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来,应该是李熙拖了这么多天不放人,还隐隐有把章云礼同那些罪犯一起处置的意思,把葛宁真逼急了,令他再也守不住秘密。
毕竟算算日子,殿试之后,有些人就该问斩了。
在这样危急的情况下,葛宁显得比李熙还急。他想着自己现在是状元,已经用实际行动证明了自己的学识和能力,说话理应比之前更有份量些,垂首犹豫再三,终于开始和李熙说起他和章云礼之间的约定。
原来这葛宁自从被章府收养后,便一直在做章云礼的伴读,自幼便在读书这件事情上,显露出了极高的天赋,甚至比章云礼还略胜一筹,只怪他平日不爱说话,才没人知道。
葛宁和章云礼玩得好,字迹也相仿,年少时葛宁常常替章云礼抄书做文章,骗过好多先生。后来有些文章被人传到章府外面去,大家伙儿见着署名,便都以为是章云礼写的,对章云礼大加夸赞。
就为着这个事,章云礼以前没少打趣葛宁,也没少催他去解释。
可葛宁不在意,他原本便很怕见人,更怕被别人品头论足,再说他知道就算没有他,靠章云礼自己也写的出,因此总是随口敷衍过去。
哪知当他敷衍的次数多了,渐渐的,章云礼便不敢再让他写,转而开始捏着鼻子自己做功课,就算心里其实烦死学这些之乎者也了,也没再让他代笔。
葛宁说,章云礼虽然读书好,可其实很讨厌读书,尤其讨厌学那些乏味的孔孟之道,规矩体统,还有诗词歌赋。
章云礼另有爱好,可是章云礼的父亲日渐老迈,每天都盼章云礼去科考,想让章云礼入朝为官,早点帮衬家里。
章云礼对此简直愁的要死——他还有好多事想做,但家里又的确不能只靠章父一个人苦撑,这让他很为难。
要让家里有人帮忙,又不想牺牲自己,章云礼思来想去,便顺理成章的想到了葛宁,想让葛宁替他去科考。
毕竟葛宁是从章府出来的人,若一旦考中,其结果也就和他章云礼考中了差不多。
只是章父那边也得有交代,单单只劝葛宁也参加科举还不够,此事若不能从根源上一劳永逸,料想他老爹日后还是会时时催他,早晚都得把他逼到朝堂上,令他再也没功夫研究他自己喜欢的那些“歪门邪道”。
再加上这两年科举风气确实不佳,章云礼和葛宁都看不惯,于是才有了这么一出戏。
“……皇上恕罪,小公子志不在此,他原本也没有什么坏心思,更没真想害我。他找我在人前陪他闹这一通,不过是想替先前那些受迫害的考生讨公道,也为他自己求个自在。”
顶着李熙很是疑惑不解的目光,葛宁的脸涨成猪肝色,把头垂得低低的,用一种连他自己都不是很理解的古怪语气,结结巴巴地对李熙解释道:
“小公子……小公子他不爱上朝,也不爱和那些整天长吁短叹的文人打交道,他……他就爱养鸡和数星星,还望皇上看在小公子为了替您肃清这股不正之风,这般用心良苦的份上,呃,放他、放他回家高高兴兴的养鸡去。”
“……”
李熙怀疑自己听错了, 眼里略过惊讶。
“啊……啊?养、养鸡?”李熙觉得挺不能理解的,怔怔道,“这算什么喜好, 葛宁, 你要不要先听听你自己正在说什么?你们就算想骗朕, 至少也该找个听起来靠谱的理由!”
葛宁面色复杂的握了握拳, 眉头紧皱着。
“其实、其实也养兔子。”葛宁都快被李熙问哭了, 声音越来越小, “……但皇上, 纵观历朝历代,养鸡都不犯法啊!”
