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岁—— by池崖

作者:池崖  录入:08-31

真是个善于伪装的女人。宁贵妃想,都到了这个时候,竟然还在这与她表演这种姐妹情深。
丽嫔似是看穿了她心中所想,沉默许久,忽然幽幽叹了声气。
“姐姐。”
丽嫔放下宫灯,垂眼望着宁贵妃那张美艳跋扈的脸,轻声说:“好姐姐,你还是没明白,你忘了我曾以我肚里的孩子与你起过誓,我说我不会与你争,便是真的不与你争,那位子有什么好的呢?我不喜欢它,也舍不得我的锦儿为了它蹉跎一生,不得快活。”
宁贵妃睁大了眼,像是被丽嫔与她说的这些话震到了。
然而还不等宁贵妃反驳,便听丽嫔继续道:
“可是姐姐,你要为你的霁儿争,我虽然不赞同你,可也愿意帮你争。我先前之所以没告诉你我已经寻到了元氏的行踪,是因为觉着你目光短浅,一听说这事,便会迫不及待地命我除掉她,可……若只是简单的将她除掉,又怎能比得过将她训成我们的一颗棋,让她彻底为我们所用,日后再替我们狠狠地反咬那裴怀恩一口,来的更划算?”
宁贵妃不听辩解,只反复说:“……一派胡言,全都是一派胡言,你与那姓裴的一样,你们全都想用那女人害我,你们全想害我!否则,否则你又为什么会救她回京?”
听闻那裴怀恩在得知云县的消息泄露后,原本已下决心将人杀了,就算后来改变主意,书信也送得晚了,而那元氏之所以能平安进京,全因丽嫔早早便想办法在裴怀恩手下埋了人!
装着把元氏从玄鹄手里手里劫走,实际却是因为在与玄鹄过了几招后,心里不再相信玄鹄,要更抢先一步把她严密地保护起来,对外只说她死了,以免裴怀恩一击不成,又另外派其他的人来。
直到后面裴怀恩又再派人来传了放过元氏的信,他们站在外面望风的弟兄得到消息,方才与元氏临时商定,联手演出了这台没法查证的戏,把护送功劳全推给玄鹄,顺便骗过裴怀恩派来传信的人,没有冒这个头。
换言之,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就算裴怀恩有心要杀元氏,可是只要丽嫔想,元氏就还是能毫发无损地回到京都,区别只在于若不是裴怀恩临时变卦,丽嫔便免不得要在裴怀恩面前暴露出更多她在宫外的势力。
丽嫔……丽嫔一早便算准了要害她,丽嫔也要为自己的儿子争。是了,是了!放眼全天底下,没有人能抵得住至高权力的诱惑!
在这一瞬间,宁贵妃觉得自己什么都想通了,她双目赤红,疯子一般扑上来撕打丽嫔,却被丽嫔轻易扣住手腕。
“……姐姐,别这样,这样不漂亮。”丽嫔说。
和状若疯癫的宁贵妃不同,丽嫔这时仍然没露出什么大表情,只是眼里的失望比方才更多一些。
“姐姐,我没有骗你,你……你为什么总是想不明白,你为什么总是这样蠢。”丽嫔哀伤地说:“那元氏是我的人,对我唯命是从,这么多年来,我若真想害你,何必还要等到现在,何必还要命她继续安分守己地待在云县?”
“……”
丽嫔这话仿佛一声惊雷,将宁贵妃劈得错愕抿唇,甚至忘记了挣扎。
“那你、那你现在又为何……”
为何忽然反悔,站在了李熙那一头?
