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人嫌落水后—— by今州

作者:今州  录入:07-06

小青年满脸没睡醒的迷糊,本能地伸出手,三指准确夹住丢到面前来的一双眼球。他捏在掌心里盘了一会,满意地笑了:“谢谢父亲,这双好。”
男人负手笑咪咪地看了他一会,小青年便没有回去补觉,把玩着一双玩具,好奇地看向生父:“父亲,您在想什么?还在想那个顾瑾玉吗?”
“没有。”男人摇头,随即又踢起地上的头颅,当踢蹴鞠一样,“正儿,你大声笑一下。”
小青年对一切不明所以的指令良好接受,哈哈笑了好一会,笑完才继续追问:“爹,怎么了吗?”
男人将头颅踢过去,头颅将屏风撞倒,露出屏风后的大床光景,枕席上侧躺着一个不着一缕的雪白少年,已经没有气息。
小青年摸不着头脑:“我是笑的不对,还是笑的不好啊?”
“不对也不好。”
“哦。”小青年表情真挚,“那父亲眼里,有笑得对且笑得好的人吗?我去为您搜罗,礼尚往来。”
男人这才满意,招他过去,父子一并到窗前:“方才有个骑毛驴的小家伙进了里面吃饭,声音清甜,来头不小,八成是定北王从长洛带来的,你收拾妥当去帮我把人抓来,要活的,为父再送你一百双漂亮珠子。”
小青年郑重其事地点头:“好的,交给我。”
“虽然我有些急,但你不用急,那小家伙身边都是武功不错的。我下午还要再看定北王一趟,你不准再睡了,打起精神来。”
“哦。”小青年用干净的左手单手梳拢长发,系成了一束长马尾,“父亲,我不喜欢顾瑾玉。要是我把那会笑的人给您送来了,您能允许我把顾瑾玉杀了吗?”
“当然不能,也不能讨厌他。”男人不大高兴地拍了把青年的后心,“你为什么讨厌你哥?”
小青年安静了片刻,什么也没说,只是一身的戾气无处掩藏,右手一合拢,新到手的“珍品”便被粉碎了。
对于一个即将跑来夺走自己一切的便宜兄长,怎么可能不讨厌?
四街之隔的军衙里,顾瑾玉和他的六个副将开了一个时辰的集会。顾平瀚忙碌了一天一夜回来,说是灰头土脸也不为过,累得面带菜色,午饭都还没扒拉上,就被顾瑾玉的下属没轻没重地架去议事堂里。
“将军!您的光棍哥回来了!”
顾平瀚累得面无表情,无从训斥。他始终不明白顾瑾玉的下属为什么一个比一个没规矩,虽然个顶个的能干,但没多少尊卑意识,不像是接受过国都礼仪熏陶的。
顾瑾玉正在议事堂里画部署的军事图,闻言头也不抬地回道:“我呢?我是什么?”
架着顾平瀚的两个下属和在座的六个副将异口同声道:“你是名分哥!”
顾瑾玉:“晚上加餐,北境刚送来一批羊,烤了。”
众人激动得欢呼驴叫,六个副将拍着桌子伴奏,里里外外,气氛好不快活。
顾平瀚:“……”
顾平瀚想摆出定北王兄长兼西境封疆大将军的谱,但一想到晚上的鲜嫩烤羊也有自己的一份,便把这口气忍下去了。
八个人坐定,顾瑾玉的军事图没画完,抽空抬眼看了顾平瀚一下:“这次的集会很重要,你把你心腹也叫来,有些军务需要和我这边的兄弟们交接。”
顾平瀚不是第一次听顾瑾玉口中说出“兄弟”二字,听一回便觉讽刺一回。
他先反问:“重要到什么程度?”
顾瑾玉语气毫无起伏:“我开这个集会,部署的任务是灭城。”
顾平瀚楞了足有五瞬:“灭什么城?”
“梁邺城。”
“为什么?”
