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远立刻挺起胸膛,道:“十五不小了,之前我族中的兄长,十五岁都成亲了。再者,我听说北地的裴椹十三岁时就已经上战场,岂不比我更小?”
李禅秀一愣,道:“你敬仰裴椹?”
“不,我觉得我以后比他还厉害。”董远继续挺胸。
李禅秀啼笑皆非,鼓励道:“嗯,有志气。”
不过董远自己倒先泄气,嘿嘿笑道:“其实是有一点敬仰他,另外我不够聪明,可能还是比不上他。”
但很快又说:“不过我跟小舟加起来,再过十年的话,说不定能跟他比一比。”
这样应该就有勇也有谋了。
李禅秀忍笑:“你加小舟,那他也加别人怎么办?”
董远愣住:“他加谁?”
李禅秀笑而不语,道:“你先去水师训练吧,若训练得好,等你过了十六岁,就让你上战场。”
又过两月,从西南山中运来的木料终于陆续抵达,北军也开始如火如荼地造船。
李禅秀期间回过两次洛阳,但因要监造造船,每次都很快又返回水寨。
直到深冬,细雪微飘,年关将至时,李玹不知第几次下旨催李禅秀回京。
而李禅秀在得知北边暂时安稳,裴椹也已经率军回京时,终于带着李舸、董远等人,同样踏上回京的路。
官道漫长,思念万千。
快到点洛阳时,李禅秀便不时从马车探出身,向前方张望。
董远在车后好奇跟李舸咬耳朵:“殿下好像迫不及待要见谁。”
李舸轻轻瞪他一眼,让他到了京城后要谨言慎行,别再跟以前一样乱说话。
城门处,李玹知道李禅秀回来,特意到城外接他。
李禅秀远远看见父亲身影,便忍不住露出笑意,马车刚停稳,就忍不住跳下车,一步并作两步上前,高兴道:“阿爹!”
因李玹是微服前来,他便没喊圣上或父皇。
李玹站在细雪中,数着佛珠的手微顿,很快抬起掸去他肩上几片雪花,而后凝视他愈发成熟但依旧秀丽的面容,叹道:“瘦了,也沉稳了。”
李禅秀眼睛微湿,道:“阿爹也有些瘦了,是不是最近又经常熬夜批折子?您还让裴棹去盯着我,我看下次应该我叫人也盯着阿爹……”
父子俩一番寒暄,而后李禅秀又忙向李玹介绍李舸和董远。
两个少年好奇看李玹一眼,但摄于对方的气势,都没敢多看,很快恭敬行礼。
李玹淡笑让他们起身,先仔细看了一阵李舸,点头道:“长得像你爷爷,但更像你祖母。”
对董远,他同样问了几句,并感慨:“若你祖父当初没出意外,我们兴许早与你祖父结盟,说不定能早日认识,也早日认出李舸。”
李禅秀在旁静静听父亲说话,目光却忍不住望向城里。
然而可过了许久,也没人再出来迎接。
终于,在李玹带他们一起回宫时,他忍不住凑近到李玹身边,小声问:“阿爹,不是说裴椹也回洛阳了吗?怎么没看见他?”
明明他之前特意给裴椹写信,说过自己今日能到。
李玹闻言脚步一顿, 偏过头,眼神意味不明地觑他。
李禅秀被看得莫名心虚,轻咳一声, 小声找补:“我也分外思念阿爹, 只是……只不过……也关心北边的战事……”
眼看李玹的神情愈发似笑非笑,他终于编不下去,趁身后两个小的好奇东张西望之际,忙扯扯父亲衣袖, 小声央问:“阿爹, 裴椹是不是还没到洛阳?”
不然怎么会不来接他?
