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娘,那是什么东西。
若是见到了,也是一起砍了。
“她也是我娘亲。”顾小灯捏捏他茫然的脸,“你的生母是我的养母,我忘记了她的样子,却还记得她呼唤我时的热切声音。”
顾瑾玉立即停止遥想,低头蹭在顾小灯胸膛上,听着他的心跳掩饰自己的无措。
顾小灯感觉到了他的无所适从,像个撞墙的迷茫木偶,他不知道顾瑾玉脑子里想了两天的大逆不道事,只是有些殊途同归的共情。
他仓鼠似地靠在顾瑾玉头上,指尖不停卷着顾瑾玉的发梢:“你是不是头一次在世上感觉到了与生俱来的羁绊,发现了自己不是孤身一人。这种混乱的感触很微妙,你有自己习惯的生存方式,你不喜欢被干涉和控制,希望自己还像这七年来不被家族拘束;你心里又隐秘地渴望这个血亲组成的家族,会不会比养父母那边的家族好一点。”
“然而你阅人无数,见微知著,即便接触短暂,你也还是发现了彼此不对味……你不喜欢他们。明明是两批世界的人,偏偏因为斩不断的血缘而开始紧密相连,每个血亲都像一根如鲠在喉的刺,也像一根拴住原本不被管束的风筝的线。”
顾小灯轻声说了一会,最后摸摸他宽阔的后背。
“最后你发现,原来你两边都不喜欢,也都融不进去。”
“而两边的家,又各有根正苗红的家族子弟,到哪一边去都像鸠占鹊巢,没有一个是你的归处。”
顾瑾玉一动不动地低头靠着他。他认真地听着,以为心里没有多少波澜,却忽然看见自己那只搂住顾小灯腰身的手,指尖在微微发抖。
顾瑾玉选择更用力地搂住腿上的这截腰:“我只喜欢你。世间众生,我有你就够了,我的家就是你。”
他和顾小灯说过更缠绵也更疯癫的告白话,此时不过顺应情境说出,可心中骤然一抽,突然明白了顾小灯昨天对他说的“跟我回家”。
他是如此离不开他,直到现在,依然在一次次刷新自己对他的需要程度。
顾小灯往他耳边说:“我的家里永远有你,你不用太彷徨。”
说罢他语速飞快,使劲地拍顾瑾玉,邦邦的简直像拍毛球:“好了好了,我也只能和你唠嗑这一点点了。再多的,那些朝堂江湖党争打仗,那都不是我了解的了,你自己看着办吧!我是我养父从千机楼里带出来的,你的血亲只怕是里面的角色,你为宦这么多年,一定知道怎样做才最符合时局,万事多加小心。”
顾瑾玉把他捂到怀里去,说:“我爱你。”
顾小灯干咳。
顾瑾玉又闷闷地说:“幸好你还有张等晴。”
顾小灯笑了笑,抬手给他一拳:“混账,当面就张兄云云,背地就直呼妻舅名讳。”
顾瑾玉低着头蹭他的手认错,心里把个妻字翻来覆去地念。
顾小灯希望他能自在放松一些,抱着这个大块头,费劲巴拉地轻摇慢晃,轻快地说起对今天闲逛的见闻:“森卿森卿,那条滚犊子街很有趣,这西平城里还有没有一条叫完肚子的街啊?”
顾瑾玉半晌才反应过来:“我明天找官员把隔壁的街道改了。”
顾小灯又撞他一下:“我跟你开玩笑,你傻啊?”
顾瑾玉还应了声好。
顾小灯絮絮,他对西平城最大的感觉就两个,一个是满城的建筑色彩鲜艳得眼花缭乱,二是城里的人口和长洛、南安城、东境等其他地方都不同,老人多,但他这一天没见着一个女郎,街上馆里都没见着,看祀神戏时,台上的伶人也全是男的。
他对这有些不理解:“女郎都在家里吗?”
