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不见还特意将灵气四散开来,使周围的枯木霎时生出嫩绿的叶芽。
没多久,何不见便听见下方传来一片骚乱。
“神仙!架云的神仙!足下生光的神仙!”
“两位神仙!”
打伞盖的、打仪仗的、抬轿子的什么都顾不得了,呼啦啦跪了一地。
轿子重重摔在地上,震得知县一把拉开轿帘,道:“喊什么,什么神仙,没见过……”
知县话还没说完,便看到了天上飞着的两人。
两人一高一矮,所着衣物一黑一白,却都鸾姿凤态、眇映云松。
他当即腿一软,在轿子里往前一扑,直接跪在了轿门上,磕得他眼泪都出来了。
何不见此时改用薄云化雾遁,化为一缕白云向着远方飘去。
越荒州也不再慢吞吞飞行,而是以身合剑,化作一道遁光随着白云飞走。
知县眼睁睁看着两个飞在天上,又倏尔远去、无影无踪。
随行有个道士见此,大声高呼道:“潭焕虹彩,枯木再生,凌云驭光,仙人出世!果真是祥瑞!”
高呼完,一群人又拜倒再三跪拜。
不过何不见与越荒州已然远去。
风轻水暖人欲醉,少年今日下江南。
杭州城内,一处无人小巷里,一株高大的杏树花开得正好,何不见与越荒州在树下现身。
何不见笑得半倚在杏树上,道:“日后天苍山上又多了一件神仙传说,只是千百年后,不知后人会传成什么样子。”
越荒州有些无奈,但看着何不见笑得开心,他便也觉得整个人都轻快了起来。
何不见笑够了,道:“好啦,走,我们去逛逛这杭州城。找找这杭州城里最负盛名的酒楼,好好看看这红尘繁华地。”
江南自古富庶繁华,尤其在秦朝南渡后,偏安江南一地,衣冠士族携带了大量金银财宝,反而使得江南更加富庶。
哪怕越地大旱五年、南方气候异常,这杭州城内依旧繁华不减。
何不见与越荒州收敛了自身气息,自小巷里绕到主街上,还没走几步,便感觉到了不太对。
街道上凡与他们擦肩而过的都在回头看他们。
街边正在与小贩讨价还价的客人和小贩一同停声,直勾勾地看着他们。
行人驻足、游客停步,一时间整条街就像被施了什么术法,霎时安静了下来。
何不见被这情况惊到了,他本以为是他和越荒州身上有什么异常,才导致了这般景象。
结果下一刻,手帕、珠钗、簪花如雨般自道路两旁的楼阁上扔向他们,随之整条街由极静转为了极乱。
不少人围了过来高声喊问他们的姓名,一片混乱间还有健仆扒开人群挤进来,上手要硬拽何不见与越荒州的。
何不见哪里见过这个架势,他也终于反应过来了,拉着越荒州纵身提气跃出人群。
两人施展轻功,足足跑了有一刻钟,甩掉了混乱的人群,才在一处偏僻无人的小巷里停了下来。
何不见惊魂未定,道:“这杭州城的人是都疯了吗?”
