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曲噗地笑笑:“没有,就是不想画了。”
“骗人,你之后肯定又要偷偷过来,别让我逮到。”
“啊——阿容,太严格啦!”
但之后多年,江容的确没有再在竹林里逮到他。
好像缩在茅屋里,依靠绘画来寻找往日记忆的那个孩子已然消失,只有墙角桌边褪色的墨痕还记得那段日子的造访。
凤曲也不曾对任何人提起:
那个无法画出的噩梦里,是遍地不成人形的断肢残尸。宛如阿鼻地狱一般,犹在梦中都能闻到腥臭的血气。
而那鲜血淋漓的杀场的元凶——一道青衣孑立的背影,他已经被人折断双腿,当胸一个血洞,却依然如野兽、如飓风,如无常的天道在此间肆虐。
凤曲想,他绝不能再深究下去了。
带着气若游丝的商别意,面对举世无双的第一杀手,明眼人看了都会为这个年轻的剑客捏一把汗。
但当双钩直袭命门,宛如蛟龙出水,杀气腾腾。阿珉怀抱商别意,左闪右避,几回险之又险地相擦而过。然而钩芒好像生了灵的长蟒,照旧穷追不舍,频出杀招。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少年几个回合就要陨落之际,他却仰面一闪,身体弯成不可思议的弧线,遒劲的树枝亦被他的重量压弯,仿佛张满待发的一道弓。
二蟒铰断他飘飞的鬓发,宛若堕落的乌羽,与鸦尸相混。但在羽落之后,蓄势已久的树枝倏地弹起。
黑沉沉的夜空中,亮起了一线不同以往的冷光。
那道寒光是流逝的夜星,是划空的劲矢,是夺目的电闪。
是无数双眼睛等待多时的希望。
商别意的累赘丝毫不影响阿珉的剑势,青锋在他掌中自在写意,如一支从容游走的画笔。这一撇是劲瘦的竹干,那一蘸是弥天的云雾。
再一落,是幽冷砭骨、彻人心寒的杀气。
曲相和连纵数步,瘦长的身形犹若鬼影。
腾挪之间双袖被剑网围逼,不得已破开几道小口,他却忽然弃去二钩,掠湖取走了两相欢手边的刀,再跃帆上,惨白的雪刀映出一双森冷的瞳:“不错,不错。你很不错。”
他听说过爱徒和倾凤曲的切磋,但彼时有秦鹿在场,有些胜负未必磊落。
后来又见这小孩畏畏缩缩,软弱不堪,心中更是大懈,丝毫不曾把这尚未束冠的毛头小子放在眼中。
不成想——
倾九洲的儿子,和倾九洲竟然是截然不同的两套路数。
倾九洲恐怕做梦也想不到,她儿子的剑势弃去了且去岛引以为傲的光明,余下的只有犀利和冷酷。
曲相和森然一笑,枭月似的刀斩向了空中少年。
他一换了刀,先前观察的细小破绽立即消失。阿珉心下微冷,意识到先前所向披靡的战绩,竟然还不是曲相和是全部实力。
但战中刻不容缓,扶摇剑紧成守势,迎向曲相和极致的一斩。
二人重又战在一起,刀剑激鸣,千光寂灭。
他们默契地放弃了一切地势的利用,转为直白的碰撞。这是纯粹得不能再纯粹的交锋,双方都做好了在此战殒灭的准备。
曲相和的刀不愧为群英榜首,森寒逼人的刀意摧崩群山,斩向当中渺小的少年。另一端,引、游、刺、撩,阿珉的每一式都精准到了极致,漫天剑花错如百莲,一样惊得层湖翻浪、百峦失色。
“那小子的剑法……”莫怜远面容微滞,今夜初次露出了惊艳的神色,“比起我们儿子,简直超出一万倍啊!”
