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了“不要”和“不好”。
他发了很大脾气,他被周德明塞进车里,他开始咒骂。
最后,他开始哭泣。
对于一个小孩儿来说,没有什么比暑假更重要了。
他们开着夜车回去,城市郊区有一段很狭窄的路,路两边都是茂盛的树林。周德明一言不发地开着车,周钧南的眼泪也早已不再流。他看向黑漆漆的窗外,远处亮起闪烁的灯火,从树林的间隙里不断和和周钧南的视线相遇,而他们的正前方,车灯照亮了那些寂寞的树,不停向后,不停远离。
周钧南在心里对自己说,记住这个画面,记住这个晚上。他不断地在心里念着,不停地闭上眼睛让这个画面留下来,后来过去十几年,他真的还能记得那一切。
只是,这一切的意义是什么?周钧南也不知道,因为,后来他也不是很需要周德明了。
郑毅文十分安静,他很专注地听周钧南说话,没有打断他一丝一毫。周钧南说完后才笑起来:“这可能都不算故事,就是我一个回忆,不知道为什么记了这么久。”
“它现在还在你的心里吗?”郑毅文轻声问。
周钧南说:“在,一直在,只要我想,我就能重新回到那个晚上。”
“只要对自己说,不要忘记,就会一直记得吗?”郑毅文问。
“对于我来说是这样的。”周钧南微微笑起来,“只要你认真地去记。”
郑毅文扬起嘴角,嘴唇动了动,看着周钧南说:“那我不会忘记你。”
周钧南说:“不要贪心,正义,选一个你最难忘的画面记住就行。”
郑毅文说:“但我想记住全部,我是一个贪心的人。”
周钧南和他并肩坐在一起,两人的身体靠在一起,能够感受到互相的体温。那么温暖,终于不再是孤单一人。
周钧南低头笑了笑,喃喃道:“你记住我做什么?”
“因为我……”郑毅文艰涩地开口,“因为我……”
不知为何,周钧南忽然害怕地打断了他,轻声说:“别说。”
“……什么?”郑毅文愣在原地。
周钧南转过头,道:“还是别说出来了,正义。”
别说出来。
你不知道这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
也不知道这即将彻底改变你的生活。
周钧南想,他为什么不可以让时间就此停留,那样的话,他可以和郑毅文一起,永远地生活在兔子洞里。
两人继续坐着,在树下,沉默了很久很久。直到郑毅文最先动了动胳膊,然后手撑着地站起来。他很高,站在周钧南的身边,他把手递给周钧南,周钧南握住他的手心,郑毅文一把将他从地上拉起来。
郑毅文说:“所以……当时你们想去哪儿?”
周钧南反应过来,但不知道郑毅文为什么要这么问,只是说:“哪儿?我和我爸吗?”
“嗯。”郑毅文说。
“海边吧。”周钧南随口说道。
“这里没有海。”郑毅文想了想,有些失望地说,“这里离海很远很远。”
周钧南说:“你……你想和我一起去吗?”
“可以吗?”郑毅文灿烂地笑,“我们一起去你小时候想去的地方。”
阳光透过树叶缝隙洒下来,把周钧南面前的郑毅文照成了金色。他是如此年轻又英俊,但和周钧南最初记忆里的那个郑毅文已经稍有不同,但那又是因为什么而改变?
“那……”周钧南把手机拿出来,打开地图,“海边真的太远了,我们去湖边吧,要先去市区,再打车过去。”
“好。”郑毅文点点头。
“喊上你姐?”周钧南扬了下眉头。
郑毅文很好脾气地笑道:“都行。”
周钧南也笑道:“我是不是带坏你了正义,你也开始想一出是一出了吗?”
