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鹤知撩开车帘。
璟王的车驾,连马脖子上挂着的佩饰都是金的,马蹄嗒嗒轻晃,佩饰相撞发出清脆声响,夜深人静极为清晰悦耳。
和白院使普通狭窄的车驾截然不同。
长随见状吓了一跳,赶忙将马车驱到最近的巷子边给王爷让路。
白鹤知漠然看过去。
璟王车驾的帘子大开着,匆匆而过时隐约瞧见男人一身单薄玄衣,垂眼瞧着一本书,眉眼俊美,却微微蹙着。
恍惚间似乎察觉到有视线,姬恂倏地抬头。
白鹤知猛地将车帘放下。
殷重山察觉到王爷视线,警惕看向四周。
他记性好,瞧见巷口驾马垂首的长随,又将刀收回去,回道:“王爷,是太医院白院使的车驾。”
姬恂兴致寥寥,收回视线继续看书。
殷重山咳了声,小心翼翼补充道:“白大人似乎是王妃的舅舅。”
姬恂翻页的手一顿,又继续慢条斯理地看,像是不感兴趣。
殷重山戳了戳前面驾车的周患。
周患说:“啥啊?”
殷重山牙都咬碎了,只好硬着头皮唱独角戏。
“……看样子白大人是从镇远侯府的方向过来,王爷,许太医应该已去给楚召江看手了,那断肢肯定是接不上的,要找时间召他来王府回话吗?”
姬恂仍是不说话。
殷重山只好不吭声了。
许是察觉到气氛有些僵,周患这粗枝大叶地也看出王爷好像心情不虞,只好绞尽脑汁想了个话题逗王爷开心。
“王爷,属下在找白芨神医时,发现临安有好几拨人也在寻他,不过目的和咱不同,应该是奔着杀他去的。属下好几次都要抓到他了,可他兔子似的腿都崴瘸了却还跑得飞快,边跑边哭,一溜烟就没影了。看来是被追杀多了,都练出来了。哈哈,哈哈哈。”
殷重山:“……”
姬恂:“……”
殷重山脸都绿了。
这厮去了一趟临安,哪壶不开提哪壶的本事都要得道飞升了!
在临安查楚召淮时,人人都道他“温顺乖巧、懦弱可欺”,怕是自小到大没受过多少爱护。
这段时日王爷装得跟个人似的,将人家迷得七荤八素,觉得终于运气好遇到待他好的人,结果一扭头就被算计。
楚召淮应当不是生气,他就是难过和害怕。
况且璟王府想要白芨神医来解毒,和姬恂有仇之人便要杀白芨,断姬恂的活路。
楚召淮被追杀得嗷嗷叫,瘸了腿还得挣扎逃命……
全是拜姬恂所赐。
殷重山满脸惨不忍睹。
若是在敌国安插暗桩,王爷恐怕要把周患派过去个十年八年,最好永不相见听他那张碎嘴。
说得没一句爱听的。
周患挨了殷重山一脚,不明所以,但看王爷脸都沉下来了,只好闭了嘴,一路沉默着驱车回了王府。
折腾一晚,已是深夜。
寝房门口,管家正候着,瞧见王爷回来,赶忙迎上去。
姬恂不着痕迹瞥了眼拔步床。
只余昏暗。
——不像之前那般困得直打蔫却还点着灯等他回来。
赵伯小跑下来,跟着轮椅走了几步,小声禀报:“王爷,王妃回来脸色似是不太对,他病还没好全,我让府医歇在侧院,以防万一。”
姬恂收回视线,“嗯”了声:“他……”
赵伯:“王爷说什么?”
姬恂将话头转了:“他已睡了?”
“是。”赵伯道,“不过有一事比较奇怪,王妃问……”
姬恂看他。
见赵伯欲言又止,殷重山追问:“问什么?”
赵伯怕王爷动怒,犹豫好一会才委婉地道:“就是问能不能不住拔步床了。”
姬恂眉头轻动。
殷重山看了看王爷的脸色,又问:“王妃说原因了吗?”
