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早就不记得自己在塔里活了有多久,也数不清自己过了多少个副本,或者说,他刻意忘记了,把每个副本都当做一次自己的新生——反正每个副本里,他长得都不一样。
但这么多的副本里,这么长的时间里,荆白是唯一一个认出他的人。
柏易不得不承认,荆白很特殊,即便对他来说也是如此,可他们的重逢为什么偏偏就在这个副本?
这是他第一次迫切地希望能活着出去,但是,从发现副本机制的那一刻起,柏易意识到自己希望渺茫。
如果说他还能做什么,那就是至少不要变成荆白的负担。
想到这里,他轻轻地舒了口气。
后面忽然有人道:“你叹什么气?”
那是个非常清越的男声,但是柏易回过头的时候,表情就像见了鬼。
荆白抬了抬下巴,示意他继续走:“看我做什么,看路。”
柏易难以置信地道:“不是说好分道走了吗?”
荆白唇角微微一勾,气定神闲地反问:“我什么时候说过?”
柏易张了张嘴,想说不就刚刚才说过吗,脑子里将两人的对话迅速过了一遍,吃惊地发现,荆白果然从头到尾都没亲口说过,也没答应过。
可这是荆白啊,两人相处时间不长,但是副本这种危险的环境也足够看清一个人的行事作风。荆白的冷静敏锐不用他来强调,但柏易印象最深刻的是他的直白。
直白的人不少,但像荆白那么聪明,还能直白的人就很少见。
荆白和人沟通时向来直奔主题,极少绕弯子。他话虽少,说的却都是有效信息,也懒得听旁人的废话。
最重要的是,他是个一诺千金的人。
柏易和他相反,副本过多了,除了身为幼童时不得不表现出自己很有用处的样子,正常情况下,他更习惯和人打机锋。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那是基本操作,必要的时候,就算发了毒誓,他也能眼也不眨地违约。
人都在塔里了,难道还怕报应?
在丰收祭副本里,柏易主动找了荆白合作,两人开始时还互相适应了一阵。等到这个副本,柏易自觉和荆白已经有了默契,分道对对方百利而无一害,他没有理由不答应。
当然,一般情况下,他肯定会注意到对方没给出明确的答复,但一方面他因为对面是荆白,掉以轻心了;一方面也是他心乱了。
正是因为心乱了,所以荆白一直走在他身后,他也没发现。
荆白见他神色恍然,不紧不慢地道:“如果你是高危因素,我就更应该重点观察。”
见柏易张口欲言,荆白补充了一个更充分的理由:“如果不是你方才二次中招,我们到现在也不会知道,这个副本的核心机制是附体和出窍。”
柏易停顿了一下,荆白抬起眼睛,锐利的目光直视着他:“风险越大,收益越大。我愿意赌,你没有必要阻拦。”
柏易还能说什么?
他向来舌灿莲花,但这时竟什么都说不出来,只能无言地注视着对面高挑的青年。
荆白其人,无论是气质还是言行,都像一把锐利无匹的利剑,锋芒无法掩盖,但他现在的眼神平静而清澈,显然已经想得很明白了。
不等他回应,荆白直接抬了抬下巴,一边示意他往前走——这条路很窄,只能容下一个人——一边平静地道:“行了,我是来过副本的,不是来和你谈判的。”
他盯着柏易的眼睛,这时柏易终于感到了那种熟悉的尖锐,看着他走到自己面前,轻声道:“我会为我的选择负责。”
话说到这里,柏易知道他心意已决,除了担忧,他无法忽视自己内心的触动。
他沉默着点了点头,伸出右腕,指着上面的血手印道:“这个烙印是灵魂上的,附身的人身上没有这个。如果我下次再出现,记得先看我的印记。”
荆白点了点头,将自己左手的袖子捋了起来,露出一截线条流畅的小臂。
白皙的皮肤上,那个黑色的小山印记格外清晰鲜明。
柏易吃惊地道:“你也有这印记?”
