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周安吉回,“因为我惯常嘴硬。”
苏和额乐笑了笑,用搂着他的左手捏了捏他的脸:“那现在还嘴硬吗?”
周安吉摇摇头:“不嘴硬了。”
接着又说:“跟你嘴硬讨不到好处。”
之后又沉默了一会儿,周安吉忽然抬起头来,趁着天上洒下来的月色和星光,找到了苏和额乐的眼睛,堪堪看定之后问他:“阿乐,你想不想抽一支烟?”
苏和额乐倒没有很惊讶:“你想吗?”
周安吉点点头,轻轻“嗯”了一声:“家里有烟吗?”
当然是有烟的。
不过苏和额乐还是迟疑了一下:“内蒙古当地的烟很烈,你受得住吗?”
周安吉还是用刚才那种姿势望着他,眨巴了两下眼睛:“那试试?”
于是苏和额乐转身进了屋内,拿出了一盒烟和打火机。
周安吉坐直身体,盯着苏和额乐从烟盒里抽出一支衔在嘴里,用一只手半遮挡住往来的夜风,另一只手控制打火机点燃了。
“啪”地一声,橙色的微弱火光把两人的脸都照亮了一瞬。
苏和额乐自己先吸了一口,吐出一阵白色的烟丝,瞬间就被风吹到了别处。
周安吉就这么望着他望了几秒,才反应过来刚刚明明是自己提出要抽烟的。
于是倾身过去够苏和额乐手里的烟盒,但被苏和额乐一抬手躲开了。
周安吉没抢到,落下来的手顺势拍了一下苏和额乐的胳膊:“怎么?我也要抽一支。”
看苏和额乐又把烟送进了嘴里,并且仍高举着手没反应,周安吉干脆把手伸过去,从他的嘴里夺过了那支还没有燃尽的香烟,送进了自己嘴里。
像是小孩子从别人那里抢到了喜欢的东西,所以不知道是吸得有点急,还是真像苏和额乐所说,内蒙古的烟就是要烈一些,周安吉在吸进去的第一口,就被呛到了。
苏和额乐被人从嘴里夺走了烟,还没反应过来,转过头去看时,就看见了一个被呛到弯着腰咳嗽的周安吉。
那支烟还被他用左手夹着举在一旁,一点荧荧的火光慢慢地向他的手指方向蔓延,灰色的粉末顺着重力的方向垂直落到了脚边,烟马上就要燃尽了。
苏和额乐一只手伸过去拍着周安吉的背,一只手迅速地夺过了他手里快烧到手指的烟,在自己脚边摁灭了。
阿乐在他背上拍了好几下,周安吉才慢慢缓过气来。
“你着什么急,我说过这边的烟要烈一些。”他笑着说,“我又不是不给你抽。”
“我没事。”周安吉摆着手回他。
苏和额乐揉了一把他的脑袋:“刚不才说了不嘴硬了吗?”