感叹完,何不见扭头端详着越荒州。
如今越荒州也十五岁了,由于常年习武锻体,身形纤长,肌肉匀称,已隐隐能看出日后成年的样子。
他虽然不苟言笑,但却为他还带着少年气的脸凭添了锋锐之气,观之竟有不敢直视的感觉。
何不见顿时又觉得那些路人的反应合理了,他叹息道:“萧萧肃肃,如初生竹,若剑上霜,不知今日师弟骗取了几颗心。”
越荒州越发无奈,道:“师兄莫要调笑我了。”
他毕竟年少,分明看师兄的更多,偏这人来调笑他。
越荒州觉得,自离开师门后,何不见越发放得开了。
“师兄只是觉得你还年少,不必总冷着张脸。你我是修行之人,日后有大把时间,作千百年的世外之人,而得以享受红尘乐趣的,只有寥寥数十年。”
“师弟呀,”何不见正色道,“和师兄一起好好看看这人间。”
从天苍山出来,何不见就喜欢上了逗越荒州,期望能从他脸上看到更多的神情。
他可是还记得……那刺破天劫的一剑中蕴含着多么荒芜的气息。
系统之前提示他,已经建立了新存档,他也在脑海中看了眼卷轴,发现荒寂节点已经被点亮了。
也就是说,越荒州还是领悟了荒寂剑意。
正是这一点,让何不见意识到,表面上看越荒州好像与原时间线上的经历不同了,他没有经历文清一的死,也还没经历日后的种种磨难。
但实际上,看似一路顺遂、一帆风顺的越荒州,和原时间线的定虚一样,他们的心中都存在着一片荒芜死寂的大地。
越荒州还是不笑、不悲伤、不愤怒,没有剧烈的情绪起伏,更不爱说话。
除去不断得修炼变强外,他心中还是那么空洞荒芜。
何不见见过了未来的定虚仙尊,如今再面对越荒州,心中便隐隐有了个念头。
这条有他存在的时间线,他不期望越荒州再次变成那样的定虚仙尊。
他期望把越荒州永远带出他心中那片荒芜死寂的大地。
越荒州对上何不见那双神光内蕴的双眼,他挪开视线。
看看人间吗?
越荒州终究还是答应道:“好,师兄。”
虽然越荒州不爱说话,但他在何不见身边,说的最多的就是“好”,无论师兄想做什么,他好像都难以拒绝。
何不见满意了,他说:“这次是我们没有经验,以为收敛了气息就没事了,还是得用个障眼法,把自己变得普通些。”
两人各自施展了个简单的障眼法,随后再次从小巷里拐出去,漫步在杭州城里。
何不见还是第一次逛古代城市,看什么都新鲜,没多久就买了酪饮、煎梨、烧肉干脯等小食,两人分吃这些小食,倒也不占肚子。
至于买这些东西的银子,自然是来自于之前追击他们的外门弟子的玉佩里。
何不见和越荒州是一个铜板都没有的,倒是从那些外门弟子玉佩里搜刮出的金银,合计能有四五百两银子,因而他们一点也不担心没有银子。
等何不见逛够了坊市,他招了一个闲汉过来,给了他一钱银子,问他:“这杭州城内最大最好的酒楼是哪家?”
那闲汉是专门候在酒肆里,供人索唤。
他接过银子后眉开眼笑,极热情地道:“二位贵人是外地来的吧,要说杭州城内最大最好的酒楼,那当属樊楼。”
“樊楼开在涌金门外、西湖边上,二位贵人若是不弃,让小人去租个轿子,载着二位过去。”
从他们所在的地方到涌金门外去,说远不远,说近也不近,凭他们两个的体力,自然是不用乘轿的。
但一想如果就这么走过去,反而会比较奇怪。
何不见点了点头,又给了这闲汉几两银子,让他去办。
这闲汉见何不见出手都是用银子,顿时更加上心了。
不多时,他们便到了樊楼前。