周德明没有给周钧南一个童年,他牺牲陪伴的时间换给他优渥的生活条件,让周钧南养成了随性懒散的性格。也许在周钧南出柜后,周德明会有过后悔,会揣测是不是自己再多关注一点周钧南,儿子就会变得“正常”。可一切都没有如果,所有的一切似乎都是必然发生的,只是为了让周钧南遇上郑毅文而发生的。
“那这样,你回去拿东西。”周钧南习惯想做什么就去做,这会儿真的被郑毅文的提议勾起了兴趣,“不用带很多,身份证和手机带上就行,然后……我过去找你。”
“好。”郑毅文没有异议,回去动作迅速地骑上车,“我等你来。”
“嗯,我很快。”周钧南对他笑。
郑毅文飞快地骑车走掉,周钧南爬上楼梯,在房间里翻箱倒柜。他找到被赶出家门时老爸扔给他的蓝色背包,往里面塞上东西,又换上那天的衣服和球鞋,仿佛在做一个小小的告别。
房间。这个房间已经比刚来时多出许多生活的痕迹,周钧南背上包,关上门的时候看了一眼,心里莫名地涌起一阵惆怅。
他没有耽搁太久,果断地锁上门出发去郑毅文家。周钧南是跑着去的,到达目的地之后有些气喘吁吁地停下,手撑在膝盖上,再抬头便看见郑毅文也背着包,穿着白色T恤和牛仔裤,戴着鸭舌帽走出来。
一直等郑毅文走到周钧南面前,周钧南问:“你姐不来?”
“不来。”郑毅文摇摇头。
“我们可能明天才回。”周钧南又问,“你跟家里人说过了吧?万一要过夜的话?”
“说过了。”郑毅文说。
周钧南放下心来,和郑毅文一起等车。两人钻进车里时周钧南才有一点实感,他竟然……竟然要和郑毅文单独去市里玩。
想到这里,周钧南把车窗微微摇下来些,让风吹过他的脸颊。
过了一会儿,周钧南笑着又说了一次以前说过的那句话:“正义,我想要的夏天就是这样的。”
但这回,郑毅文清清楚楚地听见了。
周钧南还说:“谢谢你啊,正义,谢谢你。”
郑毅文很少有如此迫切想拥有什么的时刻。
外婆教给他的处世哲学里还有一条是,知足常乐。有很多东西是郑毅文这辈子都触及不到的,那么,就珍惜自己所有的,每天才能更快乐。
他也的确要的很少。
住在一个小村庄里,帮外婆种地,吃粗茶淡饭,每天会看书、看电影,偶尔会去镇上逛一逛,再去看看天,发发呆。
爸妈去世了,他没有其他可以依靠的亲人,那就这样吧。舅舅拿走妈妈的钱,和他们在一起生活也不快乐,那就离开吧。世界很大,但世界又很小,郑毅文要的不多,他本来想着可以一直这样下去。
他本来可以一直蜷缩在自己构建的那个安全的壳中——
直到他想拥有什么。
想得到什么的一瞬间,不可避免地产生了欲望。当一个人有欲望,世界对他来说便会发生翻天覆地的改变。
此时此刻,郑毅文再次来到市里,距离上次来已经过去两三年,当时杨悠乐刚刚考上大学,和他一起去了新华书店。
“我们先吃点什么吧,饿了。”周钧南揉了揉胃,张望四周,“我看看……正义你想吃什么?”
“肯德基。”郑毅文下意识地说。
周钧南笑了笑,说:“一来就直奔垃圾食品。”
郑毅文解释:“因为很少吃。”
“行。”周钧南随便吃什么都行,既然郑毅文提出了要求,他哪里有不满足的道理。
两人找到地图上最近的肯德基,推门进去后感受到一阵刺耳的音浪——小孩儿太多了,像是有什么夏令营活动。周钧南和郑毅文好不容易找到一个位置,两人凑在周钧南的手机上选好东西下单,随后周钧南去拿。
“久等——”周钧南回来得有些晚,“薯条没了,我等了一会儿刚炸好的,先趁热吃。”
郑毅文说:“软一点的也挺好吃。”
周钧南咬了口汉堡,含糊地说:“那随便你,番茄酱要吗?”