周安吉抬起被憋得通红的脸,也没再说话,一个劲儿地拱在了苏和额乐的胸口。
苏和额乐任他贴着自己,从烟盒里又抽出了一支烟点燃,送进嘴里吸了一口。
“阿吉。”他叫了一声名字,周安吉抬起了头,“这样试试。”
说完就一下子吻了过去。
周安吉不嘴硬,这次他很乖地张开了一点嘴唇,让苏和额乐的舌尖带着刚刚烈烟的辛辣味道探了进来。
这次接吻苏和额乐没有从后面掌住他的脖子,甚至两个人身体都没有紧紧贴在一起,留出了一点空隙供草原上的夜风来回穿梭。
不知道是贪恋香烟的味道,还是贪恋苏和额乐的味道,总之在这一个吻里,周安吉轻啄着对方的薄唇,有些恋恋不舍。
直到苏和额乐手里的香烟快燃尽了,再次被他摁灭在了地上,两人才耳鬓厮磨着结束这一吻。
两支烟头被摆在脚边,苏和额乐重新揽回了周安吉的肩膀,问他喜不喜欢。
周安吉点头说喜欢。
“喜欢什么?”苏和额乐亲完人后偏要逗他,总是一个劲儿地发问。
一起相处这么久了,周安吉也不怕被他逗,每次都会如实地说:“喜欢内蒙古的烟,喜欢你,喜欢接吻,还喜欢你带我骑马,喜欢和你一起看星星……总之我不知足,喜欢的东西很多很多。”
“那不喜欢什么?”苏和额乐又问。
周安吉抠着手指想了一想,然后道:“不喜欢你居高临下地看着我。”
这晚两人在蒙古包门口坐到了凌晨一点多,也没人提出要进去睡觉。
直到周围连虫鸣声都变得很微弱了,四野安静得不得了。
“唱首歌吧,阿乐。”周安吉靠在他肩膀上说,“我想听首蒙语歌。”
还是上次苏和额乐拉马头琴给周安吉听的时候,他听他唱过一首蒙语歌。
虽然周安吉听不懂,但他冥冥之中也能觉察得出,那些歌曲就是流动在苏和额乐血液里的调子,和眼前这个人是融为一体的。
蒙古族人好像就是天生的歌唱家。
苏和额乐搂着他先轻哼了两句,周安吉立马就听出来了,是《乌兰巴托的夜》。
阿乐一边拍着他的肩膀,像是在打节奏,一边从嘴里唱出了那些周安吉熟悉又陌生的歌词。
这不是首激情澎湃的歌,但周安吉还是从苏和额乐的声音里听到了无垠的辽阔感。
是天苍苍野茫茫的辽原,是雪白如云朵的羊群,是苏和额乐的信仰,是他的长生天。
一首歌苏和额乐唱了一分二十秒。
唱完后,他问周安吉:“这首歌的最后一句是什么?阿吉。”
周安吉愣愣地回想了一遍,他不确定阿乐是不是真的忘了:“唱歌的人不许掉眼泪。”
“是。”
“那蒙语版的最后一句呢?也是这个意思吗?”
苏和额乐摇摇头:“是热恋中的情人多么缠绵。”
说完后,苏和额乐又倾下身,轻轻在周安吉的嘴唇上吻了一下。
“就像我们。”他说。
正如苏和额乐之前所说的,周安吉终究是内蒙古的客人。
其实在这之前很久,甚至久到他们俩在一起前,苏和额乐就在心里想象过,自己是怎么再一次站在乌兰察布的高铁站台上,送走周安吉的。
就是他们凌晨依偎着在蒙古包外唱了《乌兰巴托的夜》这一晚,回到床上后苏和额乐抱着周安吉,不经意地问了他一句:什么时候回北京。
周安吉一开始有些惊讶:“怎么?就和我呆烦了?”
苏和额乐的手还是从背后把他抱得很紧:“阿吉,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周安吉动动身体转过来和他面对着面,尽管在一片黑暗里谁也看不清谁:“那你是什么意思?”
苏和额乐能听出来对方的声音里带点生气。
当然,周安吉生气是应该的。
两个人才确定关系不过十多天,正是浓情蜜意的时候,然而苏和额乐这样问他,像是想要把他推开。
可这件事在苏和额乐心里已经压了很久了,或者可以说成,从他们俩一开始在一起,这就一直是苏和额乐心里的一个顾虑。
难道真的要周安吉为了和自己的这份爱情,自私地将他留在内蒙古吗?