顾瑾玉嗯了一声:“尊男之地,罔顾晋律,整个西境没有一个女官。”
“但是本代皇帝是女帝啊。”
“他们对于这一事实避如蛇蝎。”
顾小灯啧舌,一下子想到对比,脱口而出道:“这地方怎么听起来这么像未开化?葛东晨他娘那边的南境巫山族是尊女的,阿吉稚拙但到哪都自信张扬,西境堂堂中原之地……”
一语未罢,顾小灯一下子住了嘴。不经意一说,自己把自己哽到了,葛东晨这个名字,那么一个人,再提起竟像是隔世。
顾瑾玉眼皮一掀,抬手用粗糙的指腹轻轻抚着他的侧脸,内心一瞬打翻了醋海,面上却故作无事和大度:“我们中原之地,确实也有比不上异族的地方。”
他想他顾瑾玉这个人,也有比不了葛东晨的地方——他还活着。
当初他要是死了,顾小灯这会一想到他就是以泪洗面了,多好。
即便他知道顾小灯对那葛狗并没有那种意思,最多的只怕是失望,可葛东晨狗就狗在力争在他们这群人里最早去死。
死亡寂灭,从此业障一死勾销,就那么在顾小灯心里划过了一道口子,即使迟早会自愈,但划过的刹那总归是痛的。
顾瑾玉如今觉得那群混帐东西最好的结局是赖活着,然后个个都成婚。比如苏明雅屈服苏家而娶妻纳妾,葛东晨为周旋两族娶个巫山族人,关云霁为复兴关家而入赘岳家,苏小鸢之流也最好有个一起烧饭的正经炕头人。
过得艰难,理想覆灭,落于俗世,成全世俗,这种下场让顾小灯见着了,才能让他解气又放心,痛痛快快骂他们个狗血淋头,甚或拳打脚踢一番,怒完,彻底抛之脑后。
结果这群人个个光棍着,七八年过去了,谁都在死死巴望着,惦记着亲手欺过又弃过的同伴。
顾瑾玉自己惦记到发癫,然后对这群费尽心思抢他老婆、抢他老婆注意力的人恨之入骨。
他神经兮兮地想,他能如何,他只是可怜的正室,又毕竟是伟大的正室,善妒是不可取的。尊重,克制,宽宏,听话,当狗,这才是良好的爱灯之道。
这么个话茬,顾小灯定定神便翻过了,顾瑾玉倒是天马行空地浮想联翩,想到苏关二狗现在都在西境,得防他们作死。
他想坏事时眉目会显得格外凶,此时眼睛黑沉到底,顾小灯看他两眼,突然就想起了下午那个饰演雨神的帅哥。
那人身形和声音有些像顾瑾玉,但五官压根不像,一笑而过闪出的酒窝甚至看起来有点甜滋滋的。
顾小灯莫名感觉在哪见过他,面善得很,那青年的酒窝有说不出的熟悉,只是他的气质有些诡异,现在回想,像是强化版的变态葛东晨、堕落版的邪恶顾瑾玉。那张脸分明让他觉得可亲,那气质又让他觉得可怕。
不知道是不是跳大神跳太多沾上的邪气。
夜深的另一端,父子对坐,姚云正哼着神降戏的曲调,手里捧着个剔透的水晶瓶,轻晃着看泡在里面的黑白珠子。
姚云晖翻着叠在头骨上的书信细看,左说一句“他权势滔天”,右说一句“他为何不反”,感慨又笑叹。
姚云正等他看完那沓信件,才放下瓶子说白天的事:“爹,那小东西叫顾小灯,十八岁。”
“他也叫小灯?”
姚云正闷闷地应了一声:“打听不到更多的身份,大概是长洛顾氏的旁支,很受那两顾的重视……”
他话还没说完,姚云晖就笑着打断:“你大哥不姓顾,私下里提起他们,你也该称一声兄长,长幼有序,这点不能乱。”
“我哥,我亲亲长兄大人。”姚云正没什么诚意地改口,“您知道吗,那顾小灯是我哥的……小夫婿。”
姚云晖的笑差点裂了:“什么??”