“烟毒发源,叛党肆虐,邪派把持,邪众无数,养痈遗患,所以该灭。”顾瑾玉画完了将近五尺的部署图,拿起图钉在了背后的墙壁上,半面墙壁上因此布满了触目惊心的毁城红叉点。
顾平瀚头顶发冷,在对待西境乱七八糟的军务上,他一向是偏激的那一派,与西境众城的保守官吏向来持有不可调和的冲突。但此刻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下意识地想把这多年来与他唱反调的保守派一个个拖过来,让他们看看长洛下来的定北王才是什么阎王。
顾瑾玉催他把心腹叫过来,顾平瀚艰难地张了张口:“梁邺是西境四大城之一,城中有几十万定居者,此事再议吧。”
“你想一如先前传统,召集西境一百三十六个官员再议?”顾瑾玉摘了手套,指甲漆黑的修长五指轻抚佩在腰间的玄漆刀,“不可能,拖不了。”
顾平瀚感到一如烟瘾发作一样的头疼:“……不召百位官员,也得召梁邺以外的封疆大臣吧?屠城这等大事,难道能全部由你我顾氏一派的人拍板吗?”
“我说的是灭城。”
顾平瀚堕到无边际的心魂一下子被提回来,顿时松了一口前所未有的大气:“所以是只破不屠?”
顾瑾玉看了他一眼:“我掌的是破军,怎么迁掉城中人是你的问题。”
顾平瀚刚放下的心又悬了起来:“如果我迁不完?”
“哦。”
顾平瀚突然又不敢吭声了,绞尽脑汁在想这个“哦”传出了多少意思。
顾瑾玉人还没到西境时,就一直在催促他将西境的兵权集合起来,这本来也是他驻扎在西境这么多年致力的军制改制,谋的是先集再拆,图的就是有朝一日一举瓦解西境乱党。
想过以暴力歼灭祸国余孽,但着实没想过要这么暴力。
顾平瀚一边拼命想着举措,一边想拖住顾瑾玉的快刀:“等等、等等,你为什么这么着急?”
顾瑾玉指腹抚过玄漆二字的刀铭:“再过不久,不出一个月,我会离开西平,会有人请我到梁邺去。在离开这里之前,我们把该部署的全部了,西伐本就计划从梁邺城开始。”
顾平瀚追问:“你遇到什么人了?”
顾平瀚怀疑是自己不在的一天之间出了什么新的变故,顾瑾玉这死衰仔来西平城这么久,天天都上下左右逢源,突然之间做出这等癫狂部署,他都怀疑他是疯病发作了,或者是昨天遇到了什么比他更疯的牲口。
“是遇到了一些不同以往的大鱼。”顾瑾玉忽然笑了,“顾平瀚,你要不要试着改一下名字?改成顾平梁,或者顾平邺,亦或大气点,顾平西?”
说着他转头问向六个副将:“你们觉得这三个名字哪个更好听一点?”
结果三个名字刚好每个名字各有两个支持者,六个副将叽里呱啦片刻,目光炯炯地一起看向顾平瀚:“平将军更喜欢哪个?”
顾平瀚:“……”
他突然有一种错觉,好像有六只花烬杵在跟前。
懵了一会儿之后,他又发现眼前六人的眼神没有一个有退缩。顾瑾玉的这些副将们,乃至没有资格进入议事堂的无数以计的下属们,几乎每一个人都相信他的决定。
这些人确实都是海东青。
顾瑾玉结束会议之后换了身常服,整理着从少年时一直用到现在的兵器匣,快整理完时,听到身后有一阵咕咕的声音。
饿着肚子的顾平瀚过来了,他难得跟他开回玩笑:“我以为是花烬一边大叫一边飞过来,你是把花烬生吞进腹中了吗?”
顾平瀚手里拎着个简陋的食盒,着急得还没打开,只拿在手里望盒止饿:“你把话说清楚,你是遇到江湖中的什么人了吗?”
顾瑾玉没有废话:“昨天赴一个豪绅的宴席,遇到了一个叫姚云晖的人。人自称是从梁邺城来的,约摸四十三四的年岁,身上气质很奇特,我让手底下的人去查他,十去三回,身边很危险,凭着一些蛛丝马迹能确定人是从千机楼出来的。”
顾平瀚皱眉:“姚云晖……我对梁邺城的官绅查了十之八九,没有查到过姚姓的,除非化了名,你先等着,我去把梁邺城的名册拿过来给你,连你都说身边危险的绝非善茬,先别着急接触。”
“我有种直觉,是真名,但多了一个字,不是姚晖,就是云晖。”顾瑾玉取下玄漆刀擦拭起来,“顾平瀚,你相信世间有基于血缘的羁绊吗?你第一眼看见小灯的时候,胸腔里真的没有涌起过一种血脉相连的直觉吗?”