樊楼临西湖而建,由五栋楼组成, 高达三层。五楼相向,各有飞桥栏槛,款曲相连,明暗相通。
从楼内飘出的丝竹鼓吹声,如一道道钩子,勾着过路人的心神。
樊楼门首前缚彩楼欢门,还未至夜里,门前便停了许多马车、轿子。
何不见挑开门帘, 从轿子里出来, 望着这金碧辉煌的酒楼,也不由道:“真不愧是杭州城最大、最好的酒楼。”
这时,之前那闲汉搭话道:“这贵客便有所不知了,樊楼白日的景象还不算什么,等到夜晚,楼内瓦陇中会点起莲灯。那时灯火晃耀, 更是恍如仙境。”
“有道是,白日登楼望西湖, 夜深灯火上樊楼, 正是如此。”
那闲汉像是常常与人说这些事,因而介绍起樊楼来口舌流利、一套一套的。
何不见扭头对越荒州道:“刚好现在是下午, 我们白日看看西湖美景,晚上看看樊楼灯火。”
越荒州颔首。
俩人迈步走进樊楼, 刚踏入大门,便闻到扑鼻的酒香, 隐隐的女声低唱着软侬的曲调,和着丝竹声,直欲醉倒诸人。
樊楼内的小厮看到他们,三两步跑过来。
何不见对那小厮道:“去帮我们开个能远望西湖的雅间,要安静、少打扰的,再置办一桌樊楼最好的酒席。”
“这……”
那小厮迟疑了下,这两人在他眼里,是普通得再普通不过的两个少年人。
穿着的衣服虽然并非绫罗绸缎,但布料柔软细腻,看上去家境应该还可以。
但樊楼的一桌好酒席,可不是家境尚可的人能消费得起的。
小厮还是决定说明白,否则要是产生了误会,对双方都不太好。
“客人有所不知,我们樊楼常为王公备办酒席,便是只二人要一桌最好的席面,也要花上百两银子。”
何不见靠着袖子遮掩,从储物袋里取出两锭五两的金子,扔给小厮,道:“银钱不是问题。”
那小厮接过金子后,立马态度亲热起来,连声道:“是小的有眼不识泰山,二位爷请随我来。”
小厮引着两人上了三楼西侧的阁子。
何不见与越荒州坐下后,小厮还帮着推开窗,从他们所坐的位置,正好可以俯瞰西湖。
不多时,小厮们流水价一样上好了酒菜。
樊楼不愧是樊楼,连乘菜的盘子、用餐的碗碟都是银制的。
随后领班的问道:“二位贵客,要唤人来唱曲佐酒吗?”
“不用了。”何不见干脆拒绝,“不用来打扰了。”
那领班打个欠,便带着人下去了。
阁子里一时间只剩下何不见与越荒州两人。
何不见喝了一口眉寿酒,便放下了,道:“我还是喝不惯酒。”
两人把桌上的酒菜尝了一遍。
何不见尝完后反倒略有些失望,道:“不如我们在玄都日常所食。”
他们炼气之时,也还不能辟谷,在玄都日日吃的是灵兽肉、饮的是灵泉朝露。
凡间的食物到底是凡间的食物,过了那个新鲜劲儿后,何不见就失去了兴致。
他转而望向窗外的西湖。
昨日刚下过雨,此时西湖上飘荡着一层蒙蒙雾气,湖上大者有楼船、小者有独舟,飘荡湖水上,在水面上留下阵阵涟漪。
山色如娥,花光如颊,温风如酒,波纹如绫。
此妙景比满桌的珍馐美酒、耳旁的丝竹管弦之声,更让何不见入神。
何不见放空了一会儿思绪,半倚在窗边,感受着风吹面颊,微微眯起眼。
越荒州则多饮了几杯眉寿酒,从何不见那里要来康兴运留下的几本书,默默翻看着书籍。
何不见听着房间内的翻书声,越发享受这短暂的安闲。
何不见又想起康兴运,他半是慵懒半是随意地在心里跟系统道:“我们要是不来天苍山,康兴运是不是早晚死在天劫下?我们是不是没必要这么跟他拼?”