李玹无奈, 叹气道:“刚说你成熟沉稳了,这一看, 还是之前样子。”一团孩子气。
顿了顿,他又解释:“前日金陵向淮河一带增兵,连下数城, 杨元羿紧急发信来求援。昨日半晚,裴椹已率军赶往了。”
“什么?”李禅秀闻言怔住。
虽然明白军事要紧, 可乍一听闻, 期待落空,还是免不了失落。
因为期待见面,这一路, 他看着雪景都如晴日繁花, 直到此刻, 才顷刻感受到天气的阴沉与寒凉。
李玹见他难掩落寞,又道:“原本想留裴椹过完年再去, 但情况危急,实在拖不得。”
说到这, 他拿出一封裴椹留的信,交给李禅秀。
李禅秀怔愣一下,伸手接过。
李玹顺道抬手轻抚了抚他头顶,温声道:“阿爹知道你想见他,等年后战事不吃紧时,就调他回来可好?或者等过完年,也可调你去东边。”
竟有几分哄小孩的语气。
李禅秀有些赧然,尤其身后李舸两人看完周围景致,这会儿又转回注意力,继续好奇望向他们。
他忙飞快收起信,掩饰道:“知道了阿爹,我们快回宫吧。”
说完竟也不上马车,一个人踏着细雪,故作轻快地往皇宫方向走。
李玹摇头,令身旁侍从追上前,给他送上挡风雪的斗篷。
新年是在皇宫和李玹一起过的。
这是他离开圈禁他和父亲的那座北院后,过的头一个像样的年。
虽然不是刚离开那里,重获自由。但第一年流放西北,过年期间,他刚好在赶往梁州,去与父亲会和的途中。
第二年,又赶上攻打朱友君。不止他,父亲、裴椹、陆骘他们,也都在军中征战,没人过过一个安稳年。
至于圈禁的那十八年,因为只有他和李玹两人,过年和平日没什么不同。顶多父亲会免了他的学习,让他好好玩一天,又亲自烤些栗子给他吃。
梦中在西南那些年,他倒是与军中将士一起庆祝过新年,比在太子府北院时热闹许多,但都不及这一次的热闹。
李玹在新年前一日,就封笔不再批折子。宫中也早就张灯结彩,被装点得十分喜庆。
除了宫人,还有一些大臣家眷也被特许进宫,共度除夕。加上多了李舸、董远两个少年,原本一向安静的皇宫,也多了些鲜活气。
李禅秀第一次体会到当兄长的感觉,给李舸两人都发了压岁的银子。
夜晚宫中烟火繁盛,映着雪景,分外美丽。
李禅秀望着眼前星星点点的烟火,望着这些过去只能在太子府北院听见声音,却无缘得见的火树银花,不禁想起史书中描绘的盛世,继而又不可避免地想起裴椹。
盛世要将士们浴血奋战去打下和守卫,如今正在军中的裴椹,是否能看到这样的烟火?
前几日前线传来捷报,说裴椹率军抵达后,已经稳住形势,正上书请奏,要继续向南攻打,彻底拿下淮河。
“守江必守淮”,对金陵来说,淮河必然寸步不能让。并州军虽操练半年,但在水战方面,仍劣于金陵。
加上新造的战船仍不够,李玹深思后,批示:再等等。
李禅秀却清楚,这个“等等”,不会等太久。
而按李玹的计划,一旦开始攻打南边,必然会让裴椹继续负责从东线进攻。
李禅秀其实不太希望裴椹负责东线,这会让他想到一些不好的事。
东线进攻,必然是拿下淮河后,再渡江攻打金陵。这难免让他想起梦境中,裴椹就是战死在长江边。
虽然梦里的裴椹是守长江,抵抗从北边来的胡人。而现实中,裴椹将会是从北边攻过去的那方。
而且时间也不一样,梦中是许多年后的事,距今尚远。况且形势也早已不一样。
但想到梦境中那种真实刻骨的体验,加上又是同样地方,怎能不担忧心乱?