顾平瀚没回答,反问:“你觉得那人是你生父?”
“你先回答我。”
僵持片刻,顾平瀚没有办法,只能沉声回了有。
他无法形容第一眼看到顾小灯时的诡异触动,那可能是抗拒不了的血脉同频,但顾小灯本人……没有一丝一毫在顾家养出来的影子。
既然是顾家的血脉,有顾家的形,为什么没有顾家的神?
他那时不想看这个天降的亲弟,视线转移时,看到了他旁边的张等晴。
顾瑾玉仔细地擦着玄漆刀,刀身上倒映出了他因情绪激动而忽黑忽红的眼睛:“我也感觉到了。”
不止姚云晖,那人身旁还有一个叫姚云正的青年,这两个人的长相气质都和他自己截然不同,但顾瑾玉就是感觉到了,那种他抗拒不了的血脉感应。
彼此身体里流着一样的血的感觉非常奇特,他习惯了从记事起就与众人毫无共情的孤立状态,忽然从孤岛变群岛,微妙得让他彻夜不眠。
顾平瀚很快发现他情绪不对:“你在想什么?”
顾瑾玉擦着刀,笑了笑:“在想小灯。想和他分享,想听他开解。”
顾平瀚直觉有些头皮发麻……不过他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他太饿了的缘故:“开解什么?”
“我非常想、非常想杀了他们。”
“……”
“这比当初想杀了父王的感觉还强烈啊。”
“…………”
顾平瀚猛然起身:“我去把小灯带过来。”
“没事。”顾瑾玉把刀收了回去,“我自己去找他,我说了只是想,又不是真动手,你着急什么?”
顾平瀚手里的食盒凹了一个小洞,面瘫着脸无话可说。
“小灯和张兄在外面游玩,中午到了滚犊子街吃饭,我下午刚好有人要在那边约着相见,我顺带去接他即可。”顾瑾玉把刀佩回腰上,眼睛里虽有血丝,瞳孔却不再是鲜红色的了,“对了,麻烦你有空的时候去监督关云霁的状态,等他好的差不多,就可以放出来找高鸣乾了。他会答应的,看在小灯落水的仇上,他不会拒绝的。”
顾平瀚只觉得自己已经要忙成狗了,并且他初七没有休沐。
“诸事繁杂,时间这么紧迫,你初七还要休沐吗?”
“当然。”
顾平瀚又说不出什么来,只得挑刺:“那条街叫滚肚子街。”
顾瑾玉又笑:“你不懂。小灯去过那里,他回来一定会和我笑,说森卿森卿,有一条街叫滚犊子。”

第121章
顾小灯吃完午饭就让张等晴拉到三楼去看新鲜,三楼的大堂造得特别,雕梁画栋地修成圆形,最南是个地势最低的月牙长台,由南向北的雅座修成了阶梯式,依次渐高,最北最高,每座最多坐三人。
顾小灯看到了许多老人家牵着垂髫小孩,他在长洛很少见到老人家,国都是座古老但又过度朝气的盛城。
他们一行人到第三排去,两两一桌,张等晴研究桌上的茶具,吴嗔在隔壁左顾右盼,方井在一楼打包了份大肘子,没一会,一桌煮茶点香,一桌大吃肘子。
顾小灯脸上戴着半个小猪面具,扮着鬼脸逗右边雅座老人怀中的小孩,小孩也跟着龇牙咧嘴,倒是乖巧不闹。没一会儿他那脑袋瓜就被张等晴扳过,接了一杯热气袅袅的花药茶:“猪崽子,感觉怎么样?”
张等晴带着半个黑熊面具,顾小灯便叫他英雄哥,指指不远处的台子:“感觉很好,不困不累,那儿总该是个戏台了吧,待会是有歌舞,还是排演什么娱情的戏曲吗?”
