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御尚且会看在木家人的脸面上留他一条命,季凌纾这个六亲不认的野种可就不一定了,木羽晖感受过他身上的杀意,那欲念寒气逼人,一度似要将他凌迟。
木羽晖躲在假山后面,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指甲快要被咬碎了去,在金霞宗里他何时受过这等委屈和屈辱,他想做什么事都有木家人给他撑腰,别说什么性命之忧,那根本就是随心所欲。
对了……他可以回金霞宗去!
木羽晖低头看了眼自己脚上那双云锦靴,只要回到羡阳仙尊的青阳峰他就有了依靠!这又乱又脏的平玉原他是一秒钟都呆不下去了!
他默念着羡阳教给过他的口诀,只见他额间的赤色凤纹赫然亮起,将石山背后映照得如有橘光,引起了季凌纾的注意。
眨眼间的功夫,季凌纾已经抽出剑袭向了那石山。
“什么人!”
他低呵一声,视线越过假山的那刹那,映入眼帘的却是江御。
江御似乎刚从屋里出来,肩上披着的外衫还未来得及穿好。
季凌纾怔然顿住了脚步,收敛起剑气,
“师……师尊?您、您怎么出来了?”
“你不是也一直等在外面?”
江御淡淡看了眼他拢在手心里的雪柳花坠子:
“没去找独夏?”
“我和他见了面又要打起来,”季凌纾冷哼道,“我想等你陪我一起去。”
“也好。”
江御整理好了衣袖,领口却微微有些松散,露出雪玉般的皮肤和红梅般的星点咬痕。
季凌纾看了不觉脸热,偏偏又不想遵循那所谓的非礼勿视,只一个劲地盯着江御看,视线变得越来越狎昵滚烫。
江御慢条斯理地又理平了领口的褶皱,方才缓缓抬眼看他:
“这么看我做什么?像狼要把我吃了一样。”
“我、我才不会吃了你。”
季凌纾红着耳朵转过头去,半晌又补充道,
“我虽然是墨族、但墨族和野兽还是有分别的,我们……我们不吃人!”
江御失笑,轻声道,“好了,走吧,独夏是住在南边吧。”
“我刚刚看到这里有法器被摧起的灵光,”季凌纾担心道,“你一个人住在这边,别又是什么脏东西盯上了你。”
“有你的结界在,无妨。”
江御垂眸扫了眼那落在石山根脚处、指甲盖大小的红玉珠坠,那是木羽晖那双鞋上的装饰。
看来他已经逃回金霞宗了。也好,反正他要活命就别想往外透露半个字,就算羡阳绞尽脑汁帮他除去了身上的剑气,木氏一族而已,并不难处理。
“……师尊?”
季凌纾歪了歪脑袋,顺着江御的目光往地上看去,不知道是这山修得太丑还是哪株草长得太杂,他可从没见过江御用那种如视死物的眼神看过谁。
“走吧。”
江御踩过那颗红玉,火色的粉末便随风散去,如同从未存在过。
独夏厢房的门大敞着,屋里杂乱不堪,衣物、沾了血的棉帛甚至还有碗筷都被随意地扔在地上。
季凌纾往里探头看了眼,默默掩上了门,没让屋里的光景入江御的眼。
“他不在吗?”江御问。
“伤那么重,也不知道能跑哪里去。”季凌纾不耐地叹了口气,“该不会已经自己离开……了吧……”
身后忽然传来一阵逼人的寒意。
“锵——!”
话音未落,刀锋相抵,分外冷锐。
季凌纾看着那把死死硌在自己剑上的弯刀,回过头不悦道:
“你真是不长记性,就这么嫌自己命长吗?”