同一时刻, 诏狱。
比起李熙的无言以对,裴怀恩这边显然更头大。
李熙先前为了吓唬章云礼,故意让锦衣卫把他抓进了诏狱, 想着就算不对他用刑,光那环境就能把他吓够呛。
结果谁能想到, 这章云礼居然还是个奇葩,他也就刚进来那两天被吓得睡不着, 后来发现这里边除了饭菜给得不及时,其他时候压根就没人乐意搭理他,连句话都不跟他说的, 顿时整个人都住舒服了,就跟在家一样。
三个月过去,等裴怀恩赶来看望他这天,他甚至还长胖了。
裴怀恩原本对章云礼的印象很不好, 认为他小小年纪就看人下菜碟,这边对几个老翰林笑脸相迎, 转头就鼻孔朝天,而且还小心眼儿,走在路上被旁人撞散了手里的书,就算那人已经诚惶诚恐地和他赔了礼,他也要气得脸红脖子粗,指着人家鼻子言语粗俗的骂上老半天。
裴怀恩原本想着,以章云礼这样的性子,合该在牢里住不了几天,就得跪地求饶。
然而令他没想到的是,章云礼不仅没求饶,还自己找着乐子了。
大约是在戌时左右,裴怀恩端着饭菜进牢房,却见章云礼正拿着块儿石头,聚精会神的在墙壁上写写画画,至于具体写的什么,裴怀恩也看不懂。
裴怀恩尝试和章云礼说话,章云礼全当听不见,只顾一门心思的看着墙壁,时而开怀大笑,时而凝神苦思。
站在裴怀恩身边的狱卒见状,见怪不怪的叹声气,转头看裴怀恩一副活见鬼似的表情,连忙对裴怀恩解释道:“容小公子,他这人就这样,整日神神叨叨的,可不关我们的事。”
裴怀恩手里拿着李熙早就写好的圣旨,这狱卒以为裴怀恩是被皇帝派来的,因此对他很恭敬,甚至有点狗腿。
“他进来后第三天就这样了,他是自己疯的,我们可没吓唬他。”这狱卒弓着腰朝裴怀恩拱手,满脸堆笑地说,“容小公子,您对此可都亲眼看见了啊,皇上那边儿,回头您得帮我们做个证。”
裴怀恩……
一时间,裴怀恩竟然想不出该说点什么了。
好像有哪里不太对,按理说,现在抱着他大腿涕泪横流的那个人,不该是章云礼么?
怎么着?这小子莫名其妙坐了回牢,就突然转性了?突然变得威武不屈了?
但是这怎么可能呢?
狱卒喊话他冷脸呵斥,圣旨在此他爱答不理。裴怀恩反复琢磨,觉着章云礼现在这样不是不能屈,而是简单纯粹的傻了。
……坏了,不会真被吓傻了吧。
当这个想法骤然出现在脑子里时,裴怀恩心情沉重,他出言赶狱卒退下去,一步一顿,满是谨慎地跨过了牢门,走到章云礼身边站定。
章云礼这会似乎正好画完了,转头见着裴怀恩,吓了一跳。
是真的跳。
章云礼目露惊恐,仿佛才看见裴怀恩这个人似的,先是往后跳开一大步,然后目光下移,后知后觉看着裴怀恩手里的圣旨和食盒,喉结上下滚动着,眼里渐渐溢出几分欣喜来。
“容兄,你来了。”章云礼高声说,“你什么时候来的?你要来,怎么都不提前和我知会一声呢?快坐快坐,殿试已经考完了吗?”
顿了顿,又伸手拍一下自己的头,眼睛亮亮的从上到下打量着裴怀恩,语气十分欣慰。
“唉呀,瞧我这脑子,你既然来看我,就肯定是全考完了,而且你也考上了嘛。容兄啊,敢问我家葛宁考上了没?考的第几名?”
裴怀恩:“……”
唉不是,这章云礼还记得他自己现在大牢里吗?
再说他早就来了,他都在牢门口揣着圣旨站小半个时辰了,他方才和章云礼说话,章云礼还回答他了——虽然只是嗯嗯啊啊的敷衍着回答,连头也没回。
……所以实际上,这章云礼刚刚压根就没注意到有他这个人是吧?
