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我。”顾仁俪提着椅子坐到他身边去,含笑打量了他小半天,夸他生得漂亮,“听说你入王府时是天鸣十二年,那时候我已经到北戎和亲了两年,没能提早见到你真是可惜。”
顾小灯回过神来,凑近了顾仁俪:“长姐眼下不在北戎,回家了?”
顾仁俪笑着点头,笑起时眼角有细微的纹路,那是她在北戎九年的风霜遗迹:“回来了,这是个秘密,晋国之中,知道我回来的人少之又少,都是顾家的亲信才得知。我如今改姓更名,与祝弥避居在别处,今晚是瑾玉叫我来陪你。你我虽素未谋面,但我眼下一见到你便觉得喜欢,你这样乖巧漂亮,和其他混账弟弟妹妹完全不同,小灯呢,喜欢我这个初次见面的长姐吗?”
顾小灯原本有些紧张的心情被顾仁俪抚平了不少,喏喏点了头:“喜欢。”
他喜欢敞亮爽快的,顾仁俪直白坦荡,又不失温柔随和,是他小时候幻想中的王府亲人的大体轮廓。
但是来得也晚了。他认亲的心已经淡了。
顾仁俪笑着轻拍他的手背:“那就好,我们如今岁数相差的有些大,我只盼你不要像惧怕其他顾家人那样怕我。”
顾小灯许久没和人贴贴了,心中柔软了不少:“长姐才年长我七岁,差距一点也不大啊。”
顾仁俪有些伤感:“我们相差十四了。”
“啊?”
里屋门外忽然传来一阵刻意放沉的脚步声,还有小配咕咕哝哝的汪汪声。
顾仁俪笑着摇摇头,拉着顾小灯指指门口:“瑾玉还是想亲自同你说。小灯别怕,还有长姐在这里,无论沧海桑田,我们的血缘是抹不去的,往后长姐站在你这边,瑾玉要是欺负你,不管他是定北王,还是镇国大将军,我都饶不了他。”
顾小灯瞳孔缩了缩,迷茫又骇然地望向门外,人高马大的顾瑾玉牵着同样壮实了一圈的小配出现在门口。
顾瑾玉还穿着旧衣,束着短发,极力想在身上挖出一点少年时的影子,挖掘不出来,便剩下不伦不类的病态。
小配扬着张笑容满满的狗脸趴坐在门口,倒是没有多大变化。
“小灯,今天是十二月二十,不是天铭十七年,而是洪熹七年。”
顾小灯有点反应不过来:“你说现在是什么时候?”
“洪熹七年。”顾瑾玉的指尖神经质地痉挛起来,眼睛里的血丝也蔓延开,但他只是面不改色地把手背到身后去。
“洪熹七年,是天铭十七年之后的第七年。你掉进水里一夜,一夜便穿梭了七年。”
“你刚醒来时,我怕吓到你,便瞒到今天。你现在还怕么?不用怕的,现在顾家由我做主,没有人会再逼迫你做不情愿之事。”
“我们还是同年同月同日生,只不过……只不过在你的时间里,我忽然比你虚长了七年。”
“小灯,你仍是十七岁的模样,而我已经二十四了。”
十天后。
洪熹七年的除夕日,阳光灿烂,父死子继、时任云麾将军的葛东晨突然收到了手下的南境死士的上报。
他们声称连日来称病不上朝的定北王在顾家里玩金屋藏娇,养了一个与昔年的顾山卿一模一样的少年。
葛东晨不信,他相信若是苏明雅,便能做出这种事,但那是顾瑾玉。
是以他丢下军务,一口气跑到顾家来了。
葛东晨不管不顾地冲到了顾家距离东林苑最近的东墙,他爬过顾家那高高的院墙,因为过于激动导致身体迟钝,两手被墙头的暗器扎得满是血,他也毫不在意地冲进了顾家。
就在这个地方,他度过可堪称为最无忧的五年,这些年里他有无数次偷偷潜入进来,挨打挨赶也阻止不了他偷偷跑到这里来窥伺的贼心。
梦起于此地,也埋于此地。
现在他的美梦恢复了一角,这一角拔地而起,恢复了他的一整个大梦王国。
他冲到了广泽书院的跑马场,看到了一个骑在矮脚马上的身影。
矮脚马叫小跑,小少年叫小灯。
七年已逝,人间沧海,万物死生又生死。
天铭十七年的隆冬十二月,大雪纷飞,他的眼睛里落满了大雪,雪融化成水,一遍又一遍地让他的眼睛变回肮脏的碧绿。
葛东晨眼睛里下了七年的雪,此刻虽是冬末,但万里无云,大晴大日,他看着远处的太阳,眼里的大雪终于被艳阳晒化。
新春终于降临,天铭十七年的隆冬终于过去了。
矮脚马的背上,过了十天却仍处在震惊当中的顾小灯忽然感觉到背后有刺目的视线,他在马背上回头,看到了顶着一双通红的碧绿眼睛的葛东晨。
顾小灯:“!?!”