“世子当时便问了。”赵伯道,“世子说王爷体质特殊,寝房无法燃炭盆通火龙,若不住拔步床只能挨冻,还问他为何不想住?王妃说……”
“……好像鸟笼呀。”
精致华美的装饰布置,金线玉珠串成的珠帘,金丝楠雕刻着龙凤纹的镂空围栏,被炭盆一熏,香味扑鼻。
连寻常富贵人家千金都难求的乌木珠子也只是被用来随意做装饰。
凤仙橘仍堆在角落,因日夜温暖,已有不少开始坏了。
无论哪一样,好像都比楚召淮值钱。
楚召淮看着看着,突然想起之前在知府宅院给小公子诊脉时,那穿金戴银满身贵气的小公子拎着漂亮的金笼,拿着小玩意儿逗里面的鸟雀。
能用金笼盛着,必定价值不菲。
楚召淮没见过多少世面,差点没忍住神医的端庄,小小声在心里“哇”了下,故作镇定地问:“这鸟儿是何品种?挺难得吧。”
“没有啊。”小公子拿着碾碎的碧粳米撒给鸟雀,笑眯眯地说,“就是乡间抓来的鸟,不值钱。”
楚召淮诧异极了。
寻常鸟,竟要用金笼养吗?
那一粒米想必都比鸟儿要值钱。
“逗惯了那些珍贵的鸟,抓只寻常鸟雀也别有风味。” 小公子说,“养着玩儿而已,等我开心够了还能炖了吃呢。”
当时楚召淮觉得有钱有权的人好会玩哦。
如今自己反倒成了那只普通……
却有趣的鸟。
如今做棋子扳倒了镇远侯,想必很快就能把他炖了吃。
噩梦连连。
楚召淮睡前吃了几粒药,将隐隐作痛的心疾强行压下去,朦朦胧胧间仍觉得不舒服。
圣上金口,替嫁之事不复存在,他已是如假包换的璟王妃。
再也不能想着回临安了。
梦中,他终于攒够钱买了一直想要的临安临湖的一座院子,出门就能打窝钓鱼。
可还没过几天好日子,一群太和殿上那群他认不出是什么大官的人蜂拥而来,说他私闯民宅,擅自住进璟王爷的住处,其罪当诛。
一群人按着他跪在地上,小腿痛得他冷汗直流。
“此人罪大恶极!即刻炖了吃!请王爷示下,清蒸,红烧?”
楚召淮哭着为自己辩解:“我没有,我是自己攒钱买的,我不要被吃!”
姬恂一袭华贵衣袍就站在不远处,居高临下地冷冷看着狼狈跪在地上的他。
——和太和殿上的眼神一样。
楚召淮猛地惊醒了。
天已亮了。
府医跪在脚榻上为他探脉,见他睁眼忙道:“王妃醒了。”
楚召淮眼神空茫看着掺着金丝的床幔好一会,才从噩梦中那股挥之不去的委屈和惊吓中回过神来,但还是呆呆的。
“该吃早饭了吗?”
府医哭笑不得,绷着脸轻声道:“回王妃,晚膳都要做好了。”
楚召淮迷茫看他。
大概是太疲倦了,昨夜他从宫中回来一直睡到第二日下午,身子都睡酥了。
听到王妃醒了,在外面候着的赵伯忙道:“王妃,今日厨房做了您最爱的鱼,等会起床吃些吧。”
楚召淮将手从府医两指下抽出来,翻了个身继续躺着。
“不用了,我还不饿。”
府医只好起身退了出去。
赵伯听他方才还说要吃早饭,只能耐着性子劝道:“若没胃口,喝点鱼汤暖暖身子?”
