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懂为什么陈丹还会和柏莱一样,纠结这些没有意义的事。我周围的人似乎总认为我过得不幸,无论我告诉过他们多少次活得很好。
我放下手里的木签,直视陈丹的眼睛,第无数次郑重其事地告诉他,“我很高兴新的生命的出生。”
陈丹慢条斯理地用纸巾擦了擦手,他平静地问我,“有没有人说过,你太不恨了。”
“没什么好恨的,”我耸了耸肩,“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
陈丹意义不明地笑了一下,“你的精神安慰法。”
我不否认这个说法,我喝了口可乐,清爽的气泡水中,我回忆起初见柏莱的场景。那时柏砚的记忆基本上全部恢复了。我对柏砚避而不见,却对他的孩子存着些许好奇,于是我偷偷前往了医院,最终在刻着‘柏砚’的铭牌前停下。
五个月大的柏莱有一双和他父亲一样的绿眼睛,小小的一团,蜷缩在育婴箱里,看到人了也不怕,会咯咯笑,完全看不出以后冷峻的模样。
我站在原地,看着这个柔软的婴儿看了很久。象征爱情的孩子最终带来的却是爱情的湮灭。每每想到这儿,我就为这个孩子感到歉疚与难过。我很想抱一抱柏莱,但最终还是没有。我很悲伤,走出医院,回到家里,我的情绪都依旧沉重。
“不过除此以外……我有想别的。我想,如果他没有遇见我的话就好了。”我坦白,“没有遇见我的话,你们应该会很幸福吧。”
陈丹明白我说的他是指柏砚。他不喜欢在与我的谈话中提及柏莱、柏砚的名字,因此我也常常避开,
“可我早就不想要那样的幸福了,”陈丹说,“可我不能没有遇见你,姜冻冬。”
在姜冻冬以前,陈丹的人生标杆是他的姐姐,范舟。
一个稀有的、宝贵的A基因等级的omega女性;一个在当时的普世价值中认为一生至少要分娩三到五个孩子,才算是履行责任的omega女性。
范舟比陈丹大四岁,他们同母异父,一个跟随外婆的姓氏,一个跟随祖母的姓氏。
作为omega,范舟和陈丹从小就要接受新娘培训。培训课中包括柔软肢体但避免有力的瑜伽,培养情操但绝不可引人思考的插画、品茶。这些课程考核上,陈丹永远赶不上范舟。但他从不嫉妒,而是崇拜。每次插花课后,陈丹都会跑到姐姐那儿,趴在窗台上,欣赏被老师赞不绝口的插花作品。
一枝红花从白色的兰草中横斜伸出,檐下的阳光正好洒在花蕊上,红花娇艳灵动,起点睛之笔的效用,为盆中错落有致的兰草注入生机。十二岁的陈丹没忍住,用手轻轻拨了拨花。
‘好看吗,小丹?’端坐在一旁的范舟问陈丹。
她的身体被锁在层层叠叠的十二单衣下,只露出脸颊,双手与后颈的丁点儿肌肤。
‘好看!’陈丹毫不吝啬自己的赞美,他瞧向自己端庄大方的姐姐,带着儿童的孺慕,‘姐姐最厉害了!’