这变更大块头的混账东西怎么突然跑顾家来了?
他转回头,扬起缰绳,赶着小跑哒哒哒跑起来,脑子里警铃大作。
死变态!
离死变态远点!
小跑年轻时就喜欢小跑,现在更是喜欢慢悠悠地跑,事发突然,跟着他的人刚好不在近处,顾小灯还没跑出多远,就听见背后传来炸雷似的脚步声,吓得他脊背发麻。
没跑出多远,就看到一个大块头冲到马前来,满手血的掌心拽住了马的缰绳,另一手攥住了他的小腿,狂乱地颤抖着想把顾小灯往下拽。
顾小灯吓得不轻:“松手!你这死变态!不许伤我的马!”
葛东晨刚提起的欲向马挥下的拳头顿住,小跑这下受惊后激发了老来潜力,嘶一声撞开了葛东晨,铆足劲跑了起来。
葛东晨松开了顾小灯的小腿,左手死死抓住缰绳,任由马把他拖行在地上。
小跑到底没力气了,跑一会就停下,葛东晨趁此抓着顾小灯的小腿,发力将他整个人拽下来,疯魔地摁进怀里乱摸。
他也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脑子已经没用了。
他用双手捧住顾小灯的脸,粗糙的手磨得他整张白亮的脸都沾上血,只知道掌心里的人滚烫暖热,柔软滑腻。
活着的,是活着的。
他的喉咙里发出野兽似的嘶鸣,整个跑马场都回荡着。
葛东晨死死抱着他,脑子恢复过来的第一瞬,便是想将他揉碎了化进自己的身体里,从此带着他生生死死,绝不放他走。
“死变态!死变态!你给我滚啊!”顾小灯快要被抱窒息了,起初还能惊恐地大声叫骂,现在被箍得肋骨作痛,眼泪都飚出来了。
大地忽然震荡起来,发飙的千里马北望赶来,马背上的顾瑾玉毫不减速,直接从疾驰的马背上跳下来,乌云压顶似地过来,抓起葛东晨便是一拳。
顾小灯这才得以挣脱,满脸生理性泪水地逃开了。
那边两个疯狗打得不可开交,葛东晨身上穿着来不及解下的兵甲,倒是替他挡下了一半防御,顾瑾玉就穿着常服,装备落后,应该瞄准对方身上没有护甲的地方揍的。
但是两个人都疯了,只知道要凭着本能打死对方。
结果就是谁也打不死。
两人身上又没带兵器,这要是来的是关云霁,大抵还能抽出袖在手腕上的蝶翼刀扎一扎对方的喉管。
顾瑾玉生生把葛东晨身上的护甲打得到处横飞,两人的手不成模样,只看得出是四个血肉模糊的团子在对殴。
顾小灯爬起来扶着小跑勉强撑了一会,小跑乖顺地甩甩马尾巴,但被两个疯狗的动静吓得不安地跺马蹄。
顾小灯扭头只看了一眼,就皱了整张脸,戴上了个痛苦面具,一时间觉得浑身都跟着幻痛起来,只得气急败坏地怒吼:“别打了!有完没完啊!”
