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高兴的一迭声道:“阿宁阿宁,我想吃窝丝糖!”
安又宁赧然的抱着她:“我没随身带着……”
“雪琅。”谢昙威严的声音响起。
妖族少女雪琅回头看了谢昙一眼,这才不情不愿的从安又宁怀里跳下来,安又宁松开她腼腆的笑了笑,却难得不像平日里畏手畏脚,主动伸手温柔的摸了摸她的头。
雪琅噘着嘴边快步走向谢昙,边从怀中掏出一个两指宽的竹筒递给谢昙:“喏!给你。”
谢昙方伸手接过,雪琅就又高兴的转身,跑到安又宁身边,兴奋的拉他侧身咬耳朵:“阿宁,我还想吃绿豆糕,豌豆黄,还有云板烤鸭……”
谢昙打开竹筒,抽出其中卷成筒的轻薄宣纸拈开,左昊凑上前来:“魔宫的消息?”
谢昙一目十行,神色逐渐郑重起来。
不过片刻,他伸指将写满小字的宣纸放上油灯,橙红的火舌霎时风卷残云,将宣纸燃烧殆尽。谢昙垂目沉吟,良久冷哼一声:“那位也想分一杯羹,染指灵脉。”
左昊一怔,顿时反应过来,难掩震惊:“魔主想开战?!”
谢昙冷笑:“今岁年宴恐露端倪。”
左昊神色严肃起来,征询谢昙:“是否早做准备?”
谢昙点头,抬目向防风。
防风却已不知何时站在了安又宁与雪琅身旁,雪琅方叽叽喳喳的报完一大串吃的,防风就已道:“阿琅,我买给你。”
雪琅却莫名其妙看了防风一眼,一口回绝:“不要,我要阿宁的!”
防风还想说什么,谢昙已然出声:“防风。”
防风浑身一震,回过神来,谢昙未置言他的行径,只吩咐道:“你递个消息出去。”
防风忙领命,下一瞬却看了一旁仍同安又宁咬耳朵的妖族少女,垂头丧气的退了下去。
谢昙目光投了过来。
安又宁余光一直注意着谢昙,此时立刻察觉,四目相对,安又宁登时知晓谢昙接下来要与左昊商量要事了。
涉及公务,谢昙向来不曾让他参与,且他对这些又不太懂,又时时恐为谢昙惹来祸端,便从不多问多思,谢昙让他做什么他便做什么,因为他觉得,谢昙总归是不会害自己的。
正如此时,他几乎一个吐息就明白了谢昙的意思,便自觉的左手拎着昨夜的馄饨食盒,右手携了雪琅,走出了栖梧堂。
他担忧自己要不要为正道瓜分灵脉一事修书一封,给飞云阁阁主也就是他的爹爹预警,却想起谢昙说这消息未经证实,贸然传开,恐惹灾殃,想了想,还是暂且按下不提。
毕竟若有不妥,阿昙定会提醒他的,安又宁想,到时他再做不迟。
连召在耳房取暖,早已恭候多时。此时看到安又宁出了栖梧堂门,忙提步跟了上来,他接过安又宁手上的空食盒后,才发现另一侧的雪琅。
连召打招呼:“雪琅姑娘回来啦,外面好不好玩啊?”
以妖族的年龄来说,雪琅年纪尚轻,甚至连化形都未完全掌握,实力不济。但这同样是把双刃剑,她秘密为谢昙做事,外貌年龄及形态变换皆是她最好的掩护,毕竟在强妖遍地走的魔域,她并不惹人注意。
雪琅就是谢昙对外的耳。
连召自然不知她的真实身份,只当她又出去玩了一圈,雪琅性子纯粹,别的事情皆懵懂,唯有帮谢昙做事一事上十分敏感。除了谢昙笑着威胁她若泄露此事就将她拔毛煮了,防风又耳提面命让她千万谨记外,意识到自己确实会因此事可能小命不保后,她大彻大悟。
此后但凡涉及到为谢昙做事上,她都长了一个心眼,如今已知晓如何不动声色的应付过去了。
雪琅面无异色,随意接口道:“那可太好玩了!还有好香好香的兔子!”
