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千不解:“那为什么还加了一朵寒桑花呢?寒桑花是示爱之物,若是在氏族中相互递送,那可是有朝氏族联姻之意啊。”
“那就看他们如何猜想了。”
裴千震惊:“真缺德啊。”
安无雪对这个评价很是受用,又拿起另一个灵囊,接着说:“这是北冥清丹宗的不传灵丹。清丹宗是丹道大宗,两界很多流传的毒药灵药,都是他们传出来的。用他们的灵丹,可以解所有出自清丹宗的毒。”
“他们和刚刚提到的王氏,也有点旧怨。我记得王氏一位渡劫中过他们的火毒,至今还没解,把这个灵囊还有里面的寒桑花,也以清丹宗的名义,送给王氏。”
裴千鼓掌:“那这样,王氏渡劫高手的火毒就可以解了,他们一定能化敌为友!”
安无雪把剩下的灵囊都这样一一说过去。
最后,他说:“这些我便不收了,全按照那些和他们关系‘极好’的氏族门派名义,送出去便好。”
“太缺德了!但是缺德得我好喜欢,”裴千打量着那些已经定好归处的灵囊,突然想到,“既然要这么做,那最好是要一个无牵无挂无门无派的人去送比较合适吧。首座打算让谁去?”
安无雪看向他。
裴千:“。”
他起身想溜。
安无雪却说:“玄方能破了你好不容易给曲忌之下的幻术,我自然更可以。”
裴千坐了回来,乖乖将那些灵囊纳入怀中,斩钉截铁道:“给首座跑腿,是我之荣幸。”
困困在一旁打了个滚。
“呜……”
裴千瞪了它一眼:“你别笑!”
“呜呜!”笑得更厉害了。
这一回,连安无雪都没忍住笑了起来。
他边笑边说:“你放心,我什么时候白让你做事了?这些都是对你有用的。”
“对我有用?”裴千撇撇嘴,“你把这些人的礼物都送给了他们的冤家,这些人收下的时候肯定反应不过来,发现之后也只能吃哑巴亏,非常憋屈地彼此化干戈为玉帛。”
这些人可真是,要说补偿安无雪当年的委屈,偿还安无雪如今的恩情,一个都没能做到,赠礼还都去了旧怨之人手上。
“他们闹不起来,恩仇也被迫全消,最后要说好处,也是整个北冥的好处吧?我已经是个浪迹四方的散修了,北冥再怎么样,能和我有什么关系?”
安无雪笑而不语。
裴千放弃理解,感叹道:“我想收回刚刚说的一句话。”
“哦?”
“落月峰的人也太不要脸了,包括你!”
安无雪又笑了几声。
这时困困已经跟着笑得躲进了他的怀里。
他抱着毛茸茸的白团子,披着一袭同渡劫巅峰高手身份全然不符的素衣长袍,坐在梅树下、石桌旁。
雪后初晴,积雪未消,天光洒下,映出人面如桃花,像是春日坐在了冬雪里。
他虽是在调笑,可连调侃都调侃得如幽兰轻摆,雅得不似人间之物。
常人死过一回,背了千年的污名,还以身入阵救了那些曾经的旧人,不说埋怨咒恨,总该有些委屈的吧?
可安无雪似乎什么贪嗔痴恶都没有一般。
千帆过尽,他就这么在飘梅落雪中坐着,比天光还要明亮。
既没有当世高手的架子,又没有与这世间隔阂了千年的谨慎。
不矜不躁,不卑不亢。
裴千骤然敛了神色,悠然长叹。
“首座。”
“……嗯?”
“观叶阵中,你和我说,我对你有误解,是因为我不曾见过千年前的你,因为我不知你在仙祸时是如何统率两界的。”
裴千掂了掂手中的灵囊,“我现在见到了。”
安无雪一愣。
“但我之所想,不曾变过。若我降世于千年前,也是泱泱北冥中,曾经听命于首座、共立四海万剑阵的一个散修,我也会唯首座是从,同首座一起扶乱世于飘摇。”
“即便是现在,我其实……也是把你当做我的半个师长的。”
裴千话语一顿,面上沉肃之色一扫,嘴角噙笑道,“那些人当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有眼无珠!”