两个疯狗还杀疯了互殴。
顾小灯气得捂住自己的眼,心想眼不见为净,让他们互相打死算了:“一个两个都不是好东西,我为什么要从池子里浮上来啊?早知道烂水里了!”
不远处的两个疯狗都僵住了,紧接着便踉踉跄跄地朝顾小灯扑来,状若死而复生的僵尸。
顾小灯又怕又气,干脆不逃了,抬腿就朝先扑过来的顾瑾玉踹去:“滚啊!”
葛东晨也挨了他一脚,估计是被打得比较狠,倒地后一时没能及时爬起来,不像顾瑾玉反应得快。
顾瑾玉这厮直接死死抱住了顾小灯的腿,从腿往上抱到腰,崩溃得不成样子。
“小灯……别说那种话。”
第54章
申时时分,顾瑾玉和葛东晨两人被赶来的暗卫拉扯开,分别搀着准备去处理伤势,两个人互殴得模样狼狈,虽然不至于到破相的程度,但两张脸都是青青紫紫,手脚伤得厉害,葛东晨走路右脚不适,只能拖着步伐。
一行人准备就近去东林苑的院子,顾瑾玉说什么也不乐意让葛东晨进广泽书院里的学舍,也不允许侍卫搀他走,葛东晨便拖了一路的血脚印,脸上却不见痛意。
他伤得越狼狈,顾小灯便会忍不住欲言又止地多看他几眼。
顾小灯只是实心眼,担心这两疯子受的伤里有自己补上的一脚,便本着暂时债务人的心捏着鼻子跟过去。
他的风寒刚好转了一些,才忍不住走出学舍到处逛逛,顾瑾玉便单独带他到跑马场去,把他以前那匹坐骑牵出来,说:“你看,你的矮脚马,它还和以前一样,虽然七年过去了,世事纷纭,但总有一些东西不变,比如你的小动物们。”
顾小灯感觉得到顾瑾玉在自己面前的小心翼翼,大约是搜罗了最小变化的事物,想尽力消减他的不安。
但这几乎都是无济于事。错过一个时代的七年,他自己要花不短的时间去接受其他人与自己的七年鸿沟。
顾小灯给自己打气,怀里抱着久别重逢的海东青花烬,花烬热乎乎地贴着他的肋骨,减少了方才被葛东晨勒出来的不适。他另一只手里还牵着摇尾巴的小配,小小的个子,倒是被“左牵黄右擎苍”的模样衬出了些气场。
他边走边捋脑子里的一团乱麻,想着这些天里身边人告知的世事变化,他关系匪浅的也就那些人,不问都不行。
顾家内部的分裂足够让他久久不能释怀,那些与他异姓的故人就算了,既是家破人亡,也是高官厚禄,没什么好说的。除了一撮人把日子往好了过,其他的或多或少在往少好多坏里过。
他还在今日,这些人已经走到了他设想中的将来,这将来太叫他唏嘘了。
他走在前头,不时回头看两眼,身后葛东晨看起来冷静了一点,顾瑾玉也不凶悍了,只是木着张脸,眼角不时迸眼泪。
顾小灯决意想不到顾瑾玉存着“比较”的心,堂堂一个大将军和王爷,因为忌惮“情敌”长了双含泪便显出碧色的眼,便忧心忡忡地担心“被比下去”。
但顾小灯看着他们,心里更多的是咕噜噜冒泡的生气,他还没有做好再见葛东晨的准备。
葛东晨给他的当头一棒过于震耳欲聋,他不能想冬狩夜里的事,葛东晨和关云霁是怎么联手摆弄他的,一想便想吐出来。
从前一些隐秘的不对劲和不适,他才逐渐回过味来。
此时见跑来制止的顾家暗卫多了,人多、鹰狗在手则壮胆,于是顾小灯边走边数落:“你们是不是有病啊?大好的除夕,就这么让你们败兴。”
身后包围圈里的两个混账东西都吸了吸鼻子,顾瑾玉先抢答:“小灯,对不起。”
葛东晨声带作痛,落后了一秒:“抱歉……”
“那个姓葛的,你没有自己的家吗?平白无故闯进顾家里,你就这么喜欢不请自来。”顾小灯冷了声音,暗自哼了数声。
