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云谏是不想承认,可是已经被人点出来,反而让他没办法反驳。
“愚蠢啊愚蠢,连自己的心中所爱都不知道。”小女孩用一种嘲弄的眼神盯着他,“算了,我告诉你这里是哪里吧,小朋友。”
岑云谏松了一口气,他想:也不枉费他时隔八百年剖开自己的心给陌生人看,总算是能知道一些线索了。他问:“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怎么离开?”
小女孩说:“这里没有名称,又或者说,这里的名称有很多,对于不同的人来说这里是不同的地方,但我管这里叫作‘虚无境’,它是不存在于世上的空间。”
岑云谏不解:“既是不存在的地方,你我又怎么会存在在这里?你我又为何存在在这里?”
小女孩这次回答得很干脆:“因为我们不容于世啊。”
岑云谏:“我不懂。”
小女孩摇身一变,变成个十六七岁的美丽少女,身上的衣服也换作了昆仑的衣服,头戴玉冠,身姿翩翩,她说:“你竟然还没有意识到吗?”
岑云谏隐约意识到了什么,他觉得像是被一剑穿心,谜底已经昭然若揭,可他似乎没办法接受这个答案,问:“你怎么会穿着和我一样的衣服?”
小女孩含笑说:“因为我也是仙君啊,你前一任仙君,黄金台封印的就是我。已经三十年了。”
岑云谏呼吸凝滞,不敢相信,也不想去相信。
他脱口而出:“不。不可能。我进来才三天而已啊。”
小女孩虽然已经变成了少女,但仍然是孩子气的口吻,用一种调侃好玩的语气,毫不留情地说:“不是哦,外面过去三十年了。”
岑云谏:“你是仙君,怎么会被封印在黄金台?”
她说:“因为我既是仙君,也是魔皇啊。跟你一样。”
岑云谏瞳孔急缩,遍体生寒,他感觉到身后好像有什么浮现出来了。
八百年来,他第一次感到一种无端的畏惧,使他转身的动作很是迟钝缓慢,但就算心中有再糟糕的感觉,他也得面对。
他看见在自己背后,那些莲花都消失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具具尸体。
这些尸体新鲜得好像都是一刻之前刚被杀死的,还在流着血,脸上凝固着惶恐、震惊、痛苦的神情。
每一个身上的伤他都记得。
应当是他杀死的假澹台莲州,可在这时,他们都变成了其他模样。
岑云谏能认出来。
比如离他最近的那个是胥菀风,他记得的,是他杀的第一个假澹台莲州。
在他身后,所有假澹台莲州的尸体都变成了昆仑的弟子。
都是被他杀死的。
江岚再醒来时已经身在昆仑。
她的小徒弟扑在她身上,哭哭啼啼地说:“师父,我还以为您死了。”
江岚问:“我怎么在这儿?”
小徒弟泪眼汪汪地说:“不是您自己逃出来的吗?我们在迷雾外面发现了您,您受了好重的伤,他们说您说不定活不过来了。”
江岚摸摸他的头:“我这不是活下来了吗?”
她愣愣地看着床帐,声音沙哑,自言自语地问:“我是真的出来了吗?我活下来了?我回昆仑了?”
小徒弟:“是啊,我们把您送回昆仑了。师父,师父,您是怎么出来的?您找到关于仙君的下落了吗?”
江岚坐起身来,一言难尽地说:“大概是找到了吧……”
小徒弟:“什么叫‘大概’?您先别说,我去把他们都叫过来,师父,您等等。”
小徒弟如一阵风跑出去,不多时,叫了一群人过来,呼啦啦地涌进房间。
大家说:
“大师姐,你可算是醒了。”
“你是唯一活着回来的人。”
“里面到底是个什么情景?”
“你见到了什么?”
江岚正待开口,却觉得喉头一哽。
小徒弟连忙上前扶住她。
她呕出一口鲜血来,把大家都吓了一跳:“你没事吧,哪里不舒服?救人吧,还是先救人。”
江岚擦了擦嘴角的血,摆了摆手,说:“没事,这口血吐出来我反而觉得舒服多了。我在黄金台见到了仙君。”
众人大喜:“仙君?仙君还活着吗?”
江岚道:“还活着,但也不算活着。他疯魔了。”
她感慨地说:“原来,仙君早就疯了,我们竟然谁都没有发现。可能在几百年前,在澹台莲州死的时候他就疯了。”
大家面面相觑,对这个名字感到万分陌生。
“澹台莲州?”
“澹台莲州是谁?”