郑毅文撕开全部的番茄酱,把它们都挤在装汉堡的盒子里面,周钧南见到了说:“我也喜欢这样吃。”
郑毅文拿了根薯条蘸酱,然后面无表情地塞到周钧南的嘴巴里。
“唔……!”周钧南没躲开,忙说,“你自己吃,别喂我。”
“哦。”郑毅文说。
他打开自己的那份汉堡,没有摘掉头上的帽子,低头吃东西的时候周钧南看不见他的眼睛,只能隐约看见郑毅文线条流畅的下颌,以及吞咽时喉结的细微颤动。
周钧南笑起来,喝了口可乐后道:“你记得盛泽辉吗?”
“记得。”郑毅文说。
周钧南说:“他以前和我高中一个班,上课捂着嘴吃东西还是被老师发现了。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他咀嚼的时候——”
“太阳穴会动。”周钧南叹了口气,“看来我们还是斗不过经验丰富的老师啊。”
说到过去,周钧南又想到了他爸。肯德基刚进入中国市场不久,当时的周德明是第一个进去吃的。后来每回有空,他便带着周钧南一起去。没钱的时候觉得吃一顿洋快餐很稀罕,等到他们可以随便消费时,周钧南却再也没和他爸一块儿去过了。
两人吃完午饭,又在市区里随便逛了逛——这里的市中心不算大,很快就能逛完一圈。新华书店有两层,倒是有点儿地标建筑的感觉。
郑毅文难得主动说:“我去过那儿,和杨悠乐。”
“走。”周钧南笑起来,“我也好久没去了,进去看看。”
书店的夏天也有很多小孩儿,或大或小,但这里比肯德基要安静许多。奇幻文学的分类区里坐着几个小孩儿,正一人捧着一本书专心地看。周钧南看到之后对郑毅文小声说:“我以前也这样过。”
“嗯?”郑毅文微微弯下腰,把耳朵凑过来。
周钧南又对着他的耳朵说一次:“我以前也喜欢来新华书店,蹭书看。”
“哦。”郑毅文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也小声说,“杨悠乐也是。”
他们在顶天立地的书架之中穿梭,从奇幻文学逛到外国文学,再去到历史、经济、现当代文学、教辅资料区域。这里像是一个迷宫,周钧南很害怕丢失郑毅文,但每次他回过头,又觉得自己的担心是多余的,因为郑毅文总是紧紧跟在他的身后。
周钧南最终小心地问:“正义,有想过再回去读书吗?”
郑毅文倒是不怎么回避,只是说:“有机会的话,但我……其实很不擅长读书,我很笨。”
“你不笨。”周钧南摇了摇头。
让他们决定离开的是一个推销员。在书店里四处游走,到处观察的一个人。见到周钧南和郑毅文之后,非要问他们想不想学英语。
周钧南很坚定:“不想,不学,我们是来旅游的。”
“嗯。”郑毅文附和,“我们现在就走。”
周钧南查到的那个湖是一个开放式的景区,但是离市区很远。他原本想直接打车过去,却正好在书店门口发现了直达公交。他和郑毅文没有过多犹豫,很快地上了这趟车。
公交车缓慢地经过市中心,再一次地路过他们来过的肯德基,远远地看过去,那群吵闹的小孩儿已经不见了。郑毅文坐在靠窗的那一侧,手肘搭在栏杆窗户旁的栏杆上,从缝隙里钻进来的风吹过他的脸。过了一会儿,他侧过脑袋,靠在周钧南的肩膀上。
郑毅文说:“我们要坐很久的。”
周钧南笑了笑,说:“行——要坐很久的,所以需要靠我肩膀上。”
但周钧南很怀疑这个姿势其实并不舒服。
可他也并没有推开郑毅文,因为这说不好是他们这个夏天里最后的相处时光。
“你包里有什么?”周钧南无意中拎了一下郑毅文放在腿上的包,有些吃惊地说,“怎么还挺重的。”
“没什么。”郑毅文说,“一点小玩具。”
周钧南失笑:“玩具?什么?飞盘?”
