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楚召淮说服,不远处的楚荆不像筵席上那般惊惧焦躁草木皆兵,走上前淡淡道:“王爷不多留些时候?”
“不了。”姬恂还在打量被楚召淮咬了一口的饼,漫不经心道,“已是一顿饭的功夫,王妃要的水玉和嫁妆单都没送来,想来楚侯府中忙得很。午后应该不是迎接圣驾就是接玉皇大帝,本王和王妃就不叨扰了。”
楚荆:“……”
楚荆强忍住怒意:“王爷说笑了。”
“本王从不说笑。”姬恂咬了口饼尝了尝滋味,发现味道意外得不错,心情大好,终于舍得抬头看楚荆,笑着道,“虽然本王金尊玉贵天潢贵胄,和侯府结为亲家有些吃亏,但毕竟已经拜堂成亲木已成舟,这回门礼自然是不能少的——重山。”
殷重山领命,带着护卫将三大箱回门礼抬了上来。
楚荆眼皮重重一跳,隐约有种不好的预感。
六个身强力壮的护卫跟随姬恂在沙场冲锋陷阵,只是看着就带着一股肃杀之气。
几人神色漠然宛如要上阵杀敌,抬着箱子缓步而来,就在即将到楚荆跟前时,护卫突然整齐划一脚下一个趔趄。
“哐——”
箱子陡然倾斜着砸落地面,木盖滑开,里面的东西骨碌碌滚了出来。
楚荆垂眼一看,脸色瞬间煞白。
三大箱回门礼的箱子用的甚至是金丝楠木,里面装得却并非金银珠宝,而是数十个被割下的刺客头颅,死不瞑目大睁着凸出的死眸滚了一地。
刹那间血腥弥漫四周。
暖阳依旧,此处却好似成了炼狱。
姬恂懒散地坐在轮椅上,一阵令人作吐的血腥味好像不影响他的好食欲,如玉般修长的手指捏着精致的茶饼慢条斯理地吃。
楚荆胃中一阵痉挛,垂在袖中的手忍不住剧烈发起抖来。
这个疯子!
一颗头颅不分方向滚到轮椅边,姬恂抬脚轻轻一踢,脸上虽笑着眼底却满是冷意。
“楚侯不喜欢本王特意备的厚礼?这可是特意从侯府送来的嫁妆里精挑细选出来的。”
楚荆死死咬着牙。
如果平常姬恂这般丧心病狂挑衅,他早已拔剑了,如今却只能打碎牙齿和血吞,强忍着怒火和惧意,从牙缝中飘出一句话。
“许是新婚忙碌,将嫁妆箱子抬错了,等午后寻到,定会将遗漏的嫁妆送去王府。”
“如此甚好。” 姬恂笑起来,“楚侯既然如此有诚意,本王也重新补个回门礼。”
楚荆一怔,眼皮又是一跳。
殷重山又不知道从哪儿拿出来一个小箱子,抬步走到楚荆面前示意他打开。
看箱子大小,好像刚好可以盛一颗头颅。
镇远侯虽然有“镇远”二字,楚荆却是个从未上过战场的,面对满地头颅几乎要吐出来,见到这个小箱子,下意识就要往后退。
可等他视线落在箱子上,瞳孔遽然收缩,呼吸都僵住了。
箱子铁扣处,一根红绳悬挂着带血的物件随风微晃。
那是一块精致漂亮的水玉,上面血迹还新鲜着,隐约可见上方一个熟悉的字。
——江。
“你……”
姬恂手肘撑着扶手五指撑着侧脸,几绺墨发凌乱穿过指缝,他懒得张唇,只从唇缝散漫地飘出几个字来。
“楚侯不亲自打开验一验吗?”
游廊在风口,朔风呼啸,楚荆后背生生被惊住一身冷汗。
楚召江被杀了?
不可能。
姬恂才醒来两日,楚召江藏身京外别院,他哪来的时间和精力去寻人杀人。
况且就算杀了楚召江,对璟王而言又有什么好处?