“歌舞是没有的,有的只是西境的跳大神,形式夸张,待会你品鉴一下?我是听得有些腻了。从阳川上游到这支流,跳大神的戏一共就十四出,都是祀神戏,反反复复演,想看别的也没有。”
张等晴附到顾小灯耳边说小声话:“其实挺无聊的,哥带你看一两回,你知道有这么个东西就可以了。”
顾小灯也凑他耳边去:“怎么突然要咬耳朵啊?”
“说无聊要被当地人说教,一口一个不尊重习俗的唾沫。”张等晴在他耳边叨咕叨,“无聊无聊无聊。”
他哥语气幼稚,顾小灯差点笑出声,想了想又觉得心酸。
张等晴明明也是喜欢热闹的。
不一会儿,月牙台上传来动静,顾小灯循声望去,只见两队浓妆艳抹衣着更是五颜六色的伶人上台,为首的男女一起亮嗓,害呀一声响彻满楼,震得顾小灯肩膀一耸,目瞪口呆,只得赶紧喝口水压压惊。
张等晴见他反应,笑了好一会儿。
顾小灯转眼先去看旁边的小孩一桌,六七岁的小孩都比他淡定,不知是看过了几回,张着嘴跟唱,能和台上的唱词对上口型。
他觉得此景有些诡异,扭头去看月牙台上,伶人们唱的大意是过去的岁月中曾有旱饥疫三灾肆虐,大地万物无一幸免,人间秩序崩塌。
故事简单,但内容血腥,伶人们演绎的方式又太具煽动性。十人饰演因天灾人祸逝世的百姓,死相展现得十分夸张。
饰演饥饿而死的伶人骤然撕碎戏服,袒露瘦骨嶙峋的上半身,饰演得病而死的在地上痉挛翻滚,还有四人上演人相食,高举一个五六岁的小伶人大吼,小伶人双手事先涂满红色颜料,被高举空中时掩面,随后露出一张近乎血淋淋的小脸。
顾小灯麻了:“……”
他抓住张等晴的衣袖,在伶人们饱含感情的痛苦哀嚎里往他哥耳边倒苦水:“这是无聊吗?吓人吓人吓人!”
张等晴迅速把黑熊面具往下拉,捂住上扬的嘴角:“哥也没想到你赶上的是第一出神降戏,前面是有点夸张,没事昂,看了这个要是小腿打摆子,晚上就让哥陪你睡觉,保管噩梦退散!”
顾小灯被台上的嚎啕震得龇牙咧嘴,朝张等晴露出了虎牙。
他本就容易共情,台上的戏过于煽情,而台下的看官又多为专注投入,有黄发垂髫跟着一起饮泣,群体的血色悲惧从顾小灯的头顶泼下,淹得他不知所措。
如坐针毡到顶峰时,台上的戏也演到了剧烈的地方,群体到绝境时,有新的伶人身穿黑衣登场,面戴同样不掺一丝杂色的漆黑面具,身形高大健美,一开嗓声音低沉悦耳,像雷雨扫平了浓稠的血迹。
顾小灯哇了一声,不由自主地跟着其他看官一块拍手,不仅是觉得终于从悲剧中解脱出来,还在于他发现这黑衣伶人的声音有一点像顾瑾玉。
接下去的戏便是天上雨神降世,指派人间圣子救世,刚才被人们分食的小伶人摇摇晃晃地走向雨神,身上血衣换白衣,昭示舍身成仁,幼童成圣。
顾小灯又麻了:“……”
身体不知怎的发起冷来,流动的巨型色块像涌进了眼里,小刀划拉一样,窒息得他佯装眼睛酸痒,赶紧半摘下小猪面具揉揉眼。
戴回面具时,他忽然发现台上的雨神正朝他看过来,漆黑面具后的眼睛像两摊墨,黑得有些触目惊心。
顾小灯萌生一股遁地的冲动,刚想拉住张等晴的手,台上的黑衣雨神抱起白衣圣子,竟直接下台往他们走过来了。
“!”顾小灯赶忙往张等晴那边躲,“哥哥哥,人过来了!”