裴怀恩都快被气笑了,一边弯腰放下食盒,一边哭笑不得地回答着章云礼。
“考上了,考上了,你家葛宁是状元。”裴怀恩啼笑皆非,像是忽然又想起点什么,没忍住调侃道,“章兄,我原本还想着,依你平日的性子,会屈尊去求那些狱卒呢,未料你在这里过得还不错,吃得香睡得好,恐怕都要把殿试这事忘记了。”
章云礼一听这话,就嫌弃的朝天翻白眼。
“容兄,你在说什么胡话呢?”章云礼震惊地睁大眼,皱眉道,“我好端端的去求那些狱卒干什么?我才不要和他们说话,他们都是些傻瓜,听不懂我说话,我才不要和他们白白浪费时间呢。”
裴怀恩:“……”
什、什么?难道这个章云礼,从前在同辈面前傲得和什么似的,其实不是因为觉得用不上,而是打心底觉得他们太笨,单纯瞧不上吗?
就……就挺离谱的。
话说回来,他今天来这到底是想干什么的来着,经章云礼这么一打岔,他好像忘了……
怀着无比难以描述的心情,裴怀恩下意识转头看墙壁,伸手摸了摸章云礼方才画的一个圈。
裴怀恩身边,章云礼原本正因为葛宁考中状元高兴着,哪知余光才瞥见裴怀恩的动作,眉毛立马就竖起来了。
“唉!唉!住手啊你!你给老子往后站!”章云礼转喜为怒,变脸如翻书,一把拍掉裴怀恩的手,厉声说,“你不要乱动我的东西啊!我最讨厌别人弄坏弄乱我的东西了!你知不知道,假如你刚刚不小心擦掉了这一行,令我忘记此处思路,我今夜就会难受得睡不着觉!要真是那样,我、我做鬼都不会放过你!”
裴怀恩:“……”
完了,全乱套了,彻底忘记要干什么了。
眼见这章云礼疯疯癫癫的,裴怀恩沉默好久。却是章云礼眼睛尖,又看见裴怀恩手里那圣旨,面上僵了僵,没忍住话锋一转,主动询问道:“……对了,容兄,你今日来看我,是不是皇上那边已经结案了?皇上打算什么时候放我出去?他怎么判我的,我是不是这辈子都不用再考试?”
裴怀恩:“………………”
哦,想起来了,他今天是来招安章云礼这傻子的。
无言以对啊,实在无言以对了。裴怀恩默默扭头,心说他活了这么久,好像还从没对谁这么无言以对过。
但是甭管再怎么无言以对,李熙交代给他的活儿他得干。裴怀恩仰天长叹,只觉着他今日才算是真的认识了章云礼,从前全看走眼了。
嗯,可能天才脾气都挺怪的吧。
这么想着,裴怀恩合眼深吸一口气,终于回归正题。
面对章云礼的疑问,裴怀恩没有立刻应,而是在斟酌片刻后,方才好脾气地回答他,说:“是啊,章兄,我要在此先恭喜你,贺你沉冤昭雪。”
闻言,章云礼脸色立刻就很不好了。
“什么?皇上查出是怎么回事了?那他还罚我吗?”章云礼紧张之余,冲上来一把扯住裴怀恩衣袖,唉声叹气地恳求道,“容兄,容兄,看在咱俩平时关系还不错的份上,你快去和皇帝求求情,让他继续罚我,就……就按照科举舞弊的罪过罚,千万不要怜惜我的功劳,那只是顺手!那是我在听葛宁提起这几年有考生受害后,顺手帮他做的!”