在如此关头,楚荆竟然还算得上清醒,可在转瞬间分析完利弊后,又有一个念头硬生生挤了进来。
万一呢……
前几年姬恂遭遇过一场凶险的刺杀,刺客于重重护卫中破出一剑刺向他,离心脏只差半寸就能要了他狗命。
姬恂浑身浴血握着剑锋纵声而笑,却赞刺客英勇无畏,前途无量,直接将人毫发无损放走。
同年秋猎,只因掌灯宫人点烛火时晃了他的眼,姬恂直接连圣上面子都不顾,当场将人斩杀,尸身悬挂帐前,惊得满朝又咻咻参他,又罚三月俸禄。
此人就是个不折不扣的疯子,行事向来只看心情,从无踪迹可循。
楚荆额间冷汗滑落,喉中干涩几次开口想问却根本发不出声音。
姬恂很体贴:“重山。”
殷重山面无表情,抬手把铁扣一掰。
楚荆瞳孔剧烈收缩舒张。
时间被一寸寸拉长,终于盖子终于翻开,露出里面一绺带血的发。
楚荆眼前一阵天旋地转,眼瞳瞬间冲血。
他再无法维持镇定,目眦欲裂地咆哮道:“姬明忱——!你疯了吗?!”
姬恂被人骂惯了,也不生气,还慢条斯理地笑了,温声询问:“楚侯何出此言?”
楚荆浑身都在发颤:“此乃圣上赐婚,你胆大包天违抗圣旨……你藐视天威,你……你难道要造反吗?!”
见楚荆已被惊到语无伦次,开始给他扣谋反的帽子,姬恂终于忍不住纵声而笑。
冰骨清寒枝头梅,姬恂坐在一簇簇似雪的梅树下,好像欣赏了一出不得了的好戏,笑得眉眼微弯,未束的长发凌乱披在肩上,嘴唇殷红,好似索命的鬼。
鬼笑着说:“看来楚侯更满意这件礼物。”
楚荆又惊又怒,喉中隐约有血腥味,几乎要失去理智。
却见姬恂笑够了,漫不经心抬起鸠首杖微微一拂。
殷重山手中箱子被打翻在地,将里面的东西落了出来。
——只是一绺带血的发而已。
楚荆一怔。
那带血的发被一颗金丝扣绑着,看样式正是楚召江离开侯府前佩戴的发饰。
刹那间,那滔天怒意陡然消散,随之而来的则是几乎将楚荆淹没的惶恐,后知后觉意识到……
他说错话了。
和姬恂完婚之人已是楚召淮,就算楚召江死在姬恂手中,也顶多算个发疯杀人,罚一罚俸禄。
——除了造反的罪名外,圣上不会动他。
姬恂抚着鸠首杖,笑着道:“本王只是见这金丝扣罕见,才特意取来相送。怎么,楚侯方才那句‘违抗圣旨’,从何而来?”
楚荆惊魂未定,不知如何回这句话。
出乎意料的是,姬恂没揪着这句“失言”不放,似乎只是想单纯送回门礼:“礼既已送到,本王便先行一步了。”
殷重山推着轮椅就要走。
楚荆下意识往前半步:“等……”
姬恂侧眸看来:“楚侯可还有其他事?”
一番大起大落下来,楚荆脑海混沌,却也仍有一丝清醒,知道此时不该去问“楚召江是不是在你手上”的蠢问题。
挣扎许久,楚荆从牙缝中挤出几个字:“王爷慢走。”
轮椅轧过满地狰狞的血,姬恂笑着离开。
满地头颅不知如何收场,楚荆头痛欲裂间,突然听得一声尖叫。
“啊——”
循声望去,郑夫人从游廊走来,看到地面死不瞑目的头颅,惊得双腿发软,扶着柱子险些摔下去。
“侯、侯爷?”
楚荆闭了闭眼,艰难道:“找人来收拾。”
郑夫人猜出这是煞神做出来的事,挣扎着稳住身形,惊魂未定地刚要去唤人,就听得楚荆有气无力道:“再派人去京外别院看看。”
郑夫人一愣:“别院?——召江能回府了?”