郑毅文沉默片刻,才说:“不是飞盘……怎么又是飞盘。”
周钧南笑得更大声了,原来郑毅文也学会了吐槽。
他们的公交车一直向前,有人上,有人下,但最终仍有七八个人和他们一起坐到了终点站。下来后还需要步行一段时间,穿过长长的人行道,他们见到竖立在一旁的景区游览牌。
有一些人在租车,电动小车,前后两座带棚的那种。但旁边还有其他的选择,共享单车的势力庞大,已经逐渐渗透到城市中的各个角落。最终,周钧南和郑毅文还是选了共享单车。整个假期周钧南和郑毅文都在骑车,对这种出行方式已经极为熟悉。
两人在路边调节座椅,再一前一后地向湖边骑去。一路上游人渐少,周钧南找到树荫下的长椅,和郑毅文一起坐在长椅上休息,两辆单车停在一边,郑毅文却还是没有打算告诉周钧南他包里的玩具是什么。
“嗯……我去那边看看。”周钧南休息够了,站起来伸伸懒腰往前走,前面是木制栈道——原来他们已经骑到了湖边。天气晴朗,很少的云,周钧南眯起眼睛看向远方,却看不到尽头。
他转过身,郑毅文还坐在那里,戴着帽子看不清脸,只是隐约能感受到他的视线。
“正义!”周钧南朝他挥挥手,“能看见湖了!但是我觉得——没有我们家那边的野湖好看。”
周钧南的评价可能并不公允。这是一片很大的湖,在地图上可能看不出来,等到真的来到它面前时,如同面对着一片海。人类在自然面前是如此渺小,沉默的山水反而会见证更多。
听见周钧南的声音后,郑毅文终于动了。
他从长椅上站起来,慢慢朝周钧南走来,周钧南背靠着湖水和栏杆,微笑着等待他。
郑毅文的视线飘远,小声说:“挺漂亮的。”
“你以前来过吗?”周钧南问。
郑毅文只是摇了摇头。
他们在湖边吹了一会儿风。
周钧南给郑毅文说了“月海”乐队的名字由来——
“我刚上大学的那一年就进现在的社团了。”周钧南说,“当时有个活动,也是在暑假……宋时晨带我们去了海边。以前挺想和我爸去的……后来和朋友们去也不错。”
“凌晨的时候我们在海边走啊走,每个人都喝了很多酒,一群人就光脚在沙滩上走。我们以为还有很久才会天亮,但其实那时候已经接近日出了,光……”周钧南一边说,一边举起手,“光一下子从天边涌来,云层在一刹那被撕裂。”
“为了纪念,他们的乐队就叫月海。”周钧南最后做了总结。
“怎么不叫日海?”郑毅文想了想问。
周钧南顿时笑得眼睛弯起来,说:“每个人都这么问过……但当时宋时晨喝得最多,他居然说那是月亮……嗯,他把太阳当成了月亮。”
月海也比较好听一点。郑毅文想。他很喜欢听周钧南说话。因为他自己没有多少有趣的故事,但周钧南不同。如果可以,郑毅文希望周钧南说得越多越好……
或许。郑毅文又很难过地想,或许周钧南才是山鲁佐德那样的天才少女,他才是那个能够讲述一千零一夜的人。
而他,只是不自量力。
“走吧。”周钧南说,“我们继续骑?”