越说声音越小。
高声咒骂真是一件很耗费精力的事,更何况,今天的丽嫔又实在叫人害怕。夜里的风很凉,宁贵妃觉得自己很头疼,疼极了——她本就不是个善于思虑的人,她能走到今日,靠的是心狠,手黑,还有豁得出去,她没想到自己竟会被丽嫔有理有据地驳了。
可丽嫔却一反常态,没有立刻回答她的问题,而是默不作声解开自己身上的氅衣,小心翼翼地披到她身上去。
……好暖。
就像她们两个刚进宫那会,她生下霁儿,得了承乾帝赏给她的十几匹金丝锦缎,也要分一半给丽嫔一样。
“姐姐,你不明白,你永远都不会明白,因为你变了,你让我觉得不高兴了。”
一阵长久的沉默后,丽嫔终于开口,将宁贵妃从过去模糊不清的回忆中唤醒。
“你与皇上,其实都是我这辈子最看重、也最放在心上的人,我好喜欢你们,也不容许任何人伤害你们,我见到你们在一起,心里真的一点也不嫉妒,我一直都知道皇上喜欢什么,但我不想与你争。”
“可……”
丽嫔说到这,满是怀念的目光越过宁贵妃,遥遥看向宁贵妃的身后。
“可是姐姐啊,你变了。”
“姐姐,还记得你当年与我说,你说皇上是你此生最爱的男人,你会将你的一切献给皇上,除了皇上,你不会再同任何人在一起——你当时这样说,让我觉得好开心。”
“可你后来又做了什么?你让裴怀恩爬上你的床,你为了争权,竟置皇上安危于不顾,害得皇上险些在冰场上驾崩!你……你要伤害我最爱的人,姐姐,你现在告诉我,当我得知自己最爱的人,想要伤害另一个我最爱的人,我该怎么做?”
“姐姐,我看你真是吃对食吃蒙了心,你要找元氏,想到的第一个人为什么会是裴怀恩,而不是我?难道就因为我生了锦儿,便活该变成你的退而求其次?你……你从前说你最爱皇上,我听得很欢喜,甚至还会为了自己心里这点见不得光的卑劣想法,感到无比的可耻,因为我想不通,我想不通为什么你们都能如此忠诚地喜欢一个人,而我却不能,为什么我总是两者都想要。”
“但是现在,姐姐,我好像想通了。”
丽嫔一边这样说着,一边倾身向前,用力掐住宁贵妃的下巴。
“姐姐。”迎着宁贵妃恐惧至极的眼神,丽嫔轻飘飘的,认真地说:“既然你并没有像你自己说的那般爱皇上,既然就连裴怀恩那个阉人都能上你的床,那么……或许我也可以吧。”

第059章 自尽
这一切都是早被算计好了的, 元氏是丽嫔埋在云县的一颗钉子,原本要害的,其实是裴怀恩。
换句话说, 若裴怀恩一直都能安分守己, 不做任何有损宁贵妃之事, 元氏便不会碍到他什么。可若裴怀恩一旦狗急跳墙, 妄想利用元氏去攀咬宁贵妃, 那么元氏便会即刻反水, 污蔑裴怀恩强迫她做伪证。
元氏本该是丽嫔为宁贵妃寻的退路, 但是现如今,就因为宁贵妃对于权力的迫不及待, 这条退路也变成了绝路。
宁贵妃吓坏了,因为在她的记忆中,丽嫔从不是现在这样咄咄逼人的性子。
风停, 宁贵妃惊恐后退,一把扯下丽嫔拢在她身上的氅。但丽嫔循循善诱地朝她伸手, 柔声对她说:“姐姐,我最后再问你一次, 你到底要不要跟我好?你若点头跟我,我与你保证,那元氏明日便会改口咬死裴怀恩, 如此一来,虽说让那个李熙趁机翻身,对你我而言有些可惜了,但……你往后至少不必再住这种地方了。”
宁贵妃只觉得眼前这女人疯了。
丽嫔一看宁贵妃如此, 便知她不愿意,不禁有些可惜地叹了声气。
“也罢, 强人所难之事,我从来不做。”
不再理会宁贵妃面上的惊慌失措,丽嫔重又站起。
“不过谁叫我这人心软,最见不得姐姐受苦呢?姐姐知晓,我是这么的喜欢姐姐,是以就算姐姐不愿,我也不忍见到姐姐沦落至此,总会替姐姐想办法。”
宁贵妃闻言抬眼,眸子里的惊惧还未褪尽。
宁贵妃问:“谢文莺,收起你那套胡言乱语的说辞,直说你要做什么便是!你、你是不是想让我的霁儿给李锦让路?”
