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就笑,随手从袖里摸出钱袋来,丢在锦玉身前。
男人说:“嗤,妇人之见,这算什么功劳,这是横在脖子上的一把刀,锦玉你记着,此刻还不到我们得意的时候,姑且就先让他们互相攀咬吧。”
四处与人结仇可不是什么好主意,活人不可靠,在承乾帝还没真的被埋进土里之前,晋王只要一天不死,便要小心提防,尤其不能被他记恨上。
都言锦上添花易,雪里送炭难,永远不在别人遇难时落井下石,方为长久之道。
至少别明着落。
身前,锦玉还在那小心翼翼地跪着,男人见她不伸手捡钱袋,就说:“拿着吧,这是你应得的,昭平公主几次去到晋王府,似乎正与晋王合谋逼宫的消息,不正是你带给我的么?”
锦玉这才收了赏赐。
但光收钱还不够,锦玉犹豫半晌,终是没忍住,抬头轻声细语地问:“主人,此次冰戏之后,晋王殿下就算不死,晋王府也要被抄了,我……我怎么办?我不想被充为官妓。”
锦玉把话说得认真,眉间全是愁思,男人却听得哈哈笑,安抚似的拍了拍锦玉的肩。
“好姑娘,你不必怕,我与小皇爷都不是过河拆桥的人。”男人这样说着,就蹲下来,“你放心,该走的程序还是要走,为防被人看出你背后有靠山,教坊司一定要去。”
顿了顿,眼看锦玉有些急,方才慢悠悠地说出下半句来:
“但我已派人替你打点好,你进去后,不出三个月,便会有位程姓客商与你一见如故,助你脱籍,这事不会经我和小皇爷的手,也好从此断掉你与京都这边的关系。”
再顿了顿。
“这之后,你若想自己过,那人会给你很多的钱,你若还想嫁人,就认那人做义兄,让他帮你改名换姓,然后光明正大地去给你自己寻个好人家。”
锦玉没想到男人会为她考虑得这么周全,感动地落泪。
“谢主人垂怜,谢小皇爷垂怜。”锦玉泣声再拜,说:“从今往后,就算锦玉不在京都,只要主人还用得上,只要一道令牌,锦玉愿为主人赴汤蹈火。”
锦玉身形单薄,又生得楚楚可怜,男人看着她哭了一会,不仅目露怜惜,亲自把她从地上扶起来。
男人说:“这是什么话,你已经为我们吃了很多苦,从今往后,你就是自由身了,我与小皇爷都知道你的忠心,绝不会动你。”
锦玉轻轻点头,阖眼嗯了声,眼圈已然红透了,也是亏得男人还愿意好声好气地安慰她。
就这么着,锦玉泪涟涟地哭了很久,被男人扶到桌前坐下。
男人似乎很耐心,一直等她情绪好些了,才又问她:“锦玉,你与我实话说,除了昭平公主之外,六殿下那边跟的如何?”
锦玉嗓子有些哑,说:“主人放心,今日姚元里发难,我站在远处悄悄地看,发现六殿下确实是个不懂武艺,性情懦弱的人,应当很好拿捏。”
男人闻言沉默一瞬,又说:“会不会是他的功夫比你还高,已经发现了你,所以故意做戏给你看?”
锦玉斟酌着摇头。
“应该不会,练武之人走路与常人不同,我是因为半路出家,又为了方便伪装,没修内劲,才能勉强瞒过晋王殿下的眼睛,可六殿下脚步虚浮,看着委实不像是高手,除非……”
“除非什么?”