许是白天时想太多,晚上又饮了些酒,有些微醺的缘故,看完烟火,回去就寝时,李禅秀拿出裴椹请李玹转交给他的书信细细重读,最后不小心握着信纸睡着,又梦见收到裴椹死讯的那一刻。
“裴椹……”他攥紧手中信纸,仿佛被梦境中的悲伤感染,无意识地呢喃,一滴泪水从眼角滑落,没入鬓中。
李玹因见李禅秀在席间饮了酒,离开时步伐似有些不稳,不放心过来看看,却刚进内室,就听见这声呢喃。
他脚步微顿,接着快走几步,来到床前。
李禅秀身上的衾被只盖到胸口,手中还攥着信纸,正闭眼紧皱着眉,面容有些许苍白,眼角还带着泪痕,仿佛沉浸在难过中。
李玹轻轻从他手中抽出信纸,只扫一眼,便知是裴椹写的。再想到刚才李禅秀呢喃的那句“裴椹”,不由轻叹一声,抬手将他放在外面的胳膊拿到被子底下,又轻轻往上拉一下被角,掖好。
翌日,李禅秀起得有些晚,但刚起床,就有内侍来报,说李玹让他去太极殿一趟。
李禅秀心中觉得奇怪,李玹让人来叫他很正常,毕竟初一一早要一起用饭。但太极殿是处理政事的地方,难道初一就开始处理政事?
简单洗漱后,他穿好外衣,带着满腹疑问前往。
然而到了太极殿东堂,却不见李玹身影,只有一名内侍守着,见他来了,忙恭敬说“圣上刚才有事暂离,一会儿就回,让殿下到了后,先帮忙看会儿折子”。
李禅秀:“……”难道阿爹一大早把他喊来,就是为了让他干活?
带着更多疑问走到桌案前,坐下刚看两三个折子,就看到一本参奏裴椹的。
李禅秀瞬间提起十二分精神,一字字仔细阅读。
参奏的人是淮水一带的一名守官,说裴椹驻扎在淮水后,金陵方面多次派使者到军中,不知与裴椹谈了什么,如今裴椹大军原地驻扎不动,迟迟不向南进攻,他怀疑裴椹可能是被南边收买了。
李禅秀:“……”他怀疑是这人被南边收买了,在配合金陵使离间计。
正这么想时,殿外传来脚步声,李玹带着一身外面的寒气走进来。
见李禅秀正在看奏折,他走到炭盆旁烤手,浑不在意问:“看多少了?”
李禅秀:“……呃,没看多少。”
顿了一下,又忍不住拿起折子问:“阿爹,这本你看了吗?”
李玹只抬眼瞥一下,就点头道:“看过了,折中所言属实,裴椹确实不像话。”
李禅秀原以为父亲会说“这是胡言乱语”,没想到对方会认同,一时愣了一下。
很快回神,他忙替裴椹辩解:“阿爹,两军对峙,互派使者是常有的事,不能说明什么。况且裴椹不继续向南进攻,是您下的旨意啊,说不定这是金陵使的离间计。”
李玹抬眼瞥他:“我才说一句,你就这么多句等着我呢?”
李禅秀:“……呃。”
但李玹很快又道:“你所言不错,但你可知,就在除夕前两天,李桢秘密离开金陵,在淮水上亲自见了裴椹。”
李禅秀再次愣住,回神后急忙辩解:“阿爹,这定是金陵那边的阴谋,挑拨之计,您不能轻信……”
“但裴椹和李桢毕竟有旧,我听闻李桢还救过他的命。”李玹皱眉思索。
“……那他肯定只是旧情难却,才去见一面,但我想也仅限于此。”李禅秀急急解释,“裴椹这个人对是非、公私都分得很清楚,既然已经投靠我们,肯定不会——”
李玹忽然淡下神色,语气也多了分严肃:“这只是你被情感影响,作出的判断罢了。依朕看,应该立刻派监军前往,时刻盯着裴椹,看他究竟有无二心……”
“阿爹,这事明显有蹊跷,何况裴椹立下如此多功劳,您怎么能轻易就怀疑他,还要派人去……”李禅秀没听完,就急着又要辩解,只是说到一半,忽然就僵住,接着终于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
他狐疑地看李玹一会儿,忽然小猫似的凑上前,抓住重点:“阿爹,您要派监军前往?”
