皇子以及城主夫妇的死,心下才缓缓松了口气,又见江御如谪仙般气质磅礴又破碎,不禁开口提醒了句:
“仙人斗法,我们寻常人不敢靠近,所以看得并不分明,但那架势和煞气……倒更像是凶魔妖物,阁下要去寻人的话,还请多加小心。”
“多谢。”
江御架起蒋玉,头也不回地朝着御池的方向行去。
蒋玉的身体应当被明宵星君炼造得和他一模一样,现在他扶着却觉得这人消瘦得可怕,轻飘飘地如若无物,大概是一直都心神不宁,许久都没有好好吃过饭了。
江御悄无声息地又摸了摸他的骨。
可惜哪怕是明宵星君造就之物,也只是皮囊相同,并未赋予蒋玉一副同样的水云骨。
世人曾说过,剑圣江御,七分天赋三分悟性,而七分天赋之中又有五分得益于那难得一见的水云骨。
这话江御并不觉错。
他的剑术能登峰造极比肩圣神,少不了水云骨的助力。
可惜他的指骨已经被明宵星君完全破坏,蒋玉又没得到新的,眼下全天下仅存的水云骨竟是木家那个要继承三昧真火的纨绔之子。
江御思忖着,眼睑微垂,神色晦暗不明。
直到一阵罡风拔地而起,将一道人影打飞出了数十米,剑气汇聚成的气浪荡到江御面前还未曾息止。
“唔……!”
独夏以为自己的脊骨要被黄金宫殿那冰凉坚硬的横柱撞断时,却忽然有人从身后拦住了他。
强大可靠,和简遐州如出一辙,任由慈悲垂怜。
独夏蓦然自嘲般笑了一声,露出还淌着泂泂鲜血的虎牙:
“江仙尊,真让人久等啊。你徒弟和他身体里那怪物快把我打死啦。”
“躲到后面去。”
江御扬起眉梢,有时不得不佩服那被独夏自己称为“嗅觉”的直觉。
他注意到独夏身上凌厉诡异的伤口,像是季凌纾的佩剑留下的,却又更加狰狞古怪,和他教给季凌纾的那种干净利落的剑法并不相同。
他的剑式重视斩断,而独夏身上的伤害却处处拖泥带水,那不是单纯想让独夏丧失战力,而更像是在折磨。
残忍暴戾,像凌迟一样,一剑一剑地蜕去人的皮肉血骨。
“躲?我从来不躲,”独夏对自己身上的斑驳伤痕置若罔闻,他的右手手臂已经被季凌纾伤得血流成注,这会儿干脆就换了左手拿刀,“你徒儿都对我动了杀心了,我可得好好给他点颜色瞧瞧。”
独夏动起手来必然是刀刀见血,他根本不在乎自己的死活,像莽原上的野豺一样,咬住了谁便是不死不休。
此时他虽落了下风,但季凌纾想来也没在他手里落到好处。
江御叹了口气,扔给独夏一瓶止血的仙露:
“你怎么想我不清楚,但简遐州绝对不会想你死在这里。”
“……”
独夏恍然怔在了原地。
简遐州这个名字于他而言就像法咒,无声无息地拂去了他心里嗜杀的冲动。
听了江御的话后,他像小兽一样杀意肆盈的瞳孔缓缓缩小回常,理智占据主导后,浑身上下负伤的痛感也变得清晰起来。
只听扑通一声。
独夏破罐破摔地坐在了地上,搉断了装有仙露的琉璃瓶,将那上乘的止血灵露洋洋洒洒地往伤口上倾倒。
江御知道,他这是把话听进去,不会再不顾性命地冒进了。
只不过依照独夏常年刀尖舔血积累下来的经验,应当不会毫不避讳锋芒地选择正面和季凌纾拼刀。
除非他的心智受到了影响。
於菟果然能够让靠近的一切都变得混乱失序,包括人的灵魂和心绪。
想到此处,空手而来的江御蹲下身来,从遍地断戟残甲中捡起了一柄还算完整的普通铁剑。
只是和季凌纾交手的独夏尚且如此。
那季凌纾呢?
季凌纾能抵抗得住堕薮的反噬,维持住清明吗?
更重要的是,他江御能像简遐州唤醒独夏这般,被季凌纾当做回归清醒的最后一段浮木吗。
“江仙尊,我还从没见过你挥剑,”
独夏见江御捡了剑,不禁仰着脸笑了两声,
“但看你现在连把铁剑都握不紧的样子,恐怕也不会是那怪物的对…手…………”
——轰!