荆白道:“上个副本带出来的。”
柏易显而易见地松了口气,他道:“这东西算是塔里的第二条命,最好不要展示给别人看。有些心术不正的人会故意把你推出去挡刀。”
荆白的目光在他那张俊脸上停留了一秒,到底没说出来,这件事自己只告诉了他一个人。
除了来的第一天,范府几乎都是夜里下雪,清早放晴。早上起来时很冷,但随着日头渐渐升高,阳光就逐渐带来了暖意。
他们经过的这个院子左右两边都种满了不知名的花草,只留了一条蜿蜿蜒蜒的窄路,两人为了不踩踏植物,就只能一前一后走着。
柏易走在前面,忽然回头看了荆白一眼,犹豫着道:“我没有打听的意思,只是想提醒你,这个印记虽然有用,对你来说却未必是好事。”
“因为这东西提升污染值?”荆白没有追问,很快接了他的话。
柏易点了点头:“正是。”
他顿了顿,道:“印记的强度和给你印记的鬼怪的强度有关系。鬼怪强度越高,你的污染值受影响越大。如果你是第三层拿到的印记,我估计正常人能承受的上限也就一个。”
这要换了别人,能拿到印记就是烧高香了,毕竟有能力、还愿意给出印记的鬼怪极少,柏易根本懒得提醒。但要是荆白,他还真觉得对方有可能拿到第二个。
而且荆白的污染值多少也有问题。
污染值在塔里是确切无疑的隐私问题,柏易自己最清楚不过,当然不会问出口,不过他忍不住又看了荆白一眼——两人一起过了三个副本,每个副本,荆白的污染值都是最高的!
前两个副本也就罢了,他虽然有些意外,但那毕竟是低层副本,一般来说,就算污染值最高的人高不到哪儿去。他虽然觉得荆白表现出来的能力和性格和他的污染值有些不符,也权当巧合处理了。
但现在,他们已经身处第四层副本了!
污染值也算是塔里的核心数值,对柏易本人来说更是如此。
他在塔里待了这么久,看人的污染值几乎没错过。
这次进来副本,他就看到了好几个污染值濒临危险值的,比如那一胖一瘦的组合,罗山和金石,分别是进来顺序的倒数第二和第三,柏易看那两人的样子就知道他们的污染值多半已经在60-70,已经算是半个疯子了。
这两个人能在众目睽睽之下公然骚扰小曼,某种意义上也证明了这一点。柏易看不下去,直接阻止了他们。
塔给柏易生成的身体,只要是正常的成年人,都是接近一米九的个头,看上去绝不是好惹的。再加上高层副本中,通常实力和污染值成反比,这两个人欺软怕硬,自然只能讪讪放过小曼。
柏易替小曼解了围,心里却并不觉得轻松。
这两个人到了,却显示人还没到齐,不能进入副本。但如果再进来的人比这两个人污染值还高,就很有可能会爆在副本里!
柏易遇到过这样的情形,非常麻烦。他虽然脸上还在若无其事谈笑风生,心里已经在暗暗叫苦。
众人一起等了半天,远远看见一个身形挺拔高挑的人影出现时,其他人已经窃窃私语起来。
虽然看不清五官,但塔里这么出众的身形并不多见,柏易一眼就认出来了,导致他一瞬间表情都差点没绷住。
怎么会是荆白?
以荆白的表现,柏易给他估算的一直污染值在30、甚至20以下,之前虽然觉得感觉有不符,但还不算误差非常大。但按荆白现在出现的顺序,他的污染值至少在70以上,这种人多半已经表现出明显的精神恍惚、甚至神智失常了!
吃惊的同时,他还担心荆白遭遇了什么变故。如果精神遭遇重挫,也可能会导致污染值直线飙升。
合作是肯定没人敢和荆白合作的,柏易因此特地嘱咐了从被他解了围之后就一直跟在他身边的小曼,让她去跟荆白谈合作。
小曼还没缓过神来,擦了一下脸上的眼泪,看独自站着的荆白,迟疑道:“郝哥,他污染值是不是有点高?”
“你污染值也不低。”柏易这句话一出,女孩的脸就红了。除了荆白,她的污染值确实仅次于罗山和金石。
柏易摆出正色的,严肃地指点她:“他污染值高,前面的人肯定不敢找他合作;罗山和金石污染值也高,说不定会去主动拉拢他。我们先下手为强,否则等到他和那两个人结盟,我们会更弱势。”
小曼被这两个人一激,脸上的羞惭的红色立刻消失了,清秀的脸上浮现出压抑的愤恨。
她咬了咬牙:“我现在就去!”