这个问题恐怕全昆仑,不,全世界只有江岚能答得上来了。
江岚说:“八百多年前,仙君曾经成过亲,那个男子的名字就叫作澹台莲州。”
她阖上双眼,昔年的记忆仿佛浮现在她的眼前。
那是在她童年时,那时,她刚刚来到昆仑,人生地不熟,每天都有那么繁重的课业,被压得难以喘息,几乎支撑不下去。
有一天,她偷偷跑去后山,迷了路,闻到食物的香气,随之走到了一片田地旁边,一个男子正在空地上生火做饭。
男子发现了她,问:“小妹妹,你也想吃吗?”
她怯生生地上前去。
她还记得澹台莲州的模样,记得澹台莲州擅长音律,记得澹台莲州剑术不俗,也记得自己听说澹台莲州死时的事情。
那时其实他们已经不怎么要好了,因为她已经长大成了一个少女,有了很多的道友,她渐渐忘了对凡尘俗世的依恋,也不再需要一个亲切的凡人来作爹娘的替代品。
甚至有时候,澹台莲州跟她打招呼,别人问她和那个凡人很熟吗,她会觉得羞耻难当。
但是,在得知澹台莲州死讯的那一刻,她还是落下泪来。
她后悔自己错开了视线,没有再跟澹台莲州说过话。
对于昆仑来说,那只是个微不足道的凡人而已。
众人听说仙君曾经成过亲,成亲的对象是个凡人,都大吃一惊,接着问:
“仙君什么时候成过亲?我都不知道。”
“这些年仙君从没有贪恋过美色,我还以为他不感兴趣。”
“仙君不是特别厌恶为情所困吗?他亲传的弟子,要是谁过不去情劫,就会直接被他给逐出师门……”
“跟仙君成亲的这个……这个澹台莲州究竟是何来历?我真的从未听说过,是个惊才绝艳之辈吗?”
“我好像依稀听说过,和仙君成亲的这个人是个凡人?名字叫什么倒是没人告诉过我。”
凡人?!
这更加引起了人群的一顿喧哗。
这怎么可能?
仙君是世上至高至傲的存在,哪怕是在昆仑的历任仙君里,恐怕他也是最倨傲的那一个。
有时,他们会觉得仙君目下无尘,又怎会爱上一个凡人?甚至与之成亲。
江岚说:“是的,澹台莲州是个凡人,一个机缘巧合让他来到了昆仑,又救了仙君一次,仙君说是为了报恩可以答应他的一个愿望,澹台莲州想要与他成亲。于是他们成了亲,琴瑟和鸣十二年。我在幼时结识过澹台莲州,对他还有几分记忆。”
问:“那你为什么说仙君早就疯了,而且是在这个澹台……澹台莲州死的时候就疯了?”
江岚答:“因为我能侥幸逃过一命,活了下来,正是因为我认识澹台莲州——在那个奇怪的地方,我遇见了仙君,他似乎完全没有认出我来,而是把我当成了澹台莲州,差点把我给杀了。而我恰好有一件澹台莲州送我的旧物,随手带在身上,不小心掉落出来,被仙君看见了,不知为何,他竟然收起了剑意。”
她话没说完便被打断:“我越听越迷糊了,你说仙君因为澹台莲州的死而发疯,那为什么他神志不清把你认成了澹台莲州却反而要杀了你呢?这个人不是仙君曾经的爱侣吗?”
江岚向他们简单讲述了澹台莲州被岑云谏所杀的经过。
她见众人虽面露唏嘘,却没有一个觉得这是不应该的,还有人佩服仙君挥剑斩情丝,是大公大义,将昆仑与仙界置于儿女情长之上。
按道理来说,她也应该这样觉得。
一个无关紧要的凡人,他的死没有为这个世界带去一丁点变化。
在这世上,澹台莲州是如此地渺小,多他一个不多,少他一个不少。
都没什么人记得他。
在澹台莲州死后,过了几十年,大家只记得仙君跟一个凡人成亲过,却不知道名字。
又过了几百年,连仙君曾经成亲过这件事都没人知道了。
她也从未与人提起过。
直到这时,她才记起在澹台莲州死后没几年,是发生过一件挺奇怪的事。
是这样的:仙君接见了一个凡间女子,她见过一眼,那女子看上去三四十岁的模样,与澹台莲州很有几分相似。
凡间还有一些人知道仙界存在的,时常有人会穷极一生来寻找昆仑的所在。
但听说这个女人不是来求神问道的,听说她孤身上昆仑山,一步一叩首才感动了仙君,愿意见她一面。
她哭着问仙君讨要什么东西,似乎是凡间之物,仙君不肯给她,作为代替,要给她延年益寿、容颜永驻的丹药。
普通的凡人千辛万苦地寻找昆仑,所求不就是这个吗?而她竟然不要,当着仙君的面,摔了药瓶。
她对仙君如此失礼,一向脾气不好的仙君却没有丝毫的生气,而是客客气气地将她送下了山。
在那以后,再也没有听说过有类似的消息。
当时江岚年纪不大,还不太懂,后来她回忆起这件事,忍不住想,那个女人大概是澹台莲州的母亲吧。
她是来讨要自己孩子的尸首。
以前江岚觉得仙君是不爱澹台莲州的,她以为仙君早就把澹台莲州给忘了,所以她也假装自己忘了。
原来岑云谏没有忘记澹台莲州。
她也没有。
她说:“大概,仙君并不知道自己很爱澹台莲州吧,爱到过了八百年还念念不忘,行差踏错入了魔。”
又有人问:“仙君入魔了?我们要怎么办好?”