昨日楚召淮险些被皇帝当场弄死,虽然没发病可终究还是伤着了,如今身心俱疲,根本不想开口说话。
他强撑着力气,乖顺地说:“谢谢您,我真的喝不下。”
赵伯听他声音虚浮,只好躬身退出寝房。
前院已备好了全鱼宴,用小炉子温着,热热腾腾一整桌。
姬恂坐在一旁看陆无疾送来的文书,一点炉火的热意也将他熏得额间沁出冷汗,体内燥意一茬一茬地往外冒,泛着密密麻麻的痒。
他像是没事儿人一样,垂着眼一目十行地看完。
“今年雪下得吓人。”陆无疾坐在那,懒洋洋道,“好几个县不少房屋都压塌了,百姓无家可归,只能往京城边儿涌——我听说林策去南暇林查户籍时,瞧见如此多无家可归的灾民,脸都绿了哈哈哈。”
姬恂神色淡淡,将公文随手一扔,抚着鸠首杖朝门口看。
似乎是在赏雪。
陆无疾意犹未尽,还在说:“武昌王私兵暂时不会暴露身份,要不是雪灾是天灾,我都要觉得是你深更半夜偷偷求神拜佛,让老天帮你下了这场雪。”
姬恂听他越说越不像话,终于委婉下了逐客令,冷冷道:“你再不走,今天就别走了。”
陆无疾看他心情不好,还当自己戳了他不信神佛的肺管子,耸耸肩:“你家小世子今日还在为护国寺抢烧头柱香,拽着重山过去给他撑场面呢,把那群小崽子打得哭着直蹦。我说几句又怎么了?”
姬恂凉凉看向殷重山。
殷重山惨遭拆台,脸都绿了,垂下头道:“属下知错。”
陆无疾也不和他客气,直接拿筷子作势要吃饭:“再说这都几时了,让我蹭个饭又怎么了,干嘛打打杀杀的?”
姬恂虽是个疯狗,但也是对敌人喜怒无常,只要不得罪他,这狗脾气好得很,周患、陆无疾都能嘚啵他几句。
陆无疾正要颠颠地吃,姬恂掀了掀眼皮,慢条斯理拿起玉箸屈指一弹。
玉箸好似暗器,“咻”地一声射向陆无疾的右手腕。
陆无疾吓了一跳,赶紧往旁边躲了躲,好险没被玉箸给刺穿。
“今儿才二十八,不该是你犯病的日子吧。”陆无疾没好气道,“吃你顿饭也不行,没俸禄也不至于这么小气。”
姬恂并不说话,只是心不在焉赏雪。
这时,赵伯从门口抬步进来。
姬恂将视线收回,又将那看完的公文拿起来,垂着眼看。
陆无疾心想这疯狗又装模作样看什么呢,武昌王的事儿哪里有问题吗?
赵伯进来行了个礼,讷讷道:“王爷,王妃说没胃口,不想吃。”
“那太好了。”陆无疾又拿起筷子,“我正好想吃鱼……唔!”
姬恂将另一只玉箸也投了过来。
陆无疾这下被打中手腕,疼得差点跳脚:“姬明忱!”
“送客。”
姬恂懒懒说了句,殷重山看他心情更加不悦,屏着呼吸推着轮椅走了。
陆无疾小声嘀咕:“又发哪门子的疯?脾气越来越怪了。”
楚召淮喝完药后,又睡了个回笼觉。
天彻底暗下来,拔步床没点烛火,只有寝房里的光从雕花镂空的细缝照进来,那漂亮繁琐的鸟雀纹路阴影落在面颊处。
楚召淮没什么胃口,只是睡了太久口干舌燥,缓缓撑起身子出去喝水。
刚走出拔步床,微抬头后视线一顿。
寝房桌案前,姬恂交叠双腿坐在烛火下,满头墨发垂曳,还在不住往下滴落水珠。
楚召淮一看到他,立刻转身就要回去。
姬恂道:“饿了?”
楚召淮被迫只能停在那,嘴唇苍白垂着眼不看他:“回王爷,不饿。”
姬恂捻了下手中的纸张。
之前连基本的礼仪都不会,如今却不知在哪儿学的,开始“回王爷”了。
楚召淮给自己倒了杯水,小口小口喝着。
姬恂打量着他。
少年还未及冠,身量纤长,小他两岁的姬翊都比他强壮高挑,温暖烛火下,楚召淮穿着松松垮垮的雪白素衣,侧面看身形薄得好似一张纸。
寝房常年都是冷水,天寒地冻冷茶更是要结冰碴子。
楚召淮像是喝惯了,也不喊人要热茶,抿了一口含在口中,等热了些才缓缓吞下肚。
两人一坐一站,在静谧夜色好像互不相干的陌生人。
楚召淮喝完水,转身就要回拔步床。
姬恂突然道:“想去榻上睡吗?”
