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窗外忽然传来声响,顾小灯草木皆兵,揪住被子往床里躲,大惊小怪地瞪着紧闭的小窗:“外面有人吗?”
奉恩和奉欢忙小声哄他:“没有,不用怕,应当是窗台上的积雪掉下来了,不然就是小配在屋外撒欢。”
顾小灯眼睛亮了一下,心里稍安:“一阵子没看到小配了,能把它牵进来吗?”
“公子你还有些虚弱,怕小配闹你,要不明天再同它玩?”
顾小灯把手从被子里伸出来,拍拍自己的脸,努力地摆出清醒的神情:“不虚不虚,我没事的。”
奉欢便说他去将小配训一训,让它待会不要过于生龙活虎,免得闹坏了他。
顾小灯抻着脖子翘首以盼,只是看着奉欢走出去的背影,莫名觉得有一点奇怪:“咦?”
奉恩忙问:“公子怎么了?”
“奉欢好像结实了点?”顾小灯有些迟疑地用小手指挠挠眉毛,“不那么瘦了的样子。”
“他……最近吃胖了。”
“看起来更像是骨架长开了啊。”顾小灯无意识地揪出了一根眉毛,滚圆的眼睛看向奉恩,清澈地对着他左看右看,看得奉恩垂眼低头去。
“啊。”
“怎、怎么了么?”
“好像没有了。”顾小灯凑近去看奉恩,指尖比划着,说话不太有条理,“风情,你们这儿的风情没有了。”
奉恩身体一晃,恍然不知如何言说。
他想起和奉欢一起初见顾小灯的场景,顾小灯那时也是歪着脑袋认真地瞅他们,半晌后摸着脑袋问他们,可曾是待过秦楼勾栏。
他们少时以安氏罪人之身被罚没进官窑,浸润在里面长大,身上或许就浸透了顾小灯口中的“风情”,这种气质直到顾小灯坠水前都在,直到在这之后的七年里才逐渐消散。
奉恩和奉欢并没有察觉到自己气质的变化,只是顺其自然地随波逐流过红尘,想来总有当局者迷,就有旁观者清。
“挺好的。”顾小灯脸烧得有些难受,眯缝着眼睛缩回床里咕哝,“真不错,虽然我们只是一阵子不见,但感觉你们都过得很好。”
奉恩嘴唇微张,一时喉咙里像塞了核桃,哽得心头发慌。
不多时,狗叫声传来,顾小灯用手把自己的眼睛掰开一点,拍拍烫脸扒到床头去看,只见奉欢牵着套了止咬器的黑白色大狗进来,尾巴甩得像要上天。
顾小灯懵了:“这哪里是小配?得是大配了!”
奉欢讪讪地硬着头皮解释:“小配吃得有点多……公子不知道,你不在的时候没谁制得住它,它成天在学院里撒野,本就是正在长身体的时节,于是就长成这虎背熊腰的模样了。”
“是吗?干嘛给它套个面具似的东西?”
“怕它乱舔公子你。”
顾小灯手肘支在枕头上,伸出另一臂,小配小跑着上前来,湿润的狗鼻子隔着皮革质地的止咬器嗅顾小灯的手,吠叫声低沉,耳朵小扇子一样起起落落,套在止咬器和牵绳里重重地蹭顾小灯的手。
这时顾小灯感觉到有股莫名的注视,手背起了阵鸡皮疙瘩,正待抬头张望,那被偷看的感觉就消失了。
他这才低头去看小配。
这进阶的大配两只前爪在床前不住踏步,像是要把前爪搭上床沿舔舐顾小灯的模样,奉恩按住它脖颈,奉欢也如紧张地拽紧牵绳。
顾小灯伸手摸了它半晌的狗脑袋,才露出了一点笑意:“才一个多月不见吧,傻狗,真能长啊。”
小配大抵是似懂非懂地听明白了意思,兴奋中夹了委屈,原地转了一会,猛地仰起狗头拱顾小灯的手肘。
这一下力气不小,顾小灯一时不慎被拱得倒仰,撞着床头板便滑进了被窝里,既感到惊讶,又觉得好笑。
奉恩和奉欢却是绷紧地把小配拽得离他远一点:“公子,还是先让小配下去吧,待你好了,想与它赛跑都不迟。”
顾小灯还想再摸一会小配,开口却是连续两个喷嚏,只好有心无力地揉揉鼻子:“那好吧,我也得适应适应它,小配变得忒大只了。”
奉欢赶紧匆匆地把大狗往外拽,小配一步三回头,明明是张狗脸,黑豆似的狗眼睛却露出类人的神色,泫然欲泣的深邃。
顾小灯缩回被窝里看它出门去,伸着一只手朝它挥挥,它那垂到地面的尾巴尖才翘起来,配合着跳过门槛。
然后顾小灯就听到小配咿咿呜呜的吠叫,听起来像是耳朵被揪住教训了。
顾小灯有些急,扒着床沿往外小喊:“奉欢,你不是在打小配吧!”