“嗯哼,”
独夏吹了声口哨,满不在乎地撤回短刀,旋身坐回了树干上,
“只是确认一下你是不是真的有所长进。”
“你才是怪物。”季凌纾没好气地收剑回鞘,能和用了堕薮的他缠斗大半夜,期间不知道被打飞出去过多少次,修整了一晚上就能下床爬树,不知是该说他不惧疼也不惧死,还是夸他体质惊人。
“你们给的仙丹是好东西,”
独夏冷哼一声,又淡淡道,
“以前我在简遐州那里也见到过。他的玉葫芦里装了十颗,给了路边被乱贼捅了肚子快死了的老妇一颗,剩下的都给了我。”
因为他总爱和人赤手相搏,身上几乎时时刻刻都带着伤,所以简遐州就去找羡阳讨了这丹药。
“九颗你都给吃完了?你是每天都在和人拼命么?”
季凌纾挑了挑眉。青阳峰这用三昧真火炼化出的丹药几乎可以称得上是神丹,只要没有魂飞魄散,受再重的伤服下这丹也能续回半条命来。
“我没吃过。”
独夏抬眼,他的瞳孔颜色很淡,像和眼眶外的一草一木都隔着一座遥远的瀑布,
“都喂给简遐州了,可惜你们这仙丹也没那么好用。”
季凌纾:“……”
或许是因为独夏此刻浑身还都是伤,安安静静地挂在树干上,不再有昔日的乖张和天马行空,在提起简遐州的名字时,竟也能从他那双染不上任何情绪的眼里看到淡淡的失落。
说到底,他会被卷进都皇城的开端,也只是因为他看中了一件适合简遐州穿的衣裳。
可惜最后还是没能送给简遐州。
“除了仙丹外,还有样东西要交给你。”
江御从身后不轻不重地捏了捏季凌纾的胳膊,季凌纾反应过来,有些磨蹭地摊开了掌心,露出其中那枚小小的雪柳花。
果不其然,下一秒就被独夏给抢了过去。
他紧紧把那耳坠子攥在怀里,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又往更高的枝丫上爬去,夜猫一样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们二人:
“真的给我?你们不会反悔?”
季凌纾有点可怜地握了握自己空荡荡的手,嘴硬道:“反正我……我师尊还会再送我别的。”
他边说还边求证地看向江御。
江御按下他的手:“什么时候少过你的。”
季凌纾的尾巴就又摇了起来。
随即他又听江御说道:“看来送给独夏是给对了。”
季凌纾顺势抬头,只见被独夏握在手心里的坠子竟明明晃晃地亮起了光来。
那光亮破碎又摇晃,像狂风里点燃的细烛,随时都会散去。
独夏睁大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那坠子,又迷茫地看向江御。
江御静静地看着那将灭的魂火,
“看来他等你很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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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我?”
独夏的目光几近不可置信地落回了掌心中颤烁着微光的玲珑坠,那支离破碎的灵魂灼得他手指发烫。
“你不是说他、他已经死透了么?”
“他确实是死了,”
江御顿了顿,
“你手里正在发光的那东西连魂魄都算不上,只是几缕被漱冰打上过印记的神雾。”
“不…不是这样的!”
独夏猛地摇头,把那浮光紧紧地握在手中,又怕他抓得太紧给抓碎了,蜷缩着身子小心翼翼地在怀中张开了手。
“他认出我了……他认出来是我所以才亮的,”独夏朝着江御大声否认道,“你说这不是灵魂?我不信……这怎么可能只是一团神雾?
似乎是为了印证独夏的话,那团影绰闪烁的银丸忽而像是蝴蝶一样从他掌心飞了起来,飘飘忽忽地朝着厢房内飞去。
“等、等等我!简遐州!你等等我!”
独夏跌跌撞撞地从树枝上翻下,几乎是撞落在地上,他丝毫不顾身上还未痊愈的伤势,扒开了季凌纾和江御追着那萤火迈进了屋里。
连季凌纾见了也觉得离奇,看着独夏狼狈又雀跃的背影,不禁扯了扯江御的袖子,问道:
“那真的不是被你留下的某一窍魂魄?”