范舟笑着摇头,她起身,款款向陈丹走来。身上的十二层单衣颜色不一,缎面不一,最外层的单衣在阳光下泛着华丽的水波光。裙摆随着范舟的步子摇曳,在地上滚出漂亮的波浪,这也是新娘礼仪课程的一环。
范舟伸出手,要陈丹将一旁的长剪刀递来。陈丹乖乖照做,他以为姐姐还要修改这份已然完美的插花作品。没想到,范舟举起手,‘咔嚓——’一声,直接将花盆中最耀眼的那朵红花剪断。
在陈丹震惊的目光中,红花无力地落向大地,像是被砍掉的脑袋。
‘这可一点儿都不厉害,小丹,’范舟微笑地告诉陈丹,她捻起掉在地上的花瓣,放到陈丹的手心上,‘没有一朵花,想要成为盆栽。’
年仅十六岁的范舟拥有远超同龄人的智慧。在其他omega都按照家中长辈的期望,像个omega那样不谙世事、天真烂漫地长大,满怀对婚姻、爱情与生育的憧憬时,她却能深刻地感知生为omega被排挤出权力与秩序体系的现状,她却能发现悬停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陈丹人生中第一本有关性别与权力的书籍,就是范舟念给他听的,在一个温暖的午后,一棵果香正溢的苹果树下。
“我和我的姐姐本应该成为最激进、最彻底的平权者。”
回忆起过去,陈丹总是忍不住这样感慨。
姜冻冬也惊叹着范舟在十六岁时的觉悟,“那为什么没有呢?”姜冻冬反问,语气中充斥着难以掩饰的遗憾。
他们走在布满黑色礁石的大地上,建在盆地里的酒店逐渐被他们甩在身后,此刻尚未黎明,天空暗沉,光线昏昏,姜冻冬和陈丹朝一座休眠的火山走去。
去火山不为别的,仅仅是昨晚姜冻冬听酒店经理说在那儿的水坑里煮的鸡蛋特别香,他惦记了一晚上,大清早就从床上跳起来,扛着一袋鸡蛋嚷嚷着要去。
那为什么没有呢?
陈丹想,这个问题的答案要追溯到四十二年前。
四十二年前,作为陪审团的家属之一,范舟出席了那场针对姜冻冬的审判。她亲眼目睹了在高台满座的庭审院里,姜冻冬是如何赤身裸体地出席。那时姜冻冬才二十六岁,又短又紧的镣铐使他迈不开步子,只能一点一点地挪动,每一步都走得艰难缓慢;手铐要求他必须把手举过头顶,做出忏悔的姿势,他无法遮挡任何私密部位,每一寸肌肤都暴露在他人的注视下。范舟甚至清晰地看见了一滴顺着姜冻冬的手臂流下的汗珠。
那一刻,范舟感到了极大的羞耻和恐惧。仿佛她也被扒光了,在众目睽睽下被游行、被批判。
这场屈辱的审判给范舟带来了极大的震撼。这是她第一次直面人们对不受规训的omega的惩戒。
从那以后,范舟明白了对于omega来说,公然的反抗必将招致不幸,且这种不幸不是她能承受得了的。她想要独立,也想要光鲜亮丽;她不愿意按照世俗的成见苟活,成为赏心悦目的盆栽,也不愿意穿过狂风暴雨,淋湿自己的羽翼。
她发现她并没有与之抗衡的勇气。于是,她选择了更得体、更安全、更被社会允许的方式达成自己的意图,譬如通过结婚,换取更高的地位。
她的改变迅猛又深刻,从一个反抗婚姻拒绝生育的叛逆少女,变成积极联姻寻找高枝的聪明人。最终,范舟迈入了曾经发誓绝不会涉足的婚姻,她嫁给了大她二十岁的alpha,成为了沈家继承人的第二位妻子。借着这个身份,范舟与陈丹的出生家族依附上了沈家这个庞然大物。
范舟的行为同样深刻地影响着陈丹。
他遵循姐姐的教诲,时刻谨记婚姻对omega是再正道不过的便捷途径。
“我和她退缩了,我们都没有足够的勇气。”陈丹说。他说这话时,恰好刮来一阵猛烈的风,风中带着温热的水汽。
“真是可惜。”姜冻冬说。
“那你呢?”陈丹问姜冻冬,“你怎么会有勇气的呢?”
他想知道这么多年以来,姜冻冬是如何始终如一地走到现在。
“或许是我年轻时足够无知,足够天真,”姜冻冬想了想,回答道,“我没有思考太多,也没有拥有过什么。我一无所有地来,也接受一无所有地离开,因此我反倒成了看上去最勇敢的那一个。”
他笑着说,“是时势造就的我,不过都是阴差阳错罢了。把任何人放在我当时的位置上,他们都会这样做的。”
陈丹转头,看向身旁的姜冻冬,他正聚精会神地啃着一根玉米。姜冻冬腮帮子鼓鼓囊囊的,上面还沾着玉米粒,陈丹总觉得现在的姜冻冬就是只松鼠,这个联想让陈丹有点儿想笑,但他还是没有表现出来。
察觉到陈丹的视线,姜冻冬抬起脑袋,从口袋里掏出一根塞进陈丹的手里,“来!你也吃!可甜了!”