吠叫声低下去,奉欢窘迫地露出个脑袋,靠着门边道歉:“没有没有,公子放心吧。”
“哦哦。”顾小灯又团回被窝里,抱着柔软暖和的大杯子眯缝眼,奉恩紧跟着换下他额头的巾子,又往炉里多添了炭。因为知道他不喜一个人,便故作放松地守在他床边。
顾小灯眼皮烧得泛红,下巴都缩进锦被里,露在外头的鼻尖耸耸,又发现了一点小细节:“奉恩,屋子里烧过什么木头么?我好像闻到一点木屑味。”
奉恩停顿一瞬,没想好怎么解释:“可能是……烧炭的底味,用料不够好,才让公子感觉刺鼻了。公子嗅觉还是这么灵敏,香炉都点着,你还能闻出其他杂味。”
顾小灯团紧被子,侧脸不住蹭着枕头:“没有,就是觉得此刻能躺在这里好不真实,我都怕我现在是在梦里。奉恩,要不你用力捏一下我的脸?疼了我就知道是真的了。”
奉恩心道我怎么敢,顾家的主子此刻就在门外狗狗祟祟、虎视眈眈,我哪里敢造次。
顾小灯无知无觉地说着话,途中点醒了自己,埋在被窝里用力掐了自己的腰身,登时疼得直抽气。
奉恩也慌:“我还没碰公子,公子哪里不舒服么?”
“肚子酸……”顾小灯哎呦着叫唤起来,皱着眉想扒开被子,“我看看怎么个情况。”
顾小灯哼哼唧唧地想钻出被窝,这时奉欢又从屋外探进个脑袋来:“公子不用看!是淤青,药已经敷上了,你别扒,扒开被子受凉了就不好了。”
顾小灯听话地窝回去,长长的睫毛抖了抖:“是你们帮我敷的吗?”
奉欢僵了僵,顾小灯眼里闪过苦恼:“不会是顾瑾玉吧?”
屋里屋外登时一片死寂。
顾小灯脸色瘪了,恹恹地提起被子盖过脑袋,躲进去闷闷地说话:“你们说是他带我回来的,那他人现在在顾家么?我正好有很多话想问他,他要是还忙,那就算了。”
奉恩看奉欢,奉欢扭头小心地看屋外,躲在阴影里的某人半跪在地上捂住小配,僵化着,不知道怎么该不该冲到床前去。
奉欢见状便朝奉恩使了个眼色,两人默契地主动当起传声筒。
奉恩低头问蜷在被子里的顾小灯:“公子想问些什么呢?不如先与我们说几声,或许我们也能解答一二。”
被窝里的包子又把自己蜷得更紧,鼓成了更圆滚的一团:“我……真的不会再到高鸣乾那里去?”
“当然不会。”奉恩斩钉截铁,“您安全了,往后更是。”
“顾瑾玉保我的?”
“呃,是的。”
“他会因此承担什么后果,付出什么代价吗?”
屋外阴影里,顾瑾玉听到这句话,心脏疯狂地鼓噪起来。
他好关心我。
好疼我。
接收到眼色的奉恩委婉地转达:“也许有,您是关心四公子吗?”