安又宁失笑:“你就惦记着吃。”
连召拎着食盒也跟着哈哈笑了,眼瞧着往府邸大门走,便问道:“公子这是要出门吗?”
安又宁道:“将食盒还了,”接着看了一眼拿金色灿瞳眼巴巴望着他,口水都要飞流直下三千尺的雪琅,继续道:“顺便再把小雪喂饱。”
妖族少女满意的眯着眼睛笑了。
三人在馄饨摊前打了个转儿,还过食盒之后,安又宁就领着雪琅去了外城最大的四方酒楼。
雪琅高兴坏了,一口气点了满满当当一桌子菜,大快朵颐:“好久没吃到这么多好吃的了,可想死我啦!”
安又宁替她擦了擦嘴角:“没人和你抢,慢点吃。”
小姑娘长得圆润可爱,性子活泼,十分讨喜。
当初谢昙不知从哪里将她捡了回来,未化形前的雪鸮瘦的皮包骨,腿上还带着伤。那时谢昙初修魔功,无暇他顾,雪琅的一切都是安又宁亲手照料。
安又宁起初将她当谢昙一时兴起捡来解闷的兽宠看,雪琅会化形之后,安又宁才略带惊讶的知晓她是妖族,便将她当作年纪尚小的妹妹看待。
虽然时下魔域行走的妖族众多,但这世道对妖族而言还是不太好过。
除了会遵循妖族意愿,愿意正经和妖族订立平等契约互惠互利的驭兽派,正道其他门派见到妖族,向来会为了炼制趁手武器抑或攫取可提升修为的妖丹,对妖族见一个杀一个,毕竟妖族浑身上下都是宝,最不济也可以送到正道六阁之首的大衍阁换取钱财。
魔域以实力为尊,对待妖族的态度反而五花八门,不像正道那般统一,这种事不关己各扫门前雪的态度,反而使魔域妖族逐渐混杂繁多。
不过,无论在哪儿,实力弱小皆活不长久。
当初若不是谢昙捡回雪琅,眼前这个跳脱的妖族少女,恐怕早已死于寒夜。
如今她受庇护于城主府,整日倒也乐得逍遥。
安又宁看着对面狼吞虎咽的妖族少女,眼神不禁盈出一点点笑意。
岁月如流,很快到了腊月二十三小年夜。
安又宁自腊月初七回魔域四方城,除了最开始的两天见到了谢昙外,他一直到小年夜都忙活着往府邸置办年货,再未曾得见过谢昙。雪琅又恰好是在腊月初八回了府,于是安又宁跑前跑后置办年货的身影后,就坠了一条跟进跟出蹭吃蹭喝的小尾巴。
谢昙这段时间似乎也更加繁忙,安又宁多次求见不得,反而是左昊等得力下属于栖梧堂频繁出入。
安又宁心有失落,但他知晓维持如今平稳生活的不易,便不再前去打扰。
不过今日是小年夜。
往年小年夜过后的第二日谢昙都会出发前往魔宫,若他今日再去找谢昙,为他饯行,便不能算作打扰了罢。
安又宁一边踮着脚贴新年桃符,一边忍不住这样考虑着。
底下雪琅坐在院中不远处的石凳上,左手怀抱着一个点翠滚灯,咔吧咔吧的嗑着瓜子指挥:“诶诶,阿宁左边!左边再高一些!”
安又宁将左手抬高了一些,雪琅却又说:“诶右边又低啦!”
安又宁头也不回的好笑道:“位置正好了小雪你就出声,莫过了再……”
他话还未完,一只穿着黑色手衣的大手突然从背后出现,覆上了他的右手,随他手指按住了那张桃符。
谢昙低沉的嗓音响在耳畔,气息温热:“如此便好,不高不低。”
安又宁眼神蓦得一亮,语带惊喜的偏过头:“阿昙,你来啦!”
谢昙“嗯”一声,捏了他的手指使他回身:“陪你过年。”
安又宁便笑的眼睛都弯起来,如盛满了碎落星辰。
坐在院中石凳上的雪琅顿时不满:“还有一张没贴呢,阿宁快贴,我都闻到连召煮羊乳羹的甜味儿啦!”