孔清兰看得动容:“他才十七岁。”
莫怜远喃喃说:“不,不止是胜过那个逆子。就算是年轻时的老子……现在的老子……”
即使是现在的他,若要面对如此惊天地泣鬼神的一剑——
莫怜远实在自愧弗如。
短短须臾,少年已经和久负盛名的紫衣侯战过上百回合。人们不敢忘记,他的怀里还一直揽着生死未卜的商别意。
曲相和同样注意到这一软肋,抢在岸上接应之前,刀锋一改,断了先前伯仲之间的缠斗,转而攻向阿珉怀抱的商别意。
但阿珉一样早有预料,在他横来的刀上一蹬,再上重天,直迫纤云。
正是万众屏息,揪紧了心脏的时刻,凤曲的声音忽而惊响:「别意在说话!」
阿珉心神微荡,堪堪躲开曲相和追来的刀光,抽出一丝空余瞄向怀中人半睁的双眼:“还没死?”
「他没死他没死!快、快把他送回岸上……不对,送到濯缨阁,送到那里就安全了!」
“……聒噪。”
阿珉只觉烦躁,若非凤曲执意,他甚至想把这半死不活的东西丢进湖里算了。总算是醒了,那就趁早丢开……
然而,商别意的转醒全非他们意料中的幸运。
岸上炸开大片的惊呼,只见空中厮战的二影骤分,少年突然被什么一压,猛地坠落。只留下另一团黑影借在少年的肩膀的一踩,凌空发出一声非人的尖啸——凄厉得犹如鬼泣。
坠下半空的剑客压摧了画舫上高悬的船帆,惊得两船相撞,浪花激扬。战局的主角又换了人,死而复生的“白虎”张臂瞠目,衣衫尽毁,此时凌云俯瞰,徒手如爪袭向了曲相和的面门。
他的速度快得离奇,俶来俶往,根本不似常人。
曲相和一刀劈向肋下,试图将他腰斩。却见“白虎”在空中一蹬——绝非是寻常武者那样借助弹跳的姿态,而是于半空生生地拔高了身体。
一节白骨从肩胛处倏地穿出,他枯瘦如柴的肉/体竟然释出了磅礴血雨。在一众震骇的注视中,商别意——“白虎”,一个绝对不成人形的产物,以诡异扭曲的姿态立在了天地之间。
“他死了。”阿珉扶着摔伤的左臂,寒声说,“现在支配着那具身体的,只剩‘白虎’而已。”
「……」
「我不信。」
如果只剩子蛊,商别意为什么要在危急的一刻将他甩开,用自己的肉身代他挡下那残忍的一刀?
如果只剩子蛊……
梦里那个失去全部理智,尖啸着屠尽了所有守卫的男人,为什么会在梦尽的最后一刻转首向他。
而后,两眼流下了鲜红的血泪。
「我要亲自去。」
“你说什么?”
「他只是暂时被挟持了,他还可以清醒。就像在瑶城那样,我们得再救他一次,我知道怎么救他。」
“………”阿珉默然合上双目,咬牙道,“真是,受够你们了。”
第111章 长夜尽
苏醒的“白虎”一往无前,神勇无比,仿佛聆听了众人的祈祷,他越战越勇,越发的奋不顾身、酣畅淋漓。
超出正常人的力气和速度令曲相和的面上现出一丝惊异。
他斩断了“白虎”的手臂,可“白虎”依旧能拖曳着断肢死缠烂打;他剜去了“白虎”的髌骨,可“白虎”还是纵跃腾挪,毫不受阻。
带血的涎水从他合不拢的嘴边流下,张扬的肩臂仿佛只剩狩猎的本能,孤注一掷地同他厮杀。
“真是难看。”曲相和看着如此狼狈的烂肉,面上嫌恶之色再不能掩。
他放弃了活捉“白虎”的初衷,刀锋转向,朝着“白虎”的后山骨直劈而去。
一道冰冷的剑光打斜里刺来,轻轻一撩,冷刀错一下位,“白虎”的嘶吼震耳欲聋,曲相和的刀便落了虚处,掉头拧开身体,险险避开刁钻的剑意。
三人骤然分逝,或落桅杆、或立树冠、或浮湖波。
曲相和挽刀横眉:“你要保这怪物?稀奇。”
凤曲不搭理他,只趁剑光未老,甩开追袭而来的“白虎”,擎剑攻向曲相和的腰后。曲相和当然不会束手就擒,一柄扫开了他,刀锋冲去“白虎”的喉前。
三人战得难分难解,带上理智全无的“白虎”,其余二人也不得不各自为营,莫分敌友。
但凤曲依然没有放弃和商别意的沟通:“别意,这边!我会配合你!”