裴怀恩整个人都麻了,一寸寸的将自个衣袖从章云礼手里抽出,很不理解地问他,“章兄,但我实在不懂,你为何会对入朝做官这件事,如此避之不及呢。”
章云礼听了,就伸手挠他那鸡窝一样的头发,理直气壮的撇着嘴道:“可我为什么要去做官啊,做官要早起,起得比鸡还早,要一直干到六十岁才致仕,我起不来啊。”
顿了顿,又伸手指着墙壁说:“再者我又不是没事干,我每天这么忙,哪有空去听他们的奉承话?我……我其实一点也不喜欢背诗写诗,谋略兵法呀。”
裴怀恩便顺着章云礼的手指转头,然后……沉默得比刚刚更久了一点。
“这是什么?你每天就在忙这些?”裴怀恩满脸茫然,数次尝试看清章云礼在墙上写的字,但都失败了。
结果不料他这边话音刚落,章云礼听见他问,便以为他也对此感兴趣,顿时就变得精神抖擞起来,拉着裴怀恩一块蹲下了,絮絮叨叨地给裴怀恩讲:
“容兄,我就知道你和别人不一样,你能听懂我的话,不怪我喜欢跟你玩。”
章云礼一边说着,一边带着裴怀恩从左往右指,向配怀恩兴冲冲介绍他这些天的“丰功伟绩”。
“你瞧,这些就是我最喜欢的算术。”
“那便是算到一半的圆周率,这边是鸡兔同笼,还有那个,那个是高商定理。”
裴怀恩:“……”
裴怀恩:“啊……啊?”
没再理会裴怀恩的震惊,章云礼却是越说越起劲,索性又拿石头在墙上画起来。
“喏,容兄,让我来给你出道题,假如我把鸡和兔子养在一个笼子里,它们总共有三十只头,八十八只脚,你能得出我其实养了多少只鸡,多少只兔子吗?”
话落,裴怀恩忽然觉得麻木这个词太狭隘,有点不足以描述他如今迷茫又怔愣的状态。
好在这章云礼见状也不急,开始耐着性子给裴怀恩讲解题方法,赶上裴怀恩也聪明,两个人一来一回的,没一会功夫,便在墙上一起推算出了题目中鸡和兔子的具体数量。
片刻后,等裴怀恩终于依着章云礼的教导解完了题,章云礼扭头看他的眼神,已经变得有点狂热了。
“容兄,容兄,你真是我的知音,从没有人愿意听我讲这些,就连葛宁也听不懂,我实在好寂寞。”
说着就要上手,带裴怀恩一起再算圆周率,把裴怀恩吓得连连后退,一点话茬都不敢接了。
“……等一等,等一等!”裴怀恩风光了半辈子,头一次被别人逼得连滚带爬往后退,只觉得无比偏头痛,“章兄,可我今日来此,并非是为了听你讲题呀!”
“章兄,你可知道皇上对你设计此事很震怒,还以为你是对他有意见,才不肯入朝为官,所以皇上和我说,他说今日就想要你一个态度,还说只要你点个头,就恕你无罪,对外只说你是为了肃清考场,方才和葛宁一起做的局,可你若一味推脱,他就要将你也杀了,根本不会按照律例去判你!”
顿了顿,再转头看一眼墙上那个圆,偏头疼更重了。
“……章兄,依我看,如果你只是因为不想每天早起,并非瞧不上皇帝,你就干脆点个头,答应入朝吧,没准皇上惜才,可以特许你每日睡到日上三竿,也说不定啊!”
章云礼听后却更犯了难,一张脸全皱起来了。
“啊……怎会如此,怎会如此,他凭什么不按长澹律例来判我?他……他草菅人命,他滥杀无辜,他这个昏君。”眨眼间,章云礼已经愁得盘腿坐在地上,一下下扯头发,“唉,这可如何是好啊,我实在不能入朝啊,毕竟我入朝也是死,我、我早就犯了死罪了,等我入朝见多了人,只会更容易被发现啊。”
裴怀恩听了,敏锐抓住章云礼话里的小破绽,连忙问:“章兄何出此言啊?”