“除非六殿下正用药压着内劲,可用药伤身,若是用的多了,还有可能伤及根本,十分痛苦,我想六殿下不会用,也没理由用。”
这倒是实话。
锦玉话音未落,男人一下一下地扣着桌,许久才道:“嗯,我知道了,回头一定如实禀报给小皇爷。”
说罢再给锦玉倒了茶,语气越发温和。
“小皇爷不喜欢与人为敌,此番回京,既然六殿下不是来势汹汹,更没有挡小皇爷的路,便随他去吧。今后,我们大家都该认清真正的对手是谁,多盯着些齐王府那边的动静,不必再另外费心打探六殿下的消息了。”
大雪接连落了两天, 经此一事,承乾帝果然又卧床了。
承乾帝病重罢朝,珍贵药材一日接一日的吃, 无奈身体却不见好。没有指点, 晋王的案子就变成了块烫手山芋, 闹得大伙谁都不想接、谁也不敢碰, 唯恐一步行差踏错, 就此落了深渊。
倒是裴怀恩这边, 因为终于铲除了心腹大患, 变得心情大好,连带着脾气也小了很多。
是日, 天气难得晴朗。
有承乾帝传召,裴怀恩奉命去请宁贵妃到长定殿侍疾。
路上,福顺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 愁眉苦脸地在他耳朵旁边喋喋不休,提醒他泄愤也该有个度。
福顺说:“督主, 昨日姚元帅来信,向皇上询问了京中叛乱一事, 还顺带提到了姚元里,您看这……”
话未说完,就见裴怀恩脚底一顿。
福顺这小娃娃什么都好, 就是嘴太碎。裴怀恩皱着眉头听了半晌,听得神色微妙,不耐烦转身回来,把福顺吓得低了头。
裴怀恩问他:“怎么, 你觉得本督这回做过分了?”
福顺闻言就摇头,心里想到姚元里这两天过的是什么狗屁日子, 悻悻涨红了脸。
“不、不,督主别动怒。”福顺连忙告饶,卖着乖说:“小的不是为姚元里说情,是怕您被姚家记恨上,日后会不好过。”
裴怀恩扬眉笑了声,肆意不驯,仿佛刚听见了什么笑话。
裴怀恩说:“好福顺,谅你也不敢收姚元靳的好处。区区一纨绔子弟罢了,就是真弄死了又能怎么?再者说……姚元帅如果真的看重他,当初便不会留他在京中做质。”
裴怀恩说得肯定,福顺无从反驳,只好支支吾吾地跟着点头,面上仍不放心。
裴怀恩一看福顺这样,就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了,不由得忍俊不禁,伸手拍了拍他的脸。
“知道你心向着本督,看你吓的。”
醉人的香气钻进鼻腔。福顺循声抬头,听裴怀恩笑着对他说:
“你不要怕,出了事有本督顶着,连累不着你。而且莫说姚元里在姚家只是一枚可有可无的弃子,就算他位置很高,本督也不怕,只因早早便有人替本督想好了办法。
顿了顿,面上笑意愈盛。
“来,听本督教你。”裴怀恩坏心眼地眯眸,“咱到时只需对外说——姚元里是奋勇抗敌,死得悲壮,给姚家送个好名儿就成了。毕竟对于姚家来说,姚元里死后得的那块好牌坊,可比他活着时闯过的祸有用。”
福顺知道裴怀恩话里的这个小智囊是谁,怔怔答应了声。
裴怀恩这几天和李熙走得近,因着当年钦天监那事,宁贵妃唯恐算计败露,已经有些不高兴。
可福顺哪里知道这些密辛,只当宁贵妃是害怕裴怀恩半路跳船,才会几次三番地为难自己。
宁贵妃与裴怀恩交好,福顺就算被欺负,也不敢贸然和裴怀恩告宁贵妃的状,最后只得委委屈屈地撇嘴,说:“督主明鉴,不怪小的多嘴,听闻贵妃娘娘的妹子已经和姚家定了亲,小的这不是怕您手底下没轻重,因为一个姚元里,再和贵妃娘娘就此生出嫌隙来,那不值当。”
说着就又想起姚元里最近的遭遇来,下意识嘘了声,小脸煞白地打了个冷颤。
折腾人的法子,裴怀恩手里有的是。
尤其是对着看不顺眼的。
毫不客气地说,福顺觉得裴怀恩那宅子就像魔窟,平素待人接客,除非是被裴怀恩客客气气地请进去。
否则就别想再竖着出来。
甚至别想再全须全尾地横着出来,就是死了,身上也总得少上那么两三样零件。