李玹翻了下手背,继续烤火,老神在在道:“是啊,裴椹身居要职,手握重兵,牵一发而动全身,绝不能出意外,必须派人去看着他。”
“那您打算派谁去啊?”李禅秀几乎立刻问,眼睛眨巴,满是期待。
李玹看他一眼,板脸道:“这嘛,朕还在考虑……”
李禅秀立刻殷勤给他捶肩倒水,问:“阿爹,那您看我合适吗?”
李玹点评:“谄媚。”
李禅秀:“……”
倒是李玹先没忍住,摇头失笑,不再逗他。
“行了,拿去吧。”他忽然从袖中拿出昨晚就写好的圣旨,递给李禅秀,“明日出发,快的话,元宵节前就能见到裴椹。”
说完见李禅秀先是怔愣,又瞬间惊喜,他又道:“这下高兴了?别再半夜哭鼻子了,出息!”
李禅秀一愣,很快意识到什么,不由赧然,闷声反驳:“谁哭鼻子了?”
原来父亲昨晚去他房中了?
李玹看他一眼,暗暗摇头,接着又道:“放心,金陵的打算,我和裴椹都知道,这不过是演给金陵探子看的一场戏罢了。”
李禅秀:“……”所以干嘛也演我?
把他吓一跳。
李玹像看出他在想什么,不咸不淡道:“你是关心则乱,这次给你个提醒,遇事要冷静。”
实际当然是逗一下儿子。
李禅秀心中门儿清,展开圣旨仔细看了又看,然后小心合上,高兴给李玹端上一杯茶,道:“阿爹,谢谢你。”
“行了,先跟阿爹一起用早膳,然后赶紧去收拾行李。”李玹板起脸道。
十多天后,一支千余人的队伍风雨兼程,护送一辆马车抵达并州军驻扎地。
军帐中,得知洛阳派的监军到了,据说派头还不小,杨元羿心中“咯噔”一下,转头对裴椹道:“糟糕,圣上怎么忽然也来这套?派个监军来指手画脚,咱们还得像个祖宗一样供着对方……”
话没说完,就被裴椹皱眉打断:“慎言。”
随即拿起盔帽戴上,淡声道:“随我一起出去迎接。”
杨元羿立刻拍了拍自己的嘴,也是,如今的圣上可不是以前那位,派的人想来不会难缠。
裴椹一路眉心紧锁,大步往军营外走。
实际上,他心中也有些担忧。和李桢见面,确实是他事先禀报过李玹后,故意麻痹金陵方面演的戏。
但监军实在没必要派来,尤其万一像杨元羿说的那样,对方是个不懂军务,还事事都要插手的人,他一定……
还未想完,裴椹脚步忽然顿住,怔怔看向军营外的那道熟悉身影。
杨元羿紧跟在他身后,因他忽然停住,险些一鼻子撞上去,正想问“怎么了”时,一抬头,先看到军营外的人,也愣住,随后识趣地往后退了退,给两人让出空间。
李禅秀一路想象过很多次他和裴椹久别重逢时的情景,有欣喜,有迫不及待的相拥……
但此刻,他身着云龙锦袍,负手而立,一切情绪都被压在心底,眼睛只看向对方,唇角噙笑道:“裴将军,不欢迎?”