清水煮熟的玉米只有本身的清甜软糯,陈丹一边嚼着,一边跟在姜冻冬身后。
他们翻过小山坡,一条河出现在眼前。恰好黎明将至,太阳正从不远处的火山口升起,像一朵杯大地吐出来的红花。凝固的黑色礁石中有沙砾正闪烁,银色的河波光粼粼。
陈丹看见姜冻冬在闪闪发亮的大地上奔跑,他冲下山坡,跑向热腾腾的河。
“陈丹!这里可以煮好多鸡蛋!”姜冻冬站在河边,回头对陈丹挥手。他纯然高兴地笑,脸上的小雀斑都仿佛正随着笑声抖动。
“来了。”陈丹应了一声。
其实陈丹从不吃没有切好的玉米,因为那不够优雅;也不会为了煮鸡蛋去找活火山,因为这太无厘头,但当递给他玉米的人是姜冻冬,但当煮鸡蛋的人是姜冻冬,他愿意无条件地去尝试另一种可能。
出于占便宜的小心思,姜冻冬带了整整五篮鸡蛋。
“我煮太多了,”姜冻冬可不想浪费食物,“你待会儿带走些,分给你的朋友们吃吧。”
陈丹点了点头。
好在河流中没有暗礁,亦无裸石,鸡蛋飘在水里,也算得上是畅通无阻,没有裂开的风险。和鸡蛋一起,姜冻冬与陈丹顺着河流散步。按照酒店经理的嘱咐,他们只要一直走,走到河流的尽头,是一处水泊,他们在那儿捞走就行。
走着走着,陈丹问起姜冻冬有关姚乐菜的事儿。
他本意是想多了解一下这位姜冻冬的继承人,可姜冻冬不想多说自己的侄儿,“他还很年轻,他完全可以有别的选择和别的可能,也不一定就要是我的继承人。”
陈丹皱起眉,不太赞同,“你这么多年就只有他这一个。他不做你的继承人的话,你又要去哪儿找?”陈丹顿了顿,怀疑地望向姜冻冬,“柏莱?你不会想找柏莱吧?”
对这个猜测,姜冻冬很干脆地摇头,“小莱不行,小莱有自己的路。”
陈丹这才算放下心,他并不希望柏莱成为姜冻冬的继承人,“那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姜冻冬沉吟片刻,“有时候,对于继承人这件事,我很迷茫。我不知道这么做究竟是不是对的。”他停下脚步,深深地叹了口气,“出生时不均的命运,出生后不公的秩序。导致面向大众的机会越来越少,可那小部分饱受偏爱的人,还要抢大部分人手里的面包。他们贪得无厌,他们想要世袭垄断,他们规定只有他们能够被爱。他们拦腰截断了能使整片大地肥沃的河,让爱、财富、权利全都流向他们。他们制定了各种规则,使得自己永远在天平重的一端,使得秩序永远倾向他们。”
姜冻冬对上那双紫色的眼睛,沮丧又无奈地问陈丹,“我们是不是也在做同样的事呢?”
陈丹静静地询问,“为什么这么说?”
