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岑云谏赶回去时,正看见一池莲花莲叶全部都在燃烧。
他伸手将天火攥于掌心,然而已经太晚了,满池精心呵护的花已然被烧得只剩下焦枝黑叶。
都没了。
岑云谏走出门时,正巧又有一道雷劈下。
他驱剑引雷,擎山剑转了一圈,才飞回他手中,闪着未消尽的霹雳,使他手上身上头上都似乎有雷光闪烁。
再一剑。
劈开雷云。
暴风雨旋即停止。
明月从黑云后露出皎洁的脸庞来,静谧地注视着湖上的两个人。
岑云谏没走过去,问:“就这么厌恶昆仑吗?”
两人隔着水岸说话。
澹台莲州道:“我既已从金丝笼中出来,又怎么可能再回去?”
岑云谏差点问出来:你把我们的家叫成金丝笼吗?
澹台莲州说:“我不厌恶昆仑,我只是不想回去。上次你问噬心劫怎么办?我觉得其实好办,你放着我不管就成了。
“凡人只有百年寿命,等我死了,自然就断了。你何必把时间浪费在我身上。”
岑云谏一言不发,他把屋顶上的琅琊剑拔下,看了一眼,甩手掷回给岸上的澹台莲州。
长剑如飞鸣镝,发出啸音,直刺在澹台莲州的身前脚下,一小半剑身都扎进土里。
岑云谏遥遥眺望着他。
他们之间只有百步左右距离,却像是隔着天堑沟壑,永远无法填平。
岑云谏冷冷地道:“我知道了。”
说完,他浑身上下还萦绕着噼啪作响的细小电花,转身重新走入门中。
在关上门的一瞬间,烧焦的房屋彻底坍塌,化作齑粉,没入湖中。
万妖域。
金帐妖廷。
懵未启智的小妖们正在嬉戏玩耍,四处觅食,反正这里到处都是他们的地盘,但最近生灵越来越少,没东西吃,有时候他们会打起来,赢的可以吃掉败者的血肉。
在这夏末秋初的时节,戈壁的白日闷热得如火炉,一轮太阳贴在天边无情地炙烤着大地。
忽然,小妖们低头看见自己的影子息隐,原来是有一大片遮天蔽日的影子把他们给罩住了,抬头一看,一只棕黑青蓝羽毛、有珍珠斑纹的巨鸟飞过,在附近天空盘旋了数遍。
鸟目锐利地盯住小妖中的首领,后者则已开始提前发抖起来,这是来自灵魂深处的、猎物对猎者的恐惧。
想逃,却不敢逃。
一动不动地僵在原地。
倏忽间,巨鸟的杀意捕捉住他,朝着他俯冲而下,急速到周身隐约发出破空之声,作霹雳响,其他小妖瞬间被吓得一哄而散,叽叽哇哇地逃命去了。
巨鸟在用爪子按住小妖首领的同时,幻化成半人半妖的形态——爪子双臂还是鸟状,其余地方却是人形,一头青蓝色短发,他用一金一红的眼睛盯住这家伙,骂道:“碎月城的人都到哪儿去了?被你们吃光了吗?
“我不是说了不可以吃光?你的首领呢?”
小妖畏惧不已说:“魔将饶命,我、我就是现在的首领。之前的已经死了。”
鸟妖俯身,竖瞳缩作一条细线,说话时一口参差尖牙森森作光:“哦?是来了个修者?哪家的?”
小妖摇头:“不,不是,是个凡人。
“他骑着一只白狼妖,闯破了我们的阵线,把碎月城的那些人全带走了。”
鸟妖像听到什么极为可笑的事:“凡人?”
唯有这一片狼藉、阒无一人的庭院在告诉他:他搞砸了。
有人在他的洞府外询问:“仙君,方才听见你的洞府里有雷声,是出了什么事吗?”