水寨营外, 雨雪霏霏。
李禅秀肃身站在斜风细雪中,乌发微湿,唇色薄红, 被雨丝沾湿的皮肤像浸透水的薄瓷, 清隽动人。
隔着一道辕门,他就这样突然出现在裴椹面前的风雪中,眉目带着浅笑,像从画中走出来一样不真实。
裴椹怔住, 沉寂的心脏忽然发紧, 跳得轻而急促。
轻吸一口寒气, 他终于回神,忽然快步上前, 在旁边人都没反应过来之际,一把解下披风,紧紧将身上已经被雨丝沾湿的李禅秀拢住。
借披风落下一瞬, 恰好笼罩住身影之际,他微低下头, 一半脸也藏在披风下, 额头几乎与李禅秀相抵,乌黑眼睛望进对方眼底,暗哑低声问:“殿下怎么忽然来了?也不打伞。”
下一刻, 披风从李禅秀头顶滑过, 落在他肩上。裴椹也恭敬后退一步, 神色平常地帮他系好披风的带子。
李禅秀望向他,清润眼睛眨了眨, 同样压低声道:“忘了。”
因为下车太急了。
话刚落,没来得及给他打伞随从这才撑着伞赶到, 诚惶诚恐地请罪。
李禅秀刚要说“无事”,裴椹先一把接过伞,撑在他头顶,对那随从说:“无事,你先退下吧。”
然后将伞柄往李禅秀的方向又偏许多,温声含笑:“臣为殿下撑伞。”
李禅秀站在他身旁,浅笑望进他眼中,忽然,温凉如玉的手指握住他沾着雨水的手背,道:“裴将军也淋湿了,不必只顾着孤。”
说着握紧他的手,将伞往他那边又倾一些,恰好停在两人中间位置。
裴椹目光落在他白皙素净的指尖,眸色微不可察深了一瞬,很快移回,不动声色道:“臣先送殿下进营。”
李禅秀沉吟点头,两人一路并行。
杨元羿在他们经过身旁时,忙恭敬行礼,然后和李禅秀的随行部从一起跟在后方。
裴椹走了几步,余光忽然瞥一眼后方,见众人离得不近,又将伞微微向后挡一些,偏头靠近李禅秀,压低声音问:“殿下还没告诉臣,怎么会忽然前来。”
尤其最近多雨雪天气,道路难行,算算时间,对方恐怕得是初一初二就出发,才能在这个时间赶到。
大年初二就赶来……尽管心中思念万千,可也从未奢想过,对方忽然出现,更没想到李玹会舍得让他在刚过完年就来。
裴椹面上不动声色,握着伞柄的掌心却微热。从辕门到营帐短短的一段距离,以往走过无数遍,从不觉得遥远,今天却觉得格外漫长。
想快点到军帐,想快点只有两个人独处。
李禅秀偏头看他一眼,却含笑道:“孤自然是领了旨意来监军的,裴将军莫不是忘了自己是来迎接谁?”
裴椹一怔,这才骤然想起,他确实是出来迎新来的监军……所以殿下就是新来的监军?
他转头又望向李禅秀素净的面庞,声音暗哑问:“不知监军大人今日有何安排?若没有的话,不如先到军帐一叙,由我亲自为大人讲一下军中情况……”
“不急。”李禅秀抬手打断,含笑道,“本监军要突袭检查,先看一下军中粮草和防务情况,如此才能探明实情,才能不辜负圣上派我来此的用意。”
说着他还往洛阳方向拱了拱手,仿佛此行真的只是公干。
裴椹见他唇角噙着丝笑,像只顽皮的猫,不觉也勾起唇,道:“好。”
说是要突袭检查,但因为淋了雨雪,两人还是先到军帐中,各自换了身干衣。
裴椹事先知道监军要来,但当时不知来的会是李禅秀,所以随口吩咐杨元羿,让给对方安排好军帐。
现在发现来的是李禅秀,心中多少有些后悔,他应该亲自安排对方军帐才……不,应该借口其他军帐条件太简陋,不能委屈殿下,直接安排对方住自己军帐才对。
但现在想,显然已经晚了。
裴椹遗憾撑着伞,陪李禅秀先检查军中粮草是否充足、保存是否得当。
中途雨雪渐小,慢慢竟至停止。裴椹却像未觉,一直撑着伞,与李禅秀说话时,不时借伞沿遮挡,靠得极近。
看完粮草,又看军中防务,中间用了一次饭,接着又去看士兵操练情况……
等这些都看完,裴椹问:“监军大人,如何?”
李禅秀沉吟点头:“不错,裴将军治军有方,没辜负圣上的嘱托。”
裴椹见他一本正经的模样,像只骄矜的猫,不觉浅笑。
抬头看一眼天色,见已经快黑,他又不动声色道:“大人可乏了?要不要先到帐中休息,我同时为大人详细说一下军中情况?”