尽管回应他的只有野兽般的怒吼。
刀、剑、爪在夜中此起彼伏,曲相和和“白虎”惯纵高空,凤曲便蹑如浮萍,游走在清波之间,或借力供“白虎”一用,或冷不丁一剑刺出,封住曲相和的走位。
在他烦不胜烦的阻碍之下,曲相和接连被“白虎”撕出几道伤痕,最重的一道落在左肩,甚至让他有了须臾抬不动手。
岸边无数人都揪紧了心,尤其是“鸦”的门生,眼见着阁主以一敌二,自是胆战心惊。
两相欢再顾不得,趁着莫饮剑一时走神,一掌击他入睡,又在十步宗短暂的惊乱中提一把刀,拔腿闯入战局,断了凤曲的身法。
原本隐占上风的二人组反落颓势,凤曲挥剑逼他急退,莫饮剑也急忙警告:“两相欢!你已经战败了,不可以再上场的!你要再不回来,本少主就也上去了——”
话音未落,沉寂多时的“鸦”们再度躁动,一把把寒光湛湛的刀剑乱入人海,莫饮剑只好回头设防,带领一众十步宗人围追堵截。
天上地下一时乱作一团,又听一阵阵刺耳的鸦叫。有人提着另一道身影飞奔驰援,不等旁人看清他的面孔,只见黑影匝地,一掌送离了两相欢,银钩如蝎尾一般缠上凤曲的剑。
凤曲挣脱钳制,想也不想反手递剑而去。
少年的一声惊叫,却彻底打破了这场乱夜:“大师兄?!!”
扶摇剑硬生生滞在半路,濯缨阁的灯光投落湖面,反光隐隐照亮了来人的面容。
一刃瑕托走了两相欢,又以一人挡在自己和凤曲之间。
方才的剑锋再近一寸,就要割开少年的喉咙。
那张熟悉的面上汗如浆涌,大叫声后转成了瑟缩的蚊讷:“……大师兄。”
岸上众“鸦”也一样喜上眉梢,齐声喊:“大师兄!!”
两个大师兄两相对峙,各自眉目森寒。
夹在其间的少年面色惨白灰败,褴褛的衣衫里透出伤痕累累的身体,瘦骨伶仃、可怜之至。
凤曲哑了许久,方难以置信地挤出一句:“……江容?”
“商人重利轻别离,前月浮梁买茶去……”
琵琶如诉,娇娘泪垂。
自打入世以来,凤仪山庄屡遭不顺,庄主商晤不得不频频外出,一去便是数月不见人影。庄主夫人孕中身重,日夜以泪洗面,终于召来琵琶女奏曲一首。
商晤一听便明了心意。
“此子生而珍贵,不如就取名别意。夫人携子在家,我又怎么可能不珍惜。”
长子商别意便在一片恭贺声中呱呱坠地。
他不愧为父母情/爱的结晶,二人自他降生,感情日好,就连山庄的生意也蒸蒸日上,不多时就蒙得天子谕诏,荣而面圣。
年迈的天子罕见地露出了笑容:“此子聪慧之相,似有灵神托生。朕见他便心中欢悦,有这样的孩子,你们商家真是幸运极了。”
官府垄断的盐铁生意,竟也因此让渡部分,凤仪山庄更得以迁回瑶城,再也不用避去凤凰峡。
父母大惊谢恩,此讯流传,更成美谈。
“不要对客人不敬。”
“幸好有公子提点,那人原来是官府巡差便衣探访!”