系统答道:“不,若你们不去天苍山,康兴运是有一成机会渡过过天劫的。”
“他找到了天苍山崖底的灵洞,借着赤元子这样的渡过天劫的仙人气息、他布下的逆天夺运阵法和他所夺走的国运,他确实有一成机会成就金丹。”
“不过,天道没那么容易被蒙蔽,他因果缠身,借了赤元子的仙人气息,自然招来了你们。”
何不见闻言,渐渐在心中琢磨出了几分命数因果的玄妙。
原时间线上,赤元子的仙蜕一直留在天苍山崖底,因而康兴运也没机会找到天苍山崖底的灵洞和灵泉,连这一成渡过天劫的可能都没有。
但尽管如此,被因果追索的康兴运,还是被文清一和越荒州撞见。
越荒州就是康兴运的劫数,是他的报应。
若没有康兴运汲取南秦国运、掠夺越地灵气,越荒州不会变成孤儿,也不会躲入天苍山。他也不会遇见文清一,不会踏上修行之路,也便不会诛杀康兴运。
现在的时间线上,何不见的插手,使得康兴运在天苍山崖底找到了赤元子待过的洞窟,让他多出了一成渡过天劫的可能。
但相应的,康兴运打伤文清一、利用灵洞的行为,也惹来了何不见与越荒州。
也是何不见与越荒州,使得康兴运那一成渡过天劫的机会化为乌有。
一饮一啄,莫非因果命数。
何不见暗暗感叹,又不由得有些忧心……
越荒州还会走上相似的道路吗?他还会变成那样的定虚仙尊吗?
荒寂剑意,越荒州又是怎么觉醒的,是定虚仙尊留下的吗?
何不见回头看着越荒州,直看得越荒州从书本中抬起眼来。
“师兄为何这么看我?”
何不见本想问荒寂剑意的事,但又不能直问,便迂回着问道:“我只知道修剑道者,有剑气外放、剑气如虹、剑气分化、人剑合一四重境界,但常言的剑意又是什么?”
谈及剑道,越荒州合上书放至一边,道:“剑意并非外在境界,而是剑修对于剑道的内在领悟。”
“如专注于剑之一道者,哪怕是凡人,亦有剑意。”
“若是仅仅将剑视作法器,哪怕能做到驾驭飞剑、千里之外取项上人头,亦不能产生独属于自己的剑意。”
何不见明白了,怪不得原时间线上,越荒州在内门大比展现出荒寂剑意后,便被萧淡水收为真传弟子。
“天苍山一战后,我观师弟身上多了些荒芜死寂之意,想必师弟是已经领悟了自己的剑意了?”何不见问道。
越荒州点了点头,他看向自己手,他已将秋水剑收起,但此刻却觉得空空如也的手中,依旧握着一把可斩灭一切的剑。
“师弟果然是天才。”何不见发自真心地感叹道。
随后,何不见道:“我上次于藏宝阁内取了法衣、学了遁术、拿了白玉参,材料则拿了九龙断血石,炼制成了赤红宝珠。依照我的规划,是要按九皇之数,以九种不同材料为载体,炼制成九皇宝珠。”
“我想去寻康兴运曾进过那座城,也正是想看看,那里会不会有上古之前留下的材料。”
“不知师弟从藏宝阁里选了哪些东西?”
当时何不见刚刚炼制成赤红宝珠,还未来得及与越荒州说,便接到了文清一重伤的消息。
他们又匆匆忙忙离开玄都,赶至天苍山与康兴运大战一场,没来得及好好交流一番。
他们师兄弟之间从无介怀,何不见也不介意将自己对于本命法器的构想跟越荒州说。
越荒州亦是同样坦诚,他道:“我并未选法器和灵药,代之以剑术。一是关于‘最后一剑’的诸位前辈心得,一是萧真人的剑术心得。”
“选择的法术是紫极破魔瞳,以紫气凝练于双眼中,修炼至极致,可看破虚妄幻象,对镇压自身心魔亦有奇效。”
“剩下所选的材料,则是西极乌兑金。”
“剑修的本命法器不需外人炼制,只需选定材料,置于丹田之内,以自身神魂剑意灌注其上,不断捶打炼化,自然会化为剑修心中所想的那柄剑。”
紫极破魔瞳这门法术是太无宗真传法术之一,它可以不断修炼,从法术修炼成一门神通。
它几乎是太无宗真传弟子必学的一门法术,原因就在于它修炼到极致可镇压自身心魔。
镇压心魔,对于修士来说实在太重要了。
不过何不见在选择法术时先选择了薄云化雾遁,他日后也肯定会修习这门法术。
越荒州没有选择遁术,是因为剑修可御剑飞行,等到剑术修炼到极致后,还可人剑合一,剑遁的速度远快于一般遁术。