圆滚的被窝里传出小小的捶床声,声音断断续续:“我是想着,能不欠他就不欠,他是混账东西,亏欠混账,叫人生气。”
竖着耳朵的顾瑾玉一动不动,木愣愣地半跪着,起不来了。
“算了,还是不找他了。”
他听到里屋里传来顾小灯轻声的叹息。
“我既不想欠他,也真不想见他。”
顾小灯一旦生病就好得慢,此次外伤倒也罢了,但坠水泡了不短时间,风寒病得不轻,遑论还有颇受打击的心病,便足不出户、被小心翼翼地藏在学舍里养了十天。
奉恩和奉欢都强忍着不过分注视他——世间竟有非神非鬼的奇事如此,有人一夜之间横跨七年岁月,一切分毫不改,落后于岁月,又领先于宿命。
七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不足以沧海桑田,但足以改天换地。
这七年里的顾家由旧到新再到旧,所有人都习惯了与顾琰在位时截然相反的日子,但在顾小灯昏迷的那三天里,顾家内部迅速调整,硬生生把日子扭转成了天铭十七年之前的高压模样。
因这顾家的主人,那个在三天里疯疯癫癫的定北王说:“他很害怕。不要在他病没好的节骨眼吓到他。”
于是众人围绕着东林苑连夜连轴转起来,被岁月磨砺了七年的故人们努力把自己变回当初的年轻模样和神情,原本忧心忡忡地担心自己变成熟的身躯装不好年轻样,但很快,奉恩祝弥等人互相审视,发现这并不难。
顾琰在位时,顾家上空便像飘着皑皑阴云,求生于乌云密布下的人们皮囊年轻,神情苍老,相由心生,多数人就会过分地显老。
七年前的沧桑精神,正好与七年后的身体面容相抵。
除了顾瑾玉,块头大了一圈还能用和小配接近的借口糊弄,但气质着实是与当年不同,以顾小灯的敏锐,只怕一眼就能瞅出不对。
顾小灯回来的消息被严密地封锁在顾家之中,就是顾家内部,知道此事的也鲜少。
顾瑾玉封锁一切,像是如来翻手用五指盖住齐天大圣,他既是在保护顾小灯,也未尝不是在死死地藏住他。
和一头护食的野狗没什么两样。
顾小灯并不知道自己成了野狗眼中失而复得的宝藏,每天只是努力让自己变得比昨天好转一点,好早日出门逛逛,他实在不喜欢监禁似的生活。
但这回病得确实不轻,脚丫子一下地,走不了一会就头晕脑胀、盗汗湿衣,刚醒来时只是发烧,隔天便鼻塞咳嗽,稍微咳得厉害点便是生理性眼泪直飚,自有记忆以来的十年,这是他第一次发觉作为一个药人,病起来是有多难受。
顾小灯每天昏睡的时间便久了一些,时不时还会做些噩梦,梦见还在白涌山飞奔,到处是人马和池塘;不时梦见葛东晨和关云霁两人一起围着他,耍流氓地上下其手;还梦到苏明雅在摘星楼上,一把将他推下明烛间。
中间也梦见过顾瑾玉,比之以上诸王八还要瘆人。
他梦见顾瑾玉在白涌山变成一只野兽,虽然是他驮着他离开的险境,但野兽到底是野兽,顾瑾玉在驮他回顾家的路上,一边走一边回头啃他的皮肉。
啃着啃着,回到顾家,顾小灯就剩骨架了。
顾小灯越睡越精神不济,连他自己都无奈,和奉恩聊天时不住摇头:“我应该一天天好转的,不靠药物,也靠不上,我应该能靠自愈逐渐康复的,可我……嗳,真没想到,我有一天也会因为心病拖累身体的自愈。”
奉恩接不上话,只能小心地问他:“那公子现在还害怕吗?”