楚荆白着脸冷笑。
楚召江贴身佩戴的水玉都落在姬恂手上,还带着血,定是吃了大苦头,在别院能不能寻到人都是个未知数。
小命难保,何谈回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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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门宴只吃了半个时辰不到,璟王便打道回府。
侯府大门口,护卫将楚召淮破破烂烂的小矮柜搬到车上安置,楚召淮瞧着空荡荡的车,默默按住胸口。
姬恂果真将那三大箱回门礼送进侯府了。
可真够败家的。
没一会,轮椅骨碌滚动的声音传来。
败家的姬恂被殷重山推着上了车辇。
楚召淮忙殷勤地上前主动为王爷撩开帷幔,也不像来时那般坐得远,反而颠颠凑上前和人挨着坐。
殷重山欲言又止。
往往陌生人离得太近,会让人下意识有种被侵略领地的不适,更何况姬恂这种强势古怪的性子。
这回八成要将人赶下马车追着马跑。
殷重山想到这儿也不走了,等着王爷下令。
姬恂坐稳后正要说话,余光看向在旁边杵得和柱子似的殷重山,眉梢一挑,温和地无差别攻击:“下车路途遥远,本王送一送殷统领?”
殷重山:“……”
竟然不赶人吗?!
殷重山掩下心中的惊涛骇浪,同手同脚地下车了。
连吃好几碟茶饼,楚召淮衣袍上都沾着淡淡的茶香,乍一挨过来像是朵松软的云飘了一飘。
侯府的水玉和嫁妆单子还未送来,还亏了三大箱回门礼。
楚召淮有点不甘心铩羽而归,水玉倒是无所谓,主要是他想拿嫁妆单狐假虎威使个坏,看看能不能逼楚荆把吞的嫁妆还回来。
“王爷,现在便回府吗?”
姬恂道:“王妃还有东西落下?”
“那倒没有。”
楚召淮刚说完,外面便传来侯府管家的声音:“王爷,王妃。”
楚召淮掀帘望去。
管家手捧着承盘恭恭敬敬抬高手奉到车窗前,上面放置着雕刻“江”的水玉和烫金礼单。
楚召淮铜钱眼一亮。
楚荆这回竟然没有食言而肥?
看来狐假虎威狗仗人势……呸,看来璟王的威名还是有用的。
楚召淮将礼单拿着放在膝上,慢条斯理拎起那块漂亮精致的水玉。
水玉,似水之玉,稀罕珍贵,价值不菲。
年幼时楚召淮做梦都想得到这块水玉,好像有了它,就能连带着拥有了爹的在意和爱护。
如今终于到手,却瞧不出这东西有多珍贵。
水玉悬在半空缓慢随着绳子转着,日光倾泻落在上,漂亮得好似永不融化的寒冰。
楚召淮手一松。
水玉凌空而落,啪嗒一声脆响,在青石板路上摔成两段。
上方雕刻的“江”字一分为二。
管家一愣。
楚召淮“啊”了声,冲他一笑:“手滑了。”
姬恂似笑非笑看着。
管家不敢多说,讷讷道:“府中库房已在整理王妃忘带的嫁妆,晚上就能送去王府。”
楚召淮正在翻嫁妆礼单,闻言动作一顿。
忘带的嫁妆?
不太对劲。
楚荆怎么就这么老老实实把贪掉的嫁妆主动给他了?