葛东晨仍在痴痴的魔怔状态中,碧色眼睛发直地看着顾小灯的背影,或许因为生母来自于本就神秘奇特的南境,给他灌输过足够多的奇人异事,这七年里他没有一日相信过顾小灯溺毙。
等到今天,他不必疑心眼前人是幻觉,他没有疯到分不清虚实的地步。
顾小灯掂了掂怀里眯着眼睛的花烬:“以前,哦,就是七八年前,你就没有自己的家,这么多年过去了,你不是没名没分的什么少爷公子,是个鼎鼎有名的正经武官将军了吧,都走到了这一步,就少来别人家里打秋风了,不欢迎你。”
葛东晨偏移重点,只心酸地想,真好,顾小灯对他还是有一份恻隐之心。
顾瑾玉则是听得通体舒畅,心想他比葛东晨强到不知哪里去,他是小灯口中的“别人家里”的一员。
他是与顾小灯同在一片屋檐下的家族成员,谁也代替不来的,越不到前头去的。
于是他立即顺杆上爬,以自家人身份告状:“小灯说得对。他不止今天除夕败兴,过去七年里他也常在庆节要典里跑来当贼,蚊子蝗虫一样,赶不走打不死,非常令人作呕。”
葛东晨迅速想好了祸水东引:“顾瑾玉,谁也别挤兑谁,我所做不及你万分之一,小灯别听他一面之词,我是看不下去他造你和他的谣,我特地潜来,是想毁掉他私立你的牌……”
“位”字尚未出口,顾瑾玉就拨开身边的暗卫,冷不丁地狠揍了葛东晨一拳,暴力闭了他的嘴。
顾小灯在前头听到叫人骨头作痛的声音,回头一看,横眉竖眼:“歪!有完没完?你们为什么都想打死对方?要不别这么吵架斗殴了,一点都没效果只会让人厌烦,还是去订做两架棺材板,你俩一人一具,都当对方是入土封棺死透透好了!”
顾瑾玉和葛东晨便都噤声,大气不敢喘地拖着不稳当的步子,或擦血或捂住伤口,老老实实地跟着他。
一众担心城门失火被殃及的池鱼暗卫们也放下心来,今年可算是能过个安生年。
毕竟去年这个时候顾瑾玉差点“殉情”了。
等到了地方,顾家的医师们满脸淡定地打开医箱、调试药膏,像是对这等局面早已习以为常,顾小灯在一旁看了一会,心情越发复杂。
正是年节时分,顾仁俪和祝弥回了顾家来,连带着祝弥的弟弟祝留,那位少时就被三皇女高鸣兴一眼相中的一等暗卫也回来了。方才跑马场的状况已经传开,除了顾仁俪不便出面,其他人都跑了过来。
顾小灯无视葛东晨和顾瑾玉紧盯不放的灼热眼神,扭头走出门去,不一会祝弥便跟到了他身后。
“公子。”
“嘿,铁门神。”
顾小灯抱着花烬,尽量用轻松的语气喊他:“好久不见啊,祝大哥。”
祝弥笑了笑。
顾小灯眉毛抖了抖,大惊:“你真的是祝弥?真的假的?你会笑了!铁门神之所以是铁门神,就是因为他是个不会笑的冷铁疙瘩,你说你是祝弥?我可不敢认!”
祝弥的笑意不散:“那公子以后给我改个其他的外号?”
顾小灯抱着花烬围着他走了几圈,小配也摇着尾巴跟着,这飞禽和走兽给他带来了莫大的安全感。
祝弥见他满脸震惊,便咳了咳,把自己调整回以前的面瘫样:“我没有吓到公子吧?”
顾小灯站定,呆了呆,一脸认真地反问回去:“你们都在担心我被吓到,可是我突然消失了七年,骤然又回来了,难道就不会吓到你们吗?”
祝弥没有料到他会说这样的话,微怔后叹了叹:“这话真是公子的风格。正因公子的风格向来如此,所以众人不怕。”
顾小灯明白他的意思:“在其他人眼里我是个没有杀伤力的‘好孩子’嘛。”
他想了想,转头看了一眼门内,问祝弥:“所以当你们觉得我真的死掉了之后,这些年里,你们感到难过了?”