顾小灯点点头,不好意思地捏捏不戴耳珠的耳垂:“还是有点怕诶。有时候冷不丁的,总觉得好像被谁盯着,让我瘆得慌。”
唯一能让他开心些的就是小配,后几天里,奉恩和奉欢就严阵以待地牵着小配来陪他,顾小灯的笑意肉眼可见地多了不少,最喜欢摸着小配的脑袋和它互相汪汪叫,只是心里总觉得有奇怪之处,比如小配的皮毛没有以前那么光滑油亮,还总是戴着止咬器。
他感觉出奉恩等人瞒着什么事,体贴地不予追问,心里觉得人事暂且不提,狗事应该不需要欺瞒,真以为给小配戴止咬器是以防它的舔舐。
十二月二十这天,他提了个理由接连支开了奉恩和奉欢,只是短暂的一小会,他上手解开小配的止咬器,心想无须箍着小狗,舔就让它舔。
谁知道小配一张开嘴伸出舌头,顾小灯就看出了不对劲。
他一手掰着狗头,一手小心地伸进小配口中检查它的牙。
小配不仅有好几颗松动的牙齿,还有掉牙的。
顾小灯原先还笑着想,这狗长这么大块了还在换牙,紧接着便想到小配是换过一次牙的。
它更像是……老到掉牙了。
顾小灯被这一闪而过的念头震住,连忙抓住小配嘿嘿傻笑的狗脑袋迭声追问:“乖崽子,你能不能听懂一点点我的话?来你告诉我,你几岁了?”
小配的确通人性,不用顾小灯问第二遍,甩着尾巴便嘿嘿汪起来。
但它刚汪到第三声,里屋的门就被一只慌张的大手推开了。
顾小灯抬头看去,看到半边门扉里,一个熟悉又陌生的顾瑾玉。
小配夹在他们两人中间,兴奋地来回跺爪子,尾巴螺旋似的不住摇。
它一共汪了八声。
第53章
顾小灯没完全康复的身体连带着脑子生锈,没能一心两用地数清小配的叫声,九成的注意力都到了不请自来的故人身上。
顾瑾玉身穿当初与他告别的朱墨旧衣,一下子唤醒顾小灯对他临别前的记忆细节,他眼睛滚圆地看着门口的顾瑾玉,难以置信地抬起手揉揉眼,心里怎么想的嘴上就怎么说了:
“小配变大配,你又是什么情况?树杈子变成树干了?”
在他的记忆里,与顾瑾玉的最后一面是九个月前的春三月,那时顾瑾玉个子也高,但还是有些少年人的薄骨架样子,眼前的顾瑾玉和记忆中的变更高更大只,身上那身旧衣裳的效果便是让顾小灯疑惑:这衣服居然还能撑下去?真不会被胸大肌撑爆??
顾瑾玉甚至仍是短马尾的模样。
然而昔年的少年意气荡然无存。
他伫立在门前,气质和身量都与周遭格格不入,这是广泽书院,他像个横冲直撞进来搞破坏的。
虽然脸还是俊美的,但顾小灯一眼望过去只觉得他古里古怪,像带伤或者带病,或者感染了什么疯狗症,以致于看起来不太灵光。
“我……”顾瑾玉直勾勾地望着他,眼角极快地红了,便假装着整理旧衣角,飞快地调整租借似的一张脸,尽力憋出温和微笑的神情,“我、我在外吃得多,跑得久,就变这样了。”
顾小灯还是觉得震惊,甚至有些怕,笃定地认为这时节的顾瑾玉一拳能打扁六七个他,他这体格带来的天然压迫感比二皇子高鸣乾还要重。
未曾见到顾瑾玉时,顾小灯心里对这么个同月同日生的伪手足更多的是被愚弄的愤怒和失望,现在见到了,他被两人之间的体型差弄得有些怂。
顾小灯连忙嘬嘬嘬地唤小配到床前来,一把抱住小配半个身子,警惕非凡地瞪着踟蹰在门外的顾瑾玉:“不许进来!你几时到这里的?又是走路无声无息的,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做鬼做精魅的,专程吓人的吗你?安的什么坏心!”
“我……刚到的,对不起,吓到小灯了。”
顾瑾玉在门槛前站着,低着头小心地凝望着他,眼尾浮着掩盖不去的红肿,眼里也泛着血丝,失魂落魄的,看起来确实像鬼。
一拳能打死五六个阳间人的阴间鬼。
顾小灯大声嚷嚷,以掩饰对顾瑾玉体格的怯怯:“你那因为什么两党交恶而去的外州任务搞定了?那么巧,你前几天也在冬狩上?”