独夏根本没能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明明就在前一夜,季凌纾还难以跟上他的身法和速度,可那墨族成长的速度实在是太快了,快到像怪物一样。
他只感觉到江御将他推了出去,让他避开了那道卷进殿中的贯日剑风。
等独夏一个跟斗翻起身来查看时,只见在大殿的另一端,江御已经被季凌纾摁着肩膀压在了地上。
季凌纾的力量和速度江御再清楚不过。
可刚那一瞬猛烈的爆发力让江御也猝不及防,只来得及把独夏推出去,自己却被季凌纾擒住了手臂。
此刻的季凌纾浑身充满邪戾之气,犹如凶祟在身的野兽,焇焰烧身,压迫更甚从前。
他似乎并不在乎身下压着的人是谁,抬眼垂眸间只余杀虐的暴欲。
眼见他起手御剑,锋芒直朝江御而去。
若是别人,此刻便已被江御挑断手筋籍以脱身,但面对季凌纾时,江御原本紧握着剑柄的手却突然松开来。
他咬了咬牙,做好了生捱季凌纾一剑的准备。
只听“锃”的一声刺耳剑震,季凌纾那沾满血污的佩剑擦着江御的发丝重重刺入了乌金的地砖之中。
他垂着眼,碎发挡住了眉眼,江御只看得见他苍白而棱角分明的下颌和垂落的唇角,微不可见地颤抖着。
半晌,季凌纾闷闷地开了口,语气似在质问:
“……你要护着他?”
江御有一瞬哑然:“谁?”
“那个只知道杀人的坏家伙。”
“你说独夏?”
“除了他还能有谁,”
季凌纾的嗓音有些发哑,他紧紧的压着江御,生怕自己一松懈就又看不见他了似的,膝盖不自觉地挤进了身下人的两腿间,
“你刚刚去哪了?我还没来得及去找你,都怪那个坏家伙缠着我不放。”
季凌纾自顾自说着,目光缓缓在江御身上游曳,不知是在挑江御的错处,还是想确认江御离开自己眼皮底下的这半个时辰里有没有被别人觊觎。
“我去追仝从鹤了。”
江御顿了顿,没有提及仝从鹤助他突破了天道封印的事,只是细细观察起季凌纾来。
虽然此刻季凌纾看起来不再杀心肆虐,也未像对待独夏那般一言不合便大打出手,但这表面上的平静就像万丈深渊之上的一层薄冰。
沉淀在季凌纾眼里深不见底的戾气便是这冰层上遍布的裂纹。
江御一时也琢磨不定他爆发的契机。
“你追他干什么?”
半晌,季凌纾像是轻叹了一声,气息也压得更近了些,发丝垂落在江御的耳畔,蹭得他微微有些发痒,
“不是说过了你老实呆在我身边就行……你不见之后,我很害怕。”
“你害怕?害怕什么?”
“害怕我会再也看不见你,像独夏再也见不到漱冰仙尊那样…………江御,你会一直在我身边的,对吧?”
江御藏有莲池般的瞳眸颤动了两下。
他几乎没有听过季凌纾直呼他的名字,快两百年的岁月里总是“师尊”“师尊”的叫着,从最初小心翼翼的敬畏,到后来习以为常的尊重,期间偶尔会夹杂几声赌气似的的揶揄。
漫长的过往之中,他人一向都用“兰时仙尊”或者“江师祖”来叫他,久而久之连“江御”这两个字似乎都被钉固成了一个符号,一个比肩明宵星君,和圣神相呼应的名号而已。
而只有季凌纾喊他江御时,这个名字才终于从不胜寒的高处落下,开始变得有血有肉。
随这血肉而生的,是不合时宜却又难以遏制的悦然。
季凌纾不知何时撩开了他耳畔的头发,两指夹住了他还有些红肿的耳垂。
那里本该坠着和季凌纾耳朵上一样的雪柳花,大概是明宵星君觉得碍眼,趁天罚之际替他摘除了去。
“回答我,江御……”
揉搓的力度不受控制地粗粝了些,江御吃痛微微蹙眉,不知自己的耳朵是怎么惹了季凌纾不悦。
远在大殿另一端的独夏感受不到二人间压抑的旖旎,在他看来季凌纾依旧和此前与他对峙时一样满身戾气,正钳制着江御欲行不轨。
他用牙咬住刀柄,左手死死攥着右臂上鲜血直流的伤口,调息片刻后又攒了些力气,足够他再次俯冲向季凌纾。
最先察觉到独夏动作的是江御。
“别过来……!”
他想呵止独夏飞蛾扑火,却被季凌纾一掌捂住了嘴巴。
“我不会杀他的。”
季凌纾的目光始终流连在江御身上,
“谁让你老想护着他呢,明明不是你的徒弟……”
他甚至有些幽怨地看了江御一眼。
独夏当然听不见他们二人间耳摩斯鬓的低语,身形在瞬间便隐入了月色照耀不到的阴翳之中,弯刀倒映出猩红的血影,他忽的再次出现时已经是在季凌纾的背后,白刃眼看就能削到季凌纾的脊骨。
哐——!
啷——!
一前一后两声剑鸣又一次将独夏掀翻了出去。
一道狠戾如贯日长虹,直朝他的胸口长驱直入,另一道则轻盈如月汲千古,四两拨千斤般化开了本该重伤独夏的剑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