“我想给灾地捐些钱粮。”
“不愧是别意公子,小小年纪就已知道为山庄的风评考虑。”
“我喜欢和阿鹿玩。”
“别意公子高瞻远瞩!只要您能和世子成为朋友,山庄的生意一定会更加顺利!”
凤仪山庄的长公子——商别意,无疑是在爱意中长大的孩子。
山庄里的人们爱他,山庄外的人们也因为山庄的存在而爱他。
同时,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相信他,相信他也是如此强烈、如此忠诚地深爱着这座养育自己的山庄。
不会有比商别意更幸福的人了。
他的父母随时都愿意为他牺牲所有,他的宗族随时都对他唯命是从。他皱一皱眉、眨一眨眼,都会成为众人紧张期待的讯号。
当大夫断言他有短寿之虞时,商别意自己尚无自觉,周围却已哀声一片。
无数人为那个还未到来的“短寿”愁肠寸断,他的父母更如热锅上的蚂蚁团团围转。
“山庄不能没有别意啊!”
父亲老泪纵横,一夜白发。
母亲病如山倒,拉着他默默流泪。
不会有比他更爱凤仪山庄的人了。
即使他说“不要对客人不敬”,只是希望每一个客人都能获得平等对待;
即使他想给灾地捐粮,只是不忍听到太惨重的伤亡;
即使他和秦鹿相见恨晚,两小无猜,只是真心实意地喜欢这个唯一不叫他“公子”的同龄人。
即使他觉得短寿也没关系。
比起被父母关在山庄静养,他更想在注定短暂的生命里走出瑶城,去别处看看新奇的风景。
这应该是因为山庄只有他一个孩子吧。
如果有别的孩子,那他稍微逊色一点,大家应该也不会难过了。
所以当年幼的弟弟住进别院,商别意欣喜地奔去拜访:“吹玉!你就是吹玉吗?我是你的哥哥,我叫——”
“我不想听。”吹玉说。
“……”
“我不会陪你装什么兄弟情深!你们还我的娘,还我的娘!!”
“………咦?”
原来他想和弟弟亲密一点,也是出于扮演“兄弟情深”的需要吗?
原来……他的手足之情的产生,都只是为了山庄里能有一对完美的兄弟。他根本不是什么好哥哥,他只是想给山庄赚些光彩而已。
连五岁的吹玉都能揭穿他,那他拙劣的演技落在他人眼中,岂不更是可笑吗?
“我们愿意做别意公子最忠诚的奴仆!”
一双双眼睛闪闪发亮,仰视他时,就像在仰视高高在上的神明。
商别意说:“别这样,起来吧。”
“公子连对待仆人的细节都这么仔细。山庄就是因为有公子这么温柔的人,才会倍受坊间称赞,别意公子真是煞费苦心。”他便听到暗处的窃窃私语。
别这样。
别这样。
……他才是凤仪山庄最忠诚的奴仆吧。
没有思想、没有自我、没有私欲。
他的全部都可以解读为山庄的象征。
他的悲和喜、他的善和恶、他的生和死,他的所有都不是“商别意”,而是父母恩爱的结果,是“凤仪山庄的那位公子”。
所以——
他若死在这里,他若死在这里……
凤仪山庄的长公子就保住了千里县。
十步宗从此欠了恩情,将来必定要报恩,玉城的商贸缺口也能打开,凤仪山庄的版图就能向此前进。
凤仪山庄的长公子还保住了无数年轻的侠客。
多少人都会铭记凤仪山庄的付出,无论今后何方得意,都要记住长公子的牺牲,都要让凤仪山庄于乱世中存续。
凤仪山庄的长公子甚至战过了紫衣侯!
凤仪山庄的威名一定传遍大江南北,再也不会有江湖人小看他们一介商贾。即使暂时没有出名的侠客,以他今日的战果,总该有人忌惮,武才凋敝的山庄或可苟延残喘……
一切都是为了山庄。
这是值得的,为了山庄的话。
这就是他作为长公子的归宿所在了。
别意,醒醒。
别意,快躲开!
别意,别担心,我来配合你。
别意……别意……
是谁在吵闹。
为什么不叫他“别意公子”?