福顺还记得,就在姚元里刚被捆进去那两天,他去宅子里请裴怀恩回宫,恰好赶上正午,有幸给姚元里送过饭。
四菜一汤,吃食很好,但每道菜里都掺了药。
隔着一道生锈的铁门,福顺放下饭菜,通过小窗往里看,只见姚元里正赤条条地趴在干草堆里,浑身上下没一块好肉,身底全是血,大腿内侧隐有鞭痕,一动不动地像条死鱼。
和姚元里一块关着的,还有几条体格健硕,皮毛鲜亮,正值发情期的獒。
裴怀恩说,像姚元里这种脑袋长在裤.裆里的贱狗,就该和狗睡在一起,如今拿这几条上好的獒日夜招待他,方才勉强不算怠慢。
裴怀恩还说,想往上爬的人不可恨,想往上爬的蠢货才可恨,像姚元里这种色胆包天、打出生起就没人教的蠢东西,野心比脑子还大,到头竹篮打水一场空,落在这么个暗无天日的鬼地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看着也是挺有意思的。
都言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如今这时候,裴怀恩或许可以自嘲,但却绝不容许旁人当面提起他的过去,谁提谁就大难临头——福顺深刻地明白这一点。
所以别说求情,就连今天被迫来替贵妃娘娘传句话,也是紧张得如芒在背。
但裴怀恩可不管这些,什么贵妃娘娘,什么姚家,与他其实都没有什么情意,他现在还没玩够,便断断不会点头交这个人。
不过是互相利用罢了。
换言之,既然是互相利用,便不可能为了姚元里这区区一条贱狗翻脸。
大不了就让宁贵妃的妹子嫁进姚家做寡妇,这有什么可怕。
再有李熙说得也很对,此次神威营叛变,隐在那些富家子弟背后的贵人们正坐立难安。加之承乾帝病得重,如何将此事悄无声息地摁下来,不要牵连到他们,才是真正的当务之急。
不然倒了一个晋王,谁知道后面还有什么人正偷偷地磨着刀。
是以……
由他裴怀恩借机向皇帝提议,对外绝口不提神威营之叛,并且顺水推舟,赠那些被吴宸带兵斩杀的废物们勇士之名,对其本家多加褒奖,然后再以当兵危险的由头,自此顺势散掉神威营,可谓是一石二鸟。
一来,可以卖那些大臣们一个人情,稍稍缓和一下那些人与他之间的剑拔弩张。
二来,也可以卖那小团子一个人情,让那小团子能如愿以偿地帮吴宸出口气,也算知恩图报。
知恩图报是好事,睚眦必报也是,裴怀恩其实挺喜欢李熙这一点。
尤其是想报仇又不敢,整天被气得龇牙咧嘴那样,活像只被踩了尾巴的猫,蔫坏蔫坏的,特别可爱。
心里正琢磨着,不知不觉便来到了恩露殿。
裴怀恩侧首,见福顺正在那蔫巴巴地擦着冷汗,觉得有些烦躁。
意料之外的,恩露殿前停着齐王的车驾。
已经成年的皇子进宫要报批,对于争储这事,齐王想的是光明正大,与宁贵妃道不同不相为谋,平日很少进宫来,除非有大事。
说白了,裴怀恩虽然和宁贵妃好,以前却没少被齐王找麻烦,此刻见了这车架,脸色顿时有些不悦,仅剩不多的耐心也消磨殆尽,变得更不乐意搭理福顺了。
不远处,福顺还欲再劝,裴怀恩却已提袍上了台阶,只用一句话,就让福顺牢牢地闭紧了嘴巴。
裴怀恩说的是:
“再敢废话一句,就换你去代替姚元里。”
话音未落,人已入了殿,剩福顺自个站在寒风里哆嗦了。
恩露殿内熏香烧炭,温暖如春。
没有福顺跟在身边絮絮叨叨,裴怀恩得了清净,没什么表情地迈步往前走,直奔贵妃就寝之处。
眼见裴怀恩脸上没笑,在恩露殿内伺候的小宫女个个都装聋作哑,不敢上前拦他。
就寝之处没寻着贵妃,裴怀恩稍加思索,又往待客的偏殿去。
须臾行到地方,一名唤秋檀的女官守在偏殿门口,裴怀恩之前见过她,老远就看她殷切地小跑着迎上来,满脸为难地把他拦在殿外。
裴怀恩不高兴地抿唇,听秋檀对他说:“厂公,齐王殿下正在里面与娘娘说话,还请您担待。”
裴怀恩居高临下地看她,不愉道:“你当本督今日是为什么来?皇上亲传贵妃娘娘去侍疾,本督等得,皇上也等得么?”