楚召淮还没说什么,姬恂温声开口道:“楚侯贵人多忘事,怎么比本王记性还差,嫁妆都能漏?既然如此,重山,你带人候着,等侯府整理好嫁妆后亲自带回王府。”
殷重山:“是。”
楚召淮诧异地看向姬恂。
克扣嫁妆这种事勋爵世家根本做不出,镇远侯明显想要悄悄把嫁妆送去王府,好保全府中颜面。
姬恂可倒好,留着殷重山和众多侍卫护送,如此阵仗,想必片刻就能传遍京城。
楚召淮憋屈一日的胸口终于好受了些,对姬恂的最后一点惧怕也没了。
王爷位高权重却还能如此体贴,京中人是都眼瞎了吗,骂他都骂到江南去了。
还好没有错信传言。
楚召淮目前无法全身而退,只能先瞒着身份走一步算一步。
白夫人的遗物是死物,在侯府多久也无关痛痒,反正总有一日楚召淮要亲手拿回来。
楚召江却是个大活人,楚召淮一日不暴露,他就只能在暗处躲着,到时候时间越来越长,该着急的应该是楚荆。
楚召淮被楚荆气得发昏的脑海终于清明了些,顺利理好思路。
目前第一要事,就是在姬恂面前隐藏好身份。
一切准备妥当,马车轻轻动了。
楚召淮拿着嫁妆单翻着查看,失而复得的财宝越看越觉得喜滋滋,哪怕黑纱遮着也能感觉此时他的铜钱眼正在大放光芒。
姬恂喝了口冷酒,偏头注视着他,不知想到什么,忽然没来由地问。
“王妃可有表字?”
楚召淮头也不抬,随口答道:“有啊,容水。”
嘴比脑子快,说完才猛地反应过来。
他外祖父年事已高,总觉得自己过了今朝没明日,怕等不到楚召淮及冠,所以提前为他取了表字,甚少用过。
楚召淮不清楚楚召江有没有提前取字,心口一跳,又不好再改口,只能硬着头皮不啃声。
姬恂笑了:“容水?嗯,不错的字,王妃当心藏仔细些,别被哪家贵女瞧上强行夺去了。”
楚召淮:“……”
楚召淮被怼得哑口无言,捏着礼单默默说服自己。
算了算了,看在这些嫁妆的份上,被阴阳怪气几句是应该的。
只要身份没被看穿就行。
第10章
楚召淮自从归京心情一直憋屈,今日好好出了口恶气,眉眼间郁色散去不少,被气得隐隐作痛的心口也不疼了。
回府后,护卫将小矮柜搬下车,落地一个不稳磕了下,里面叮铃哐啷一阵乱响,似乎是什么珍贵物件碰碎了。
楚召淮心疼得直咧嘴,小声说:“慢一点呀……慢一点吼。”
护卫称是,抬着进了寝房。
殷重山还留在侯府等着敲锣打鼓护送嫁妆,姬恂被护卫推下马车后交叠双腿坐在那,似乎在等什么。
今日姬恂帮了他太多,楚召淮知恩图报,理了理貂裘,主动提议:“我来推王爷吧。”
姬恂笑了:“那就有劳了。”
推轮椅的确很辛劳。
楚召淮气沉丹田,使出吃奶的劲将轮椅慢吞吞推动,轮子骨碌碌半天,终于吭叽吭叽推到了寝房门口。
姬恂一不心急二不催促,似乎平日风驰电掣惯了,体验一回蜗牛背壳也别有一番风味。
眼看着就要回寝房,楚召淮喜出望外。
姬恂“唔”了声,带着恰到好处的疑惑,好像腿瘸到眼上去了:“王妃,这不是去书房的路吧?”
楚召淮:“……”
楚召淮差点死给他看。
不回寝房你不早说?!
楚召淮额间冒汗,艰难喘了几口气,有气无力道:“敢问王爷,书房在何处?”
姬恂眉梢挑了下:“王妃累了?”
楚召淮唯恐这人又提师从赵钱孙李哪个将军,努力喘匀了气:“不是的,侯府饭菜太难吃,这是饿的。”
姬恂笑起来:“王妃爱吃什么,让府里人做些送来。”
楚召淮一愣。
还是头一回有人问他爱吃什么。
楚召淮有些受宠若惊,连带着被逗的事儿也忘了,想了想道:“爱吃鱼。”
姬恂看他。
还挺好打发。
皇室勋爵府中的少爷,往往爱吃的或稀有难得,譬如冬日荔枝、夏日梅蕊,或标新立异,如火炙鹅、活嚼鬼,越罕见奇特越爱吃。
楚召淮这种给鱼就吃,已算很好养。
“好,晚上让府中厨子做全鱼宴。”姬恂道。
楚召淮咳了声,努力稳住神情让自己不要太没见识:“劳烦王爷了。”
全鱼宴又给他攒了点力气,楚召淮觉得还能再推姬恂跑个十万八千里。
还没等他大发神威,殷重山回来了。
楚召淮一惊,还以为出了变故:“侯府没没没没给嫁妆吗?”