是谁在期盼他能睁眼。
是山庄的大家吗?看到这样的他,还是会期待他醒来?
他……想要看看。
一刃瑕的出现终结了所有人的侥幸。
打败曲相和已经难如登天,现在还有了一刃瑕的参与,别说获胜,就连活下去都像是痴人说梦。
莫饮剑正想骂下一刃瑕,两相欢却接过话去:“大师兄不曾输过,你们两个人,我们也两个人,不是正公平么!”
莫饮剑勃然大怒:“什么两个人!一刃瑕明明还带了一个人来,带了——”
带了……人质!!
“来得太晚了。”曲相和轻飘飘地斥了一声。
一刃瑕恭谨地转身朝他一拜:“劝走五师妹花了些时间。”
“下次她要跟过来,就让她来。她早晚要见识这些。”
“……是。”
一刃瑕又转了回来。
凤曲同他对峙着,一刃瑕默默避开了凤曲的视线,只是束着江容,任由凤曲的目光将他千刀万剐:“你们想做什么?”
一刃瑕没有搭话,凤曲却越发着急。
他已经有大半年的时间不曾见过师弟,没想到重逢竟是在这样的境地。
江容也意识到自己成了凤曲的拖累,一时又急又怒,几次试图反抗,却被一刃瑕蓦地一压,胳膊瞬间脱臼,疼得冷汗滚滚。
凤曲怒道:“住手!你有什么冲我来,我跟你打!”
一刃瑕却摇一摇头:“我今天不是来打架的。”
曲相和一刀斩退了“白虎”,拂去灰尘,居高临下道:“本座念你还算有几分本领,让你最后和同门话别几句。如有什么遗言,就让他一齐带回且去岛罢。”
江容一边忍着剧痛,一边诧异地发问:“什么意思?师兄,为什么说‘遗言’?你们到底是——”
话音未落,一支箭矢忽从黑夜中杀出,遽然穿透了一刃瑕的右肩。
腥气顷刻弥漫,一刃瑕吃痛一让,扶摇剑立即逼来。
二人转瞬间交上几招,江容痛得脚步虚浮,趁机遁走,衣后却陡然一轻,曲相和不知何时又飞来金钩,钓起了他单薄的衣衫。
少年高高地悬在湖心之上,飘摇得好似一点孤萤。
曲相和冰冷的警告隔水飘来:
“——倾凤曲,你自己做个选择罢。是由他带回你的遗言,还是你要听听他的遗言?”
凤曲怒目相视:“你的遗言,我正听着呢!”
扶摇剑直贯一刃瑕的胸前,这是前所未有的杀招,惊得一刃瑕的双眉起了一丝轻皱。他匆忙掠退数尺,才发觉醉翁之意不在酒,扶摇剑毫不犹豫地弃下了他,随主蹑水穿云,袭向那团被血染得发黑的紫影。
曲相和哼笑一声,振袖出刀,迎向背水一战的凤曲。
后方一刃瑕持钩奔来,凤曲和江容夹在其中,尤是凤曲,前是曲相和杀气腾腾的刀,后是一刃瑕冷光凌凌的钩。行差半步都是万劫不复,更不提救下江容全须而退。
商吹玉一箭连着一箭,却被师徒二人有心拖长了距离,数箭不达,只能勉强作为凤曲半空借力的一步。
到此境地,似乎一切外力都再难襄助。
大家只能眼睁睁看着凤曲孤身赴死,飞蛾扑火。
月光淌过扶摇剑身,清冷的光芒像一地无声的残泪。
这一剑或可刺进曲相和的胸膛。
代价是那把刀将劈开他的头颅,那串钩将剖出他的心脏。
“夫人!别去了——!!”
“老师……”
“大师兄快躲开!!!”
一剑就好、一剑就好。
江容几乎泣出泪来,破音大叫:“滚回去啊!倾凤曲!谁要你救,混蛋、混蛋!!!”