张等晴被他逗得不行,伸手把他夹住:“没事没事,这是正常流程,神降戏嘛,扮演雨神的人会特意抱着圣子到台下走一圈,还会用那面具碰一下个别看客,意为赐福,图的就是一个沉浸。别怕啊小灯,被一出戏吓炸毛了啊?”
顾小灯还有些怵:“邪里邪气的……”
因他们坐得靠前,黑衣伶人没一会就走到了他们前面,顾小灯心中合掌祈祷赶紧从自己身边走过,谁承想那人好死不死的,就在他面前停住了。
他又怕又实在有点好奇,颤巍巍抬头看了一眼,就见伶人抬起右手摘下脸上的面具,一张英俊得有些意外的年轻脸庞显露,把顾小灯看懵了。
这饰神的帅哥抱着小孩弯腰,手里的雨神面具贴了贴顾小灯的小猪面具,用那把和顾瑾玉有些相像的嗓音低声说:“诸、神、佑、你。”
声音虽低,却回荡满楼,周遭掌声雷动,顾小灯才醒神过来,两手一合朝帅哥道谢:“佛祖也保佑你,保佑你发大财。”
他的声音小小的,几乎被淹没了,身旁的张等晴听见了,越发笑得兜不住一口白牙,面前的帅哥也听清了,戴回面具前笑意一闪而过,竟是个有酒窝的。
伶人走完了一圈,只赐福了顾小灯一个。
半个时辰后,顾小灯骑回自己的小毛驴,这才在斗笠下大松一口气,擦擦额头上的薄薄冷汗。
张等晴问他看完戏的看法,他心有余悸地给他哥一拳:“你一直在笑!还笑!提前也不说仔细点,那些伶人的嗓门快把我的耳朵轰成几瓣了,那排演的内容不乏瘆人的,很可怕啊喂!”
张等晴难得挨揍,笑得脚下趔趄,步伐如醉:“好好好是哥坏,以己度人了,以为我宝贝弟弟经历过真奇迹,不会害怕这些装神弄鬼的,谁知道你的胆子这么小?”
“也是吼。”顾小灯想到平白跨越了七年,顿时把自己开解了,转而摸摸张等晴的胳膊。
“惊吓归惊吓,你的运气倒是好,第一回 看戏就赶上神降赐福。”张等晴反手拍拍他,“虽然哥不信那些,但刚才那一出,我倒是希望真有诸神保佑你。”
“人间的哥和天上的老爹都是我的神,嘿嘿。”顾小灯比划着大拇指朝他肩膀一戳。
张等晴受用地点点头,正要问他还想不想去哪里闲逛,忽然余光看见一个扎眼的大个子过来,顿时翻了个白眼,扭头啧着。
顾小灯戴着斗笠,视线有些受限,刚想拍拍他哥说话,肩膀就被冷不丁地轻拍,一惊一乍地转过头,突然就憋不住笑了。
“你……怎么过来了啊?”
顾瑾玉戴了一个夸张的鬼面来,歪着头站在小毛驴旁边,想吓一吓他。顾小灯刹那看到他,肢体都透着明显的惊喜,抬手屈指敲了几下鬼面,挠着玩一样,顾瑾玉刚摘下鬼面,他就挂到他脖子上抱一抱,像一只挂脖的狐狸或者松鼠。
酒楼上,也是一身黑衣的姚云正眯着眼俯瞰着,手里也拿着一个面具,他那天降亲哥拿着鬼面,他拿着神面。
他远远看着挂在他亲哥脖颈上的白皙手腕。
很快他决定了,来日他要把那双手砍下来,在余温未尽时,也放到自己脖子上环住。

直到入夜,顾小灯都感觉得到顾瑾玉的情绪不太对。
下午他们从滚肚子街一块回来的,顾瑾玉送他回府,护送中总像是不放心,一个将王,戴着面具当牵驴奴,亦步亦趋地牵着他的小毛驴,把他送回将军府后,自己又急匆匆地跑去继续办事。
顾小灯看他一身墨服朱带,烈日下像一个掺血的墨点子在大地的黄纸上逶迤。直到月上重窗,墨点子才焕然一新地回来。
这夜他来显然是狠洗过,来到顾小灯面前时,顾小灯既看到他的手背泛红,也嗅到了他指尖的皂角香,顿时猜想他今天在外面是杀猪了还是宰羊了。
顾瑾玉在他身边坐下,靠得虽近却身体僵硬,问他今天玩得尽兴与否,身体难不难受。
“我好得很,倒是你,”顾小灯又抱一抱他,下午在滚肚子街那看见他时,他就觉得他情绪不对了,鬼面具戴脸上,人也像个鬼,“你怎么了啊讨债鬼?今天不太对劲。”
顾瑾玉的身体似乎终于舒展开来,迫不及待地伸手回抱,拥抱不够,还把顾小灯捞到大腿上紧紧箍住,恨不得两人变成齿轮,好严丝合缝地相楔一样。
顾小灯是侧坐,被搂得有些不舒服,侧腰贴到顾瑾玉衣服下硬实的腹肌,挣也不挣扎,等了一会也没等他开口,于是逗他:“怎么一身腱子肉绷得这么紧张?想干我啊?”