“我们对继承人的资源倾斜真的是对的吗?我们在试图把我们获得的权力、资源,传递给我们认可的后人,这在本质上和建立利益团体的垄断行为没有区别。”
“为了更大的公平,我们只能这么做。”陈丹答道。
姜冻冬又叹了口气,他踢了踢脚边地石头,“真的只能这样吗?”他说,少见地带上了一种不甘心又嘲弄的语气,“我们想要构建一个更公平、更互助的世界,运用的依旧是精英主导的权利模式——我们运用着旧时代的方法,却妄想创造全新的世界。这本身就不可能。”
时至六十八岁,姜冻冬已经能够清晰地看见他与他的一帮老伙计们的局限性。他们有伟大的梦想与神圣的目标,他们看见未来的道路和美好的可能,然而他们手无寸铁,深陷泥潭。他们向往新世界,却来自旧时代。他们能做的极其有限。
陈丹丝毫不为此感到失落,他平静地垂下眼,“从历史的维度来看,我们的一生也许都不过是一个新世界开启前的铺垫与尝试。我们知道我们是对的,那就足够了。”
姜冻冬知道道理是这个道理,但是他还是会忍不住遗憾,遗憾他不能做得更好,遗憾他不能亲眼目睹那个新世界的降临。
“你是对的,”姜冻冬说,“所有的一切,都留给后人评判吧。”
大概只有百年、千年之后的人类才会知道,如今他们做的是对是错。
河里的鸡蛋起起伏伏,向东流去,耀眼的光忽然闪过天际,两个年老的omega不约而同地望去,原来是太阳正向高处升起。
姜冻冬下意识用手挡了挡眼睛,令人眩晕的白光中,他想起他的老师达达妮在死前和他说的话,‘你的老师可以在百年之前,你的观众可以在百年之后。时间的巨轮下,你所有的理想都会被碾碎,碾碎为后人铺出发光的路。’
和陈丹泡温泉的最大收获,莫过于我用温泉水煮好的五大篮鸡蛋。
酒店经理没有骗我们,用火山下的热水煮出的鸡蛋的确更加美味,不仅蛋白蛋黄更娇嫩水润,在滋味上也带着淡淡的咸味。我送了陈丹一篮,自己吃了一篮,剩下的三篮都做成了蛋黄酱,打算日后做三明治用。
“下次有空了,我就把沈芸云领过来,”临走前,陈丹和我确认了一遍,“我会提前半个月告诉你。”
“行,”我无所谓地点头。“你随时来都行,反正我一直在这儿。”
他不再说什么了,只是看了我一眼,嗯了一声,就揣着手,掉头离开了。
还是和以前一样,来得相当直接迅速,走得也相当干脆利落。
我坐在门口,看着他纤细的背影消失在视野中。
院子中的梧桐树树叶黄完了,两罐梧桐果酱也都见底,我给挂在屋檐下的晴天娃娃套了件粉色的袄子布,担心天气转凉,它给冻着了。
没事做,我就在家里溜达了两圈,扫扫地,抹抹柜子,顺带和家政机器人唠唠嗑。洗了澡,正要被子一盖,眼睛一闭,倒头大睡时,我的心里突然爆发出一种强烈的口腹之欲。
好想吃鲑鱼!
我也说不清楚到底是想吃鲑鱼的什么,似乎是它软绵又有韧性的口感,以及沾上青芥后的辛辣与海水的味道。
裴可之说我的这种食欲和情欲一样,都是兽性带来的季节性欲望。动物到了秋天都会想要储存能量,潜意识地渴望优质蛋白与优质脂肪。
好吧,兽性就兽性吧。一年四季,每个季节都有一种欲求,我觉得也不是啥坏事。
我十几岁时对人生的规划就是春天发情,夏天躺平,秋天贪嘴,冬天嗜睡,其余时间都用来阅读、幻想、发呆、冒险,和研究吃苹果噎住时究竟能不能见到小羊肖恩。这样如此往复,想想都是没有烦恼的一生。
现在想来,我似乎也都做到了。
当我这么告诉我裴可之时,终端另一头的他笑了,“你原来对自己的人生规划这么简单吗?”