安无雪眸光微顿。
他双眸仍然盛着笑意,坦然道:“时局不同而已。当年……太乱了,又乱了太久了。”
他说着,竟是缓缓闭上双眼。
浩瀚神识展开,自这开满梅花的小院延展,盖过整个第一城城主府,却还未停歇,渐渐覆盖上四方所有的大街小巷。
有修士行于长街,有凡人摆着小摊,有说书人在茶楼里高喝……
似乎还有人在说前几日剑阵之事,在说着“安无雪”的名字。
他勾起唇角。
他就这么“看”着众生,说:“仙祸打了太久,世间其实很少能有真正的恩怨两消,太多人的怨恨在当时都无处可去。一开始,这些恩怨还有倾注的去处——浊仙未灭,魔修横生。
“可是后来,浊仙死了,魔修也式微,世间眼看就太平了。但还是有太多人的仇怨都找不到去处……”
所以他们需要一个憎恨埋怨的对象。
“不论是黄发还是垂髫,凡俗还是仙长,终究难以做到真正的不偏不倚。”
他当年不也照样被私情所扰吗?
“既然做不到不偏不倚,那许多事情,自然不是为了公正、为了对错。只是为了让心里舒坦而已。”
安无雪收回神识,睁开了眼:“众生本来就是糊涂的。你也糊涂,我也糊涂,他们也糊涂。既然都糊涂,计较太多,不是为难我自己吗?”
他上一世,对自己最大的期望是挽救乱世,护住所有想护住的人。
这一世,他只想做一个最糊涂的人,活过最糊涂的一辈子。
话音落下,轻风吹起细雪,埋葬了所有声响。
裴千刚想告辞去帮安无雪跑这一趟腿,安无雪门前的魂铃却被人敲响了。
安无雪神色登时复杂了起来。
他扬声道:“我本想着修养几天再去拜访城主,但城主既然今日来了,便请进吧。”
院门未关,结界未立,上官了了直接走了进来。
她仍是那一袭黑衣,长发垂落而下,飘在积雪之上。
她如今修为只有辟谷,连个初入仙门的弟子都不如,唯有神识修为未跌。
几日过去,她早已知晓不少事情。
可这是他们危局之后第一次平静地待在一处,上官了了仍是恍惚了一下,半晌不知如何开口。
裴千赶忙说:“两位有事要谈,我一个无关之人,还是先走吧……”
“不必,”上官了了却拦住了他,“你不算无关之人。”
“啊?”
上官了了转过身,正对着安无雪。
她终于开口道:“兄长。”
安无雪动作一顿,无言。
她骤然明了,苦涩道:“宿公子方才说要去找我,可是有什么要我做的吗?”
安无雪这才说:“我只是想问一下上官城主——雷劫之危已过,北冥剑阵也被完全修复,你可有后悔散了修为?若是后悔,虽说我没办法让上官城主重回巅峰,但动用北冥剑阵,还是能还你一些修为。”
“你果然一点没变。”上官了了喃喃道。
“我已经破道了。宿公子,我这些年都在执迷中修行,失去的那些修为,重回我身,只会加注心魔。是我对不住你,能尽我所能偿还,怎么可能后悔?”
安无雪默然。
他也不是什么优柔寡断之辈,话已至此,他也没必要执拗什么。
他不再提此事,只问:“昨日有不少人在我门前聒噪,我有听到几句谈论上官城主的——你要离开北冥?”
“哪有辟谷期当城主的道理。我的修为能瞒得了一时,总不可能瞒得了一世。”她自嘲般笑了一下,“既然破道重来,我自然该去寻我要走的路。”
“北冥需要能主持剑阵、力压仙门的城主。”
“我已经定好人选。”
安无雪挑眉。
“人选在哪?”
上官了了抬手,指向了在一旁不敢出声的裴千。
裴千:“?”
她说:“在这。”
裴千:“???”
他赶忙看向安无雪,却见安无雪没有任何意外之色。
他想起刚刚安无雪说的那番话。
“……”
好像突然明白了为什么安无雪会说——北冥局势变动,对他会有大用。
裴千:“。”
一旁,上官了了等了片刻,没有等来安无雪惊讶之言。
她叹气道:“当年四海尚乱,你我奔波于北冥剑阵之事,总是你在安排,我在听。我以为这么多年过去,我总该能帮你安排好一切……没想到,我的打算,你早已清楚。”
安无雪平静道:“正是因为相信上官城主的能力,剑阵之中,你散尽修为之时,我便明白,你应当已经想到后手了。”
北冥这样一个仙道昌盛之地,上官了了若是破道重修,必然无法统率北冥数不尽的仙门和氏族。
而新的城主,不仅需要对剑阵了如指掌、能够得心应手地用剑阵守护北冥,还需要有一定的修为。
渡劫巅峰凤毛麟角,渡劫后期便够用了。
此人若是无牵无挂更好。北冥各仙门之间都各有龃龉和勾连,不论从哪家选个高手出来,都必然会有不同的声音,还会导致北冥局势颠覆。
最重要的一点是——他们并不清楚主导祸事之人是否藏身于仙门氏族之中,若是从中选人,运气“好”选到祸主,将阵主之权给了那人,那可真是将两界安危双手奉上了。
那还剩谁最合适?