岑云谏淡淡地说:“无事,我试新剑招而已。”
他一刻也不想在这洞府中待下去,匆匆走出去,前往北宸宫。
本来他作为仙君就非常之事务繁忙。
他埋头公务,东奔西走,连着好几日,终于觉得累了,才坐下来休息一番。
一闭上眼,十多年前的往事猝不及防地倾注进心口——
幼年他们还在一处学剑的时候,澹台莲州曾经拉着他一起过过一次生辰日。
大半夜的,子时中刚到,澹台莲州就从大通铺的那头偷偷摸摸地摸过来,钻进他的被窝里,冒出个小脑袋,低着声音、雀跃不已地跟他说:“生辰快乐,小木头。快点,你也祝我生辰快乐。”
小云谏不懂生辰有什么好庆祝的。
他从小到大都没有庆祝过,等将来活个几百上千年,生辰日有任何意义吗?可小莲州都那样用圆溜溜、亮闪闪、乖得不成的眼睛望住自己了,他跟着干巴巴地生涩地复述一遍:“生辰快乐。”
小莲州像是吃了蜜一样,满脸甜滋滋的:“谢谢你,小木头。”
他把脸贴在木板床上,半边脸都被压出了绯红的印子,笑着笑着,眼神又黯然下去:“往年我都是与父王母后一起过生辰日的,今年不能见到他们,我好寂寞。”
又说:“幸好有你在。”
小云谏感觉心怦怦跳,但过好久才说出个“嗯”字。
翌日下课以后。
小莲州还拉着小云谏到角落,送了他一块从河边捡来的石头,那是一块光滑的色彩鲜艳的石头,其上隐约可见图纹,像是朵云。
小莲州问:“你看上面这个图案像不像一朵云,正好被我捡到,喜欢吗?这是我送你的生辰礼物。”
小云谏眉头皱得很紧,看半天:“这是云吗?”
小莲州振振有词:“云本来就没有准确形状的嘛,它就是各种各样的呀。”
小云谏将信将疑:“……哦。”
他心想:明明你昨天只在河边待了一刻钟,随手捡了一块石头就塞进了兜里,别以为我没看见。
小莲州向他摊开手,一点儿不害臊地说:“我的生辰礼物呢?快给我。”
我也得给吗?小云谏震惊了,想了想,都收了人家的礼物,的确得还一件。可他没有准备,于是在袖子里掏了掏,拿出一件小法器送给小莲州,是一块吊坠,那是一块看上去平平无奇的指甲大的小玉,说:“你戴着它,在山间行走的时候,毒蛇蚊虫都不会侵扰你了。”
小莲州喜欢得不成,扑过来抱住他:“哇!谢谢小木头!我好喜欢!”
还跟他约定:“等来年,我们再一起过生辰日好不好?”
强行与他拉了钩。
可等到来年,他进了内门,澹台莲州仍没入道。
他没去找澹台莲州,澹台莲州也没来找他。
只是到了每年九月十九这一日,他就总觉得自己在等着谁来找。
直到十三岁那年,他御剑飞行时,无意中低头多看了一眼,然后看见澹台莲州站在山间花丛中,仰望着自己,脖子上还戴着他送的吊坠。
他一直记得童年的约定。
为什么不来找他呢?
岑云谏想。
那他去找澹台莲州好了。
那年生日,岑云谏给每个同年同月同日生的同门都送了礼物,包括澹台莲州。其余人都是随便拿一个什么,只有给澹台莲州的是单独准备的。
太贵重了不合适,太轻简了也不合适。
选好后,他会亲自上门去送。
澹台莲州甚是不知所措,说:“没想到你还记得我。”
岑云谏很想说:怎么可能不记得,我还以为你不记得我了。
他开玩笑地说:“没有回礼吗?”