姚云正扒拉起瓶子,一脸认真:“我打探来的讯息,绝对货真价实,您看重的这位大好侄子是个断袖,纯纯的断,没有过姬妾,洁身自好地让人怀疑是不是有病的程度,床里人就只有这个顾小灯,不像是当脔宠养,宝贝得很。”
姚云晖处在石化当中,半晌才回神,缓缓道:“我云氏子弟,没出过断袖……他定是被晋朝带歪了,无妨,来日带回正道就好了。我看不惯那会笑的小东西了,你把他杀掉,把他的脑袋给我带回来,我要把他挫骨扬灰。”
姚云正心中觉得可惜,他下午看到了那小东西面具下的半张脸,如果另外半边脸没有疤,那就是他这辈子见过的最漂亮的少年了。
他认真点点头:“知道了,我试试,顾小灯身边人太多,除了我哥的,有神医谷的,还有个更难搞,是从长洛霜刃阁来的。”
姚云晖揉了揉紧皱起来的眉头:“下午我看到了你哥佩戴的腰刀叫玄漆,那也是霜刃阁的东西,竟然能流传百年,真是天命瞎了眼。你多调楼里的死士出来,不惜手段,霜刃阁的也好,神医谷的也罢,一个一个除掉。”
“顾平瀚和顾小灯哪个更优先?”
“那还是前者更紧迫一些。”姚云晖顿时拎出轻重,“对了,高鸣乾那畜裔驯出了一只难得的海东青,和你哥的那只八分像,送来给你用。”
姚云正眉一挑,不一会儿就见到新随从捧着笼子进来,墨布一掀,笼内的海东青目光炯炯,羽毛光滑,细看能分辨出和顾瑾玉的花烬的不同,但稍远一看就认不出来了。
这只海东青性情温顺不少,姚云正玩了一会感兴趣,把刚得来的新鲜眼珠喂它,越发满意:“那老二总是能弄出一些新奇东西,连他的崽都那么好用。”
姚云晖难得附和:“是不错,比十八年前的那个差不了多少。”
姚云正的手顿住了。
他知道十八年前的“那个”也叫小灯。
他今年二十二,太小的记忆记不清才是正常,但他有时会梦到千机楼里的“仓库”,梦里回荡着清亮的小孩声,有哭有笑,和生母的声音交织在一起。
据父亲所说,他还在腹中时,他生母就经常偷偷到“仓库”里去看那个她掉包来的真顾嗣,他刚出生的头两年,她也经常抱着他跑去。
后来生母曾模模糊糊地说过,那个小义兄每次见到他都很开心。
“你小时候脸上肉乎乎……他喜欢捏着你的脸,你每次都跟着他笑……你的酒窝一定是照着你义兄的梨涡长的……”
可惜他的小义兄跟人跑了。
再怎么喜欢他这个弟弟也跑了。
姚云正十四岁时手上开始接管死士,那时他派人去打听长洛顾家里的顾山卿,抓不到,听一听也行,结果统共就收到两封信,一封简单陈述顾山卿乏善可陈的生活和丰富多彩的情史,另一封转达了他的死讯。
他见过顾家的顾如慧,问过她,她不说,高鸣乾倒是回答了,但他不了解顾山卿,只答那人长得不错。
姚云正很想知道怎么个不错法,想过这么多年,今天这个顾小灯凭空出现,他猜顾山卿九成就长那副样子。
断袖哥流传过和顾山卿的七年肮脏事,如今他宝贝上别的十八岁嫩草,好巧不巧也叫小灯,肯定是养替身。
他对断袖没好看法,但顾山卿是个例外。
现在他替死了太多年的顾山卿感到不值。
你看,他们都忘了你。
只有我还记着你。
顾小灯隔天起来,感觉到周围暗处的眼睛变多了。
他是知道顾瑾玉那些暗卫平时一直注视着他,顾瑾玉不在时,也许他说过的什么话都会被上呈到他那里,换句话说,他在顾瑾玉那儿是无死角的,没有秘密,可以说是被监视,甚至被监禁,只是自由度很高。
顾小灯并不在意。
苏明雅曾用链子和笼子拴住他,葛东晨用柔软但无法解开的绸缎捆住他,顾瑾玉根本不算什么。