李禅秀睨他一眼,似笑非笑:“我来之前,听闻裴将军对监军甚是不喜,尤其是那种随意插手军务的监军,这样会不会不太适合?”
“怎会?”裴椹几乎立刻接话,顿了一下,却又缓和道,“殿下也说了,臣是不喜欢不懂军务,还随意插手之人。殿下常年领兵,颇晓军事,自然是……不同的,臣也期盼殿下能拨冗一叙,不吝指点一二。”
李禅秀差点没憋住笑,强忍着正色道:“那好吧,就到将军帐中一叙。”
裴椹竟微不可察松一口气,随后浅笑,忙做一个“请”的手势。
到了军帐中,裴椹立刻挥退其他人,掖好帐门后,转身没说正事,却温声道:“今日元宵,军中将领可轮番休息半日,臣正好下半日休息,听闻附近城中晚间会有灯会,不知可否邀请殿下一同前往……”
“不急,裴将军先坐。”李禅秀却打断他,一副要说正事的模样。
裴椹心中有些奇怪,抬步走过去。
李禅秀反客为主,给他斟了杯茶,等他坐定后,终于开口:“裴将军,孤在来之前听闻,你前段时间在淮水上私见金陵的李桢,可有此事?”
裴椹微挑眉,心知此事原委,圣上早已知道,没道理殿下不知。
那就是殿下还在故意逗他。
于是也假装凝眉,严肃道:“确有此事,不知殿下从何……”
话未说完,李禅秀忽然起身绕过桌案。
裴椹望着他走到自己面前,微微俯身,清润的眼眸看向自己,轻声问:“那你被他说动了吗?想去金陵吗?”
方才那句确实是故意又逗裴椹,但这一句,却是心底真的隐忧不安过。
并非担忧裴椹真会去金陵,这一点他有自信确定,绝不会发生。但他……确实担心过裴椹与李桢的交情,担心他被旧日友情羁绊,心中煎熬。
毕竟他也听闻过,李桢对裴椹有救命的恩情。
当年老燕王和长子、长孙战死北地,裴椹亲率两百铁骑,冲进胡人大营,在三万人中来回冲杀,回程又遇胡人截杀,战至筋疲力竭时,是李桢不顾老皇帝不可出兵的命令,亲自带兵赶去,把他从死人堆里救出来。
所以梦中李禅秀从未敢开口拉拢过裴椹,除了立场不同、自己势力太弱,也因清楚裴椹和当时的新帝李桢之间交情非比寻常。
裴椹看到他目光中的犹豫、迟疑和不忍,似是明白他心中想什么,不由抬手覆在他光滑侧脸,轻叹:“殿下误解了,李桢当年救我,其实是与李懋一个唱白脸、一个唱红脸。
“前段时间圣上告知我,说已经查明祖父他们当年战死的真相,是李懋忌惮祖父兵力愈盛,又因祖父一再为当时还是太子的圣上上书,怀疑他已经投靠圣上,于是狠下杀心。
“他们原想趁祖父死后,立刻派人接手并州,没想到我又将并州军撑起来了。但没想到胡人来势汹汹,又担心幽州的情况重演,正好我当时打退部分胡人,他们松一口气后,既想让我守住并州,又怕镇不住我,于是才用了那个办法,表面施恩于我。”
顿了顿,他又皱眉补充一句:“李桢当时是特意等我快战死之际,才出手援助。”
即便如此,他也认了这个救命恩情,后来有机会便还了回去,同样救过李桢一命。
说完这些,他抬起眼眸,再度看向李禅秀,哑声道:“殿下这下可以放心了吧?我与他之间并不欠什么恩情。”
李禅秀确实放心了,但指尖又在他肩头的衣料上轻轻划圈,蛊惑问:“不欠恩情,那你和他之间的交情?我听说你们年少时就结交,情谊非比寻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