澹台莲州的神情骤然紧张起来,尴尬地说:“我这儿没有什么好东西……我想想……”
岑云谏看了一眼他桌上零乱散放的小东西,石头、花草、羽毛,尽是野趣,无甚用处,他走过去,拿了其中一块石头,说:“送我这个就好了。”
澹台莲州:“那只是块石头。”
他说:“挺好看的。”
澹台莲州红着脸说:“你不嫌弃就好,那就送你了。”
之后的每一年生日,他都会去给澹台莲州送礼物。
十七岁那年。
岑云谏去到澹台莲州的住处,却没有见到人。
出去了吗?
他在附近寻找起澹台莲州在哪儿,听见动静,找了过去,抬手拨开层层青蔓藤枝的一角,刚打开一条罅隙,就惊得缩回手去。
——澹台莲州正在水潭里洗澡。
只窥见个背影。
这是健康强壮的男人的身体,不胖也不瘦,并不柔腻,骨肉匀停,每一处都恰恰好。
澹台莲州乌黑的长发被水打湿,蜿蜒地粘在莹白如玉、起伏有致的背上,腰窝弧陷再而隆起的曲线隐没在清波粼粼的水下,若隐若现。清光穿过轻绾云天的青松落在他的身上,与小瀑布溅起水珠的碎光、涟漪荡漾的线光一道儿,晃花了岑云谏的眼睛。
澹台莲州没有察觉,专心地在洗澡,衣服涤洗过后,尽量拧干了,摊在被太阳晒得暖烘烘的大石头上晾干。
岑云谏只觉得澹台莲州的皮肤白得扎眼,头发黑得妖冶。他完全没想到那身打满补丁的布衣下是这样一副身躯,分明都是男人的身躯,他却觉得澹台莲州与自己、与别人不一样。
……他也没见过别人的就是了。
非礼勿视!
他看了一眼就觉得眼睛像是被灼烫到,飞快地低下头,不敢再看,一种从未有过的燥热灌进他的头脑里。
岑云谏匆匆躲开,轻手轻脚地返回,站在澹台莲州的茅屋外等待。
他只是不小心看到的,不是故意的。他想。
过了小半个时辰,澹台莲州才姗姗来迟地归来,他衣服晒干了,头发还没有,半湿不干地拢成一股,搭在肩膀上,萦着一身清爽水汽。
见到岑云谏,停住脚步:“你怎么来了?”
岑云谏试图若无其事地与他说话,但目光一停留在澹台莲州的身上,看见一颗晶莹的水珠从他的发间流下来,顺着下颌、颈侧、肩窝,滴流进了衣襟里,刹那间又觉得无法直视起来,别开眼神,说:“今天是我们这批弟子的生辰,我来送你礼物。”
“对哦。”澹台莲州记起来了,他对自己被窥探一无所知,笑了一笑,说,“我也备好了送你的礼物。”
两人交换了礼物。
今天他俩换了个态度,他不敢看澹台莲州,澹台莲州敢看他,问:“你生病了吗?今天怎么脸那么红。”
他在脸红吗?难怪感觉脸好像有点烫。
岑云谏想要否认自己生病,可是似乎是在生病,他以前从来不会这样,他为什么会脸烫?尽管原因未知,或许这就是生病的一种。
所以他一本正经地说:“是的。”
澹台莲州关切地说:“那可得注意身体。”
他含糊地应了一声,赶忙离开了。
却忍不住在半路回了一下头。
他看见澹台莲州还站在原地,一直望着自己,见他回头,还高高举起手,笑盈盈地对他说:“再见。”
那双眼眸中闪烁的每一点光都像是在期盼着下一次见面。
那样的光是何时不见的呢?岑云谏回忆着,后知后觉地想:似乎在他出发去天山论道,澹台莲州就没有再用温情脉脉地目光看他了。
那日风旋云紧、霹雳大作,数名奉昭王旨意在湖边看守的宫人半夜注意到坠雷,轰隆隆,剧烈得仿佛要劈开大地,他们没敢太靠近。
有个人打着胆子出门看了一眼,隔着雨帘,依稀瞧见那座精美绝伦的琉璃竹屋陷入冲天大火之中。
多离奇。
大雨中,还是在湖心上,一座屋子竟然烧了起来。
又过了小半夜。
倾雨毫无预兆地停了,湖上腾起浓如绉纱的白雾,他们在岸边,看不清湖心的东西,下午雾散了,才发现,那凭空出现的琉璃竹屋已然不翼而飞。
澹台莲州一身湿漉漉地回到紫微宫,已有宫人发现了他不在,正如无头苍蝇一样四处找他——这是服侍莲州公子唯一的缺点:他太神出鬼没了!!