他纯粹好奇怎么突然在他身边安插这么多人力,明明就在将军府里,这是在怕什么?昨天才跟老哥出去溜达了几圈,今天就出了这种阵仗,像是他把外面的某些未知危险带进来了。
往日张等晴总是一大早就跑来,今天却是直到晌午才拎着食盒出现,脸上挂着笑意,但难以掩饰一身的肃杀劲。
“来来来,小猪蹄子给我,我把把你今天的脉。”张等晴风一样到他对面坐下,摆出一副老郎中的架势,“让本神医看看猪崽子今天能好几成。”
“来了来了。”顾小灯笑着挽袖口,“大神哥,快看看这截东坡肘子是生是熟。”
张等晴佯装作势啃他,掐着他的脉搏鼓捣了一阵,身上的冷意消失了不少,满意地摸了摸他的发顶。
“你脸上简直像写了一行字,‘哦豁!总算有个好消息’。”顾小灯好奇又担心,“怎么了哥?你要是有了麻烦,麻烦还和我有关,一定不要瞒着我哦。”
张等晴纠结了一会,打开食盒摆香喷喷的饭菜:“吃饭说!没想瞒着你的,你慢慢吃,我想想怎么和你唠。”
顾小灯便竖起耳朵来,猫一样小口扒拉,不时就抬头看他一眼。
“顾瑾玉和他的血亲接触的事,你知道对不对?”
“知道,他昨晚吭哧瘪肚地说了,对方是一对父子,疑似是他的父和弟。”
“昂,就是这个,昨天平瀚跟我通了气。他那个人谨慎,不确定那父子是不是千机楼的,但顾瑾玉既然确定肯定是他的血亲,那我也能确定绝对是。”张等晴说得飞快吃得慢,“上午我找顾瑾玉,想让他再约见千机楼的畜生,顺便把我带上,我要当面会会。”
“你见到了吗?”
“没靠近,只在远处看到了,看到了老的,没见到小的。神医谷追着千机楼查了这么多年,总算是让我找到了一条大的。”
张等晴身上的气压骤低,动作大开大合起来,吃块肉都表情狰狞:“千机楼里的畜生有等级划分,区别是身上的服色,身上的袍子颜色越深地位越高,最低是穿白袍,最高就是通身穿黑色,一共有十四个等级,因着秩序森严,那些畜生一般不会乱穿衣服。顾瑾玉今天会面的那个老的,穿的是颜色很深的华丽黑衣,草!”
顾小灯咽咽口水:“哥你别太激动,要不吃完再说?我怕你咬了舌头。”
“我没事,真的没事。”张等晴深吸一口气,夹了块肉到他的小碟子里,“只是追踪这么多年,一朝有了大线索,心里吊起了一口气。”
顾小灯明白,张等晴是把父母之死、年少颠沛流离、又被神医谷束缚等若干贯穿大半辈子的仇,摁到了千机楼的头上。
他问:“哥,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做?”
“当务之急是严防死守千机楼的人渗透进来,虽然他们是冲着顾瑾玉来的,但我总担心你被他们发现,你不知道他们手段多猎奇,要是得知你就是当年那个丢了的药人……”
顾小灯安慰他:“我溺个水溺了七年,岁数对不上,不会的。”
张等晴冷静了下来,抬头看他一眼,松了口气。
顾小灯这下算是明白周围的暗卫怎么多了,又问:“哥,那你知道世子哥跟瑾玉接下来打算做什么吗?”
张等晴眼睛一亮,嗯哼一声,语调上扬,立即逮住机会挑拨离间:“那混蛋每天晚上回来难道就只管啃着你睡觉,正儿八经的事不透个风吗?你看看你看看,这种只会拱人的山猪有什么好?踹了他吧!”
顾小灯瞬间被他逗笑了:“好好好,今晚就踹,让那山猪回他的山里。”
他如此配合,张等晴反倒没辙,悻悻地闷了口饭:“我只知道顾平瀚大概忙活的,不是到处检阅军队,就是疏浚水陆两道,囤资建驿站,又要把阳川下游的十来座主要城池连成一张网,三头六臂都有的忙。我还想问你呢,顾瑾玉就没说过怎么做掉千机楼?一句也没有?”