“当然不是,”
江御跟上了独夏的步伐,也示意季凌纾跟上来,
“简遐州已经确确实实地死在独夏的刀下了。大殿里的那颗星星陨落时你也看见了。”
“可那……”
季凌纾心说那他们刚刚眼见的不就是闹鬼了吗?
“而且你还说什么‘他等你很久了’,难不成你是怕独夏想不开,造了幻境来哄他吗?”
“我不是谁都会哄的。”
“……你刚刚说什么?”
“那几缕摇摇欲散的烟的确只是神雾而已,神雾会飞会发光都不稀奇吧。”
“不是这句……”
“简遐州已经确确实实死在独夏刀下了。”
“也不是这句,唉……”
季凌纾拿他没辙,身后的尾巴一扫一扫,悄悄缠住了江御的发尾。
江御轻笑一声,“怎的这些天又不记得收尾巴了?”
“不想收而已。”
季凌纾说着,又状似无意地用尾巴蹭了蹭江御的腰。
江御似乎被他蹭得发痒,眉眼弯起展露出笑意,正抬头要朝他说些什么时,原本流淌在江御睫羽上暖融融的昼光忽然变得恹靡起来。
季凌纾浑身上下的温度也在那瞬间被抽走。
他面前的江御突然不再是江御,俊美到如梦似幻的容颜中突然有云丝般的水汽破壳而出,扑了他满脸湿黏的雾。
是湖底的味道。
季凌纾僵硬地闭上眼睛沉气调息,再睁开眼时水腥气已经消散。
然而他还没来得及松口气,身旁的江御在走动的同时突然发出咔嚓咔嚓如同美玉碎裂的声响,银尘珠粉簌簌地落在了他的衣裳上,他亲眼看见江御扭过头来,那是一副被固刻了下来的、腐朽而永痕的隽丽面容。
就像洞窟中伫立的那尊注春玉神像。
同时有什么攀住了季凌纾的胳膊,季凌纾垂下眼眸,只见是数十只玉手藕臂从“江御”身后伸出,那些手向往地、争先恐后地朝着他脖颈上墨梅般的刺青伸去,披着江御的温柔,却又凶狠饥渴地想要从他身上汲取到什么。
不止是江御,待季凌纾抬眼向高处、向远处看去时,才发现自己的视线已经被菌丝般无处不在的邪气侵占,悬挂在高处的太阳刺眼却遍升寒意,占据了大半个天空,将地上那些树木和宫瓦都压得又扁又低,怪异地朝着视线尽头延伸。
这也是於菟的幻境么……可它什么时候能走出湖水了?
季凌纾深吸了一口气,比起第一次被拉入湖底见到於菟的巨像时,他已经镇静了许多。於菟作为被明宵星君驱散取代的信仰,似乎只能通过他来和这个世界再次建立联系,换句话说,在某个目的得逞之前,於菟绝不会动他。
既然不是於菟在惹事,那这也是用了堕薮的代价?
季凌纾紧紧咬住舌根,清明不断和这光怪陆离的所见所感对抗着,最后他的余光瞥见了被独夏像宝贝一样捧在双手中的那丝缕神雾。
神雾,尤其是被漱冰仙尊留下过印记的神雾本应当光明洁净,轻盈焕灵,可此刻在季凌纾眼里那却只是无比肮脏血腥的一捧糜水。
胃里忽然翻山倒海起来,季凌纾猛地一颤,再睁开眼时万事万物已经恢复了常态。
江御正用目光询问着他:
“刚刚我说的你听明白了吗?”
“……什么?”