周安吉这么优秀,明明该拥有更广阔的天地。
他是一只即将遨游世界的自由鸟,苏和额乐羡慕他,却没办法成为他。
所以他唯一能做的,就是竭尽所能去鼓励他、帮助他到达那个理想世界。
尽管最后能陪在周安吉身边的人可能不是自己,苏和额乐也心甘情愿。
他沉默地叹息了一声,心里因为周安吉的质问哑了火,本来两个人都挺开心的晚上,他不该在这时候提这件事的。
沉默了良久之后,他还是没忍心把心里已经过了好几遍的话说出来,只好拍了拍周安吉的背,轻轻说了句:“先睡吧,我们明天再说。”
给他一点时间,不说周安吉,连他自己也需要从这件意味着离别的事里逃避一下。
周安吉没说话了,却动了动身体从他臂弯里拱了出来,起床拿着自己的枕头睡到了另一张床上去。
背对着苏和额乐,不想理人。
这晚仿佛又回到了周安吉刚来内蒙不久的时候,两人霸占着相隔几米的两张床,一起睁眼沉默到了天亮。
第二天早上起床后,苏和额乐也没有立刻出门去放羊。
他洗漱完后做好了早饭,然后走过来蹲在周安吉的床边,温柔地叫他起床。
周安吉仍保持着昨晚睡觉的姿势没动,苏和额乐先是揉了揉他的头发,再贴过去亲了口他的脸,凑近他耳边说:“该起床了,宝贝儿。”
周安吉平时不赖床,说起就起。
可这天一直假装着闭眼没理他,苏和额乐笑了笑,捏了捏他的脸:“还生气呢。”
苏和额乐知道他在赌气,蹲在他旁边哄了哄,而后又干脆一屁股坐到了地上,趴在周安吉的床边静静地看着他睡。
周安吉装不像的,眼球一直裹在眼皮里咕噜噜地转动,惹得睫毛也跟着轻轻地颤。
苏和额乐看得细致,周安吉弯弯上翘的眼睫上还挂着早晨困倦引来的泪花,像极了草原上早晨带着露珠的青草尖儿,短促地颤动一下就要掉下来。
忽地,周安吉睁开眼,眼睫抬上去,直愣愣地看了他十几秒,然后说:“我不喜欢北京,阿乐。”
苏和额乐被对方说得轻微怔了一下,然后掀开被子把他拉起来,将他的衣服递过去:“先起床再说。”
周安吉这天早上没像昨晚那样任性了,规规矩矩地换好衣服后进卫生间洗漱,然后坐在餐桌旁安安静静地夹起饼子开始吃。
苏和额乐给他倒了一碗奶茶递过去,他也乖乖地端着碗边吹气边喝。
可就是不说话。
除了那句“我不喜欢北京”,一大早起床后就没说过别的。
苏和额乐给自己也倒了一碗奶茶,然后坐定在他旁边,深呼了一口气才缓缓开口道:“阿吉,我们谈一谈。”
周安吉没抬头,仍自顾自地吃着饼,嘴里嚼着东西说话都有些不清不楚:“谈吧。”
看到对方这漫不经心的态度,苏和额乐也没生气,沉着声音说了句:“你先吃完我们再谈。”
周安吉把剩下的饼一口塞进嘴里,嚼了几下咽下去,然后正襟危坐地看着苏和额乐的眼睛,向他昂了昂头。
苏和额乐盯了他几秒,之后又把视线移开了,眼神聚焦在远处的某个点上:“我很不想让你走,一千个一万个不愿意。”
“可你注定是要回到北京去的,我不该用我的自私来捆绑住你。”
“可这是我自愿的!”周安吉有些激动地回答他。
苏和额乐握上了他的手:“阿吉,你先听我说完。”
“你研究生还有一年才毕业,我不知道你的导师给了你多久的假期,但至少在九月份之前,你肯定是要回去的。”苏和额乐笑了笑,“总不可能为了我连毕业证书也不要了吧?”