江岚道:“还能怎么办?昆仑不能有一个入魔的仙君,自然得想办法肃清门户。”
弟子们顿时静默无声。
与江岚平辈的一个师弟混不吝地开口:“你说得轻巧。死在迷雾里的同道怕都是想要杀了他吧,谁来杀他,谁有那个能力?你来?”
江岚翻了个白眼,说:“笨不笨?我因为带着澹台莲州的陶埙而活下来了,你们知道这陶埙意味着什么吗?”
她的小徒弟稀里糊涂地问:“师父,意味着什么啊?可是,陶埙不是已经弄丢了吗?”
江岚用孺子不可教也的语气说:“澹台莲州的遗物就可以作护身符!仙君的洞府里放着那么多,我们每人身上带上一件,运气好的话,失去神志的仙君看见,应该就不会下杀手了。”
小徒弟胆怯地问:“那要是运气不好呢?”
江岚:“这些年来,我们昆仑的运气已经够不好了,本来也没剩几个人,再不好也就那样了。”
虚无境。
又过去了三个日夜。
岑云谏问:“又过去了三十年吗?”
小女孩说:“不,这次和外面一样,都是三天三夜。在这里,其实没有日夜之分,没有时间流转,你所看到的只是你所想看到的。在‘他’的面前,我们都没有任何秘密可言,他能看到我们内心隐藏得最深的执念。”
岑云谏缄默。
原来,澹台莲州是他的执念吗?
岑云谏问:“‘他’是谁?”
小女孩说:“我也不知道,只是我这样叫他而已。他是远高于我们的一个存在,他是世界的运转,是万物的平衡,他是规则,也是没有规则,很少有机会能够接触到他,即使接触到了,或许也没有意识到,就像你一样。”
岑云谏:“……”
小女孩安慰他说:“我知道你发现自己杀了那么多昆仑弟子,现下难以接受,大受打击,但是事情都发生了,还能怎样呢?而且你也被一起封印在这里了。”
岑云谏问:“我怎么也被封印在这里了?”
小女孩无语地说:“当然是我封印的。其实我师父根本没法封印我,我留在这里,只是因为他死了,我想要在这里重新遇见他罢了。魔皇之种一向有两份,一份在前一任魔皇的身上,一份在继任仙君的仙力中。我们在成为魔皇的时候就被种下了魔皇之种,说到底,我们不过是仙界昆仑用来承载魔种的容器。”
岑云谏难以接受。
小女孩:“你该不会今天才知道吧?”
岑云谏有些想明白了:“没人告诉过我。可能大长老们知道,难怪他们都不乐意自己的子孙去作仙君,原来还有这方面的原因,我还以为只是因为他们已经悠闲了太久,忘记了自己作为昆仑弟子的责任。”
小女孩笑了:“是啊,爱之为其计长远,当初我师父也不乐意我去作这个仙君,他不太知晓内情,只是知晓不大好,所以阻止我。我却以为他嫉妒我的才能超越过他,反而将他赶出昆仑。”
她问:“如今你知道了,你打算怎么做呢?杀了我,你就能成为完整的魔皇。从此做个魔皇也不错,又或是跟我一样,留在虚无境,直到渐渐消失,直到下一个仙君出现。”
岑云谏正要回答,却感觉身后有动静,他转过身,看见了澹台莲州。
澹台莲州不再是穿着死时的那件衣服,而是穿着一身大红色的婚服,当年他们成亲那日的婚服。
这是早已不存在的澹台莲州?还是被他幻视为澹台莲州的昆仑弟子?