“不……不够巧。”
顾瑾玉这七年里有过无数次假设念头,倘若当年他有提前回到顾家,而不是仅仅用远程手段和顾琰掰手腕,那他就可以阻止苏明雅的人带走顾小灯;
倘若他当初不是在冬狩猎场外围设谋害先帝的陷阱,而是到了冬狩营地的内部,那他就可以赶在高鸣乾欺凌顾小灯前带他跳出火坑;
又或者,如果他当年能提早察觉到自己对顾小灯存着的心思,那么当初三月告别夜,他就该不管不顾地带走顾小灯,是生是死,是胜是负,是福是祸都带着他,奔闯到庙堂也好,私奔到江湖也罢。
顾小灯大声:“你真救了我?我谢谢你!谢谢你在忙里忙外之余还从别人那里把我捞回来了,真谢你!”
顾瑾玉苦涩难当,心里又觉得有繁花似锦,满脑子都在回荡顾小灯的声音,这些话都是正面对他说的,苍天在上,顾小灯现在就小小白白、热热乎乎地坐在床里,眉飞色舞地对他怒目而视。
不是幻觉,是真实温暖,生机勃勃的。
顾瑾玉神情恍惚,一副泫然欲泣的凄恻样,顾小灯很快察觉到了他在自己面前的弱势,他讶异几瞬,心中气场足足的,此消彼长,气场登时盖过他去。
他雄赳赳地抱着快乐得扬起尾巴尖尖的小配,义正言辞地喝道:“但是一码归一码,顾瑾玉,我对你相当愤怒,我从王妃娘娘那、甚至从高鸣乾那听到你欺骗我的事情了,你这人有没有良心的?我哪里惹你不痛快你就直说!为什么要从一开始就不遗余力地耍我,后来却又假模假样地跟我做兄弟?耍我你很开心吗?”
顾瑾玉哑巴似的摇头,一边绞尽脑汁地想怎么道歉,一边羡慕嫉妒地看着小配在顾小灯怀里摇尾乞怜——不对,它不用乞,顾小灯打心眼里地怜它。
顾小灯搂紧小配喘气,上上下下地观察着顾瑾玉的变化和反应,胸口用力起伏着,咬着牙一字一字地问:“我问你,我哥现在在哪?你当年说他因冲撞了恶棍二皇子被赶出顾家,可是高鸣乾不认,是他骗我,还是你骗我?”
顾瑾玉低头,短发垂到耳廓,发梢微抖:“是我骗你。”
顾小灯半身血液逆流,颓了十天的情绪骤然激动,脸上热得发慌,难受地剧烈咳嗽起来,顾瑾玉情不自禁地迈过门槛进来:“我倒水给你喝。”
说着便狂风似的倒腾,倒杯水洒得一地水珠,手抖得跑到床前时,杯子里的热水已经抖得只剩下一半。
顾小灯咳得视线模糊,顾瑾玉想单手拎出他怀里的小配,他连忙抱紧狗,直接低头狠狠撞过去,顾瑾玉被撞得只是晃一下,但莫名觉得应当让让,于是演技拙劣地往后趔趄摔倒,跪到地上去时把杯子往上托一托,但被推开摔碎了。
“混蛋、王八鳖、饭桶篓子……”顾小灯靠着小配边咳边哭,“我哥现在在哪?”
顾瑾玉跪坐在病床下:“在西境,你哥没事的,他安然无恙,顾平瀚、你三哥经常会滥用职权地关照他。”
顾小灯上气不接下气,听了一会顾瑾玉底气不足的苍白解释,气得四处张望,可堪为武器的只有个枕头,不然便是自己的手,他一时冲昏了头脑,还真伸手去,给了顾瑾玉一记清脆的耳光。
顾瑾玉只是楞了一瞬,紧接着便挪上前去,握住顾小灯的手腕贴在脸上:“小灯,你要是生气就打我,往死里打,只要你能解气,让我怎么样都好。”
他那粗糙的大手攥着顾小灯白皙纤细的手腕,顷刻间就在他腕上留下指印,一指一道痕,像几串狰狞的手链。
顾小灯惊愕于自己有朝一日会打人,也震惊地看着他哭,想挣出手挣不出,慌急无措:“你松手,顾瑾玉,你是不是脑子被人打坏了?你这样子很古怪,你起开!”