其实澹台莲州先前每日要出宫游玩,他母后就不大乐意,想要给他安排上起码十个八个扈从。
澹台莲州不要,挑起剑,道是能在他手下过三招他就带上,最后一群扈从没人有那本事,是以还是让他独来独往去了。
不过,半夜不见还是头一回。
紫微宫的侍女们都是王后亲手安排的,立即去禀告了住在隔壁的王后。
王后半夜被惊醒,想起当年一觉醒来孩子不知所踪的回忆,又想到上次来过的那个仙人,顿时心慌起来。
那个叫作“岑云谏”的仙人看上去还算和蔼有礼,实则骨子里还是瞧不起他们的凡人。她明白,她看眼神就能看出来。
在她的小驹儿被带走以前,她曾以为自己是天之娇女,拥有权势力量。
在那以后,她明白过来,在仙人眼里,凡人就是凡人,不分高低贵贱。
纵使她是一国公主、一国王后之尊,在仙人眼中,亦与牲畜、与草芥无异。她近身的人以为她的心灰意冷是因为丈夫昭王的欺瞒,实则,只有她自己内心清楚,这何尝不是她对自己身为凡人、无能为力的一种排解。
仙人对凡人想怎样就怎样,他们能带走小驹儿一次,就能带走第二次。
她花了十三年都没能从失去孩子的痛苦中走出来,要是失而复得孩子又丢了一次……只是听说这个消息,她已汍澜。
王后慌张赶到紫微宫,才到没多久,门外的宫人大喊:“王子回来了!王子回来了!”
澹台莲州提着把剑回来了,他浑身湿透,好不狼藉,脚步却很轻快潇洒,抬着头,见到母后出现在门边,脸上扬起个笑来:“母后,你怎么来了?”
王后眼角还红着,先是松了口气,接着变了脸,没好气地骂他:“你这顽驹,大半夜跑出去淋了一身雨,也不怕寒邪侵体!”
骂归骂,却特意绕开他跑去哪儿、为什么出去这些问题。
她重新镇定下来,又是让人准备沐浴的热水,又是让人熬煮驱寒的姜汤,一屋子的人井然有序地行动起来。
澹台莲州走至近前。
王后若有所指地问他:“还走吗?”
澹台莲州答:“不走了。”
澹台莲州洗了热水澡,灌了浓浓一碗姜汤,觉得神清气爽,舒服多了。
他把还在养伤的小白狼给揪起来,快活地说:
“岑云谏还想让我主动回金丝笼中?怎么可能?
“我现在那么逍遥,为什么要回去?
“你说为什么这些仙人都这样傲慢呢?他是觉得天下所有人都向往成仙?我偏不想!
“我想,高傲如他,接下去肯定不会再来了。
“你说,大家好歹相好了一场,好聚好散不行吗?非得闹得这样不体面。
“跟他说了理由也不听。他这人就是这样,总是单方面作我的决定,也不问过我的意见。”
小白不乐意听,然而反抗不了他。
澹台莲州说一句“趴下”,它就不得不臭着脸原地趴下了。
又絮絮叨叨地说:
“用你的牙做成的琅琊剑真是把好剑,被雷劈了也没事,我看着,仿佛还带上了点金光。你说,这算不算意外被重炼了一遍?
“小白?小白?不许装睡!听我说完再睡!”