安又宁失笑,谢昙从他手中抽过另一张桃符,略调整了下位置,就贴于隔扇门左壁。
雪琅欢呼一声,立刻丢开石桌上的瓜子,抱着她半边身子大的点翠滚灯,飞快的跑进了熙宁院耳房。
明月溶溶,高悬于空。
院中一时只有安又宁与谢昙二人的影子,安静垂立。
安又宁握了谢昙的手好一会儿,才压下心头欢喜,仰头问道:“阿昙现下可用过晚膳,今日可曾吃了饺子,明日何时出发,可定了何人随行?”
安又宁一口气问了许多,谢昙也只挑了其中一件作答:“明日卯初(五点)便行。”
“那么早啊……”安又宁怅惘,复跃然争取,“阿昙我真的不能一起去吗?我保证,绝不会拖你后腿!”
谢昙沉默着看向他,未置可否。
安又宁便知,谢昙已然不会在已决定的事情上浪费口舌。
安又宁识趣的打住这个话题,拉了谢昙往熙宁院内室走:“外头冷……”
谢昙却没有动。
安又宁不解的看过去,谢昙似乎思忖了下才道:“赴魔宫年宴之事还有许多未曾备妥,再过一刻我便需回去。”
安又宁听懂了他的意思,他只是临走前抽空过来陪自己一会儿而已,时间太短,内室不进也罢。
往年也多是如此。
安又宁习惯了渺茫希望的落空,倒也谈不上很失落,他只恨时光太短,与谢昙怎么也待不够。
安又宁不由得再次提出自己的祈求:“阿昙,我想抱抱你可以吗?”
谢昙眉头很快的蹙了一下,复点头答应。
安又宁伸手抱紧了谢昙的腰,闷头埋于谢昙宽阔肩膀下的胸膛深嗅,谢昙身上的乌沉香气霎时无孔不入,沾染上他脸颊乌发。
安又宁侧过脸颊,拿手指戳谢昙腰间的玉带钩:“阿昙,我舍不得你。”
谢昙没管他的小动作,只看了他右眼处的锡银面具一眼,声音仍淡淡的:“我答应过你,今岁会早些回来。”
安又宁小小声的“嗯”了下,又抱了谢昙好一会儿才松开手。
甫一站好,他便冲谢昙伸出了手,一副大着胆子讨要的姿态。
谢昙看了一眼他的手掌心,不明所以:“怎么?”
安又宁在雪琅回来那日就已隐约知晓,谢昙今岁忙于处理比往年更复杂的局势,尤其是还涉及到他自己原本的家门,谢昙必不会如表面一般沉静。
往年不需他讨要,谢昙于小年夜见安又宁的第一眼就会掏出封红,摸摸他的头,递与他,道一句“新岁安康”。
如今,安又宁看谢昙反应,便知他已全然忘了,便只好大着胆子理不直气也壮的提醒:“今岁的封红呢?”
谢昙一时怔仲。
片刻后谢昙才缓缓道:“等魔宫回来补予你。”
安又宁的初心也并非真的想要压祟钱,只是想借由此事纾解一下谢昙绷紧了好一阵子的心绪,闻言也不追问,只乖巧的点点头。
谢昙向来说到做到,安又宁从不曾在这方面操过心。
可不曾想,今岁的封红,他竟到死也没有收到。
谢昙于第二日卯初准时出发,安又宁站在城门口为他送行。
奔赴魔宫的车队浩浩汤汤,除了前头骑马引行的左昊和坐于五花马青蓬车内的谢昙外,其后跟行的一二十辆车马皆是纳贡之物,四方城旌旗飞扬。
安又宁怅惘的目送逐渐消失在道路尽头的马车,开始每日掰着指头数日子,数谢昙何时归来。
谢昙赴魔宫年宴,往年皆是十七八日而归,今岁谢昙说会提早回来,那么说不定半月内他就会再次看到谢昙的身影。
这么想着,安又宁心里就偷偷的开心起来,每日都会站在城门处望着远方等谢昙。偶尔雪琅也会捧了一堆吃食,说过年了外城里又多出了几路货郎,出了许多她未曾见过的新口味,她便美美买来陪他在城门口耳听爆竹眼望烟花,边吃边等。
谢昙却失约了。
谢昙不仅未按约定提早回来,反而不知为何还拖后了两日,在他生辰的前一天早晨,也就是正月十三,才出现在城门外。
还多了一辆跟随谢昙回来的乘人马车。
那辆马车同样青蓬玄纹,与谢昙马车唯一不同的是,车前未悬挂铜舌车铃。
安又宁飞奔至谢昙马车前,却还是忍不住奇怪的偏头看了那辆马车一眼,一旁骑马随侍的左昊,突然就意味不明的冲他笑了一下。
安又宁也说不上来,一时只觉得有些不舒服。
谢昙掀开了马车的玄纹棉布盖帘:“怎不在府邸等着?”