秋檀闻言面上一僵,连忙说:“请厂公留在此处,奴婢去请娘娘来。”
言辞倔强,一副不想让他进门的样,反倒闹得他满头雾水,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以往到恩露殿来,这里没有一间屋子,是他裴怀恩进不得的。
怎么偏偏今天就被拦在了门外。
话又说回来,眼前这秋檀是个忠心的,看见裴怀恩面露错愕,便坚持寸步不让地拦在房门前,用自己单薄的小身板挡着裴怀恩,死活不许裴怀恩进。
裴怀恩不想和她纠缠,几乎没费吹灰之力,就把她从门口弄开了。
齐王要叙母子情,可以换别的时间叙,晋王府被抄是喜事,宁贵妃早前便答应了会与他庆祝,这时又怎么敢把他拦在门外。
只是打算推门的手刚伸出去,裴怀恩侧耳细听,忽然发觉这屋内竟是一片死寂,安静得全然不似有两个人在。
秋檀又扑过来拦他,刻意把嗓门拔得老高。
秋檀冲他喊:“厂公!厂公!不急在这一时!咱让殿下和娘娘说会话!”
裴怀恩歪着头看她,心念微动,倏地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侧身,一把将她捞来身前。
门开,一方砚台兜头砸过来,正砸在秋檀额上,险些就砸到了裴怀恩。
由于事发突然,裴怀恩不免怔住一瞬。
裴怀恩抬手摸,指尖触到秋檀额上的血。
温热,粘稠,皮开肉绽,看样子八成得落疤。
齐王这回下手挺重,摆明了是想见他挂彩,却不想叫秋檀替他挡了灾,使他免见血光。
第032章 庆祝
秋檀无故挨了这一下, 伤得挺重,考虑到这砚台原本对准的是谁,裴怀恩待她颇耐心, 没有将她随意丢弃。
隔着一道红木门槛, 裴怀恩伸臂挟揽着秋檀, 皱紧眉头看齐王。
面对裴怀恩的无声发难, 齐王亦不肯让, 眼里满是毫不掩饰的恼怒。
“亵母”之仇, 犹如刀割, 齐王如何能不恨。
尤其裴怀恩这厮竟还光明正大的找上门来,纵使在他面前, 言行也无半分收敛,甚至还想把他赶走。
可他是皇子,他母是贵妃, 他们母子二人本该至尊至贵!
宁贵妃扑上来拉扯,神色慌张地伸臂挡在齐王身前, 侧首说:“霁儿,休得无礼……!”
齐王攥紧了拳, 眼里盛火。
此次冰戏,宁贵妃瞒着他与虎谋皮,联合裴怀恩将计就计, 设计抄了晋王府。期间,竟敢让承乾帝真的涉险。
于公于私,于国于家,这是多大的罪过。
齐王孝顺端方, 裴怀恩看出了他心中所想,不免厌烦地啧了声, 只一瞬间,来时那点好心情全没了。
先前之所以会选择扶持齐王,一是看在宁贵妃的面子上,二是觉得齐王聪慧孝诚,是块做皇帝的料,总不至把国败了,让他蹲街角要饭去。
可谁知这齐王成也在孝,败也在孝,就为了个半截身子都已经被埋进土里的老不死,如今竟连表面样子也不再同他做。
怀里的美娇娘正低声啜泣。裴怀恩沉默片刻,迈步向前去,靴尖懒懒踩在门槛。
就像正踩着齐王的脸。
裴怀恩把秋檀推给齐王,笑声说:“几日不见,殿下身体越发弱了,竟虚得连方砚台也拿不住。”
齐王立刻就想动手,被宁贵妃眼疾手快地摁住了。
宁贵妃温声劝说:“怀恩,别跟霁儿过不去,你知道的,他就这么个性子。”
裴怀恩不为所动,只说:“难道这便是贵妃娘娘的约束么。”
还说什么登位之后必当敬重,这还没登位呢,就敢和他这么蹬鼻子上脸,只怕真到了事成那天,会迫不及待地把他给五马分尸了。
越想越恼。
偏偏齐王还要在这时拱他的火,对他态度恶劣。
齐王生就一张干净贵气的脸,最见不得母亲受辱,怒时颇威仪。
不顾裴怀恩此刻难看至极的脸色,齐王语气冰冷地说:“裴掌印好大的架子,本王竟不知,适才本王与母妃说话,你一个奴婢,怎么也敢硬闯贵妃住处。”
话落,鸦雀无声,就连秋檀也不敢再哭。
宁贵妃见状,已经着急地红了脸,用手死拖住齐王不放。
“李霁!”