结果,他说着说着,自己先睡着了,痛快睡一大觉,一个梦也没做。
一直睡到第二天鸡鸣天亮。
用早膳时,昭仁王跑来找他。
原昨天就想来了,但是被王后阻拦,不许影响儿子休息,憋了一整天。
与王后不同,他忧心忡忡,知道仙人设立的竹屋不见了,思来想去,觉得跟澹台莲州必定脱不了干系。他还特地带上自己的新画的帛画,准备给澹台莲州更换一下屏风摆设。
才走到门口,正好撞上澹台莲州领着他那只白狼要出门。
昭仁王赶忙迎上去:“儿啊,遛狗去吗?”
被不知道多少次叫成“狗”的小白狼对他龇了下牙,昭仁王不敢走近,怕了一下,才面带笑容地说:“乖儿,你看,为父给你送了一幅新画过来,你拿着赏玩。”
澹台莲州浅笑:“谢谢父王。
“我正打算去看香香。父王有何要事?”
“无甚要事。”昭仁王道,“为父与你一起去。”
他忽然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只一路悄悄观察着他的大儿子,看上去云淡风轻,没有一点阴霾。
那也许、应当、大概……没得罪仙人吧?
凡人哪敢啊?
得出这个结论以后。
昭仁王觉得心里安稳多了,立马高兴了起来。
香香跟兰药一起住在王宫西北角的一处宫殿,这里有个石砌的水池,香香下水以后刚好没过身体一半。不过,这会儿大清早的,香香还在吃早饭,只见它用鼻子把果子一卷,塞进嘴巴里,便吧唧吧唧地吃了起来。
自打住进王宫以后,它过上了神仙日子,吃喝不愁,还有好多人陪它玩。
今天早上,宫女们也为它准备了一大盘水果,它爱吃得很。
但是它抬头一见到澹台莲州的身影,好吃的也不要了,扬起鼻子,呜呼叫唤着,快活地小跑过去。它这个身形,跑起步来,把地面震了起来。
昭仁王吓得赶紧让两旁的人扶住自己。
澹台莲州笑说:“慢点。”
香香这才慢下来,走到他身边,用鼻子蹭蹭他。
兰药刚才在窗下念书,听见动静,也跑了出来,欢喜地道:“莲州哥哥!”
再发现昭仁王,不大熟练地行了个礼:“见过王上。”
要不是父王杵在身边,澹台莲州早就放开来去跟香香玩了,没的还得客气地问一句:“儿臣可否去与小象玩耍?”
昭仁王道:“去吧去吧。”
澹台莲州与香香玩那个它最喜欢的游戏:他负责吹笛子,香香负责摇耳朵、晃鼻子地跳舞。
昭仁王是第一回见,很是新奇,让人搬了张凳子摆在廊下,津津有味地欣赏起来。过没多久,一个内侍走到他身边,附在他耳边道:“二王子、三王子都过来了,正在门外,说是想来拜见您。”
这么孝顺啊?昭仁王大手一挥:“让他们进来吧。”
两个孩子结伴而来。
二王子今年九岁,长得瘦而高,细眉细眼;三王子小一岁,今年八岁,身形微胖,一张圆圆团子脸。
两人先是规矩地给父王行了礼,道过早安。
昭仁王把两个孩子召到近前,问了两句吃过早饭没有,见两个孩子扭扭捏捏,眼神不住地往小象身上瞟,可算是明白了——这哪是来看他们父王的?这是想来找小白象玩呢!
昭仁王成其美地说:“去与你们王兄问安。”
澹台莲州自然已经看到他们了,见他们怯生生走到跟前,放下笛子,主动说:“你们好。”
二王子与三王子依偎在一起,彼此鼓起点勇气,齐声道:“王兄好。”
光是跟这位优秀的兄长说上话,就已经足够让他们感到满足了,两个小孩激动得小脸蛋一下子变得红扑扑的。
自澹台莲州回来,他们虽见过两次面,可是都没说上几句话。
他们眼眸晶亮地仰望着澹台莲州,充满了羡慕和崇拜,脚尖儿已经不由自主地朝向了小白象,出卖了他们的意图。
澹台莲州并不讨厌两个孩子,问:“你们是想跟小象玩吗?”