顾小灯想了想,把碗里最后一口热粥喝完:“确实很少,他闭口不提的,无非是自己都觉得没把握。之前在南境的南安城,两族四姓聚在一起,乱得尘土飞扬,隶属顾家的军队只有五弟带去的五千精骑,那时候他都觉得没那么危险,往我手心里一笔一划地写他的预想,那些设想的局面在后面也成真了。”
他看了眼虚掩的窗外,揉了揉后颈:“他可能是想进一趟千机楼,还没想好怎么跟我说。”
说着他看向怔忡的张等晴:“哥,你小时候和老爹被那千机楼抓去,你还记得那地方的样子吗?没准过一阵子,顾瑾玉就去找你打听了。”
张等晴有些犹豫,欲言又止:“那你还记得吗?”
顾小灯把头摇成拨浪鼓:“七岁前的记忆我实在想不起来。小时候偶尔做梦,会梦见我娘在梦里喊我,很亲切温柔的。直到前阵子进了南境千山的万泉山,穿过那里的一片蛊卵大雾,突然就被勾出了不少瘆人的记忆片段,零零碎碎的,之后就常做噩梦了。”
张等晴又去摸他脑袋,好一会儿才吭声:“哥其实……也记不太清了。”
顾小灯看得出来他说了谎,心里相信事出有因,于是并不多问。
他倒是有些想问千机楼的手段猎奇到什么程度,吃完午饭好奇问起,张等晴瞄了他好几眼:“你打听这个做啥子?我要是说了,你可别把午饭吐出来,不说。”
顾小灯后脖子发毛:“我不会的!你等我一下。”
说罢他溜溜达达地出去,没一会把小配牵了进来,抱住那尾巴要摇上天的毛绒绒大狗,仰着双比狗崽还温润明亮的眼睛,就这么亮晶晶地望过来。
张等晴光是看着他,都觉心软得一塌糊涂,笑道:“好吧,好吧,我想一下,说点儿不倒胃口的。”
两刻钟后,顾小灯一手搂着小配,一手端个小盆,生无可恋地干呕。
张等晴顺顺他后背,又顺顺小配:“哎呀呀,早知道就不跟你讲了。”
顾小灯满脑子都是听来的残肢断骸,脸上好似扣了个痛苦面具。
多的不提,张等晴讲到了千机楼里有不少鬼刀手,极其精通易容。他刚开始听时心里想到了苏明雅,料想再精通的易容恐怕也比不过苏家,谁知千机楼的易容料子和苏家根本不同,他们用的是人皮。
他原本觉得用“鬼刀手”指代易容师有些抽象,这下好了,具体得反胃。
顾小灯缓了半天,两手抱紧小配,问张等晴:“哥,那易容的,你难道亲眼见过?”
张等晴点了下头:“你那世子哥当初会不小心沾了烟草,就是身边的一个下属被鬼刀手顶替了。不止着了道,还让那鬼刀手跑了,只追踪到一张烧得坑坑洼洼的人皮。后来我们都加倍小心起来,现在也严防着,就怕哪里又混进来一个画皮鬼,你世子哥不仅要随时彻查一通身边的人,连带着把顾瑾玉那边的也操心起来,但不知道为什么,顾瑾玉那厮对这并不上心,他似乎对下属有九成九的信任,一点也不怕下属有被顶替的风险,真不知道哪来的自信。”
张等晴吐槽起顾瑾玉的时候总是格外精神:“我看他不用批皮,自己就是个变脸怪。上午见到了他在外跟人周旋的样子,演技好得我一愣一愣的,还以为是什么伶人批了张顾瑾玉的皮去冒充他。明明是个薄情寡义的,怎么演起烟火人情来这么逼真?可见没少在你面前练习。”
顾小灯揉揉皱巴的脸,有些无奈:“和我没太大关系,他十二岁的时候差不多就是这种样子了,他是一块大大的长洛特产,桑葚馅儿的。”
张等晴失语,什么狗屁到他弟嘴里,好像都能变成块可爱点心。
顾小灯又问:“哥,你们没有精通易容的好手吗?那种手巧眼毒的。”
“好手都是要花很多时间跟银钱培养出来的,哪有那么容易啊?”