宁贵妃扬手抽齐王耳光,巴掌声清脆。
宁贵妃厉声说:“霁儿,立刻向裴掌印赔礼!”
齐王被打得偏过头去,舌头顶了顶腮,仍然不愿服软,宁贵妃在左右为难之下,还想再动手。
裴怀恩就站在那不动声色地看,直到宁贵妃的手抬起来,齐王不甘心地朝他作揖,方才神色稍缓。
裴怀恩没有受齐王的礼,只随意摆摆手。
“殿下快快起来吧。”裴怀恩重又站直了些,挑眉说:“青天白日的,殿下与娘娘说话,有什么是本督听不得,还要紧闭大门?总不会是……也欲效仿前些日子的晋王殿下,意图御前谋逆吧。”
齐王面黑如炭,咬牙说:“裴怀恩,你休要胡言。”
裴怀恩气得发笑。
不是谋高位,那便还是老生常谈,进宫来说服宁贵妃与他断了干系,甚至将他除掉。
委实是挺没趣。
还是回去喝酒庆祝吧。
对面,宁贵妃看出裴怀恩兴致缺缺,便好言好语地劝他,说:“怀恩啊,天冷难行,进来喝盏茶再走。”
裴怀噙着笑摇头,余光瞥见秋檀额头那伤口,笑意没达眼底。
裴怀恩作揖说:“娘娘言重了,奴婢就该干奴婢的事,认奴婢的命,又怎么敢唐突贵人的茶水?齐王殿下鲜少进宫,奴婢今天就不打扰娘娘与齐王殿下说话了。”
说罢就转身,一只脚已迈出去。
“只是皇上那边催得紧,娘娘爱子心切,奴婢等得,切莫让皇上久等娘娘的汤药。”
意料之外的,福顺没想到裴怀恩这么快就出来了,连忙殷勤地迎上去。
裴怀恩窄腰长腿,赶上不高兴,脚下步子迈得也快,得福顺小跑着才能追上他。
福顺低声问:“督主,可是因为姚元里的去留,与贵妃娘娘闹了些不愉快?”
裴怀恩冷笑,没有回答福顺的话,只管自顾自地嘀咕着说:“讨人厌的小崽子,这是第三回 了。”
福顺没听清,下意识就凑过来问:“什么?什么三回?”
裴怀恩忍了又忍,有些厌烦福顺没有眼力见。
有宁贵妃侍疾,裴怀恩又得了空。出宫的小轿就停在前面,裴怀恩上了轿,眯眸琢磨半晌,忽然撩开布帘问福顺:“皇上的汤药煎好了?”
福顺就点头,以为裴怀恩这会只是随口一问。
却不料听裴怀恩又说:“好药还得小火慢煎,倒了,吩咐他们重新煎一碗去。”
福顺听得嘴角一抽,讶然说:“可若重新煎,过会贵妃娘娘去取药,恐怕来不及了,皇上……皇上是最厌烦迟到的。”
裴怀恩不置可否,坚持地说:“晚点死不了人,本督这也是为皇上的身体着想。去,派人重新去验药渣,全部都要细细的验,结果如何不论,叫他们都至少先给本督验上个把时辰再说。”
福顺不敢不听,只好应是。
哪成想,垂着眼等了许久,却等不到裴怀恩起轿。
悄摸再抬眼看,发现裴怀恩正眉头紧锁,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
福顺忙问:“督主,您怎么啦?”