一阵诡异的沉默。
良久,想是自觉走到了绝路,横竖都是个死,章云礼忽然一拳砸到地上,起身从旁边的干草堆里翻出两本书,凑过去用很小的声音对裴怀恩说:
“唉,也罢,事到如今,我也不瞒你了。”
章云礼目光坚定如托孤,依依不舍的把书本交到裴怀恩手上,郑重其事地对他道:
“容兄,你我高山流水遇知音,今日我便把自己全部的秘密都告诉你,其实、其实我除了算术之外,还有一个微不足道的小爱好。”
裴怀恩依言低头,目光落在章云礼交给他的那两本书上,没忍住嘴角一抽。
“……章云礼,这就是你口中微不足道的小爱好?你说你平时算个圆周率还不够,怎么还私习天文啊?”裴怀恩面上无甚表情,心中波涛汹涌。
却见章云礼神情严肃,低头很认真地拍了拍他的手,对他一字一顿道:“不管怎么说,这个官我是不会去做的,那太耽误我做研究了。不过容兄,你今日来看我,又算对我的题,便是我的有缘人,你……你可否帮我一个忙?我已将此生成果尽数记在这里了,我每日都随身带着,等我死后,你与葛宁同心协力,将它替我传下去吧,这是我全部的遗志。”
裴怀恩:“……”
哈哈,好想逃,已经很久没有这种迫不及待想逃跑的感觉了。果然人才和天才还是差了点,有章云礼对比着,他往后可再不敢吹他那点狗屁的过目不忘了。
隔天夜里, 李熙在寝殿看章云礼写的书,脸皮笑得有些僵。
对于章云礼不想来当官,李熙想过一万种可能, 唯独没有想到,章云礼居然是因为不想起早上朝, 还有嫌六十岁致仕太晚了。
哦, 当然了, 或许还要再加上一条——怕被皇帝发现他私习天文。
长澹不许民间私习天文, 违者要被处斩。李熙把裴怀恩带给他的两本书随意翻了翻, 发现看不懂,便把它们又放回了桌上。
章云礼写在墙上的那些东西威力太大, 裴怀恩这会满脑子都是算不尽的圆周率,还有点头疼,正在李熙身边沉默不语地喝茶。
李熙见状就调侃他, 说:“去了一趟诏狱,回来就变哑巴了。若被章云礼知道你转头就把书本交给了我, 指不定多气愤。”
裴怀恩对此不置可否,只道:“我与你是穿一条裤子的, 和他又不是。”
李熙无奈笑笑。
私习天文是重罪,章云礼在欺君,裴怀恩既然敢拿东西给他看, 便是猜着他不会真处置章云礼,至少不会计较章云礼此次的欺君。
只是……只是这么好用一个人,当真要放过吗?
李熙这样想着,只觉得也有些头疼了。他小猫似的伏在桌沿, 想了又想,转头对裴怀恩说:“裴怀恩, 我从前还不觉得,但经章云礼这么一提醒,我也觉得咱长澹的上朝时间太早了。”
裴怀恩就哄他,说:“阿熙,你差不多就得了,这事历朝历代都这样。”
李熙又闷头想了想,把大半张脸都埋进臂弯,看着委屈巴巴的。
“唉,他嫌六十岁致仕晚,但我得干到死。”李熙瓮声瓮气的和裴怀恩抱怨,“我都还没喊累呢,他凭什么喊?”
裴怀恩忍俊不禁,伸手拍了拍他的后脑勺。
“啧啧,别得了便宜还卖乖,我瞧你干得挺高兴的,一点也不觉得累。”裴怀恩一语中的,笑吟吟地打趣他,“你是舍不得放章云礼回家吧?”
李熙就点头,右手摸到脑后揉了揉,盖住不许裴怀恩再拍了。
“舍不得,实在太舍不得了,想他老爹五十几了还上朝,他也真敢睡。”李熙赌气地叹道,“哼,他想回家去,我就偏不许他回家,我还要对外奖赏他的功劳,让他过几年再来考。反正……反正只要他还能进考场,就算我不开口,自有他老爹替我催着他,他别想再偷懒。”
裴怀恩闻言笑的没声儿,只得继续安慰他,说:“但他不想入朝堂,你若强迫他来,他也是三心二意的,哪会真用心帮你呢。”
李熙很不甘心地默了一瞬。
“难道真没办法把他弄来吗?”半晌,李熙自顾自地嘟囔着,“早起又死不了人,裴怀恩,你快帮我想想办法呀。”
裴怀恩唇线紧抿,想起章云礼在大牢里那态度,本想劝李熙放弃,但看李熙如此执着,又不想惹他不高兴。
“要么……要么你这样,无论他日后在哪做官,你都破例允他去钦天监,让他可以随时借阅那里的书籍和记录。”
为了哄李熙开心,裴怀恩考虑片刻,虽然觉得自己这样做有点不地道,但还是试着向李熙提议道:“那章云礼不是喜爱天文么?他要学,你就破例让他学好了,只要他能点头,区区一点书籍记录又算什么呢?”