自然是已经脱离曲氏,这么多年都不曾回北冥不可能是此局主导者的裴千。
裴千看他们两人就这样一来一回,仿佛在谈论什么板上钉钉的事情,他幽怨道:“我可以拒绝吗?”
安无雪说:“可以。”
裴千正待顺坡下驴,上官了了便说:“除了你之外,我确实还有一个人选。”
那岂不是更好?
裴千配合道:“那另外一位道友必然是个杀伐决断的天骄,霁月光风的正经人。不知是哪位道友有此殊荣,等到城主交接完毕,我必然带上一份厚礼前往拜谒!”
上官了了说:“曲忌之。”
“好,我恭祝这位曲道——啊呸!”
裴千猛地一顿,脸都拧在了一起,“怎么是他!?”
安无雪这时才说:“曲小仙师确实也可行,虽然他是曲家人,但他这一回同曲问心决裂,带头整肃曲氏,不太可能和魔修祸乱有关。他还出身阵道世家,是北冥皆知的阵道天才,接管北冥剑阵定然得心应手。
“可若是曲小仙师当了城主,北冥剑阵自此会听他的不说,北冥无数仙修都唯他马首是瞻。”
“以北冥的实力,要在两界四海找人,或是强求什么,应当不难。届时曲小仙师是四十九城共主,做一些满足私心无碍两界的事情,别人应当也不会管的。”
裴千神情垮得越来越厉害,仿佛已经预见曲忌之登位之后的可怕。
安无雪刚说完,裴千一改方才的抗拒之色,撩起袖子,道:“上官城主,我觉得,我这个人还是挺可靠的,你还是考虑考虑我吧。”
上官了了:“……”
她点头,“你若是愿意,我自然不会考虑别的人选。”
安无雪笑了一声。
他这一笑,上官了了怔了怔——她很久没有听到安无雪这样的笑声了。
从千年前上官然一事之后,他们二人算是决裂,她便再也没有和安无雪有现在这般的时刻。
兄长刚才狡黠的调侃劝诱也好,还是现在被逗笑出声,都是因为在场的另一人,和她……毫无干系。
“兄长……”
“时候不早了!”裴千赶忙说,“第一城不小,我要把那些灵囊都送到还得费一番功夫,我就先走了。两位聊……”
他赶忙往院外走,却又猛然想起了什么。
“一进来就被你连着坑,我差点忘了!我……我想着你睡了几天,也许口中会觉得寡淡,给你带了点吃食。”
裴千从自己的灵囊中掏出了一盘被灵力包裹保护着的冰糕,放在石桌上,这才一溜烟跑了。
安无雪看着那冰糕,伸手,抓起一个啃了一口。
熟悉的味道。
冰糕是琅风城人爱吃之物,北冥并不常见。
但裴千先前在琅风城住过一段时间,会带冰糕给他,似乎也说得通。
那人连这点细枝末节都思虑到,生怕他认出来,却忘了——或是想不到最关键的一点。
当年他最爱吃的便是谢折风亲手做的冰糕,怎么可能不识得这个味道呢?
他还以为这人昨晚走了之后消停了。
没想到出寒仙尊带着落月弟子善后北冥事宜时,居然还偷偷跑去做了冰糕,让裴千找个借口送来。
他看着手中那被自己啃了一口的糕点,犹豫了片刻,还是没有放下,接着啃了下一口。
上官了了在一旁,等了许久都没有听到安无雪的动静。
她踌躇道:“……宿公子?”
安无雪转过头:“城主还有什么事吗?”
“谢出寒说,你也是一无所知地在落月峰中醒来。在此之前,你的残魂都在荆棘川,那千年来,你……可还好?”
安无雪吃着冰糕,彻底咽下一块后,才说:“你这问题好生奇怪——问一个死人好不好?别人一缕残魂是什么样的,我自然也是什么样的。”
上官了了露出心疼之色。
生前众叛亲离,孤苦无依的一缕残魂就这样飘荡千年,能有多好呢?