丽嫔觉得有些好笑——她今日所言分明句句真心,未料宁贵妃竟然不信。
但是这也没什么,强求来的东西,始终还是不得趣味。
丽嫔这样想着,颇唏嘘地摇了摇头,有点不能理解地反问道:“姐姐,我实在不明白,为什么谁都可以上你的床,偏偏只有我不行?”
宁贵妃浑身寒毛倒竖,震惊地说:“……谢文莺,你要不要先听听你自己在说什么?”
说不通了。
募的,丽嫔怔怔望着狼狈蜷缩在她脚边的宁贵妃,忽然觉着这女人有些陌生。
丽嫔记忆中的宁贵妃,该是花朵一般娇艳,妖精一般妩媚的女人,而不是现在这么的……鸡肋。
又脏又臭,胆小如鼠,食之无味。
“……原是我太贪心了。”少顷,丽嫔像是忽然想通了什么,终于放弃了逼宁贵妃做选择,而是从袖里摸出一个瓷白的小瓶儿,眼含怜悯地递到宁贵妃面前。
“姐姐,我知你向来都是养尊处优惯了的,一定受不得苦。”丽嫔伸手帮宁贵妃拢鬓发,眉眼弯弯的,“看在我喜欢了你这么久的份上,姐姐,既然你意已决,我便全你一份体面吧。”
宁贵妃愣住一下,忽又发疯似的扑上来。
“你这女人!你这恶毒的女人!”宁贵妃一把将丽嫔手中的小瓶儿打落在地,色厉内荏又歇斯底里,“谢文莺!本宫即便落魄潦倒至此,可皇上并未降本宫的位份,本宫依旧是贵妃!本宫是贵妃!你敢公然谋害贵妃!?”
宁贵妃手上沾着泥土,丽嫔见她向前,便连忙后退,眼里一点厌恶转瞬即逝。
“……谁说是我要杀你了?”丽嫔困惑地垂眼,居高临下,“我的意思是……姐姐,为了霁儿与你自己的体面,你自尽吧──横竖你也不想跟我,即是这样,我何必还要浪费心神,冒险救你出去呢。”
宁贵妃简直听不懂丽嫔在说什么,她用力抓着丽嫔的裙角,嘶声痛哭,倒让丽嫔觉着她有些可怜。
这不是她记忆中骄阳似的贵妃姐姐,这样的宁贵妃,只会让她感到吵闹。
但是看在从前的情分上,丽嫔犹豫再三,还是耐着性子蹲下来,认认真真地向宁贵妃解释道:“姐姐,难道直到如今,你还没有想明白,你还以为皇上是真的喜欢淑妃那女人,以为他当年真对你勾结钦天监,伪造天意那样大的过错,糊涂得一无所知?”
宁贵妃抬眼看丽嫔,眼尾殷红,眉间隐约可见几分当年的艳丽。
丽嫔见着这样的宁贵妃,忍不住又再叹气,也不知是在叹自己的白费心机,还是在叹宁贵妃的扶不上墙。
“我的姐姐啊,你什么都好,可是为什么不长脑子?”丽嫔冷声道:“你跟了皇上这么多年,难道还不清楚皇上的性子么?什么恩爱深情、郎情妾意?哼,皇上他从来都只爱自己,他谁也不爱!他从没想过护住淑妃和她肚里的孩子!好姐姐,让我再坦白些与你讲,皇上他当年或许不知是你在做,却绝不可能不知道钦天监的那句占卜实是人为!”
若非如此,当年淑妃有孕,承乾帝便不会公然对外说出“若淑妃诞下皇子,便立东宫”这样可怕的话,害得淑妃数次险些滑胎。
爱么?或许是有的吧,但也绝没有承乾帝对外表现出来的那样深。说到底,淑妃肚里的孩子只是个意外,承乾帝这个人,实际上早已习惯了平日大大小小的欺骗,时间久了,就连自己也骗过去了。
话音未落,宁贵妃如遭雷劈,双手颤抖不止。
“你……你还知道些什么。”良久,宁贵妃终于冷静下来,哑着嗓子虚弱地问。
丽嫔静静地看着她,目光复杂。
“姐姐,我什么都知道。”丽嫔轻声说:“我知皇上年轻时,其实从没真的想过立储,不然——姐姐可还记着,裴家当年是怎么被抄的么?”