她振作起精神,三步并作两步地去找荆白谈合作,柏易却只凉凉地瞥了那一胖一瘦的两个男人。
担心荆白会和别人合作当然不是真话。以荆白的性格,罗山和金石这样的人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入得了他的眼,就算他们主动前去拉拢,也只会吃个闭门羹。
——当然,他们主动拉拢的可能性也很小。柏易早看透了这两个东西,欺软怕硬,心眼极小。他们俩一进来,柏易就注意到他们看自己时表情妒恨又嫌恶。显然,他们最看不上的就是他和荆白这样的“小白脸”。
他找小曼去,一方面是上个副本被荆白认错性别,心里多少有些别扭;另一方面,就是发觉荆白的污染值不对。他准备先默默在一旁观察,看他身上有没有什么大的变化。
但两人说了没两句,荆白便朝他看了过来,柏易对上他探究的目光,笑眯眯地抬起手,朝他挥了挥手。
一对上他冷静清明的眼神,柏易就知道荆白身上没有发生任何大的变化。
也就是说,如果他的污染值有问题,那肯定是他们认识的第一个副本就不对了。
柏易默默敛下眼神,既然过高的污染值对荆白没有影响,说明他身上有自己的秘密。
他没有追问,只是提醒,荆白知道他的好意,应了一声,想起胸前的白玉,脸色变得沉重了一些。
拿到吴山印记的时候,他没想这么多。
当时他因为和吴山打赌,遭了暗算,虽然“塔”处理及时,但他出来得匆忙,副本没有立即结算。加上印记的影响,当时白玉的玉身裂纹遍布,他摸着都觉割手,几乎担心它下一刻就碎了。
好在结算之后,它很快恢复了。
柏易之前说他身上身上发出阻隔黑水的白光,多半也是来自白玉。即使在他毫无知觉的时候,白玉也在保护他。
荆白总觉得这东西很神奇,除了安抚荆白的情绪,它有时发热,是为了提醒荆白有危险;但像这次,荆白看不见黑水,它就无声无息地自己处理了,荆白从头到尾毫无知觉。
在如此残破的情况下,白玉都能起到克制鬼怪的作用,那它存在的意义就绝不仅是个克制污染值的道具。
只是白玉修复的进程不在荆白的掌控范围之内,也不知要过多少个副本才能完全修复它……
两人各有心事,脚步却没放慢,很快走到了昨天几人碰面的凉亭处。
草木丰盛,花叶掩映,配上廊檐残雪,朱红漆柱,即便只是一个小小的八角凉亭,亦别有一番幽静的美丽。
两道修长的身影站在凉亭中,他们站得很近,似乎在低声交谈。
上午的阳光温度正好,和煦而不刺眼,落在两个人分明的五官上,也只会生成修饰他们轮廓的光影。
但也正是这光影,连同偶尔相视的眼神,唇角轻轻勾起的微笑弧度,让这幅如画的景象变得如此生动鲜活。
亭子中站着的柏易和荆白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变成了一道赏心悦目的风景线,他们来时说好在凉亭处分道,临别前,两人正在商量今天的对策。
柏易摸着下巴道:“按理说你服色都升级了,今天的任务会不会不在湖上了?”
荆白也有这个猜想,但没看过之前,一切都不能确定:“我得先去昨天放船的地方看过才知道。”
他抬头看了一下天色,副本里待久了,几乎所有人都学会了根据太阳的高度估算大概的时间。
他们早上应卯的时间是卯时三刻,天色刚刚擦亮。
应卯本身的流程倒挺快,但他们被管家单独留了下来,再转去拿灯笼,来来回回多少耽误了时间。
现在再看,已经日上三竿,阳光灿烂,估摸着至少也是九点多了。
荆白的神情变得严峻了一些。
如果今天的任务和昨天一样,他的时间就更紧迫了。
昨天身体自动去应卯,他差不多也是这个时间醒来的。他醒来时,人在船上,船在湖上,就这样还湖上捞了一整天的头发,才放满了那个木盆;现在同样的时间,他还没来得及去拖船……
柏易今天没有得到管家分配的任务,只好和昨天一样先去厨房看看。
他原本已经要走,忽然又停下脚步,叫住快要走出凉亭的荆白。
“不行,我还是觉得不对。昨天管家留我下来,至少单独交代了送饭的任务。按你说的,他今天什么都没布置,但我并不像小曼他们一样,有那种知道我该做什么的‘感觉’。”
荆白忽然怔住了。
柏易这句话像一道闪电,倏然划破了他脑海中的一团迷雾。
荆白忽然不说话了,柏易见他的表情忽然变得一片空白,纳闷道:“怎么了?”
他现在多少有点被附体的后遗症,一见荆白不动,忍不住伸手在他面前晃了晃,小声道:“不是被附体了吧?”
他伸手想去抓荆白的胳膊,看看印记还在不在,却被回过神的荆白一把抓住!