祝弥点头:“人非草木,孰能无情。便是我,当初也感到心酸难抑。”
“可我以前在世时,为什么没怎么感觉到你们的这种关心跟在意呢?”
顾小灯知道屋里的人能偷听得到他在门口的讲话,他在问祝弥,未尝不是也问顾瑾玉和葛东晨。
“以前你们待我,就像待一个东西或玩意,一个闲置在角落的泥胎,以为我死之后,忽然就难过了,以及看到我回来了之后,竟是这么个奇怪的剧烈反应,实在是令我百思不得其解。我不怎么害怕沧海桑田,但是对其他人对我的奇怪态度,我只觉得实在是割裂,割裂到荒谬至极。”
祝弥沉默下来,心想,旁人怎么样不晓得,等你得知顾瑾玉那些因你作的死和发的疯,只怕你会觉得更荒诞。
顾小灯纯属有感而发,想到什么便说什么,说完就拉倒,摇着头唏嘘不已:“算了,怎么着就怎么着吧。以前除夕想跟大家一起吃个年夜饭,后来我是觉得没什么必要了,如今顾家的人更是凑不整……原来七年的光阴会发生这样多的事,我要是正正常常的,现在二十四岁会是什么模样呢?”
祝弥答不上来,但他觉得这些年里承蒙顾瑾玉关照,有必要帮忙推那么几把,于是他小声悄悄地跟顾小灯示意:“公子若是不介意,我带公子去一个地方看看。”
顾小灯:“?”
他跟着祝弥神神秘秘地走出去,他原以为是去什么秘密地方,结果不过是去了他最开始在东林苑住的小院子。
祝弥解释道:“这些年里,瑾玉没有搬到西昌园去,一直以来就在这儿和学舍来回住。”
顾小灯哦了两声,又笑着切了一声,开玩笑道:“为什么呀?总不会是因为怀念我吧。”
等到祝弥带他走进那间熟悉的卧房,他一脚进去,下巴险些惊掉,怀里的花烬都兜不住了,惹得气鼓鼓的海东青扑腾着跳到他肩膀上去站好。
顾小灯看到整个房间里都挂满了画,正面侧面背影比比皆是,全部都是有关他的画像。
顾小灯虽然知道自己长得还不赖,但突然看到这么多有关自己的美丽画像,还是被冲击到震惊,下意识地摸摸下巴,半自矜半自得:“我长得有这么好吗?”
祝弥在一边笑,跟着顾仁俪在一块,顾仁俪因在北戎待了九年而习惯了说话直来直往,如今熏陶了他七年,也带得他直爽了不少:“是,公子就是生得好看非凡。”
顾小灯的笑意却很快消失,有些迟疑地走进去:“你带我来,就是想让我看看,顾瑾玉收藏了这么多我的画吗?”
祝弥点头:“我是直到去年方得知,他在这里画了这么多有关公子你的画像。想来七年自以为的生离死别,的确让他刻骨铭心吧。”
顾小灯睁着圆滚的眼睛,缓缓扫过四面墙,轻而易举地便能分辨出哪些是出自顾瑾玉之手,哪些是……某人。
过往四年里,他数不清有多少次依偎在那个人身旁,看他落笔,替他研磨颜料,再任由他将柔软的笔触勾勒在自己的手背上,画开一朵又一朵落花。
正看得出神,一阵破风箱似的喘息声传来,以及一声无地自容的呼唤。
顾小灯回头,和肩上的花烬一起面无表情。
紧急发现不对,药上到一半就跑过来的顾瑾玉不敢吱声。
祝弥还带着一种耐人寻味的“好好加油”表情,无声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而后滑不溜秋地遁走了。
顾瑾玉:“……”
顾小灯走到一幅画了他十五岁模样的画卷面前,看了几眼上面坐秋千看书的自己,回头问脸色苍白的顾瑾玉:“你怎么做到的?我看得出来,这些不是你画的。”
顾瑾玉小声:“也有我画的。”
顾小灯还就认真地抬头去找,很快走到了南墙面前,驻足在一幅面前。
画的是他的背影,他长发垂腰地蹲在狗窝前,那时小配刚到他手上,几个月大的小狗崽扒在狗窝前亮晶晶地朝他吐舌头,一旁窗台上还站着花烬,鹰眼炯炯有神,放哨似的看他。
一人一鹰一狗,这场景在顾小灯的记忆里过去一年不到,他记得很清楚。
“这是天铭十七年的正月时节,是苏公子生辰的前一天晚上。”
他报出时间,而后为自己下意识脱口而出的称呼而感到生气,抬手捏了捏自己的脸,随后顶着半红的小脸回头瞪顾瑾玉。
“原来那天晚上你没在隔壁好好睡觉,你大半夜在隔壁门里偷看我?”