话点到这,便不能再继续往下说了。宁贵妃颓然阖眼,伏在地上止不住地哭泣,只恨自己明白得太晚。
“……”
一时无话。
“……皇上他、他其实什么都明白。”许久,宁贵妃哭着喃喃自语,“一切都是他做的,是他默许了的。”
不论是借后宫妃嫔之手,名正言顺除掉淑妃肚里的孩子,还是假借贪污一案,敲打那些总在劝他尽快立储,跟他唱反调的讨厌官员。从始至终,承乾帝其实都很厌恶别人插手他的家事,他想要一群能唯他马首是瞻的纯臣,要一个能听他号令的礼部,而不是一个整天都在拿着祖宗规矩,教他该干什么的礼部。
然而……
遥想当年,当承乾帝以淮王的生母顺妃是由小国和亲而来,所诞子嗣并不适合被立为太子,而贸然废长立幼,又是于礼不合的理由随口将立储之事搪塞过去,却是由裴怀恩的父亲牵头,主动上书向承乾帝提议,或许可以先立后。
考虑到迟迟不立太子会加剧党争,当时的礼部连夜翻阅历朝典籍,最终想出了“立嫡”的办法,建议承乾帝钟意哪位皇子,便先将哪位皇子的生母立为皇后,如此,便是完全合乎礼法的了。
可办法虽好,却是彻底触怒了当时的承乾帝。
因为承乾帝本就多病,而礼部每日如此着急地劝他立储,令他一眼看去,总觉得礼部这是在咒他。
至于其他的,例如大伙口中的什么党争,什么大局,在当时的承乾帝看来,也不过只是一个拙劣的借口和笑话罢了。
“……皇上、皇上当年笃定自己的孩子们会和睦友爱,觉着礼部是在危言耸听,是在咒他,是想扶太子而弃他。”宁贵妃双手捂脸,泣不成声,“是了,文莺你说的是,皇上是最讨厌有人骑在他头上的,皇上年轻时从没真的想过立太子,若说如今邵家军势微,李熙尚且还有得争,可当年……”
当年东北二部都被淑妃的母家把持着,承乾帝又年轻气盛,就算心里再喜欢淑妃,又怎么可能真立淑妃的孩子做太子?
“我错了,我原来只是皇上的一把刀,我做错了……”
哭到最后,宁贵妃已近失声。
身旁,丽嫔见她想通了,便将被她打落的那个小瓶儿仔细捡回来,重新放在她面前。
“好姐姐,不要哭了,我最见不得你哭了。”丽嫔轻轻抱住宁贵妃,一下一下拍她的背,温声哄她道:“追根究底,其实淑妃那女人也没赢你我多少——她就只是死得太早,她只是比你我死得早些罢了——可是姐姐,死这件事情,现在你也能做到了。”
事到如今,宁贵妃若是活着,承乾帝便能通过惩罚她,来减轻自己心里那点不能为外人道的负罪感,可若宁贵妃死了,承乾帝便也会如怀念淑妃那般的怀念她,记起她所有的好,也记起她的霁儿来。
宁贵妃听懂了丽嫔话里的意思,余光落在摆在她面前的那个小瓶儿上,拳攥紧了又松,最终还是没能抵挡得住死亡带给她的恐惧,转身用尽了所有的力气去抱丽嫔,连声哀求说:“……文莺,文莺,我不要死,我不甘心,你救我出去,求你救我出去!我愿意跟你好!我愿意的!”