他不清楚。
但岑云谏当然没有再拔剑。
岑云谏看着穿着婚服的澹台莲州,忽然微微一笑,眼睛一眨不眨地深深地望着澹台莲州,八百年没见了,只有他记忆深处的澹台莲州还这么清晰。
先前他都没有来得及仔细看就把人给杀了。
为什么不仔细看呢?他明明很想仔细看看的。
或许是因为,假如多看一眼,他就会不忍心吧。
他是怎么下得去杀手的?
他的心里没有多少情爱,唯一的一点点,全部给了澹台莲州。
此后八百年,再也没有对别人情动过了。
他曾以为那个人轻若尘埃,微不足道。
直到八百年后,他才发现,四海九州,百世千秋,生来复去的万万亿人之中,再没有第二个澹台莲州。
如此想念着。
眼前的澹台莲州向他一剑刺来,他不闪不躲,径直受了一剑。
一剑刺心。
江岚想出来的法子果然有用,带着澹台莲州的遗物进去迷雾中的人都能活着走出来。
仙君在看到他们时,没有再拔过剑。
可是,他们也杀不死仙君。
不知是谁走漏了消息。
其他门派的人也知道仙君还活在迷雾之中,尤其是蓬莱一派,因为先前被打压得特别狠,所以不少仇家寻了过去。
然后,昆仑人发现,这些人就算没带“护身符”也安然无事。
失去神志的仙君似乎也失去了战意,无论是面对哪个来者都引颈就戮。
之后,大家发现无论用出怎样的手段都无法伤他一分一毫。
昆仑的剑阵、蓬莱的法宝、方丈的雷杖,众门派轮番上场,毫无保留地使出了浑身解数,什么仙器神器都用上了,但就是伤不了岑云谏。
他依然被困在那一片没有晨昏、不知日夜的虚无之地。
活不成,死不了。
他不再回避见到澹台莲州。
他开始好好睡觉,睡醒了就去见澹台莲州,即使他明知道那是个假的。
每天他都会被每个“澹台莲州”杀一次。
只是死不了而已,痛苦还是能够感觉到的。
在那时候,他总会走神。
他想:澹台莲州在还没断气的情况下被妖魔分食是什么感觉呢?
是不是比他更痛苦?
他还记得澹台莲州幼时是个爱娇怕痛的小孩子,刚来昆仑的时候练剑把虎口磨破了,疼得直掉眼泪。
他还不解澹台莲州为什么会哭。
澹台莲州说:“因为很疼,所以疼哭了啊。”
他问:“疼是什么?”
澹台莲州被噎住了:“疼就是……疼就是疼,受伤了就会疼了,疼了会觉得难受,夜里会疼得睡不着。”
他听得似懂非懂。
他说:“这点小伤很快就会好了的。”
他觉得澹台莲州跟自己真不是一类人,可是他夜里却睡不着了,明明他也没有哪儿觉得疼,他只是莫名地觉得放心一下,鬼使神差地偷偷跑去给澹台莲州送了一瓶药。
没两天,澹台莲州摘花时被花刺扎破了一点点手指,又跑来对他哭。
岑云谏不理解这有什么好哭的,澹台莲州非要他安慰自己,岑云谏便安慰了。
澹台莲州这样子做到底是有什么目的呢?岑云谏想不通,只是想要听他说几句违心的话吗?又或者,澹台莲州是真的很怕疼?
可他渐渐长大以后越来越不爱掉眼泪了,其实不过是忍住了吧。
那么怕疼的澹台莲州在救他的时候,把剑扎进自己的心脏却没有半点犹豫。
从此把自己的命送给了他,却被他被杀了。
并不是每个出现的假澹台莲州都会杀他。
有些一见面就会杀他,有些则会照着他记忆里的片段陪他半天,与他说几句话,直到落日时消失不见。
岑云谏每天赴约,他自己也不知道今天会面对的是怎样的澹台莲州。
在又一次被假澹台莲州杀却没有死,沾了一身血回来之后,岑云谏忍不住隔着水岸问小女孩:“他杀不死我吗?”
小女孩说:“杀不死,要是杀得死我就死了,不用被封印在这里。而且,假如你被杀死了,无非也是让仙界失去魔种,下次魔种再出现,就是在真的妖魔里复生。所以他们情愿把魔种放在选中的人身上。”
她劝岑云谏说:“我看你就别折腾了,什么天下大义,都是狗屁,昆仑当你是个人形器皿,你又何必为昆仑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昆仑配吗?”