楚召淮脚步一顿,呆呆看他好一会,茫然道:“王爷……是要和我圆房吗?”
毕竟他已是名正言顺的璟王妃。
姬恂:“……”
看姬恂竟然沉默了,楚召淮心口一跳,奋力掩饰自己的手足无措,故作镇定道:“可……可我还没沐浴,天又这样晚了,夜黑风高的……”
“不是。”姬恂打断他被吓坏了的胡言乱语,他揉了揉眉心,似乎无奈了,“算了,回去睡吧。”
楚召淮一改方才的慢吞吞挪步,兔子似的冲进拔步床,唯恐晚一刻就被兽性大发的煞神霸王硬上弓。
姬恂:“……”
房梁上的周患乐了,对着殷重山一挑眉:“嘿嘿,我就说神医跑得快吧,噌一下就没影了。”
殷重山:“……”
这人死的时候自己可得离远点,省得溅一身血。
姬恂注视着拔步床的昏暗,漠然收回视线。
本该如此。
知晓他并非善人,知晓传闻属实没有半分夸大其实,知晓他不择手段的本性……
楚召淮那兔子胆的确该畏惧惊慌。
和预料得一样,楚召淮对他唯恐避之不及,惧怕、抗拒,恨不得逃离,一见他脸就吓白了。
——楚召淮和其他人,并没什么两样。
姬恂冷淡将手中东西放下,也不乘坐骑了,起身朝着冰凉的榻边走去,华美绣金线的衣袍在寒风猎猎而动,没有半点瘸腿的样子。
见王爷躺在榻上闭眸,殷重山屈指一弹,将烛火熄灭。
上半夜周患醒着,过了子时后殷重山打了个哈欠醒来,正准备继续守夜,却听本该睡着两个时辰的姬恂突然坐起身。
“重山。”
殷重山飞鸟似的瞬间从房梁落下来,神色沉重,单膝跪地:“王爷有何吩咐?”
深更半夜,王爷却唤他到榻边,必定有机密要事要吩咐。
武昌王的私兵出了事?
东宫有了新的动静?
晋凌账目终于被查出问题了?
还是说今日就准备逼宫?!好快。
殷重山光想这四个,冷汗都下来了。
……就听到姬恂冷淡地道:“去找人打一整套的金针来,明日一早便要。”
殷重山肃然道:“是!”
“是”完,殷重山才后知后觉到不对,怔然抬头。
什、什么东西?!
腊月二十九便是除夕了。
往年姬翊早已经和那群狐朋狗友满京城玩去了, 今年却苦哈哈地在雪地里扎马步,小脸冻得通红。
殷重山来回踱着步,沉声道:“稳住!腿不要抖!”
姬翊委屈死了, 悄悄给殷重山使眼色, 让他像之前那样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手下留情。
殷重山纵容姬翊,还去替世子打架, 被王爷瞥了一眼以示警告, 他担心要是再放水恐怕俸禄又没了。
姬翊抖若筛糠扎马步。
姬恂视若无睹, 坐在院中摆弄刚剪下还带着寒霜的梅枝。
姬翊汗都出来了, 腿打着摆子, 实在是撑不下去了,呜咽着求饶:“爹,求求你, 今天能不能请一日的假,我还想晚上爬山去护国寺呢。”
姬恂修剪梅枝, 淡淡道:“那你可要好好拜拜护国寺的神佛, 务必让他们给为父托梦放你假。”
姬翊:“……”
姬翊都要哭了:“爹, 我真的站不住了。”
姬恂终于将梅枝修得宛如狗啃的,随意插在花瓶中,掀了掀眼皮:“你不是没抢到护国寺的头柱香,为何半夜去?”