但丽嫔这次却是不容拒绝地推开了她,只将那瓶可以见血封喉的毒药放在她手心。
“好姐姐,你不要求我,我方才已经给过你机会,是你自己不要。”丽嫔冷冷清清地笑着,抬手抚过自己发间的金玉步摇,说:“况且……你此刻这样卑微地求我救你,已经不再是从前那个明媚肆意的,能让我喜欢的样子了。”
“好姐姐,我会像疼爱亲生儿子一样疼爱霁儿的,你自尽吧,死后至少可以衣着光鲜的被皇上厚葬,而不是像如今这般……”
丽嫔说着,又伸手抚宁贵妃的脸,话里隐隐带着一些无奈。
“能让我喜欢了很多年的那位贵妃姐姐,是绝不会如现在这般向我低头的,她即便是遭到算计,不得不带重礼来登我的门,一举手一投足,却依然还是那样的高高在上。而你……”
“傅欢,你现在这样太丑了,已经不再值得我的喜欢,你自尽吧。”

第060章 指点
临近年关, 宁贵妃去了的消息从冷宫传出来,承乾帝骤然得知,无言地面对着恩露殿的方向, 枯坐很久。
丽嫔不肯救宁贵妃出冷宫, 却不吝啬给宁贵妃指点, 是以宁贵妃在离开前, 亲笔给承乾帝写了封很长很长的信, 信中一字一句, 皆是忏悔与相思。
宁贵妃没有在信中提李霁, 也没提东宫人选,她在信中没有为自己当年的所作所为辩解分毫, 只是缠绵刻骨的,写尽了一个女人对另一个女人的仇恨与嫉妒,言说自己绝不能容忍李熙的存在。
临了, 宁贵妃在信中对承乾帝说,该是她犯下的罪, 她认,可她如今也已想通, 只盼承乾帝不要太早忘记她。
谁年轻时不是倾城之姿?世人只道那邵阮阮有无双骑技,甜蜜如桃,可她傅欢分明也曾有着属于她自己的绿腰软舞, 盛宠不衰。
转眼又是大雪,这雪落得那样大,仿佛将齐王身上的病,压得更重了。
至于李熙这边, 有裴怀恩运作,李熙很快便被承乾帝派人接进了宫中, 现在每天不仅要做好他在锦衣卫的差事,还要抽出固定的时间,用来恶补他这些年表面落下的,实际早已烂熟于心的各项功课,并且依照计划,逐渐减少自己服药的剂量。
说句老实话,这样的生活很充实,也很让人安心,李熙得着空,找机会把淑妃留给他的长命锁埋了,强迫自己静下心来,不再去掺和裴怀恩与惠妃那边的明争暗斗。
该满足了。李熙想:他现在几乎得到了他从前想得到的一切,至于其他的,只要他没有那些莫名其妙的不甘心,单单只说做傀儡,实际上,这真是一件再简单不过的事情了。
可是尽管如此,李熙却还是不可避免的变得蔫蔫的,蔫到就连裴怀恩也看了出来,并且开始想办法哄他。
倒不是说因为心疼才哄,而是李熙现在这样蔫,看着简直就像只被割了舌头的猫,叫人踩着尾巴也不肯吱一声,一点也没有先前那种能让人感到快活的机灵劲了,实在很扫兴。
是日,雪路难行。
临近傍晚,李熙从锦衣卫下值回来,打马往宫里走,半道却叫裴怀恩的轿子拦下来。
玄鹄近日正在奉命调查元氏的背景,不能整天都守着李熙,这让裴怀恩变得更加肆无忌惮。
由于天气实在寒冷,长街上的人不算多。不必裴怀恩多言,李熙见着裴怀恩的轿子,便下了马,随手将马交给十七来牵,自己则一头扎进那顶装饰奢侈的软轿。
轿里,裴怀恩给他预备了甜牙的桂花果子,还有一壶暖茶。
“小殿下看着似是长高了些,眉眼也更俊朗,果然是比从前过得更春风得意了。”裴怀恩耐着性子给李熙倒茶,不多时,软轿平平稳稳地被抬起来,茶水未洒一滴。
但李熙没接这盏茶。
李熙很疲倦,他仰着脸,没骨头一般靠在身后的狐皮垫子上,双手松松环抱着他的绣春刀。
“厂公,今日不行。”李熙阖眼说:“玄鹄晚些会回来,我瞒不过去。”
裴怀恩淡淡地嗯了声,也不恼,犹自仰面饮尽茶水。
“前两天送你那翠玉扳指呢,又当了?”裴怀恩笑着问他。
李熙霎时睁眼,将右手迅速缩进袖子里去。
“……没当,丢了。”李熙说:“我现在又不缺钱,还攒这点家底做什么。”
裴怀恩懒得点破李熙,只是摇了摇头,又从拇指上摘下一个新的血玉扳指来,随意地抛给他。
“就这么不喜欢被人看出你与我在一起,身上连点我的东西都不留?”裴怀恩支着下巴逗他,尾音向上幽幽的拐着弯儿,“听话,仔细戴着它,往后除了在皇上面前,都不许再摘下来了,否则——下枚扳指可就不只是戴在手上这么简单。”
李熙闻言转头,眉心微微皱起来,像是有话要说。
裴怀恩就问他,“想说什么?”