“这里你住着可还舒心?我当年虽……虽然十分糊涂,”她小心翼翼地说,“但并未动过此地,以灵力封存着满院的梅花树。你在落月峰陨落的消息传来,我在院外站了很久,我现在才明白,我当时或许是想再见到你的……”
“阿雪,我已知道你当年用心之良苦,误会已消,我们当真不能再同从前那样吗?我永远当你是我的兄长,我会尽我所能偿我之过错。”
她越说越情急,嗓音竟是哑了下来,带了些许哽咽。
“此后年岁还长,我可以重修立道,可以护着你,再也不用兄长为我操心了。”
安无雪动作一顿。
他本来刚拿起下一块冰糕,此刻却又放下了。
他说:“城主在观叶阵中,遇到了很多往事吧。”
他突然提起观叶阵,好似和他们此刻所谈并无关系,上官了了一时茫然,不知如何作答。
安无雪接着说:“我也看了很多千年以来的北冥,还见到了五百年前的你。”
上官了了怔了怔。
“五百年前的你见到我,问我为什么要那么做。我和你说对不起,你拔剑而出,剑锋横在我的咽喉前。”
“阿雪——!”
“我知道幻境里的你没有杀我的意思,只是想对我撒气。但是,你看,了了,如果安无雪不是在你知道真相后出现在你面前,你我之间是另一个光景。”
他招呼困困趴上桌,也喂困困吃了几口冰糕,闲话家常般说:“我其实一直都不明白你们为什么会想回到从前。谢折风……”
他一顿。
他想到无情咒。
罢了,不提谢折风。
“秦微是这样,戚循是这样,你也是这样。可你们后悔,想的都是解除误会抵消亏欠,这样便可当做没发生过。但我……”
他嘲弄般笑了,“我不是赌气离去千年,我是真的死了。我如果没有这一次重来的机会,也许只会是误入歧途的魔修,直至这世间都没人记得安无雪这三个字,也不会有所改变。或者像我在五百年前的幻境中见到的你那样,若我没有带着证据和真相出现在你面前,你和秦微都只会质问我怎么敢出现。”
上官了了已经完全僵立在一旁。
“凭什么呢?”安无雪突然问。
他终于将这些压在心底的话说出口。
“明明我死了,诸位是觉得我罪有应得也好,后悔愧疚也罢,都是你们的事情,已经改变不了什么。你们终究无法对着个死人寻求所谓的原谅。可我活着,反倒要面对你们的那些赔罪和道谢,反而要承载你们想要回到当年的期望。”
“我没死,我重活一次,分明是我自己的机会,怎么到了最后,成了你们的机会。”
他坐在石桌旁,抬眸望着绽开的红梅,看也没看上官了了一眼。
寂静无声中,他抬手接住了几片被风吹落的花瓣。
他又抬手一挥,让那些落花随风而去。
“凭什么呢?”他又问。不是质问,只是阐述。
他的语气不带喜怒,嗓音裹着一如既往的暖,平静而和顺。
可对上官了了而言,已是无可辩驳的锋锐。
她哭着喊他:“阿雪……”
安无雪无言。
上官了了终是明白——覆水难收、破镜难圆。
她悄然从灵囊中拿出了一件缝了皮毛的绒衣,将其摆在那盘冰糕旁。
她说:“……这是极北境的狐族毛发做的衣裳。当年……你从苍古塔出来后,我听戚循说你得了畏寒的毛病。极北境的狐族就生活在苍古树下,皮毛是天赐的御寒之物,我用灵石换来它们攒下的毛发,做了这一件可抵御些许寒凉的外袍。”
“那年你生辰,我带着这件外袍去了落月峰下,想赠你此物。但我犹豫许久,还是回了北冥……”
她那时,还是怨安无雪的。
于是不论是安无雪常住的这小院,还是她做的这一身绒衣,最终都被尘封千年。
如今她想送,可安无雪连身骨都不是当年那副。
绒衣已经无用了。
但她还是拿了出来。
“千年前该送的生辰礼,迟了再久也该送出去。今天是你难得重来的生辰,我就不在这惹你烦心了。”
“过几日我将剑阵阵主之权和城主一位交给裴千,助谢出寒和兄长寻出祸事线索后,便会离开北冥,重修寻道。”
上官了了抱剑作揖,对他行了大礼。
“我确实不该奢求你的原谅。我只希望你能开心喜乐,随心所欲。两界之事,你想管,我们会倾力助你。你不想管,天塌下来自有谢出寒和我们顶着。”
“阿雪,若谁又欺负你了,你不必费心应对,只需往我们身后一躲就好。”
“宿公子,保重,告辞。”
她走了。
安无雪看了一眼石桌上的绒衣和冰糕,叹了口气。
他头也没回地对着院门口一直藏着的人说:“有人托裴千塞仙门氏族的宝物进来,有人留了一身我如今用不上的绒衣。你呢?借裴千之名塞了一盘冰糕还不够,可又是有什么要塞的?”