顾瑾玉安静如鸡。
顾小灯感到不解,他搓搓小臂上的鸡皮疙瘩:“顾森卿,你为什么总在暗地里看我,有什么不能放在台面上的?刚醒来时,我也经常觉得有被人暗中盯着的不适感,我还以为是我想多了,好嘛,原来是你?”
顾瑾玉喉结微动:“对、对不起。”
“总是道歉只会拉低对不起这三个字的分量,你在我这儿的信誉值还是会往下滑。”
顾小灯说着生气地指挥肩上的花烬、脚下的小配:“去打他!”
花烬和小配应声而起,兴高采烈地扑到顾瑾玉那儿闹。
顾小灯便严肃地背着手去扫其他墙的画,不一会儿顾瑾玉顶着个乱蓬蓬的脑袋凑过来,小声地邀请他来打他:“小灯要是不高兴,直接上手打我就好了,至少能让你出气。”
“滚蛋。”顾小灯头也不回地看着墙上的画,声音低了些,“所以,你回答我,苏明雅的画怎么在你这儿,而且还有这么多。”
顾瑾玉润色与美化了一下:“我曾到苏家去,不经意发现他挂了这些画,就顺手带回来了。”
顾小灯没吭声,安静地站在原地揉后颈。他一沉默,顾瑾玉心里便没着落,害怕他顾念过去,与苏明雅四年的情分能抵住一朝的背叛。
但他心焦如焚地等了半晌,等到的是顾小灯扯下墙上一幅画,一边撕一边自言自语。
他的赤忱被烂种撵在脚下随意践踏,不委屈和不愤怒,那是不可能的。
“他又骗人,又抛弃人,结果却又这样惺惺作态地怀念人。”
“更让我瞧不起了。”
第55章
顾小灯把四面墙上的画经过一番肉眼筛选,抛开顾瑾玉的画暂且不理,他把苏明雅的画一幅幅摘下来,仔细看完,认真撕掉。顾瑾玉便主动去弄了个火炉子,火都给他点好了。
“小灯要烧吗?灰烬我来处理。”
“这些东西看起来有年头了,我突然损毁,你不会不痛快?”
顾瑾玉摇头,拿着火钳在地上热火炉,大型狗一样蹲着:“你回来了,千画万画就都不需要了。”
顾小灯咂摸两下,先把手里画的碎片放进火炉里,火星吞没残画,映衬得他的眼眸越发明亮。
顾瑾玉一边认真地拨弄着火钳,一边瞄他,对面的顾小灯因隔着火焰而显得模糊,正因模糊,顾瑾玉才眼前一花,眼里恍惚的幻觉叠加在顾小灯身上,它朝他展开了笑颜并说道:【森卿,晚上一起守岁吧】
顾瑾玉一瞬心潮翻涌,伸手想去触碰顾小灯颊边的梨涡,一声“好”呼之欲出,就被顾小灯喊醒了。
“你烧糊涂啦!手不要了吗你!”
顾小灯原本心情复杂地看着火炉里悠悠飘出的灰烬,没想到顾瑾玉就又没头没脑地出幺蛾子,一只手竟伸进了火里,火星瞬间燎到了袖口,滋啦滋啦地烧开了他手上缠着的绷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