顾瑾玉:“(///□///)!”
方才他身上还透着若有若无的阴沉,这下地府转阳间,心跳如雷,耳廓通红,手脚都无措起来。
“昨晚亲得我整片后背都麻了。”顾小灯举个拳头捶他脑袋,“色狼啊你,病人都不放过。”
顾瑾玉闭了闭眼:“……只是亲亲。”
“那也该分时间吧!半夜才回炕的人,闹得我都睡不好觉。”顾小灯佯装蛮横地戳他胸膛,一下一下戳着,一句句数落,而后话锋一转,“像现在才是合宜的时候,结果你心里不知道在因为什么事沸反盈天,看我看我,干看我干什么?我是你脑子里的弦吗?长了嘴既不会说,也不会亲。”
顾瑾玉的心被一根食指戳得不住怦然,专注地听顾小灯说完,便靠近过去吻他唇珠,等顾小灯换气便狗一样亲他脸颊。
接吻时分明纹丝不动,顾小灯却天旋地转地以为自己要从他腿上摔下去了,结束后眼冒金星地呼着气,晕头转向地听顾瑾玉在轻喘里没头没脑地说话。
“我不知道怎么说。在别人面前我可以有的放矢,因为讲利论弊,到你面前我不知道,有时说停不下的胡话,有时连胡话都说不出来。小灯,你能不能把我的心肝和脑子挖出来,你看看我的,就知道我想说什么了。”
“挖什么挖!”顾小灯在他腿上扑腾,用脑袋撞了撞他,“哇哇叫两声就好了,怎么一副被臭鸡蛋砸了的蔫巴样,顾森卿,你是今天午饭吃到了个坏蛋,还是遇到了坏蛋啊?
顾瑾玉顺势和他额头相贴,瞳孔是微红色,自身体被百蛊拖出这后遗症,他的眼睛就像一对装了黑红流沙的琉璃珠子,此时珠子里像浮着一抹跃动的血,森森的:“是遇到坏蛋了,足足有一窝。”
“和你有渊源吗?”
“我知道他们是一窝畜生,还知道我跟他们流着一样的血……”
顾小灯闻言坐直,身体好似烫着一样,浑身火烧火燎一般,立即握住了他的手,脑子里嗡嗡的想着该来的总会来。
顾瑾玉下午再去见了一回姚云晖,嗅了半天的血腥味。他说得很克制,只说让他由内而外地感到不舒服的那对父子的名字,和千机楼牵扯的庞杂琐事几乎避之不谈。顾小灯从南境千山出来后总做噩梦,大半因幼年的模糊记忆所致,如果可以,他希望他能在千机楼覆灭之前不靠近与之相关的任何漩涡,等他把梁邺城炸个干净,顾小灯若想故地重游,他再陪他去俯瞰那些废墟。
“姚云晖,姚云正。”顾小灯听完重复了几遍这两个名字,挠挠头,“我没什么印象,这是你真正的父亲和兄弟?你竟然有素未谋面二十几年的兄弟……那你有见到,或者听到你阿娘吗?”
顾瑾玉脸上浮现出空白。
他一点也没有想,倒是一味想着把那对父子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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