李熙犹豫一下,又把他那金贵的脖子转回去,闭眼说:“没有。”
顿了顿,抬手掀开轿帘,探头向外看。
果不其然,裴怀恩这会带他走的,并非是回宫的路。
“……”
裴怀恩的软轿很稳,人坐在里面,几乎感觉不到一点颠簸。外面寒风呼啸,李熙没什么表情地抓着帘子看了片刻,便缩身回来,自顾自地从小碟里捡果子吃。
李熙说:“厂公,今日真不成,今日我什么都没准备。”
裴怀恩明白李熙话里的意思,没再为难他,反而伸手拍了拍他的肩。
“小殿下宽心,今日原本也没想要,总不好不许殿下休息吧。”裴怀恩温声说:“唉,真是瞧不得你这没精打采的样子,再过些天便是除夕了,皇上要宴百官,小殿下这回可逃不过去,当在皇上面前,小殿下怎好如此的萎靡不振。”
李熙抬眼看向裴怀恩,面上依旧打不起什么精神来,但是说:“不必厂公提醒,我明白该怎么讨好父皇——时候不早,厂公这是要带我到哪去?”
裴怀恩闻言若有所思地看了他片刻,说:“明白却不代表能做好,小殿下如今不开心,而我作为那个让小殿下不开心的罪魁祸首,自然是没办法哄小殿下开心的了,是以要带小殿下到别处去,请别人来帮忙。”
李熙狐疑地挑眉。
却见裴怀恩已经又为他送来了茶,正色说:“我的小殿下,齐王府的闭门羹有什么好吃,竟也值得你接连去吃上几日?安心坐着吧,带你去见阁老。”
大雪天行得慢,当裴怀恩要来拜访的消息传到杨府,杨思贤略一思索,连忙寻了个借口,把自己的孙子杨善从府里支出去了。
杨善是个最嫉恶如仇的人,若有他在,今晚这府里恐怕会多只斗鸡,搅得大家脸面上都过不去。
话又说回来,杨思贤原本以为裴怀恩会一个人来,没想竟然带了李熙——但这已经是第二次了,搁在从前,裴怀恩从不会另外带人来他这里。
同样的,李熙也没想到裴怀恩今天是想带他来见杨思贤,直到一只脚迈过杨府的门槛,脑子都还是懵的。
杨府的摆设还是和之前一样,因为是想让杨思贤帮忙开解李熙,裴怀恩这回没在杨府多呆,而是只与杨思贤简单的寒暄几句,说明来意后,便匆匆离开了,只留一个李熙在这。
裴怀恩走后,杨思贤秉着来者是客的规矩,带李熙去里面坐,并给李熙上了新鲜的茶水和糕点。
李熙则安静地坐在那,一对琉璃似的眼珠骨碌碌乱转,见杨思贤不赶他,他也不提离开,口中只说:“阁老太客气了,不必这样招待我,我现在既不渴,也不饿。”
杨思贤听了就摇头,右手扶到木椅旁边的把手,和气地说:“无妨,原本也盼小殿下来,小殿下来了,能多与我说说居白头两年在通县的事。”
李熙觉得很惭愧。
其实若细细想来,杨思贤最看重的学生与他舅舅是好友,杨思贤又不讨厌他,早早便说请他常来,可他自打回京后,竟是一直都在四处奔忙,鲜少来杨思贤这里。唯一一次来访,还是为了帮王二说好话,请杨思贤不要揪着王二送过来的那几百两银子不放,依旧能给他合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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