柏易看见那张向来冷淡的面容上流露出难得的急切,连声追问:“路呢?你还记得路怎么走吗?”
柏易下意识道:“路不就正常走……”
他忽然意识到什么,也停住了,双目震惊地睁大。
他现在记得的“路”,是昨天他走过的,凭自己的记忆记住的。柏易的记忆力和方向感很好,凡是去过的地方,几乎不会忘记。
他知道荆白也是一样,这在副本里当然是极大的优势。
但前两天时,他发现这个无往而不利的优势在范府副本里根本不起作用!
除了刚进来的第一天,他们花了些力气找到自己住宿的房间;从第二天开始,不止是他,所有人都发现,就算不记路的人,要去一个根本没去过的地方,他们心里也“知道”该怎么过去。
这种感觉很难形容,硬要说的话,就像一条街道,如果你因为某种原因走了成千上万遍,那么久而久之,路边的每个商铺,你都知道它是做什么的;每个岔路,你都知道它通往哪里。
那种熟悉根植在脑海中,如果你想去这条街上的某个商铺买东西,你根本不需要特意回想——你会自然而然地走过去。
昨天送饭的时候,柏易对此印象深刻。
他甚至不知道到底还有几个人活着,又做着什么样的工作,但他就是“知道”该往哪个方向走,甚至连先后顺序都清清楚楚——因为他“知道”这样走最近。
但现在,除了昨天去过的地方,柏易发现自己根本想不起来其他的地方应该怎么走。
荆白闭上眼睛,思忖片刻,问:“你知道从大门到前院该怎么走吗?”
大门就是前天他们进门的地方,前院则是他们早上应卯的位置。
柏易昨天奉管家的命令,从前院出发,负责给东院的人送饭,恐怕整个东院都被他跑得差不多了。
但大门是东院和西院的分界线,柏易昨天应该没有去过。
范府面积大得惊人,院子多得数不清,中间还夹着大小花园、人工湖、小溪和廊道,大多互通,还有不少岔路和小道。他们第一天进来的时候摸不清底细,几乎是闷头在里面打转。
当时他们的路线是先去花园,从花园出去之后,才各自分头去了自己的房间,中途并没有经过前院。
所以,理论上,他们所有人都没有走过这条路。
问柏易之前,荆白想了想,发现自己是“知道”该怎么走的。
但柏易面色凝重地摇了摇头:“不知道。”
他说出那句话的时候,立刻意识到了这三个字的含义,迟疑地看向荆白。
荆白的脸色也变得极其难看,从昌西村到范府,柏易和他数次历经生死,都从来没见过他这个脸色。
俊秀至极的面容上,几乎每一寸肌肉都绷紧了,形状好看的嘴唇也抿得发白,柏易甚至已经隐隐看到了那白皙的皮肤下透出的青筋,连握紧的拳头都在微微抖动。
显然,他在忍耐着极其剧烈的情绪。
柏易很了解荆白,不至于误判他的情绪——这搁别人身上肯定是害怕,但荆白嘛……
肯定是气的。
不怪荆白反应这么大,面对这种情况,柏易当下是最理解荆白的人了。
荆白之所以问柏易,是因为柏易是唯一一个将入侵身体的鬼赶出去的人。
他只能向柏易确认,他们的脑海里关于范府的这些来历不明的熟稔到底是随着副本进度正常出现的,还是这些记忆根本不属于他们。
随着副本进度出现也并不是什么好事,这说明他们被范府“同化”了,但这尚算意料之中。
事实上,在想到这一点之前,荆白一直是这样以为的。
直到……柏易说出他“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他忽然产生了一种非常不妙的猜测,而柏易的回答,验证了这个更坏的情况——
那些记忆,不是在他们睡了一觉之后就突然有的。
从第一次无法控制自己的躯体开始,就已经是“它”在操作着他们的身体。
柏易停顿了片刻,见荆白面色沉沉,最终还是缓缓说了出来:“所以,不止是我。那东西……藏在我们每一个人的身体里面。”
荆白也不例外。
在他们身体里的鬼怪有可能是同一个东西分裂出来的,也可能不是,但目的肯定是一样的。
他们想要附身,彻底占据他们活人的身体。
这个副本肉眼根本见不到“鬼”,因为它们很可能从进入副本的第一夜晚开始,就藏进了他们的身体里!