三王子先勇敢地点点头,不敢吱声的二王子才跟着点了下头。
澹台莲州温温柔柔地说:“那我带你们跟它玩一会儿,有些危险,要听话,我不让做的事情就别做。”
俩孩子用力点头。
对于两个弟弟,澹台莲州并不讨厌,也不算喜欢。
他挺不理解的是,看上去父王很喜欢母后,可是又能纳了好几个妃子,与他们生下别的孩子。
他见过那两位爱妃,并非出于私心,只从客观来说,左看右看,他都觉得从相貌、气质与才华来说,都远不如他的母后。
父王有过母后,怎么能瞧得上不如她的女人?
母后不甚在意地与他说:“你父王找别的女人,倒不是觉得那些女人比我好。对他来说,女人就像是玩具,跟好不好没关系,没玩过的他就想玩玩看。”
她轻嗤一声,也不知道是笑别人还是笑自己。
然后话题转到他身上:“你岁数也不小了,既然跟之前的分了,什么时候再找一个?”
澹台莲州极是认真地说:“我想自己找。我跟父王不一样的,母后,我想找一个相爱的人相伴一生。”
他们都觉得,他作为王室之子,传宗接代、繁衍生息是他的责任。
然而,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他既亲身体验过被人当作掌心玩物的滋味,又怎会这样去对待别人?假如哪天他要再与谁成亲,那必然是因为真心地想要珍惜对方。
不过,他现在完全没有想要再去与谁相爱的想法。
并不是因为遭遇了一次被抛弃而心有余悸,就是纯粹地不兴念想,好似心中爱这一块已经空掉了,不知何时才能补上。
很快,澹台莲州带着两个弟弟玩了起来。
一片明朗的笑声中,一个细微的鸟叫声被混杂着钻进兰药的耳朵,本能地引起了她的注意,她没听清,迷惑地抬头望过去。
屋檐上站着一排小鸟,正在合着澹台莲州的笛音蹦蹦跳跳,唧唧啾啾。
她皱起眉,心想:是我听错了吗?
她好像听见有其中有只鸟儿在说:哈哈,这个凡人还挺有意思的嘛。
回去以后,昭仁王绘制了一幅父与三子嬉戏图,迫不及待地摆在了侧厅的错金银虎噬鹿屏风底座上,意欲让大臣们在欣赏他高超画技的同时,感受到他与大王子之间的父慈子孝。
昭仁王最近不可谓不春风得意。
从澹台莲州回到王都开始,这三个多月间,他的风评之好,达到了迄今为止的巅峰。
他甚至敢去听公卿士大夫乃至盲人乐师进上的民间言论了,因为如今不乏有夸奖他的,譬如:王上本人虽庸,但是胜在生了个好儿子,而且也不嫉妒他的儿子,原来还是有优点的啊!
昭仁王听完,每顿用膳可以就着这些美言多下一碗饭。
还有言道:王上不如向莲州公子学习。
昭仁王想:说得很有道理啊!于是难得地关心起朝政事务。
一日,他在王后处遭逢冷遇,回去与一爱妃谈及此事。
这位爱妃来自幽国,温柔解语,与他说:“听闻大王子仁恕正直,虽迎战,却有不杀俘虏之德,王上何不学之呢?”
昭仁王不解其意:“如何学?”
幽妃道:“幽国的使者找到我,说他只命令幽师守卫边境。幽师的冒进皆是周蹇一人独断、好勇斗狠的轻谋,他亦勃然大怒,恨不得亲手杀之而后快。
“幽王说,既然大家已经打过了,之前的恩怨就算完了。假如您能把周蹇这个恶贼送回去,让他亲自来杀出出气就再好不过了。我真心希望幽昭两国之间缔结友好盟约,大王以为呢?”
昭仁王听得一愣一愣:“甚……深有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