安又宁霎时将心头不适抛掷,回神有些难为情的道:“我想第一时间见到你!”
谢昙沉默了下,继而从马车内冲安又宁伸出了手。
那只手戴着惯常的黑色手衣,指节匀称,一如既往的修长,安又宁却注意到,他袖袍下隐约露出的那截白玉腕骨上,却突然多出了一串紫檀佛珠。
紫檀佛珠色泽莹润,在谢昙白玉腕骨上松松的攀了三圈,腕底垂坠一个精致小巧的福禄葫芦,葫芦下的同系紫锗色垂绦随风意动。
谢昙唤他:“上来。”
安又宁压下心头疑虑,握了谢昙的手,钻入马车。
马车内铺了暗朱色暖毡,安又宁挨着谢昙坐于厢凳,问他:“你这次怎去了这般久?我很想你。”
谢昙回答:“一些事,耽搁了。”
安又宁便知,谢昙这是不想细谈,就转了目光盯向谢昙手腕:“怎么突然想起戴佛珠手串?”
谢昙下意识看了自己腕骨一眼,沉吟片刻,抬腕反问:“你喜欢?”
安又宁只是在意佛珠手串的由来,并非在意佛珠手串本身,毕竟谢昙身负洁癖,近身之物更是讲究,不会随意取戴陌生之物,闻言自然摇头。
谢昙便道:“戴着顽罢了。”
马车很快穿行入府,过影壁后,仆从便要卸车牵马入厩,安又宁随谢昙下车,再次好奇的偏身,看向一直追随在他们身后的那辆马车,想看车上乘了什么人。
却未等到,被他派去看护雪琅的连召突然从大门口跑了进来,他手里还拎着雪琅买的一大堆东西,边跑边喜悦的嚷道:“公子,公子,安公子来了!“
能被连召这样兴奋的禀告于他,也只有飞云阁的安霖之了。
是……是大师兄来了?
自他入魔域以来,飞云阁在正道的处境就一直稍许尴尬,他为了不牵扯家人,主动散播他与飞云阁已经断绝关系的消息,虽然他与爹爹私下仍旧往来信件,可飞云阁亲自来人入魔域寻他,这百年来还是头一遭。
安又宁不敢置信,随即被莫大的惊喜包围,一时也顾不上看随行马车了,甚至忘了与谢昙打声招呼,转身就迎着门口的连召疾行:“大师兄现下走到哪儿了?”
连召兴奋道:“已经进了外城了,他们人多东西多,雪琅姑娘正带着路!”
安又宁忍不住眼眶一热。
无论是过节还是生辰,无家人陪伴,平日里倒不曾察觉如何,可一旦家人真的来了,他险些绷不住思乡的眼泪。
二人眼看着出府门而去,安又宁却突然想起什么驻足转身。
熹微日光下挺拔站立的谢昙神色晦暗不明,只冲他轻点了下头。
得了谢昙的准允,安又宁复高高兴兴的随连召出门迎人。
外城主街熙攘,人流如织。
安霖之身姿伟岸,气质端肃,在魔域一众人等中很是扎眼,安又宁很容易就注意到了他。
安霖之仍如安又宁少时记忆中一般整肃,眉浓而黑,眉心拥有常年惯蹙下的一道清浅褶皱,安又宁本激动的心,在看到安霖之的面容之后,突然如鸟雀入笼,重新将那份雀跃捂了回去。
一股近乡情怯油然而生。
大师兄从来不赞成他对待谢昙的做法。
当年他瞒着家里偷偷跑出来去救谢昙的时候,大师兄便万般阻拦,他知晓自己做法不妥却仍守着自己心中的道,为着自己心中的情还是做了,大师兄如今可还生着自己的气?