姬翊小声嘟囔:“反正您除夕从不在家,我还不如去和梁枋出去玩……”
姬恂:“什么?”
“没有。”姬翊忙说, “前几日您平定南暇林的匪患, 今晚去护国寺烧香的人必定很多。楚召淮连坐画舫都没坐过, 肯定没见过这种大世面,我是打算带他看热闹……不是, 散散心。”
姬恂插花的手一顿,看向殷重山。
殷重山正背对着王爷在那鼓着嘴吹香,乍一察觉一道视线落在背后,立刻满脸沉重地转身。
“东西呢?”姬恂问。
殷重山道:“周患已去取了。”
姬恂又继续插花。
姬翊扎马步脸都憋红了,眼看着桌案上的香很快燃烧到了头,立刻松懈地往地上一躺,哎呦呦地道:“我的腿我的腿……”
因他摔下去的姿势,袖中藏着的一个小匣子“咔哒”一声落了地。
殷重山上前为世子捡起来,匣子精致,一瞧就价值不菲,笑着道:“世子又在哪儿得了新玩意儿?”
姬翊擦了擦汗,喘着气爬起来,接过那小匣子塞兜里,随口道:“不是,楚召淮用的银针都旧了,我找人给他打了个金的。”
殷重山:“……”
姬恂抬头看来。
姬翊并未察觉两人神情有异,乖乖行了礼:“爹,我去找楚召淮了。”
说罢,一瘸一拐地进了寝房。
殷重山脸都绿了,小心翼翼地看着王爷的脸色。
姬恂神色漠然,将手中梅枝往桌子上一扔,似乎没兴致了,道:“帮我做件事。”
殷重山屏住呼吸。
暗杀小世子吗?
姬恂正要说,周患从外而来,将取来的金针奉上去,高高兴兴地道:“王爷,金针取来了,还热乎着呢。王妃瞧见必定欢天喜地,当即和您和好如初。”
姬恂:“……”
殷重山:“……”
王妃拿到金针,的确很欢天喜地。
三人都是习武之人,耳力非比寻常,听到寝房的拔步床内传来楚召淮困倦却高兴的声音:“这真是给我的吗?”
姬翊还在那装大尾巴狼。
“咳,京中太多人奉承本世子,这玩意儿我都不知道这是哪个人送的,反正在仓库里也落灰,再说用金针给梁枋施针对他的病也有好处,你、你就拿着用呗……你看我干什么,嗷——!你什么眼神?!不要就还给本世子!”
楚召淮的心情比前两日好多了,带着些江南口音的语调轻而软,含着笑道:“好吧,那我就勉为其难收下吧,省得暴殄天物,世子不必谢。”
姬翊:“……”
院外气氛极其僵硬。
殷重山大气都不敢出,反倒是周患没心没肺:“太好了,我就说金针肯定能哄好王妃的吧,这都笑了。”
殷重山:“……”
殷重山忍无可忍踹了他一脚。
金针是能哄好,可又不是王爷送的。
姬恂看了一眼寝房,神情并未太大变化。
他随意将剪刀放下,让殷重山推着他离开。
寝房内。
楚召淮常年寄人篱下,性子早被磨没了,他惯会开解自己,消沉没多久就将剜心的难过抛弃脑后,又能活蹦乱跳了。
一套金针将人哄得眉开眼笑。
姬翊本来满脸不自在,但瞧他这样开心,脸有些发热,蚊子嗡嗡似的别扭地说:“你喜欢就……嗷——!”
楚召淮没忍住欢喜,左手捏着金针“嗒”地声扎在姬翊手腕上。
姬翊差点蹦起来:“你做什么?!”
金针做得极细,微微用力就能撇断,但楚召淮不知什么手法,两指捏着一弹就刺入穴位,金针笔直,隐约可见上面细细密密的震动。
楚召淮带着病色的脸都有了几分血色:“真的比银针顺手。”
姬翊嗷嗷叫:“就算顺手,可拿我这个大活人试针是不是有点有伤天和?!”