长澹的钦天监是世袭,内里记录多半绝密,从没外借过,裴怀恩不信以钦天监这么大的诱惑做鱼饵,换不来章云礼起早。
李熙恰好也这样想,听罢只点头道:“嗯,你真和我想一块去了,我方才还琢磨,他既喜爱天文,我就找人和他一起研究去,但外借记录不行,因为实在太容易泄密了,至多只能让他在钦天监内看,绝不能再带出。”
顿了顿,又道:
“至于……至于他那另一个爱好,他平日一个人算,不寂寞吗?我瞧着文道对此也挺精通的,正可以和他做个伴。”
裴怀恩眼睛弯弯,与李熙盖在后脑勺上那只手十指相扣,徐徐摩挲着李熙的手指根。
“好了,现在问题解决了,知道那章云礼不来做官,不是因为讨厌你。”裴怀恩把李熙往自己身边揽,笑着说,“你可高兴些了?”
李熙干巴巴的咂嘴,没抬头也没搭腔,手指扣着桌沿不肯动,心里还是有点不平衡。
虽说有本事的人都有点脾气,这可以理解。李熙不听裴怀恩说话,暗暗在心里自己劝自己,磨着牙恶狠狠地想:哼,到时那章云礼拿了钦天监的书,就得陪他日日起早了,这真是大快人心,谁也别想睡。
唉,忽然有点理解为什么有些皇帝不上朝,赶上大雪天寅时起床,确实太折磨人。
尤其他现在几乎每晚都睡不够,脑袋总昏沉沉的,连和裴怀恩做那事都没兴致了。
越想越疲乏,没忍住拿眼角余光悄悄瞥裴怀恩,却见裴怀恩正含笑看他,半点离开的意思都没有。
……哦,更累了,只看一眼就觉得累,毕竟这老王八蛋天赋异禀,每回折腾起来都没完没了的。
唉,明儿还得上朝呢,这事不能细想,越想越糟心,算算时辰,似乎又到了某人每天最胡搅蛮缠的时候。
另一边,裴怀恩看李熙脸色不善,便俯身过来问:“又冷了吗?”
李熙咬着嘴唇摇头,在心里思索该怎么说。
“……不冷,还有点热,另外你挡我光了。”
李熙很苦恼地叹息,小声说:“裴怀恩,我今夜感觉很好,一点都不冷,要么你就先回去,不必留宿了吧。”
说完连自己都想笑,又转过头自言自语,“唉,为什么还要做准备?真想让你明天就陪我上朝,你就知道睡不好的辛苦了,你哪还需要学怎么做官嘛。”
“……”
李熙说话的声音很轻,裴怀恩听清了他的话,没忍住又笑,不仅没识趣的告辞,还直接站起来,一把将李熙打横抱了,往龙床那边走。
中途路过老虎笼子的时候,被养得皮毛鲜亮的团团掀开眼皮,懒懒往他俩这边瞥了眼,从喉咙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看着有些不满。
“别多想,我这是在帮你治病呢,你别错怪好人。”裴怀恩低头说,神色很认真,“我手里其实有分寸,你现在觉得累,是因为你身上的病,可不是因为我,不信你就试试离开我,你若不和我睡,只会更难受。”
李熙脸色时青时白,还想再说话,已被裴怀恩欺身压到了床上。
芙蓉帐暖度春宵,李熙于裴怀恩而言,就像福顺家里那弟弟曾经染上的药瘾,真是一刻也离不了。
“现在所有事情都办完了,真想和你一直这样过下去,到白头。”裴怀恩看着李熙的眼睛说,“阿熙,若换在从前,这样的好日子我连想都不敢想,我没在做梦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