安又宁不确定。
他脚步一时踌躇,不敢近前。
前头引路的雪琅却眼尖,远远的看见他,踮脚欢呼:“阿宁!阿宁这里!”
安霖之沉肃的眼神立时望过来。
安又宁霎时头皮发麻,按捺下忐忑,提步走了过去。
“大师兄……”安又宁走上前,垂首低低唤了一声。
安霖之沉默了片刻后,才道:“怎么?不欢迎我?不准备带我入府?”
安又宁霎时抬眼,忙否认道:“不是的,自然不是,大师兄一路舟车劳顿,快随我来。”
一行人很快入了城主府。
防风过来,准备按照礼数将安霖之安排进城主府客房,安霖之却冷嗤一声:“我又不是来住好屋子的,不劳大费周章,我与阿宁一起便是。”
安又宁站在旁边局促的握着双手,讪讪笑了,防风看了一眼,最终未说二话,躬身退下。
安又宁将安霖之安置在了熙宁院西厢房,一切收拾整妥后,二人方说上话。
安霖之啜了一口热茶,这才看向旁边垂头耷耳如同罚站的安又宁,开口便是:“可知错了?”
安又宁煎熬的垂头沉默,片刻后才英勇赴死般道:“又宁不悔!”
“哼!”安霖之狠狠一顿茶盏,眼神如电的看了安又宁半晌,方叹口气,恨铁不成钢道:“你竟还这般执拗。”
“罢了,”安霖之再次打量了一圈安又宁的住所,这才语气和缓道:“终归看着他待你还算不错。”
安霖之朝安又宁招招手:“阿宁,过来。”
安又宁紧绷的心,这才真正放下,知晓大师兄不会再发难,心头才涌起一点久违的高兴,乖巧的上前坐于大师兄脚旁锦杌上,歪头倚于大师兄膝弯。
安霖之爱怜的摸摸他的头。
“你可知,你走后,师父忧思郁结,唯恐你在外出事,尸骨不存,”安霖之语重心长道,“好在你还算懂事,境遇好些了,知道去信告知我们。”
安又宁鼻头一酸,眼泪忍不住流下来,他将眼睛埋入安霖之膝头,泪水在安霖之绸袍上洇开,他声音发颤:“都是我不好,爹爹、爹爹如今身体可还康健?”
毕竟算是自己亲手带大之人,安霖之不忍继续苛责:“师父他老人家身子骨硬朗,倒没什么,只师娘病情加重,差点没有挺过那个冬天。”
安又宁心尖一颤,却抿紧唇没有说话。
母亲极不喜他。
他自打记事以来,母亲面容于他而言便模糊至极。
当初,飞云阁阁主安清淮也就是他的亲生父亲,自大婚后便继承了飞云阁,多年来阁主夫妻恩爱,但二人却子嗣艰难。可子女缘浅,夫妻二人竟也不愤慨,心态宽和,只从外面抱回一个资质尚佳的孩子作为义子,这个义子便是安又宁如今的大师兄安霖之。
安霖之生性肃谨,少年老成,却甚得飞云阁夫妇二人疼爱,家继传承皆毫不吝啬,待安霖之犹如亲生,时日一久,外人便也将安霖之当作正经的飞云阁少主看待,多几分青眼尊重。
谁知,多年后,阁主夫人确诊喜脉,安清淮与夫人自是喜不自胜,便将已至青年的安霖之唤来,三人不知郑重商量了什么,第二日安霖之便从少主之名退位,占了飞云阁第一弟子大师兄的名头。
外人冷嘲热讽安霖之好日子到了头,谁知阁主夫妻待他比往常更加器重,且觉得都是托了安霖之的福,这才能腹中有喜,那些无稽言论便也逐渐罢休。
阁主夫人生安又宁时却是难产。
血崩之下险些丧命,加诸生产过后阁主夫人身子伤了根本,之后便一直缠绵病榻,再未有起色,时昏时醒。
自己都照应不好,更别提照应安又宁了。
安清淮自此便踏上常年为自家夫人寻医问药之路,常年在外,逢年过节看顾安又宁的时间着实有限。
是故,谁也没有想到,看顾管教安又宁的重任竟落在了安霖之的肩上。
安霖之将安又宁当作未来阁主培养,形容严厉,管教严苛。
被训的实在受不了了,安又宁便常常独自一人躲到昏暗的假山内偷偷的小声的哭。
次数多了,便也遇到很多嚼舌根的奴仆,说自己是厄运之子,就是自己的诞生才导致母亲重病,父亲常年奔波,连大师兄都被他牵累,没有哪个修行世家的好女敢嫁给安霖之,接手飞云阁当下这个不尴不尬的烂摊子。
安又宁生性安静,这便也意味着他比寻常孩子更加内秀。
听得多了,他便会想,原来自己的出生并不是被期盼的么?