男人不甘不愿地现出身来。
谢折风本来藏得好好的,可他刚刚在外头,把安无雪对上官了了说的那些话听了个十成十,一时气息不稳,堂堂长生仙,居然被人发现了踪迹。
他缓步走到安无雪面前:“师兄……”
安无雪双眸映着皑皑白雪,眸光如华,转过眼来看他。
谢折风怕他生气,赶忙说:“我没想打扰师兄,本来是想等师兄回屋,帮你在院子里装点此物的……”
他说着,拿出了几个不带任何灵力的凡俗之物。
是几盏还未点燃的花灯。
花灯各种样式都有,有安无雪先前便喜欢的小兔子,小鱼,还有莲花。
安无雪微怔:“你买的?”
“我做的,今晨找了个老铺子学来的。我只是……看你次次见着都爱买,应当是十分喜欢这一份凡尘烟火的。师兄定然不会留人一同过生辰,夜晚院子孤寂,我方才做了一些,添点热闹,给你挂满这些就走。”
第105章
安无雪打眼看去,见那花灯精巧细致,连垂挂花灯的细木都毫无尖锐之处,大小格外一致。
花灯上的水墨点睛栩栩如生,那小兔子花灯竟然比安无雪在照水城带走的那一盏还要可爱。
他看着,已经开始想象,花灯中烛火燃起,这一手的灯火挂在房檐下、明窗旁,会有多么动人。
一双握剑杀魔的手,做起花灯来,倒是得心应手。
他没忍住问:“师弟去学这手艺的时候,匠人没夸你天分高吗?”
“……嗯?”谢折风显然没想到安无雪会突然冒出这么一个问题,怔愣一瞬,才一五一十地说,“没有。他们没说话。”
安无雪失笑。
——是没说话,还是不敢说话?
他望着那些随着轻风微微晃动的花灯,不知为何,刚才分明吃的是清甜的冰糕,喉间胸腔却好像填了什么酸麻之物,又涩又酸,却又好像没有苦味。
他今日收了很多礼物。
除了昨夜凌晨的雪莲,有些是他自己主动留下的,有些是他人非要塞来的。
其中珍奇灵宝不尽其数。
他上一世身居高位,不管是不是生辰,也总是会收到一些珍贵之物。他自己也不是什么仰人鼻息的小修士,想要什么,本就能随意取之。贺礼对他而言,实在是算不上什么稀罕的东西。
重活一次,那些人喊他“首座”“兄长”……
依然还是将他当做“安无雪”。所赠之物,依然还是落月首座该用的东西。
他以为谢折风也是来做一样的事情的。
他点破这人踪迹,本是想着将人打发了,不论谢折风还想塞什么给他,他都不在意。
但他没想到会是这区区的凡俗之物。
谢折风惴惴不安中,安无雪忽而说:“你其实……也一点都没变。”
是冷得教人手艺的匠人都不敢出声的出寒仙尊,是那个会毫不犹豫替他出剑斩断凡尘执念优柔的谢折风,也是少年时练剑磨破了手还为他端来冰糕的师弟。
“……师兄?”
谢折风有些摸不准他的心绪,“你说我没变,可是我哪里还是没有长进?”
这问题问得着实另辟蹊径,安无雪不知如何作答,转而问道:“师弟不用去处理曲家的事情吗?”
“落月弟子和北冥仙修还在善后北冥四处游荡的傀儡,我没动曲问心,想看看她背后之人会不会来找她,此刻只能守株待兔看看。”
“不耽搁正事便好。”
“自然不会。师兄不必忧心,我先前……”谢折风低声说,“说你放不下苍生,只是出于我的私心,怕你离去,也怕你独身一人带着傀儡印会出事,这才找的借口。”
“四海两界的事情,我身在其位,这些是我该忧心的事情,你想如何便如何。”
安无雪轻笑了一声,却也没说什么。
他吃完了那一盘冰糕,直接用灵力碾碎霜雪净手,起身去那梅树下,化出了一个足以让一人坐卧的秋千。
他抱着困困坐下,拿出那记载了傀儡之术的书册,无声翻看了起来。
雪中,花下。
安无雪身量分明高挑得很,可这么坐卧在那里,却又好像随时要融进霜雪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