但在句末,一声兽啸惊天动地,叫人肺腑俱裂,无不敢视。
尖锐的骨爪在曲相和的脑后亮了出来,破烂的血肉都掩不住那只残掌扑向敌人的杀心。岸上声籁皆灭,震惊的眼睛都看向那将落的一掌——
曲相和神色遽厉,猛然回刀!
削薄的刀锋斩开寂静的夜晚,一颗滚远的头颅仰飞而去,人群中炸开阵阵尖叫。半空里的血雾砰然膨胀,染红了星月与云,镜面似的湖上刹那烧起了腥红的火,逐波而燃,烈烈无双。
扶摇剑没进曲相和的胸膛,一刃瑕的钩钻进凤曲的心肺。
时空凝滞在耳边尖鸣的霎时。
遍体鳞伤、骨肉支离的“白虎”于他眼前陨落而坠。
轰然砸碎了潋滟的湖光,也砸碎了凤曲眼眸中最后一丝懵懂。
“别……意……?”
他救了倾凤曲。
倾凤曲承他的恩,要好好地待吹玉,好好地报答山庄。
他救了倾凤曲。
阿鹿也会感恩戴德,就连天子都欠了山庄一笔。
他救了倾凤曲。
且去岛也不会再和山庄置气了吧。
他救了倾凤曲。
他想救倾凤曲。
商别意想救倾凤曲。
如此而已。
“夫人——快,医师,滚过来救人!!”
“老师,还清醒吗老师?老师,千万不要合眼……”
“……小凤儿,别睡。”
凤曲知道自己不能闭眼。
曲相和还没死透,他的剑,还是偏了一点。
凤曲努力想喊某人的名字。
喊江容,喊商别意,喊阿珉。
可是喉咙里涌出血来,只余嗬嗬的怪鸣。
胸前更是一片冰冷的钝痛,已经分辨不清是一刃瑕的那一钩,还是别的什么伤势。
“……”
阿绫滚烫的眼泪落在他的脸上,颤抖的手在竭力为他包扎。
最后却只化成一声悲鸣:“让他休息一会儿吧。”
耳边的脚步此起彼伏,隐忍的低泣、呢喃的祈祷、惆怅的叹息,一切轻微的噪音钻入耳廓,凤曲听得久了,双眉不自觉地一颤。
立即有人惊喜地赶上前来,药香忽而逼近,似乎有密密麻麻的人影叠近,挡住本就微薄的夕光。
凤曲无意识地拧起眉头,身边传来某人的叮嘱:“老师别动……药……”
接着,一只汤匙递了过来,小心翼翼地撬开他的双唇。
温热的液体流进,凤曲想要吞咽,喉咙却拉刀子一般生疼,只得将眉皱得更紧,再也不肯咽下一口。
商吹玉就被人推开了。
一股熟悉的冷香迫近,凤曲轻哼一声,一个名字呼之欲出,他急忙伸出了沉重的手臂,朝着虚空处一抓。
一只冰凉的手接住了他。
“……别意、别意。”凤曲着急地呼唤起来,对方默然片刻,将一方丝帕递得更近了些。
凤曲沉重的眼皮终于生出一丝气力,光线重又簇拥着他。
丝帕近到了鼻端,香气却在逸散。
莫饮剑压着哭声询问:“他是醒了吗?这是醒了吗?”
商吹玉也跟着喊:“老师……您感觉怎么样?”
秦鹿冰凉的手在他额上试了一下:“还是有点发热。”
“……”
凤曲彻底睁开了眼。
模糊的视野里,一张张面庞都朝向他。
有人娴熟地端来药碗,嘱咐说:“商吹玉你让开。映珠,你来把他扶正,动作轻些。”
“我……”
“你手一直在抖,让映珠来。”
商吹玉这才不甘地让了半步,另一个娇小的少女走上前来,依言照做。
轻柔的力道托起凤曲的身体,目光所及也渐渐清晰。
即将喂药给他的少女额汗涔涔,眼下都是疲惫的青黑,动作却还是记忆中的干净利落。
凤曲讶异地睁大了眼,声音嘶哑,却还是忍不住问:“青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