“别乱动。”楚召淮拽着他,又试了几根针,“你手都在抖,给你扎几针就不酸了。”
姬翊一顿。
扎一针好像真的有效。
好吧,那就不动了。
楚召淮在犬子身上试过了瘾,视若珍宝地将金针收回去。
姬翊揉了揉酸痛缓解许多的手腕,歪着头看着楚召淮还缠着纱的右手:“你这手伤得那么厉害吗?”
楚召淮随意道:“没事的,我不惯用右手。”
姬翊看他手背泛着的淤青都替他疼得龇牙咧嘴,刚要说什么,就听咕噜噜两声。
——楚召淮饿了。
赵伯刚好过来喊王妃用早膳。
楚召淮垂着眼摸了下还在叫的肚子,眉头轻轻蹙起。
再饿几顿好像也没事。
外面的赵伯温声道:“昨日又下了雪,府中雪地还未扫完,小厨房将菜布在寝房的偏室,王妃走几步就到。”
姬翊撑着腿站起来:“反正我爹……唔,看到了,外面没人,应该是忙去了,我正好跟着蹭顿饭。”
楚召淮腾地起身,装模作样地理了理衣袍,在肚子喜庆的敲锣打鼓声中,一派从容自在地出去用膳。
虽说是寝房偏室,但瞧着比楚召淮在临安住的整间房都要宽敞,里面还有下人似乎在收拾东西。
小圆桌已布好菜,依旧是满桌热食,不光有鱼,还有几道精心烹制出的药膳。
姬恂果然不在。
楚召淮不着痕迹松了口气,坐下后慢吞吞吃菜。
姬翊没心没肺跟着蹭饭:“唔,这道金桂鱼翅的味道好熟悉,好像是御膳房的御厨才能做出的味道,每年只有宫宴才能尝到,咱家厨子何时偷师到的?”
赵伯没做声。
楚召淮夹了一口尝了尝:“寻常的金桂鱼翅不是这个味道吗?”
那日宫宴他吃了不少。
“哪能啊,叫佛楼都做不出这个味道。”姬翊是真爱吃这道菜,哐哐几筷子,眼看着就要吃空了。
赵伯欲言又止,连看了世子好几眼他都没反应,只好借着给王妃盛汤的空当将那碟菜暗搓搓放在楚召淮面前。
一顿饭把赵伯吃得“勾心斗角”。
姬翊吃饱喝足,撑着下颌看着楚召淮。
楚召淮正在喝药,眉头轻轻蹙着,没有半分血色的脸好似清晨未沾尘埃的雪,一举一动轻缓得像是随时都能随风飘走。
和京城的人完全不一样。
姬翊看着看着出了神,突然喃喃道:“你们江南人都这么好看吗?”
楚召淮没太听清。疑惑道:“什么?”
姬翊如梦初醒,意识到自己竟然把心中所想问出口了,脸腾地红到耳根,直接狼狈地蹦起来:“我我我什么都没说!走了!”
说罢,像是狼撵了似的撒腿就跑。
楚召淮不明所以,只好继续乖乖喝药。
姬翊跑得飞快,恨不得一头栽到雪地里降降脸上炽热的温度。
刚跑出去,就听赵伯在后面唤他:“世子,世子留步!”
姬翊拍了拍脸,故作镇定地回头。
赵伯跟上来,又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姬翊很熟悉他这个神情——每次他冲去他爹寝房找楚召淮时,这个从小看着他长大的管家就用这种一言难尽的表情注视着他。
“赵伯,您到底想说什么?”
赵伯无声叹了口气,道:“世子好像也该到成婚的年纪了……”
刚说一句话,姬翊眼睛差点要瞪出眼眶,一把抓住赵伯,惊恐道:“难道是我爹要给我指婚?!不要不要不要!我爹才刚成家我就成亲,这成何体统?!赵伯救我!”
赵伯:“……”
赵伯看他都语无伦次了,哭笑不得:“世子冷静,并无此事。”
姬翊这才松了口气。
“世子也知道王爷已成了家,”赵伯尽量委婉地道,“你小时候能随意往王爷寝房出入自如,可如今已不同了,世子要懂得避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