季凌纾有些茫然发懵,但看到江御还是江御,没有可怕的手从背后长出也没有变成玉雕石刻后不禁重重松了口气。
太阳也远远地挂在薄云后,柔和温暖。
“我说恰恰因为是神雾,才能被独夏‘唤醒’。”江御耐心地又向季凌纾解释了一遍,“灵魂和神雾一个最大的区别就在于,灵魂散了便是散了,没法复原,更没法炼化,但神雾不同。神雾可以被创造,更可以被炼制,被沉淀。”
“你的意思是简遐州能复活?”季凌纾很快从刚刚那让人毛骨悚然的错觉中抽身出来,思忖了片刻后又问,“可这样的话,能留在神雾中留下印记的修士岂不是都能借此不死不灭?”
“复活自然是不可能的,”
江御摇了摇头,
“而且并不是随便谁都能在神雾中刻下痕迹,能做到这一点的,除了简遐州就只有明宵星君。羡阳恐怕再修炼个五百年也不行。就算留下了,若不是有我帮忙保存,也早该烟消云散了。”
季凌纾没细想他怎么这个时候要踩一脚木林海,只“唔”了一声:
“那炼化这缕神雾有什么用?”
“能让漱冰‘像是活了’一样,”江御顿了顿,“这缕神雾所见证的记忆和过往都能被复原,甚至他最为强烈的情感也能影射,当然也只能如此,用神雾伪造的灵魂终究还是死物,不会有任何新的长进,但如果只是为了陪伴,再造一个傀儡或躯体用以盛放回忆并不是什么难事。”
仝从鹤身边的白乎乎恐怕就是这么被炼化出来的,或者说是仝从鹤他们给了江御启发。如果有机会,他也想要简遐州再次“活”过来,不单单是因为独夏,更重要的是关于他的死,还有无极山海图,江御都有许多问题还没来得及问。
“那给独夏有什么用?他和我一样不懂神雾,应该把漱冰仙尊带回金霞宗,让玄宗主,或是敬玄仙尊他们擅驭神雾的人来修炼……”
“他们不行,”
江御摇摇头,“漱冰能留下这缕神雾不散,因是独夏,果便也只能是独夏来结。”
他话音刚落,就听见里间传来了独夏带着颤音的尖叫声:
“简遐州?!”
“简遐州你在干什么!”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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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8章 深炉燃火
二人对视一眼,季凌纾快步闯入里间连通着的柴房,江御步履平稳些,不徐不疾地绕过地上乱扔着的纱布和碗筷。
“喂,独夏你乱叫什么,你……唔。”
季凌纾话没说完,被独夏一掌捂住了嘴:
“嘘。别吵。”
独夏正贴着墙站在柴房门口,眼睛一眨不眨地紧盯着摇曳在灶台前的那点微漠的流莹,好像他们说话的声音稍大些都能把那点儿光辉给震散了去。
“它这是要给你做饭?”季凌纾震愕道。
只见那缕单薄的神雾似是吹起了一口薄气,竟然真的掀起了一把细面洒进了锅里。
独夏“嗯”了一声,嘴里喃喃道,
“这不是简遐州还能是谁?就算碎得只剩这么一点儿,就算连人形也没有了,我敢肯定,这就是简遐州。你师尊说这只是神雾、是死物,他错了。”
“我师尊才不会错……”
季凌纾小声嘟囔道,有些担忧地看了独夏一眼,难得见他不再像刺猬一样杀伐显露,安静下来时眼睛水灵灵的大,一副连鸡都杀不死的样子。
“可漱冰仙尊为什么要来煮饭?”
季凌纾不解。
“因为他觉得独夏一个人不会好好吃饭吧,”
江御缓缓掀开帘幕走了进来,手里隔着帕子举着一只被咬了两口就扔在了地上的糕点。是此前宫中特制的桂花糕,这种点心面上撒过糖霜,隔了夜就会招蚊引蝇,他在独夏床边捡到的这块儿更是不知放了多久,不仅发硬,甚至都长出了薄薄的一层绒毛。
“没想到漱冰最放不下的竟然是这个。不过你吃东西确实也太不讲究了些。”
季凌纾瞧见江御手里变得黑黢黢的糖糕时不禁瞪大了眼睛:“这、这玩意儿你吃进肚子里去了?”