周安吉没反驳:“当然。”
苏和额乐继续说:“你成绩这么优秀,后面还可以继续深造读博。但内蒙古没有合适你的大学,你应该留在北京,或者你不喜欢北京的话,你也有能力可以申请去海外。”
“可那就离你太远了。”周安吉的声音越来越弱,后来几乎听不见了,“北京就已经很远了。”
周安吉望着苏和额乐有些强颜欢笑的脸,心里也一千个一万个知道他说的“不愿意”是真的,语气中没表现出来的难过也是真的。
继续读博深造这件事其实一直都在周安吉的计划之中,计划早在他刚上研一的时候。
这不单单是为了和那个不怎么爱他的家庭做对抗,周安吉成绩优异,他本身就是读书的这块料。
关乎自己一生的发展,这不是他可以任性的,甚至于这本来该是周安吉一直都很坚定要做的事,犹豫都不应该犹豫。
可偏偏就在这个时候,在内蒙古这个地方,他遇见了苏和额乐。
权衡于理想和爱情之间的决定,永远都是难以抉择的。
如果选择了爱情,那他的理想可能就葬送在这里了。
可如果选择了理想,爱情会随之葬送吗?
如果现在问出口,苏和额乐给他的答案肯定是不会。
然而话说出来,言语中还是带着止不住的委屈:“可我想要和自己喜欢的人呆在一起,有什么错?”
苏和额乐早就能够预见到周安吉的委屈,他自己心里的悲伤一点儿都不比周安吉的少。
他爱周安吉,所以他同样害怕自己的爱会成为周安吉人生当中一道越不过去的坎儿,他不愿意周安吉为了自己留在草原。
爱情应该是相互成全,而不是自私地占有。
可苏和额乐也见不得周安吉委屈难过,尤其是这种委屈还是自己带给他的。
他放低了一点身体,把座位上快一整个蔫儿下去的周安吉搂在了怀里,用温热的指腹把他眼角的泪水擦擦干净:“当然没错,可想想我们家阿吉能够拿到博士学位,我骄傲都还来不及呢!”
周安吉吸了吸鼻子,从他的怀里抬起头问:“那你跟我一起去北京吗?”
“我……”苏和额乐顿了一下,“阿吉,我暂时还……”
他耳朵紧贴着的心脏仍在咚咚作响,周安吉贴着那一处,仿佛从中听见了苏和额乐沉默和拒绝的缘由,连通着一并撕扯自己的心脏,把他好不容易愈合好的皮肉又撕得粉碎。
其实事情的关键根本就不在于北京还是内蒙古。
不管是在哪座城市,只要他俩能在一起都是好的。
周安吉也没那么幼稚,他一开始选择来内蒙古散心,尽管一踏上这里的土地就爱上了这个地方,但也没办法就这样随心所欲地任自己一生都扎根在这里。
所以不管是昨晚也好,今早也好,他生气、不理人所在乎的点,都是苏和额乐会不会跟他一起走。
周安吉在书里读,在诗里也读,爱情总是美好而短暂的,可他不想自己的爱情也像这样跟着他的心一起留在了内蒙古。
他必须得走,可苏和额乐却不愿离开,或者说没办法离开。
所以这其实就是周安吉一开始预料到的那样,来到内蒙古之后他确确实实治愈了心中埋藏了二十几年的那个源于家庭的痛苦,而代价就是,要用另一个更大的痛苦来换。
这个效率极低、愚蠢且笨拙的方法,带着某种意料之中,甚至是他自己的纵容,真实地发生在了周安吉这个高材生身上。
“为什么不行?”周安吉从苏和额乐的怀里挣脱了出来,“我可以等你到夏季转场结束,可以等你去白云鄂博辞职,就算我们都去了北京,我也可以随时陪你回来看娜仁额吉。”
“为什么不可以!”周安吉几乎像是抓着一根救命稻草一样抓着苏和额乐的手,声音里近乎某种乞求,“你的能力这么强,就算离开内蒙到了北京,也可以找到很好的工作。”