她张开双手,狷狂疯癫地笑起来,转了几圈,说:“留在这里不好吗?这里的一切都是无尽的,空间是无尽的,时间是无尽的,你能得到的爱也是无尽的,你的爱人每天都会变成一个新的,他会陪着你,他再也不会怨恨你、仇视你甚至想要杀死你,他会安静温柔地陪在你身边,难道不是你想要的吗?”
直到现在,他们都没有问彼此的名字。
岑云谏不知道她叫什么,她也不知道岑云谏的名字。
岑云谏:“可那不是真的他。”
她说:“真的假的又有什么区别?你我都是仙君,你在我面前装样子有什么意义?我知道你也有无尽的欲望,只有无尽的地方才能装下我们无尽的欲望,这里正合适,不是吗?”
岑云谏反驳:“可修道的第一件事不就是断绝凡尘的欲望吗?”
她止住了笑意:“你还是没想通啊。你以为我们与凡人的区别是什么?是失去了凡尘的欲望吗?哈哈哈哈,我觉得正好相反,是我们的欲望太多太多了,多到肉体凡胎承载不住我们的欲望,我们将对凡尘的欲望转化为了对升仙的欲望。我们修道就是为了求长生,无欲的人无求,有欲才有求,没有无尽的欲望,又怎会渴望无尽的长生?”
她几近刻薄地说:“你就别自欺欺人地说自己断绝欲望了,作仙君的,本来就是比寻常修真者有更多欲望的人,每一个都是。你明明什么都想要吧?要是你像你说的那样大公无私,你成什么亲,你还想要统一整个修真界。这位仙君,清醒一点,看一看吧,你的野心大得整个世界都装不下了。”
岑云谏无法反驳,因为他其实就是什么都想要,所以才跟澹台莲州成了亲。
那时候,要是他没跟澹台莲州成亲,放澹台莲州下山,和他没有亲密关系,澹台莲州就不会死。
一切都是因为他的贪心。
他只是……只是一直不想承认而已。
她好奇地问:“你所求的究竟是什么?将妖魔彻底灭绝?”
他所求的……?
岑云谏沉思。
他出生就父母双亡,长老们跟他说是妖魔杀害了他的父母,让他一定要记住这份仇恨,要向妖魔报仇。
那他呢?
他真的恨吗?
他压根没有见过自己的父母,没有爱,又何来的恨。不过是觉得在逻辑上是应该报仇。
岑云谏蓦地想起小时候,他曾经与澹台莲州提起过这个问题。
澹台莲州挠挠头:“我们要拯救世界,拯救世界是一件好事啊,多好啊。”
他问:“是吗?为什么呢?”
澹台莲州说:“这还需要理由吗?对小孩子来说,正义是当然的啊。”
是这样吗?
好像是这样。
他已经很多很多年没有记起来过了。
当时他是怎么想的呢?
他早已忘却了。
他成了一个麻木的标准的仙君。
他说:“我想创造一个没有杀戮、没有死亡、万物生灵都能和平存在的世界。”
小女孩听傻了眼,嘲笑起他来:“哈哈哈哈哈,你杀了那么多人,你说自己要创造一个和平的世界?你在开什么玩笑?”
他在开什么玩笑?
岑云谏恍然醒悟,他以为自己是来到黄金台才入魔的,其实他早就入魔了吧。
他究竟是什么时候入魔的呢?
是在他清洗昆仑,杀了所有大长老的时候。
是在他为了一统仙界,对各门派赶尽杀绝的时候。
是在他对自己的弟子毫不留情的时候。
是在他连自己最心爱的人都可以斩钉截铁地杀死的时候。
在那些时候,他就已经入魔了。
岑云谏在袖中握紧手,说:“我只剩下这个了,我没有别的了,除了这个,我还能做什么?他又活不过来了。那你们呢?你们这些以前的仙君呢?你就不想要和平吗?”
小女孩说:“不可能的事又何必去想。再者说了,这天地间哪儿来的正邪之分,不过是我们站在自己的立场强加的罢了,你如今成了妖魔,你觉得作为妖魔杀仙杀人有错吗?没有错。与其虚假地压抑自己的欲望,还不如痛快地做让自己快乐的事,天塌了便塌了,与我何干?”
岑云谏:“只要我的本心还是仙,就不是魔,就不会走完入魔的最后一步。”
小女孩嗤笑道:“是吗?这位仙君,你的本心真的还是仙吗?”
眨眼间。
小女孩闪现到他的面前,仅一步之遥,指着他身后的方向,好笑地问:“你在每天见到那个人的时候,你想的究竟是你入魔了活该被仙道诛杀,还是你爱着他,对他问心有愧呢?”
是“澹台莲州”又出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