一时间他也觉得万分受挫,独夏肚子里装着这种玩意儿还能和他打个你死我活?!这东西喂给木羽晖那小子能上吐下泻三天三夜。
“这有什么不能吃的,又没人下毒,”
独夏不以为意道,
“琉璃海来的尊贵的仙君们就别挑三拣四了,不是人人都像你们一样吃着山珍海味长大。哼,娇气的不得了。”
季凌纾:“…………”
金霞宗里的吃穿用度本就铺张华奢,他又是被挑剔万分的江御养大的,自然更加锦衣玉食。独夏说的这些话,他没法否认。
独夏又冷哼一声,“简遐州煮的那些饭菜也都华而不实,明明填饱肚子就行了,整天还要花那么多功夫洗菜择菜的,他也不嫌麻烦。”
季凌纾:“那他做的菜你都吃了吗?”
独夏冷笑:“吃啊,不然多浪费。”
此刻他也一样。虽不明白那缕神雾为什么独独记挂此事,就像他不明白简遐州生前为何执意要管着他好好吃饭,但他愿意等。
愿意等着简遐州做好饭,愿意依着简遐州的意把每一粒米都吃干净。
三人沉默半晌,只听得见那缕幽雾间或发出几声舀水的声响。
江御淡淡赞扬道:“不愧是漱冰的神雾,稀薄成这样还能拿得起水瓢。”
“兰时仙尊,我问你个问题。”独夏撑着脸,目不转睛地盯着那缥缈微弱的淡光,“你看得见他的形状吗?他是什么样子的。”
“……”
江御抿了抿唇,独夏从未通晓过驾驭神雾之法,自然看不见也难以感知到神雾的存在,若不是那缕雾气还能发出微光,在他眼里大概就只有虚无,
“现在还没什么形状。”
独夏又问,“你说他是因为放不下这件事才没魂归四野,那等这顿饭做好了,他就会消失吗?”
“不会。”
江御斩钉截铁道,
“就像我说的那样,面前这缕稀雾不是什么魂魄,是神雾,神雾只要不被他人吸纳破灭,自己是不会消散的。”
“神雾?”
独夏嗤笑出声,突然就翻身抵到了江御面前,若不是季凌纾眼疾手快,他腰上别着的那把弯刀此刻就由架在江御脖子上了。
季凌纾蹙起眉,死死反拧住独夏的胳膊,将他的手腕捏得嘎吱作响:
“你再靠近点试试?”
独夏却对他的威胁充耳不闻,只直瞪瞪地盯着江御:
“我不信你,兰时仙尊。我不懂什么神雾什么修仙,但你也别想着骗我!如果那只是神雾,凭什么能认出我来,凭什么会想要给我煮饭吃!”
“你心里应该比谁都清楚,”
江御静静回望着他,
“凭简遐州就是珍惜你至此。”
零星一点,管中窥天,却得以观探乾坤。
“……”
独夏咬了咬唇。
良久,才气馁地松开了江御,闷闷地又贴回了墙角。
季凌纾听他咬牙切齿道:
“只是神雾那种东西的话,我宁可不要。”
“你说什么……?”