“嗯。”郑毅文回过神,重新背上自己的背包,和周钧南一同继续出发。
两人终于来到一个游人也没有的地方,湖边甚至没有栏杆的遮挡,有一大片石台阶,石台阶往下,就是湖水。天色渐渐暗下来,像是过去的每一天一样,他们在等待傍晚。
周钧南和郑毅文并排坐在石台阶上,无尽的湖代替的海,日落洒在水面上,风从他们的背后吹来,吹得周钧南的头发往前飘。
他们一直等到日光完全消失,什么都看不见了,湖面也跟着暗沉下去。
郑毅文在这一刻打开背包,原来那里面一直藏着三个包装完好的烟花。
“郑毅文!”周钧南有点儿难以置信,“你怎么还有这种东西?!”
“问杨悠乐要的。”郑毅文说。
周钧南有点晕,又觉得如果是杨悠乐,她的百宝箱好像真的可以变出这些。
“你……”周钧南哭笑不得,“你就背了一天的烟花啊。”
“嗯。”郑毅文蹲在他面前,认认真真地把烟花摆好,“我想放烟花给你看。就是……”
“什么?”周钧南定定地看着他。
“需要借个火。”郑毅文抬起头,眼睛也笑得弯了起来。
周钧南会抽烟。郑毅文知道这一点。他身上有烟,但并没有什么严重的烟瘾。
杨悠乐也抽烟,有时候姐姐不开心的时候会来上一根,好像不是为了耍酷,是真的需要点什么来排解当时的情绪。
“有时候我们和气球一样。”杨悠乐说,“生太多气会炸的,砰——”
她的手势十分夸张,又道:“所以,对自己好一点儿,要管理好自己的情绪啊郑毅文。”
郑毅文不会抽烟,从来没有过,也没能让他产生过一丝一毫的好奇。唯一一次,可能还是之前的某天,周钧南和杨悠乐站在一起抽的那根烟。
当时他俩走远了,郑毅文听不见他们在聊什么,只是和姜宇玩儿的间隙里偷偷看过去。姐姐和周钧南站得很近,周钧南的右手夹着的那根烟,在昏暗的光线里发出猩红的点。他的面容也隐藏在那层淡淡的烟雾之下,隔绝了郑毅文所在的世界。
“你知道我有打火机?”周钧南在包里找出烟盒,“要是我没带呢?”
郑毅文说:“你会带的。”
周钧南说:“这么了解我?”
郑毅文说:“我会观察一些事情。”
我会观察你。他又想,我可能比你想的还要多的去看你。
周钧南把打火机放进郑毅文的手心,郑毅文对他说:“你走远一点。”
“你要一次性点三个吗?”周钧南站起来退后几步,“可以一个一个放。”
郑毅文笑起来:“你说的有道理。”
他决定依次放他的烟花。拆开包装,用打火机点燃,随后郑毅文也紧张地向周钧南走过去。
“快过来,正义。”周钧南在另一边喊他。
郑毅文走到一半时,一朵烟花陡然升上夜空,在湖水的上方,金色的烟花霎时飞舞和旋转,周钧南的视线越过郑毅文的肩头,再绕过他的头顶,有些出神地看着那破开夜色的绚烂一瞬。郑毅文走到他的身边,回过头,第二朵烟花出现,接着是第三朵、第四朵……
但在这时,郑毅文的呼吸之间却奇妙地感受到一种存在于虚幻之中的寒意。他童年的记忆很模糊,留下来的只有几个画面——那时候他的爸妈还在,冬天的街头,爸爸买了烟花,他们一家人站在路边的雪地上,爸爸蹲下来,从背后紧紧地环绕着郑毅文,和他一起放手里的烟花。
只有几个画面。他当然不可能记得全部。只是……他很久都没想到这些,但站在周钧南的身边,郑毅文又想到了。冬天的烟花。夏天的烟花。如此不同,又如此相似。
“啊,没了。”等待了一会儿,在确认不会有光亮起来后,黑暗中的周钧南笑着说,“要去放第二个吗?”