柏易两道锋利的眉毛扬了起来,显出某种了然。他显然已经明白了,沉沉叹了口气:“难怪我没法消灭它。”
如果每个人身体里都有那个东西,那么他们在副本中真正需要做到的,是脱离被附身的状态,离开范府。
在没有真正破解副本之前,“它”的存在都在副本的规则内,“塔”不会允许柏易使用净化之力消灭它。
但他当时之所以能动用那份力量,是因为“它”的操作也违规了。
柏易对“塔”的规则再了解不过。
他因为身体和灵魂的情况特殊,被管家一巴掌拍出了身体,纯属自己倒霉,“它”趁机附身上去并不是违规。
“它”后来同荆白约定各走各路,又背信弃义,虽然不讲武德,但也不算违背基本的规则。
真正违规的,是它躲在房门外,想要一不做二不休,直接除掉他和荆白两个人的行为。
这是严重越线的举动。为了维护副本的秩序,柏易的力量得到了短暂的恢复。
净化之力是这些鬼怪的天敌,他没费什么力气,简单粗暴将那东西扯成了一堆烂棉絮。
虽然没能消灭它,但现在回头看,“塔”应该算是默许了他进行一定程度的报复,算是对他身体和灵魂不够契合还被丢进这种副本的补偿。
他固然不宜进入这种副本,但经此一役,那东西的力量也被削弱了。
对柏易来说,这副本中最坑的一点他已经亲身体验过了,虽然当时看到那东西进入他身体的时候他的心情也十分崩溃,但他至少让它付出了代价。
但对荆白这种又强又骄傲,还很爱干净的人来说,这恐怕极其难以忍受。
柏易根本不想回忆,但他很难忘却那个人形生物的样子。
膨大的头上,最显眼的其实是外翻的、像是被泡肿了的肉条似的嘴唇,黑乎乎、湿淋淋的头发把理应是眼睛的地方都遮挡得差不多了,可那凉冰冰的视线仍能被清晰地感知到。
他想起那个发黑的东西趴在墙头上,阴恻恻地看着两人的样子,脸色变得更不好了。
他忍不住又看了一眼荆白的脸。
这东西藏在所有人的身体里,荆白自然也不例外。
柏易心里不由得升起些许后悔:早知道是这样,刚才就不给他描述得那么清楚了。荆白没有亲眼看到它,本来不用承受这种级别的心理阴影……
荆白脸色难看,不仅是因为心里嫌恶,而是想到这么个东西藏在身体里,他胃里都是一阵翻江倒海。
柏易喉结动了一下,荆白睨他一眼,目光驻留一瞬——倒是很少看到柏易这么欲言又止,好像无法组织语言的表情。
荆白索性拿他的脸来转移注意力,直勾勾盯着他,试图用那张雕塑般的面孔洗去自己脑内不由自主产生的,一些非常恐怖的想象。
他大部分时候看人的目光都是不带感情的,这次倒是难得地带了几许欣赏。
可惜柏易自觉做得不对,虽然感觉到了他的目光,却没敢抬起眼睛和他对视,反而产生了某种误解。
被荆白凝视了一阵之后,柏易倒是吸了口气,垂着目光,干巴巴地安慰道:“其实……也没那么恶心,反正那个东西也没有实体。”
柏易不说还好,再提起来,荆白脸色变得更差了。
他目光复杂地沉默了片刻,缓缓道:“它很臭。”
柏易灵魂状态的时候没有嗅觉,只能看到“乌云罩顶”,而荆白在那个时候虽然什么也看不见,却切切实实闻到了一股恶臭。
那种生理上的折磨是意志完全无法对抗的——他险些被熏晕过去。
柏易:“……”
他现在忽然庆幸自己当时是灵魂状态,心理上的挑战总比生理上的折磨好受。
两人无言地对视一眼,谁的脸色也没好到哪儿去。
柏易苦笑道:“我还是按原计划来吧,先去厨房看看再说。”
荆白直到现在还觉得浑身不适,闻言只是沉默着点了点头。
柏易本来只是正常看着他,见他脸色白得像纸,粉色的嘴唇抿得紧紧的,漆黑的长睫微微颤抖,是在极力忍耐的模样,又显出几分在荆白这个人身上极为罕见的、让人心生柔软的气质。
他忍不住多看了几眼,目光停留得久了,荆白脸色缓和过来,见他眼睛不眨地盯着自己看,第一反应就是低下头,把自己全身都检视了一遍。
他自然是看不出什么异常的,毕竟柏易又不是因为不对劲才看他。
荆白只当柏易又走神了,确认自己没有异常之后,又莫名其妙地盯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