殷重山行了礼,看向姬恂。
姬恂点头,殷重山才道:“幸不辱命,已将侯府漏给的嫁妆抬回库房,礼单在此,王妃可要去清点?”
楚召淮眼亮得黑纱也遮挡不住光芒,刚想过去后知后觉到不对,回头问姬恂。
“王爷,我能去看看吗?”
姬恂点头:“去吧。”
楚召淮喜出望外,颠颠地跟着下人去了。
殷重山注视着他离去的方向,欲言又止。
晌午日光正盛,姬恂让殷重山将轮椅推去院中的湖边,垂眸看着结冰湖面下若隐若现的鱼,漫不经心道:“想说什么?”
殷重山没忍住:“镇远侯这天大的把柄送上来,王爷不拿他作筏子?”
姬恂:“嗯?谁?”
“楚召淮。”
姬恂心不在焉看着湖中的鱼:“重山,每年开春城濠会放小鱼苗,你就拿着网兜去捞,捞,捞它个九族全灭断子绝孙。”
殷重山:“……”
殷重山算是和姬恂一齐长大,早已习惯他这等温润的刻薄,艰难从一堆软刺中扒拉出有用的信息,这才意识到。
姬恂留着楚召淮,怕是有大用。
殷重山放下心来。
姬恂想一出是一出,兴致来了让下人将湖面的冰破开。
鱼被巨大的动静惊得钻入湖底,没了动静。
姬恂一抬手。
殷重山的袖子好像能容纳百川,伸手往里掏了掏,翻出一大袋鱼食奉上。
姬恂懒懒地洒了一把鱼食,没一会平静的湖面终于有了鱼影。
此时,他才淡淡道:“你瞧出了什么?”
殷重山看着争先抢食的鱼群,福至心灵,肃然道:“属下懂了,只有抛了鱼饵才能引来深藏湖底的大鱼,王爷今日引而不发是为引出镇远侯背后真正设局之人。”
不愧是王爷,果然高瞻远瞩。
姬恂“啊”了声:“不是,本王只是想钓鱼,弄钓竿来。”
殷重山:“……”
殷重山弄来紫竹钓竿,姬恂连鱼饵都不挂,直接将鱼钩抛出去,开始老神在在钓起鱼来。
殷重山知道主子大病又犯了,也没多说,撑着伞为他遮挡日光。
鱼钩连饵都没有,就算坐到地老天荒也很难钓上鱼。
姬恂很有耐心,握着钓竿的手极稳,半晌没有半分一动。
眼看着日落西沉,管家匆匆过来禀报:“王爷,兵部秦大人求见。”
平静一下午的湖面突然荡漾出一圈波纹,钓竿尖往下一垂。
鱼上钩了。
姬恂睁开眼,手稳稳一抬钓竿,鱼悬在丝线上活蹦乱跳,在半空荡漾出一条直线,“啪”的一声落到殷重山手上。
是条小鱼。
殷重山将鱼取下,见姬恂似乎在想“秦大人”是谁,提醒道:“兵部侍郎秦笕,和太子关系甚密,月初曾趁您昏迷举荐太子的人前去晋凌州驻守。”
晋凌州地处边关,又是璟王封地,派太子的人过去目的可想而知。
姬恂不怎么在意,拎着那条巴掌大的鱼,思考一条能不能做成全鱼宴。
殷重山试探着问:“这人王爷见不见?”
“天已黑了。”姬恂道,“去喊王妃用膳。”
这便是不见了。
管家领会,转身回了。
楚召淮数了一下午的嫁妆,耳根子都咧到后脑勺了。
好不容易平复下来又被喊去吃全鱼宴,若不是眼纱戴着恐怕早就被人看出这副没见过世面的糗样。
楚召淮吃鱼肉喝鱼汤,头回吃饭忙得不亦乐乎,不知该先吃什么。
姬恂倒是相反,坐在那慢条斯理吃着鱼生。
王府用的自然是上好的鱼,细细削出薄如蝉翼的白肉,用酒浸着吃,入口即化。
楚召淮跟前放着盘刚做出的醋鱼,他爱吃酸甜口,喜滋滋吃得干干净净。
姬恂吃了一口,问:“味道如何?”