听完越荒州的选择,何不见听完有些暗暗心惊。
从越荒州的选择上来看,他并未想过防御,反而全部与杀伐进攻有关。
紫极破魔瞳可以看破敌人的幻象与弱点,“最后一剑”更有与敌俱亡之意。
越荒州这样的心性,确实适合做剑修。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修炼中心得,时间推移,不久樊楼内便点起了烛火。
华灯初上,烛火照到垂下的珠帘上,烛火晃耀、珠帘轻摇,映出满室璀璨光。
窗外西湖上的画舫楼船也热闹了起来,远望去,有楼船上携童娈妓子饮酒望月者,亦有三五成群的醉汉闹上画舫者。
而与樊楼相比,西湖上那点热闹倒也不算什么了。
何不见在阁子里坐的好好的,突然听见外面传来吵闹声。
吵闹声越来越大,以至于连樊楼内的丝竹吟唱声斗盖了过去。
何不见与越荒州对视一眼,他来了兴致,起身推开阁子门,想看看外面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一推开门,刚好便见到一个仆人将一匹匹绸缎扔在地上,仆人后身穿华服的少年高声道:“什么云锦、蜀锦,仅得为梦烟姑娘垫步而已,你也好意思拿出来夸耀。”
少年对面的人脸色涨红,高声道:“来人,去我家里把龙涎香取来。梦烟姑娘乃神女降世,以锦作步障又如何?今日我烧龙涎香,以为梦烟姑娘脚下云!”
对面的人针锋相对,亦高喊道:“龙涎有何贵?我亦可取南洋金珠,给梦烟姑娘当弹珠。”
何不见看到走廊上有不少如他一般推开门出来看究竟发生了什么的。
他招来一个小厮,低声问:“这是怎么了,这二人为何这么吵闹?”
小厮有些惊讶道:“爷不认得他们?”
何不见摇了摇头, 说:“我自外地来,今日才至杭州城,想来樊楼见识一下, 是以并不认得他们。”
小厮哦了一声,道:“难怪。”
“这两位,右手边那位是荣国公世子,荣国公一脉前后七度封侯、三度封公,出过三位皇后、两位将军。”
何不见往右手边望过去,那位荣国公世子,正是他出来看见命下仆将绸缎扔到地上的那位。
这位荣国公世子身材高大,头束紫金冠, 腰系麒麟带, 虽然面容英俊,但他脸上所带的盛气凌人之感却让人生厌。
“那左手边这位敢和世子呛声,想必也是身份不凡了?”何不见接话道。
小厮苦笑一声,说:“何止是不凡。”
“左手边这位公子出身陈留虞氏,陈留虞氏历经五朝,出过二十多位宰相。光秦之一朝, 便有九位宰相出自虞氏。虞氏号称‘名德相望,与国盛衰’。”
何不见了然地点了点头, 道:“一者是勋贵, 一者是世家。那这梦烟姑娘……”
那小厮谈及两位贵公子,历数他们的门第, 但说到那位梦烟姑娘,只吞吞吐吐道:“梦烟姑娘是我们樊楼的大家。”
何不见顿时明白了, 这位梦烟姑娘是樊楼名伎,今日这两位公子对上, 正是为她。
何不见与小厮说话的功夫,荣世子与虞公子带来的家仆抬上来数个大箱子。
箱子沉甸甸地放下,仆人一一打开,其内黄金珠玉、奇珍异宝满箱,晃得看热闹的樊楼客人不由得发出惊呼。
这还不止,除了金银珠玉,又有仆人抬来比人还高的大珊瑚,带来几对能唱吴音的鹦鹉,抖开一张完整的白虎皮毛……
樊楼内烛火耀光、珠帘映照,珠光之下,这些奇珍异宝更为惑人了。
樊楼内的人全部被吸引了过来,发出阵阵赞叹声。
“如此高的珊瑚,怕是价值千金啊。”
“珊瑚有何贵,你没看那箱中的古玉,像是汉代的样式……虞氏真不愧是历经五朝的世家。”
“会人语的鹦鹉不罕见,但能唱吴音曲的却着实是奇禽啊。”
到最后,有位老人捋着胡须叹道:“绫罗绸缎、金银珠玉、珍禽异兽、奇花异草,凡世间所贵者,于此仅尽矣。”
听着周围人的赞叹,荣世子已不太在乎什么梦烟姑娘了,他现在一门心思便是要压过虞公子。
他洋洋得意道:“我荣国公府乃皇亲,东海为我家池塘,泰山乃我家梁柱,你又算什么东西。”
虞公子却不屑道:“呵,我虞氏历经五朝,说到泰山……尔家梁柱今还在否?”