想吃鲑鱼想吃得睡不着的我,左思右想,最终选择骚扰远在原始星球当野人的裴可之。顺带的,我也想问他到底啥时候来,我还等着吃他做的柿叶鲑鱼饭团。
“对,就是这么简单。”我说,“我七八岁的梦想要远大很多。那个时候我想当星际海盗,看到什么漂亮就抢什么。”
六十多年前,战争尚未开始,人类对十维宇宙和其它星系保持着持续的热枕与好奇,探险队层出不穷,冒险家这个高危职业仍在蓬勃发展,而星际海盗,即是指有抢夺行为的冒险家,我的父母便是其中之一。
“为什么?”裴可之问。
我裹着被子在床上打了好几圈滚,才回忆出个大概,“记不清了。好像是当时很喜欢一个电影明星,但是他结婚了,我想把他抢回来当老婆。”
裴可之感慨,“想不到你小小年纪就有枭雄之姿。”
“哪有啦!”我不好意思地扭来扭去,害羞道,“没有这么厉害的嘛。”
“这么说,你小时候还是有同性恋倾向的。”裴可之说,带着一种学术探讨的态度。
“也不算吧?”我说,我感觉我小时候并无这些想法,也无意去给自己贴上标签,“我小时候只是喜欢什么,就要去占有什么。”
裴可之追问,“跟现在的你完全相反呢。是什么改变了你?你现在的性格底色里完全没有这一点。”
似乎是曾经互为医患的关系,我和裴可之的聊天总会无意识地转向对自我的剖析和倾诉,不过我不排斥在他面前拆分自己就是了。
我仔细回想我的童年,去探究那些年轻时我不愿正视或承认的情感以及影响,“也许是我父母的死亡吧。他们的突然离世让我意识到人在宇宙面前是渺小无力的。”我答道,“既然如此,又何必去占有、控制呢?生命和爱都应该自由地流淌。”
“死亡啊……”我听见裴可之叹了口气,“的确会是一个撼动人的经历。”
他的声音很轻,夹杂着蟋蟀的簌簌声和青蛙的呱呱声。
裴可之正在南边环道的一颗原始星球上,这颗星球全年日照充值,地表河流众多,雨林密布,毒虫和猛兽无处不在,每天傍晚都会笼罩着纯白的瘴气。他向我承诺会搭上三天后途径这颗星球的公共飞船,并且会在一个星期内出现在我的眼前。
“即便我知道,你想见我只是为了吃我做的饭,”裴可之说,“但我也很高兴。”
“我也很高兴!”我从床上坐起身,美滋滋地在日历上勾画出最早能吃到柿叶鲑鱼饭团的日子——真好,要是裴可之以最快速度,三天后到了我家里,那我在这周日就能吃到!
裴可之的笑音从终端传来时,化为了细细密密的震颤。
他来这种环境严酷的星球当然不是为了度假,而是为了寻找一种蛇。一种通体漆黑,顶有金环的蛇。
传说这样的蛇是圣人的守护者,只要找到它,便能见到圣人。这个蛇没有任何图像,和被报道的踪迹,只有剪短的描述与Ouroboros的称呼。但自我认识裴可之起,他便在寻找它。
裴可之对此解释是他想要明白究竟有没有这样的蛇。
“那你呢?你小时想做什么?”我问他。
“你知道的,我的那个家庭——”裴可之拖长了声音,“我那个时候还活在父母的规划里面。他们想要我成为人神。”
裴可之出身于一个极古老又极古怪的贵族家族,裴家。
往上追溯,裴家比谢家和我的老师卡玛佐兹家还久远。尽管如此,裴家族世代都隐居于世袭的偏僻星球上,从不参与任何权力活动,依靠家族的香水产业和领地上的几颗小星球的税收积累财富。裴家的兴趣,而是在‘成为神’这件事上。
在人类文明发展了千万年,终于升高到与曾经的造物主平起平坐的维度后;在人类已然揭开了曾被旧人类称为信仰,视为永恒与完美的神,即是虫族后,裴家依旧信奉神。
当然,他们信奉的已然不是会被人类拳打脚踢的虫族,而是只存在于野史和传说里的以人类的身份诞生,最终却进化成高纬生物的人神。