等他焦急着一股脑说完,噙着一双猩红的眼睛看着面前的苏和额乐,沉默了一会儿后,声音又变得小了:“对吧?阿乐。”
苏和额乐始终没说话,更没说出周安吉想听到的那句“对的”。
他努力张开了嘴,干燥的嘴唇因为缺水粘在一起,开口说话时竟然撕扯出了一丝鲜血,无声地沿着嘴唇纹路的沟壑蔓延。
“你不要为了我留在内蒙古,阿吉。”
“我是个没被长生天原谅的人,我不能离开这里,可你不是。”
作者有话说
1、斯乐难常:出自曹丕《与朝歌令吴质书》。
第42章 不敢爱海
其实对于苏和额乐的蒙古包为什么会选择建在这片野草原上,周安吉一开始就疑惑过。
后来也简单地把这件事理解成了,苏和额乐喜欢安静,不爱和这里的游客们打交道。
可事实并非如此。
当年苏和额乐的父亲出事时,他匆匆从外地赶回来也没见上最后一面。
后来就直接病倒在了父亲的病房前。
那一病就是好几个月,医生说他是由于心结所致,让他对于父亲的去世要放宽心、学着接受。
在苏和额乐病好之后,整个人也跟着瘦了一大圈儿。
那时候父亲的身后事已经打理得差不多了,骨灰选择了埋在乌兰察布一片人迹罕至的草原上,由父亲的表弟,也就是住在附近的乌日嘎大叔帮忙照看。
母亲和大哥为了宽慰苏和额乐,建议他养好身体之后继续跟着朋友去游历,放松放松心情。
可苏和额乐这次死活也不愿意去了。
他好像就在一夜间忽然长大了一样,觉得自己已经快26岁了,不该再像之前那样任性,是时候像父亲和大哥一样承担起这个家庭的重担了。
母亲和大哥尊重他的决定,也知道一个至亲之人忽然离世这件事没那么好接受,那时候母亲和大哥也自顾不暇,一家三口都没办法让自己轻松从悲恸里脱身。
于是三年前,苏和额乐凭借自己的高学历在离乌兰察布不远的白云鄂博找到了一份专业对口的高薪工作。
没过多久,他又跑回乌兰察布,用自己赚的钱在埋葬父亲的那附近建了一座蒙古包,他说守护父亲的活儿应该交给他这个当儿子的,不该麻烦乌日嘎大叔。
还说每年冬夏两次转场的时候,会回来帮母亲的忙。
因此时间过去三年,苏和额乐一直辗转于乌兰察布和白云鄂博两地,从没说过什么要再离开内蒙古的话。
这三年间,母亲一直住在那片房屋连片的热闹居民区,周围的亲戚朋友相互帮扶,日复一日地过着和之前没什么差别的生活。
大哥结了婚,离开了蒙古包,和嫂子一起住进了城区。
只有苏和额乐依旧还守着这片野草原。
三年时间,足够一个人从悲痛里走出来了,可苏和额乐是不幸的那个。
大哥和母亲都曾经在私下劝过他,让他别再耿耿于怀了,让他去过自己的生活。
“你总不能在这儿守一辈子吧!”某次在大哥家里聚会,两兄弟都喝了点酒,在餐桌前聊天时大哥问他,“以后你成家了怎么办?让人家姑娘也跟着你住在那片野草原吗?”
苏和额乐笑着摆摆手,咽下去一口酒,然后又拿起酒瓶给两个人斟满:“说那么远的事情干嘛?现在不是挺好的吗?”
“我在单位的工资也不低,呆在内蒙古咱们一家人还有个照应,不挺好的吗?”
大哥把酒杯送到嘴边,没喝一口,而后又慢慢放下了:“阿乐,你想想,这是不是你真正想要的生活。”
“父亲的事我知道你心里有遗憾,可你没必要为了这个遗憾把一辈子都搭在这里,你以前那么自由的一个人,是不是?”
大哥语重心长地说:“你知不知道我以前很羡慕你,羡慕你成绩比我好,可以有能力考出去,还羡慕你是这个家的小儿子,父亲母亲疼爱你,你做什么事都不必有顾虑。”
“可你现在把自己逼得这么紧又是为什么呢?连母亲都已经走出来了,你还没有吗?”