虞公子的话一出,顿时整个樊楼都安静了。
自秦南渡丢掉了整个北方后,泰山如今掌握在北朝手中。
虞公子这话,相当于指着南秦皇族说,你们江山都丢了一半,还谈什么泰山是家里的梁柱。
樊楼的管事更是快要晕死过去。
这两位都是贵人,怎么闹到最后大多是轻轻揭过,到最后恐怕是传出这样言论的樊楼背锅。
眼见着这话都说了出来,荣公子暴怒,挥手道:“他敢说这样大不敬的话,打,给我打。”
何不见站在旁边,冷眼看着这场斗富化为全武行。
两方的健仆扭打在一起,樊楼的雕栏、花灯、珠帘糟了池鱼之灾,很快这精致繁华的场所就变成了菜市场一般混乱的地方。
丝竹管弦之声不再,灯火辉煌之景打破,樊楼内的达官贵人见事不妙往外跑,外面又有健仆想进来护主,内外一片混乱。
何不见为了不被波及退回了阁子里,他一回头便看到靠在窗边、在月光下闭目冥想的越荒州。
窗外西湖远山重重、湖光潋滟,却在樊楼之外。
何不见忽然道:“樊楼樊楼,尤樊笼乎?”
王公贵族、世家公子常来的酒楼,以银器为餐具,一桌上好的酒席就要百余两银子。对普通百姓而言,能来樊楼吃一顿,可以说是人生的梦想。
然而如此繁华地、温柔乡,其内却也是烂糟糟一团。
富贵、权势、美色……困住多少才子英雄。
樊楼樊楼,不过是困住世人的樊笼罢了。
越荒州睁开眼,与何不见对视,道:“师兄有所得?”
何不见望着窗外的湖景,绽开笑容,笑颜在灯烛之下,焕然如明月。
“我只是觉得,世间所贵之奇珍、所求之俗物,不及湖上清风三两、水色二分。”
奇珍异宝如此,地位权势亦如此,连这象征着人间富贵的繁华地亦如此。
朝代更迭、人世变幻,哪怕是延绵五朝的世家也终有覆没之日,哪怕是以天下为私产的皇权也亦有终结之时。
然东海仍是东海,非哪家之池塘。
泰山也仍是泰山,非哪家之梁柱。
樊楼所代表的名利富贵,与今日所摆出的与奇珍异宝一样,终有一日化为尘土,但西湖仍是西湖。
越荒州虽然没有出去看,但他是修士,坐在阁子里的他把外面发生的一切都听在耳朵里,自然知道何不见说的是什么。
越荒州神情不变,只是平淡地道:“终古已寂寂,举世何营营。”
是啊,终古已寂寂,举世何营营。
但红尘之中,又有几人能看破功名利禄。
想要不随之化为尘土,唯有踏上修行之路,方能长生久视、不困于凡俗之间。
何不见对越荒州道:“走吧,这里没什么好再看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