张等晴捏他的脸,发现他弟出了神,抱着小配不知在想什么。
张等晴今天没能陪顾小灯太久,送了他想看的医书和毒本,随即出去料理门派堆积的诸事,等黄昏时分回来,意外看到自己门口站了一个布衣青年,不远处还有顾瑾玉的暗卫虎视眈眈。
他有些纳闷,他认得这个有些古怪的小青年,毕竟是他弟为数不多的朋友。
“苏小鸢?你有事找我么?”
“苏小鸢”——苏明雅转过身来,礼貌地朝他鞠了一躬,声音和缓地将顾小灯让他来的原委说了个明白:“张先生,我身无长处,只略懂些作画和易容术。令弟让我来拜访您,若是有我能用得上的地方,先生尽管吩咐。”
张等晴有些意外,上下打量了他一通,心想他弟引荐的恐怕差不到哪里去,索性放开了心,还开了句玩笑:“你当真懂易容?那你现在的脸是真还是假?”
苏明雅温和地笑笑:“假的。”
张等晴当他也是在开玩笑,觉得这小青年倒也有几分意思:“你还懂作画是吗?倘若我口头描述一个人的形貌,你能把这人大差不离地画出来吗?”
苏明雅没有什么迟疑:“可以,先生但说无妨。”
张等晴看他神色没有一丝怯场,有心想试试,便直接带他进屋里去,让他到书桌前提笔,把白天看到的姚云晖的模样说了出来。
他想着能画出个五分像也算可以了,神医谷里也有善于作画的人,但大家画的都是实物,只善于画药草,一画起人就有些歪瓜裂枣。
谁知等那青年停笔,把画纸转过来,把张等晴看得错愕。
他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画得太像,以至于张等晴想把画纸活撕了。纸上的畜生惟妙惟肖,连那股势在必得的睥睨气势都跃然于纸上。
苏明雅放下笔便站起来,也没询问如何,无话时就回想顾小灯见他时说过的每一个字,回想他脸上每一处的表情变化。
每见一面,都如饮鸩止渴。
不一会儿,张等晴抬眼问他:“苏小鸢,你以前在苏家是做什么的?”
苏明雅答别人的人生,受他波及、也受他塑造出来的人生:“十岁以前是苏家旁织的田舍奴,之后便入了苏家本宅,作为彼时苏家公子的随从。”
“那个苏明雅的随从?”
“是。”
“苏家出了名的家大业大,哪怕出了点波折也昌盛得很,你如今为什么没回苏家,反而跑来找小灯?”
“苏明雅已死,我从此自由。”苏明雅如是说,“少时在顾家私塾和他有过同窗之谊,念念不忘,便厚颜来了,幸得他不计较,愿作收留。”
张等晴又把他打量了好一会,瞎子也看得出这人什么意思了,指尖不由得揩了揩下巴:“可我弟……我弟已经有心上人了啊。”
“……没关系。”
张等晴眼见着他蔫了下来,转口不再提:“苏小友,我弟既然信得过你,我也不废话了,你要是能帮我筛看身边的人有无易容的痕迹,省掉我一桩麻烦,张某也愿礼尚往来,互帮互助。”
苏明雅礼貌地又行了礼节:“多谢先生。”
张等晴觉得这人很不江湖,大手一挥:“不用客气,我看得出来,你身体有伤病,来日若有需要,给你问诊一番,保管顽疾化轻,轻病化了。”
“不必。”苏明雅身体僵直了,“……不必了,多谢。”
顾小灯安静太平地看了几天书。心里虽然不时想出去放风,但感受着周遭的暗卫越来越多,到底收回了这一念头,抱着小配待屋里小玩小闹,老实地宅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