“嗯。”郑毅文不假思索,走过去继续点燃第二个。
这回郑毅文没有想到冬天的烟花了,脑海中那些一闪而过的记忆远去,他的全部感觉都集中在身边的周钧南身上。他的呼吸,他站立的姿势,烟花升上天空之时,湖面映照着的光把烟花复制成双生子,周钧南的侧脸被照亮了。他侧过头,温柔地看着郑毅文说:“郑毅文,你看我干什么?”
郑毅文刚想回答,第二个烟花也随之结束。
于是,黑暗中的他说:“好短暂。”
周钧南也说:“是啊。”
烟花好短暂,快乐的时光好短暂,风好短暂,突然降落的雨好短暂,在一起吃的饭好短暂,喜欢的电视节目好短暂,一切……一切都好短暂。但是好短暂的一切中,人总是在寻找地久天长。也许这就是痛苦的来源,郑毅文又开始胡思乱想。
“哎。”周钧南沉默片刻,眼睛已经适应了黑暗,伸出手来捏了捏郑毅文的肩膀,“还有最后一个,快去放。”
郑毅文没立刻照做,只是问:“好看吗?你喜欢吗?”
“好看。”周钧南没有半点犹豫,轻声说,“我喜欢。”
郑毅文向第三个烟花走过去,他蹲下来,打火机在他手里“咔哒”一声响起,小小的火光出现,他却在这时候回头又看了看周钧南。
周钧南的身影藏在黑暗里,见郑毅文迟迟不动,也走过去,蹲在他旁边问:“怎么了?”
“没什么。”郑毅文低下头,有些艰涩地说。
第三个烟花开始了。
两人都站起来,又退后几步,湖水和他们再次迎来短暂的烟花。郑毅文焦虑起来,不停地在想,周钧南要离开了,可是他很想把自己的感觉告诉他,哪怕他们……
周钧南在此时也若有所感,觉得郑毅文从刚刚开始就有些不对劲,他每一次偷偷转过头,想用余光不着痕迹地看看他在干什么的时候,却总能和郑毅文的视线对上。
“砰——”那烟花升上去,在最顶端的一瞬炸开,接着发出“哗啦啦”的轻响。此刻,周钧南只觉得眼前的影子一晃,他还什么都没看清,郑毅文就朝他用力抱了过来。
周钧南的心跳和呼吸暂停住了,耳边的声音如潮水般褪去,几秒钟后,他的胃部开始莫名其妙地痉挛。
郑毅文在说话。
他温热的呼吸喷洒在周钧南的耳廓和脸颊上。那种属于另一个人的味道和存在朝周钧南席卷而来,有好几次,周钧南甚至觉得郑毅文柔软的嘴唇好像不小心蹭过他的皮肤。
烟花还在继续。
金色的、蓝色的、红色的。
但周钧南没有听见,他喃喃地说:“什么?”
周钧南尝试着动一下胳膊,但郑毅文却把他越抱越紧,周钧南手没地方放,只好也顺势搂住郑毅文的脖子,对他说:“你说什么?”
最后一朵烟花在夜空炸开,不会再来了。
郑毅文的声音低低地在周钧南的耳边响起,他可以不厌其烦地说很多次,他说:“周钧南,我很喜欢你,怎样做才可以留住你?”
声音再次从周钧南的耳边消失,浓稠的夜化不开,风轻轻地吹动湖水。周钧南想,他可以不说的,他可以忘记他,他可以等待夏天过去,他可以不用那么痛苦,他竟然这么痛苦吗?
只是,郑毅文还有更多的想说:“我知道你要回去上大学了,你……你跟我不一样,我没坐过高铁,也没坐过飞机。我都不知道能不能去找你。如果我姐带我去,能去那边找你吗?”
“我知道温莹莹的感觉了,也知道杨悠乐对她男朋友的感觉了。喜欢一个人的感觉,我知道了。周钧南,喜欢就是……喜欢就是一场海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