“我说,他要么死,要么活,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独夏紧紧咬着下唇,“像这样浑浑噩噩的一团死物留在人间,侮辱他,也妨碍我。”
“……”
季凌纾神色复杂地张了张口,但说什么独夏肯定都听不进去。
他和仝从鹤就像拥有扭曲爱意的两种极端。
仝从鹤不惜让白苑变成神智低迷的凶煞也要将他留在身边不死不休,独夏却正好相反,他宁愿玉碎,绝不求瓦全。
但要是连这缕神雾也被独夏扬了,江御想问的那些话恐怕就再也无从寻解了。想到这里,季凌纾又抬眼悄悄看了看江御的脸色。
江御依旧泰然自若,似乎并未对独夏的决定感到意外。
只听“咚”的一声脆响,那神雾竟已将碗筷整齐地摆放在了桌案上,此时正一闪一闪的跃动着,似是想引起独夏的注意。
独夏握紧了手里的弯刀,人骨指成的刀柄本应崎岖森然,简遐州却像怕会硌疼他一样,竟是如此的顺手。
一缕飘乎欲倒的神雾而已,他一刀就能让它烟消云散……
“他既花了功夫给你做饭,不如吃过这顿,再和他道别。”
江御的声音突然响起,独夏也适才反应过来,自己手里的刀竟神不知鬼不觉地落入了江御手里。
他没好气地“啧”了一声。
恹恹不乐地从地上随手捡起两根筷子,坐在了那萤光跃动着的八仙桌前。
摆在他面前的是一碗干巴巴的阳春面。
第99章 喋喋不休
没有热气蒸腾,也没有葱油酥香,凉玉制的清冰碗里装着段段碎掉的生面,小葱,香料,还有半碗凉沁沁的冷水兀然地被搅和在一起。
“死物靠近不了人间的烟火气,他做不了熟食给你吃,”
江御淡淡解释道,
“你看一眼便罢了。”
“……”
独夏抬头看了眼那状如游丝漂浮在眼前的皑皑微光。江御的话他明白,靠着这缕残存的神雾,他们能寻到再造出一个简遐州的方法。
被造出来的简遐州能像这样给他煮阳春面,过往他们所有的记忆也都会被保留,他能得到一尊如假包换的傀儡。
可那和当初装作简遐州的孤魂野鬼又有什么区别。
取代了简遐州、被强行续命于这世间的那具行尸走肉也许或许会随着时间的流逝真的成为活人心中的慰藉,他们可以像曾经那样游阅山水吵闹斗嘴,甚至独夏能亲眼看见他一眼挑中的那件衣裳穿在简遐州身上会有多合适。
但真正的简遐州却再也穿不上那件白衣。
忌日里烧给已故之人的羽衣在烈火中轻易就碎成了灰,野风一燎便会散入辽远的清霄,比风还要缥缈的灰烬怎么能真的传达想念,也许四野中那曾名为简遐州的一草一木根本就无从得知,刚刚吹拂过他脸庞的野火里夹杂着他最放心不下之人送给他的衣裳。
冒牌货也好,傀儡也罢,分食的都是本该属于简遐州的思念。
这事实让人恶心,更让人愤怒。
“对不起。”
独夏低声喃喃。
他不该允许它物分夺自己的情感。
可这碗阳春面他等了太久太久。
从发觉到简遐州体内那陌生的魂魄越来越占据主位开始,他就经常故意不好好吃饭,以此拙劣地想要多留住简遐州一会儿。
可惜最后他们连句话都没好好说上。
咔嚓咔嚓吞食那碗连食物都算不上的生面的声音回荡在厢房内,季凌纾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天道也为他和江御定好了这样的结局吗。
他悄无声息地看向江御,脖颈上墨色的纹路忽而发紧发烫起来,流过那处的血液奔涌成绵绵无绝的恨意——他不知这是为独夏而感到的恨,还是沉睡在他被於菟污染过的野性本能中的劣种,而在场的这些活物中却没有能让他发泄出恨意的泄口,季凌纾压抑着心底的烦躁,身后的璧墙上不觉已被他磨出了道道指印。
直到江御忽然有所动作,似是被眼前所见震惊到,只见他肩膀微微颤动了一瞬。
季凌纾的注意才转回到独夏身上。
此刻连独夏也怔愣在了面碗前。
因为那本飘摇欲散的神雾竟缓缓有了实体,凝成了一只手抽走了他不断夹着那吃了会坏肚子的冷面的筷子。
哐当——
凳子被蹬翻在地,独夏惶惑地站在原地,无措地将衣袖往下扯着,想盖住自己胳膊上还溢着血的伤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