裴怀恩并指压鼻梁,面带不愉地说:“无事,只是一时想不到去处。”
回宅子么?
那地儿近来关着姚元里,看多了烦。
杨思贤爱清净,无事不好叨扰,偏偏宁贵妃这边也是“闭门羹”。
扳倒晋王不容易,偌大一个京都,竟连个能同他一块庆祝的人都无,真好生冷清。
可若不离宫,这宫里的每一寸地、每一捧土,都在让他感到不痛快。
福顺见裴怀恩不快,也跟着犯愁,是在憋了好久后才说:“……督主,要么您去瞧眼六殿下?”
裴怀恩好笑地看他一眼,说:“你不说,我倒把他忘了。”
福顺挠着头笑,“我看督主挺喜欢六殿下,督主若愿意,趁着六殿下还没走,可以去瞧瞧。”
裴怀恩闻言一愣,抬眼说:“怎么,那小团子要走?走哪去?皇上不是恩准他留在京都了?”
福顺战战兢兢地垂首,低声说:“听说是要回辽东,回去找邵大帅,最迟月底也该动身了。”
福顺的消息没错,李熙的确是想走。
眼下晋王落马,神武营也终于得着机会扬眉吐气,仇报了,恩也报了,李熙在边关闹惯了,很不喜欢京都这里的规矩。
李熙要走,最高兴的就是玄鹄。
之前玄鹄为了谢李熙,答应李熙再也不回边关,就留在李熙的身边做护卫,可这话说出去容易,做起来却很难,以至于让自诩一言既出驷马难追的玄鹄,常常为此感到后悔。
但现在好了,李熙主动提出要回去,承乾帝也没拦,玄鹄顿时高兴得一蹦三尺高,抢着帮李熙收拾行李,力求务必尽快动身,以免夜长梦多。
这不,时近傍晚,玄鹄吃过了饭,就又开始手脚麻利地帮李熙打包细软。
李熙也在忙,跟着玄鹄脚前脚后地跑,一时说要带这个,一时又摇头,跑来跑去折腾半天,倒把自个逗笑了。
“瞧我,我就好像个傻子。”李熙笑着坐下来,拍额说:“阿兄是戍边大将,位高权重,什么好东西没见过,哪用得着我千里迢迢给他带?我若真带这些回去,只怕会让他笑。”
玄鹄手里活儿没停,闻言头也不抬地安慰他,说:“殿下与大帅许久未见,又刚冰释前嫌,正是需要走动的时候,殿下若真有心,甭管带回去什么,大帅都不会笑。”
李熙听了,将信将疑地点头,半晌却又问:“玄鹄,阿兄还是以前的口味么?”
玄鹄顺手就把一盒茶叶塞进包裹里,点头说:“还是老样子,没变。”
说完看见李熙没吱声,又有点唏嘘。
听那些老兵说,李熙和邵晏宁打小就在一起玩,曾经处得比亲兄弟还亲,夺食儿都用一双筷,直到邵晏宁长大去了辽东才分开。谁知世事无常,如今这俩人竟也落到了需要彼此小心翼翼、谨言慎行的地步,就连喜好厌恶,也得从他这个外人的口中得知。
时过境迁了,邵老元帅若是还活着,就好了。
数日前晋王府被抄,明明大帅也已在信中表明了歉意,欢迎李熙去辽东玩,可态度总没少年时那么亲昵。
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说到底,就算李熙没通敌,晋王当年迟来救援,为的,也是将李熙趁势绞杀,从此彻底杜绝淑妃东山再起的隐患。
血脉相亲又如何,总归是隔着亲爹的一条命呢。
正出神,忽听得一阵敲门声。
声音杂乱,急促无礼,像是喝醉了酒,惹得玄鹄满脸狐疑地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