小小的安又宁想不明白,却也不想相信。
可回想一番,他自出生到现在,记忆中都没有母亲的模样,甚至父亲从不让他去看望母亲,大师兄也总是在他提及母亲的时候,沉默的看着他不说话。
安又宁不想轻易信以为真,等那些奴仆走远,他便从假山后一下钻出,向母亲的主屋飞奔而去。
外出奔波回来的父亲恰好赶到的时候,安又宁已被母亲的大手掐的呼吸急促,眼白上翻,脸色紫绀。
安又宁从未想过,病榻之上瘦骨嶙峋的母亲,一息暴起,竟有如此大的力量。
父亲破门而入,从母亲手下夺过自己抱入怀中。
小小的安又宁蜷缩在父亲肩头,趴伏在父亲颈窝,浑身颤抖不已,一时竟吓傻了,人也不知道喊,哭也不知道哭。
安霖之紧随父亲身后,看顾着将暴起的母亲重新扶回病榻。
安又宁透过父亲肩头,却看到方才还凶神恶煞的母亲,竟慈爱的拉着大师兄的手,一迭声的亲切着唤着大师兄的名字“霖之”,虚弱的躺了回去。
母亲满眼都是大师兄的身影,眼神从始至终不肯离开劝慰她的大师兄,慈爱疼惜之情溢于言表。
安又宁眼眶一热,终于扯着被掐的嘶哑的嗓子纵声大哭起来。
他那时还小,不知道陡然冲击自己内心的陌生情感,其实是委屈和羡慕。
父亲将他抱出了主屋,坐于庑廊下的美人靠上,随着廊下随风而动的垂坠着卐字结丝绦与竹篾帘箔互相触碰的轻响声中,父亲伸出手指顺着他脊骨一节一节的按下去,安抚向惊惧不已的他,促使他心绪缓缓平静下来。
安又宁再没去见过母亲。
看着抿唇不语的安又宁,良久,安霖之才重重叹息一声:“你莫怪师娘,师娘平日里虽不见你,你毕竟是她亲生,她心里还是时刻记挂着你的……”
安又宁不愿再继续讨论此事,笨拙且生硬的转移开了这个话题:“爹爹,爹爹怎么没来?”
安霖之自然看懂,闻言略微思忖片刻,便顺着他道:“你可知无念宫?”
无念宫是正道第一学宫。
之所以被如此称呼,是因为正道很多各势大能出身无念宫,不愿在外闲云野鹤了,便会回无念宫修身养性,偶尔兴致来了还会伸把手,教教下头不成器的子侄,辈辈传承无穷尽,是以无念宫桃李满天下,向来无愧于它第一学宫的名头,名副其实。
也正因此,无念宫宫主虽并非正道实力至尊,却仍是个受人敬仰,一呼百应,不容小觑的存在。
很多修仙世家及有名有姓的门派子弟,也都会在少时被派去无念宫上学,正道子弟皆以曾是无念宫学子的身份为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