‘其实说信仰也不对,他们只是坚定地相信着人神的存在,’裴可之这样告诉过我,‘只要找到Ouroboros,由它带领着见到圣人,便能够知道成为高纬生物——人神的办法。’
裴可之从出生开始,就被教育他的一生都是在成为神。
或者说,裴家的每个人都在为成为神而努力。为此,在裴可之八岁生日的那一天,他的母亲带来了一种来自于边缘星球的独特浆果,果子通体紫红,有成人脑袋的大小。她兴奋地告诉族人,这是她找到的Ouroboros啃食过的果子,只要服下,就可以成为神。
于是,在裴可之八岁的宴会上,所有人都肃穆庄重地坐在长桌前。裴可之看着他的母亲郑重地用雪水洗净双手,接着举起银色的刀,平均地将果实分为七份。
裴可之坐在最上面的长椅,晃着尚不能触到地下的腿,静静地目睹一切发生。
八岁的他平静地看着他的亲人们陷入果实带来的幻觉。他们有的状若癫狂,想尽办法剥开自己的肌肤,有的呆滞机械,一遍又一遍地用头撞着墙。
还有的——他的母亲,在放声唱歌,一曲曲地唱。金色地阳光自屋顶的玻璃倾泻而下,如同天国的福音笼罩着她。他的母亲像是八音盒里上了发条的娃娃,卖力地歌唱,直到将脏器都咳出来,咳血而亡。
每一个都吃下了果子的人都死了。这场狂乱的宴会上,只有裴可之活了下来。
不是因为他天赋异禀,而是他知道这个果子剧毒,他只舔了一口。
‘那为什么不告诉他们?’我惊诧地询问他。
‘他们不会相信我,’他说,说完,他垂下眼,向我坦白,‘那个时候,比起他们可能会死亡的危险,我更好奇是不是吃了,就可以成为神。’
很残酷的话,但又很真实,我想。八岁的裴可之又懂得什么呢?八岁,还只是孩子的年龄,连死亡和游戏都分不清。这种年岁的孩子会天真地捡起落在地上的蝉,带它去阴凉的地方避暑;也会残忍地观察它,观察它如何缓慢地在掌心里闷死。
或许那时,八岁的裴可之并不知道他安静的旁观意味着什么。当他反应过来时,他已经成为了大人。
“那你这次有找到Ouroboros吗?”我问他。
他回答,“没有哦。”
“好吧,”我遗憾道,“要是找到了能带给我看看吗?”
他又笑了起来,“好啊,”他很温柔地答复我,“找到了的话,一定会给你看。”
虽然裴可之从来都不说,但我很清楚,迄今为止,他都不明白,他的亲人们究竟是成为了神,还是死去了。他想要找到那条名为Ouroboros的蛇,想要询问圣人,从圣人那里得到答案。
裴可之出现在秋天的第一场暴雨后。
那时正值清晨,我出门吃了碗馄饨才回来,站在门口,就看见一溜瘦长的黑影从远处的拱桥上走下来。
裴可之穿着黑色的风衣,套了件灰鼠细纹的长斗篷,雨水从领口滚落而下,闪闪发亮,仿佛他是某种神秘教派的传教士。
他踩着满地枯黄的落叶,咔嚓咔嚓地向我走来。帽沿下的黑暗里,裴可之的神色模糊,只能看见他微微睁开的眼睛,冰蓝色的瞳仁吸收了所有的光线,格外明亮。
体察到我的视线,裴可之偏头,我和他四目相对,他立即笑了起来,朝我挥手,向我跑来。途中兜帽落下,露出他的卷发。
我一边开门,一边招呼他进来,“你这两天干嘛去了,怎么什么消息都不回?”我抱怨道,裴可之站到我身边,我嗅到股水汽,想也没想就问,“被石沉大海了?”
本来上次电话裴可之答应我说会在七天内出现的,但一向遵守承诺的他居然爽约了。这两天我也不知道他跑去了哪儿,怎么都联系定位不了。我是真担心他玩脱了,命丧原始星球,都想好今天下午去一趟军区,用定位器找人。
“我确实沉大海里去了,”裴可之点头,就在我惊讶地想问他更多时,他又笑眯眯地解释,“但那是为了打条鲑鱼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