“很好吃。”楚召淮拿筷子拨了拨鱼头,老老实实地说,“就是这鱼有点小。”
姬恂手一顿,喝了口冷酒,搁筷不吃了。
楚召淮疑惑看他。
每日姬恂好像吃得比他还少,成天只吃冷酒,这样不会病得更厉害吗?
楚召淮没心没肺地用完膳,又高高兴兴回去数他的嫁妆了。
殷重山隐约感觉王爷似乎在生闷气,犹豫着道:“这王妃……似乎不太知礼数,要属下找人教一教吗?”
寻常说话没大没小,你啊我啊没半分敬意;
方才还不知分寸,不等王爷开口就抢先质问殷重山;
最重要的是,他好似完全不知王妃职责是何,随心所欲只图自己欢喜,为了点破嫁妆就能先离席。
殷重山都忍不了,可姬恂竟然没有半分不悦。
如果不是楚召淮的身份是他亲自查的,他都要以为这人和王爷有过什么情缘了。
姬恂拿着冷酒,像是没听到这句:“推本王去院里。”
殷重山眼皮一跳。
去院里做什么?
片刻后殷重山就知道了。
湖边点着烛火,姬恂坐在北风呼啸中,慢条斯理往湖里抛鱼钩。
殷重山:“……”
王爷终于还是疯了。
楚召淮数了好几遍嫁妆,彻底死心了。
果不其然,楚荆不蠢,哪怕有姬恂的施压,也并没有将他娘亲留给他的书信送来。
已死之人的未尽的话语最能引人好奇。
楚召淮最开始听到他娘有信留下时,的确心跳加速,近乎失去理智,拼了命地想要立刻知道这世上唯一爱他之人到底给他留下了什么话。
可如今却想通了。
白夫人那样疼他,所留书信必然是爱护之意,反正是已知的事,他看与不看,并不受半分影响。
唔,接下来就是该想着如何破坏楚召江的名声。
等逼得楚荆先受不了,这样就能获得主动权。
自从回门后姬恂就开始忙碌,好几日都不回府,却留了不少护卫,说是保护王妃周全。
漏给嫁妆之事让镇远侯府狠狠丢了大脸,更加成为满京城茶余饭后的笑柄,楚召淮被一堆人围着,有些想借着这阵东风使坏,却也苦于不能出府,无法施展。
没几日,就到了小年夜。
京城的小年是腊月二十三,彤云密布,朔风劲哀,凛冽寒风几乎要刮掉人一层皮。
似乎要下雪了。
楚召淮裹着衣袍,坐在院中听着府外焰火鞭炮喧哗。
没一会,管家回来了:“回王妃,王爷还未回府。”
楚召淮“咳”了声,试探着问:“那……小年夜我、我能出去玩吗?”
管家有些为难:“王妃恕罪。”
“哦。”
楚召淮也没强求,反正这些年无论哪个节日他都只是孤身躲在小院子里一个人过,今年也没什么分别。
不对,还是有区别的。
京城的烟火比临安得要好看。
又漂亮又响,好像万家灯火也将他这处空荡荡的院子连带着热闹起来。
管家犹豫看着他。
少年身形孱弱,层叠衣袍也遮掩不住那单薄过分的肩和腰,仰头看着天边焰火,哪边响就看哪边。
似乎是过小年,他前几日一直空荡荡的腰间佩戴一块崭新的玉,看样子似乎还是前几年流行的样式。
管家竟然没来由觉得他有些可怜。
正想着说些什么,长风院的门口突然传来一阵喧闹声。
“楚召江呢?!楚召江!出来!”
“世子,世子息怒。世子上次因冒犯王妃被罚抄了好几天的书,听说王爷今晚会回府,您……您收敛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