苏和额乐端着酒杯的手顿在空中,眼神直愣愣地盯着某个点,半晌才说出了一句话:“就是因为父亲母亲疼爱我……”
这天上午,苏和额乐带周安吉到了父亲的墓前。
那里没有立碑,如果不是苏和额乐说已经到了,那儿看起来就像是一片普普通通的草原。
父亲离世三年之久,当初埋葬时所挖掘开的土地早就又成了一片绿茵。
这三年苏和额乐时常来这里呆着,墓旁有一棵参天的大树,在内蒙古的草原上很少见的巨树,棕色的树根盘根错节地交织屹立在大地上。
苏和额乐常坐在一块树根上,在这片人迹罕至的地方,跟自己逝去的父亲说说心里话。
不知道说了多少遍“我爱你”,多少遍“我想你”……全都被这树听了去。
苏和额乐拉着周安吉的手,跟他一起坐到了那块树根上去。
沉默了好一会儿,苏和额乐才开口:“阿吉,我不值得你为了我留在这里。”
周安吉此时已经不像刚开始那样激动了,闻言也没什么情绪,只是转过头来看了苏和额乐两眼,然后又注视着远方,淡淡地道:“没什么不值得的。”
“喜欢你,爱上你,答应要和你在一起,这都是我自己的选择。成年人就该为自己的选择负责,是不是?”他转过头问。
“当然。”苏和额乐回他,“可我现在都想不清楚,当初提出和你在一起这个决定到底是对是错,我明知道你会离开的……不然咱俩也不会像现在这样难过。”
周安吉的视线仍旧看着远方:“就算你不提我也会提的,这是个必然的结果,阿乐。”
苏和额乐没否认,当初如果是周安吉提出要在一起,自己也不可能拒绝他。
于是他顺着周安吉的话往下说:“所以我们即将分开也是个必然的结果,是吗?”
周安吉没说话了。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开口问:“能跟我说说吗?阿乐。为什么执意要留在这里?”
“难道真的认为你的父亲还没有原谅你吗?”
“我记得你之前还为了宽慰我,告诉我‘人生是自己的’,你忘了?”
苏和额乐摇摇头:“父亲当然不会不原谅我,父亲是个很好的人。”
他的脸上轻飘飘地扯出了一丝苦笑,而后又低下头,把两人握在一起的手掌举到眼前:“其实说实话,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不愿意离开。”
“可能是为了逃避吧。”苏和额乐的嗓音低沉,“外面的世界越是美好,我就越是能感受到,父亲为了我们一家人,甘愿一辈子都留在了草原该有多痛苦。”
“我曾经翻到过他年轻时的日记,他也是有他的远大抱负的。”
周安吉用手指轻轻抚摸着苏和额乐的手背,像是在安慰:“原来敢在草原上用小刀杀狼的阿乐,也是会怕的。”
苏和额乐笑着晃了晃头:“当然会怕,年纪越大一点,越是会怕命运这个东西。”
他转过头来盯着周安吉的眼睛,努力地向他扬起一个周安吉平日里最常见的那种好看的笑容:“爱你已经是我这些年做过最勇敢的事了。”
“可我不能让我一意孤行的勇敢最终却导致你这辈子的遗憾。”苏和额乐说,“去追你的理想吧,阿吉。”
“那你呢?”
苏和额乐顿了一下:“再给我一点时间,好不好?”
周安吉点了点头,他只能说好。
苏和额乐不能让周安吉为了自己留在草原,周安吉也没办法让对方为了自己离开草原。
草原与苏和额乐之间连着亲人、连着信仰,周安吉只小心翼翼地触碰过这层脉络,他珍惜都还来不及,又怎么敢生生将其折断?
“那你有跟山神讲过你的故事吗?”周安吉问。
“讲过,讲过很多次了。”苏和额乐回。
周安吉想象得出来,在他还从未踏足过内蒙古草原的那些年里,苏和额乐是怎么一次又一次地孤身一人骑马到敖包面前,独坐在那里对着天地讲述这个救赎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