顾瑾玉不听话,倒是小配奋起,连撞带拱地把人闹醒了。
他在床前抬头,看到顾小灯长发半散,小小地抱紧被子,脸上神情变幻交加,楚楚可怜泪盈于睫的模样,一时愈发感到创巨痛深,连忙松开了攥着他的手。
他喜欢顾小灯笑,半分也不想惹他哭。
他捞住嬉皮笑脸的小配,把狗脑袋夹在臂弯里,尽力摆出一副平静下来的沉着模样:“对不起,我吓到你,真的对不起。”
顾小灯不安地瞅了他好一会:“不想听你说话,我只问你一件事,不许再骗我,我哥真的好好的吗?”
“不骗你,真的,我发誓再骗你我就……”
“行了行了滚滚滚!不想看到你这个大块头。”
顾瑾玉深呼吸竭力控制自己的病态,深刻提醒自己三条铁律:一不能让小灯害怕,二不能让他难过,三不能让他更深地厌恶自己。
他只得夹着小配从地上起来:“那小灯好好休息……等你身体好一点,我再来给你解气,好吗?”
“等等!”
顾瑾玉忙抬眼望去。
“把狗留下。”顾小灯伸手讨要小配,“你走。”
不知怎的,顾瑾玉来了一趟后,顾小灯觉得自己吊着的小心脏放下了一角。
只要张等晴没事,那眼前诸多破事他都可以选择不置一词,什么血亲恋人兄弟朋友,通通见鬼去,只要他身体好了,找个合适机会就能离开长洛。
虽然给了顾瑾玉一耳光,但顾瑾玉留给他更多的还是生气和震惊。
顾小灯抱着小配自言自语:“你们都吃了什么啊?一个个浇了泥水似的长那么大。”
小配嘿嘿着只往他脸上舔,高低不平地汪汪叫了好几声。
顾小灯心里一动,又要问起小配几岁,奉恩和奉欢就讪讪地从外面回来,带着一副被训了的神色,一块默契地收拾起屋里的狼藉。
奉欢捡起止咬器犹豫地看向顾小灯:“公子……”
“给小配戴上这东西,不是为了防止它舔我吧?”
“它的牙齿不太好,怕公子见了伤心。”
顾小灯有些头疼地摸了摸小配的脊背:“我原先就觉得怪怪的,看你们不太方便与我说明的样子,便不想死缠烂打地追问,但眼下实在是……我不明白,我才离开这里一个多月,怎么从人到小狗,一个个都变成我不敢认的地步了。”
他看向那扇阻隔了风雪的小窗,它的确意味着安全,但也意味着封闭。
“我这十天里不曾踏出这小屋,是不是我此时出踏出门槛,外面的天地已经天翻地覆了?”
奉恩和奉欢对视一眼,欲说还休:“公子,大家原本是想等到你身体好转一些,心中没有那么多负担,精神也没有那么多负荷时再告诉你真相。而这真相,我等私以为还是四公子来告知比较有说服力,但方才他嘱咐我们,说您不想见到他,所以今晚他请了另外一位顾家人来与你相伴。”
顾小灯坐直了些:“谁?”
另一个顾家人?
顾小灯思来想去,以为最有可能的是二姐顾如慧,等到用晚饭时,却看到了一个长得和顾如慧大不相同的雍容女子走进他的里屋。
那女子生得大气美丽,高挑的身量和顾如慧不相上下,但身骨要结实健康得多,不像顾如慧那般纤细单薄。她身上有股让顾小灯倍感亲切的温情,让他一眼就直觉,这女子是自己的血亲之一。
果不其然,她笑着来到他餐桌前,伸手先在顾小灯还有些低烧的脑袋上拍了一下:“四弟,你好,初次见面,我是你长姐顾仁俪。”
顾小灯想破脑袋,也没想到来的会是活在传闻中的长姐,懵了半晌,不知该作何反应:“长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