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易连忙转移话题,他确实也有事要提醒荆白:“我现在先去厨房,如果一切按昨天进行,我大概会在中午时分给你送饭。如果有任何变故,只要不是特别赶时间,我会先赶过来告诉你。”
荆白注视着柏易,这人正色起来时神色严肃又真诚,那双平时总是不好好看着人的眼睛闪闪发光,配上深色的眼睛,像夜空中的朗朗星辰。
他现在用的这副长相虽然非常英俊,眼睛的轮廓却变了,甚至瞳孔的颜色都有细微的变化,但他认真说话时的眼神没有变过。
这次的瞳色比上次的浅一些,在阳光下显得越发亮了,荆白盯着那瞳仁多看了几眼,心下有些诧异。
其实除了外表变了,柏易并没有怎么认真掩饰,眼神给人的感觉几乎是一样的,但他竟然没在和对方对视的第一眼就认出这双眼睛。
同样的失误,荆白绝不会犯第二次。
如果还能在副本再遇见,荆白很确信,他一定一眼就能认出柏易。
柏易注意到荆白在看他,他没有多想,撩起衣袖,指着腕上鲜红的小巴掌印道:“我们再见面的时候,我会第一时间给你展示印记。如果“我”没有……”
听到这里,荆白抬起目光,注视着他。
柏易顿了一下,轻声道:“你懂的。如果有危险,能杀就杀,不需要顾虑我。”
他说完,自己满不在乎地笑了起来:“行了,我知道你会的。但是这话我自己说出来,会显得我比较帅。”
他说完还朝荆白做了个鬼脸,仿佛刚才说的是句玩笑话,但是两人都知道,他是认真的。
荆白皱眉道:“在你魂魄出窍的时候,如果我杀了你的身体……”
柏易将手臂放到脖子旁边,比了个“咔嚓”的姿势。
他的头配合地往旁边一歪,语气甚至是轻松的:“肯定死了啊。我只有某些特殊的情形下才会拥有那种力量。平时副本里,我就是个普通人。”
荆白点了点头,柏易像是想起了什么,提醒荆白道:“对了,我刚才发现,那个东西在我的身体里面的时候,发挥不出超出我这具躯体的力量。”
“但是它可以暂时脱离我的身体,就像刚才在小院门外,我们头顶上那样……”
荆白忽然抬头看着他,他的脸色依然比平时更苍白,目光却比任何一次看着柏易的时候都更尖锐。
他沉声问:“如果那个时候杀死你的身体,你和他……”
他果然猜到了。
柏易轻轻点头,确认道:“我和它,都会死。”
说到这里时,柏易向他示意了一下手中的灯笼,思索着道:“刚才我们不就猜过了吗?我昨晚有隐约的猜测,以为蜡烛意味着我们的灵魂。如果蜡烛烧光,也就意味着死了。
“但现在想来,比起灵魂,我觉得蜡烛更像是我们的魂魄和自己身体的联系。因为和那个东西对抗时,虽然蜡烛变短了,但我并没有觉得我的灵魂变得更虚弱。”
他说到这里,苦涩地冲荆白笑了笑:“只是变得更容易出窍了。”
两种猜测的区别在于灵魂如果蜡烛烧尽,魂魄是否还存在;但后者的后果显然比前者更加可怕。
如果蜡烛是魂魄,烧完了无非是死透了;可如果蜡烛代表的是人和自己身体的联系,那一旦被烧完了,岂不是永生永世困在了副本里?甚至还要眼睁睁看那些怪物占据自己的身体!
当时两人决定到凉亭处再分头行动,谈妥了之后,在来路上也没浪费时间,把关于灯笼和蜡烛的思路重新梳理了一遍。
他们首先检查了各自蜡烛的长度。
虽然没有尺子,但从昨夜拿烛火烧了头发开始,荆白意识到蜡烛是关键道具,用手指仔细确认过蜡烛的长度。
荆白把自己昨晚的“实验”告诉了柏易——他昨晚回来时,特意没有点灯,想看天黑之后房间里到底会发生什么事。
结果天一黑,就被一阵剧烈的大风撞开房门,灯笼和油灯一起亮了起来。他当即去查看灯笼,发现蜡烛比前天晚上他刚拿到的时候明显变短了,底下还有一大滩白色的烛泪。
听到这里的时候,柏易脸色非常难看。他难得地以一种非常肃穆的表情看着荆白:“你胆子太大了,这很危险!所谓的‘大风’,很可能是活人的眼睛看不到的东西。”
荆白此时回忆起来,也意识到彼时确实凶险,只是当时线索太少,他并没有觉察到这个副本和灵魂直接相关,才敢冒险一试。
他索性点点头,爽快地承认道:“是,但收益也很大。”
柏易说的时候已经做好了他会怼回来的准备,没想到荆白承认得这么痛快,严厉的神色险些没绷住,嘴角抽了一下。
荆白却没注意到他神色的细微变化。事实上,他向来是有什么说什么的个性,如果有失误,也并不介意承认。
只是失误这种事在他身上太少见,才导致了柏易的误判。
荆白道:“我昨天白天没带灯笼出去,但昨晚检查灯笼的时候,发现蜡烛比前天晚上短了大约一根手指的长度。”
“巧了,我昨晚回去也查看了灯笼,”柏易清了清嗓子,正经地道:“……昨晚的时候,我的蜡烛和早上出门的时候一样,毫无变化。”
他说话间,荆白再次比对了蜡烛此时的长度,发现比今天早上出门前又短了一寸左右。
“又变短了一些。”荆白将手从灯笼里拿出来,笃定地道:“我觉得是因为早上应卯的时候,管家训话那段时间,我们的身体都不受控制的缘故。”
两人目光交汇,各自从对方眼中发现了赞同之色。
柏易补充道:“身体不受控制的时候,蜡烛就会自动点燃,避免我们的被附体?”
荆白点了点头:“经过昨晚和今天的事,很明显了。和服色应该没有关系,蜡烛只和我们身体被人控制的时间有关,也能帮我们摆脱控制。
“进副本的第一天晚上,我们都是天黑之后,身体被控制才找到了落脚的房间。”
柏易叹了口气:“对,我昨天没带灯笼出来。但是我猜前天晚上那会儿,我们蜡烛的长度应该是差不多的。”
荆白接了他的话,道:“是,但昨天你是自己去应卯的,我不是。我被控制的时间比你长,所以等到今天早上,我的蜡烛就比你的短。”
两人昨晚还都利用烛火赶退了妄图侵袭身体的鬼怪,算是各有消耗,主要的差距应该就出在荆白被控制着去应卯的时间。
柏易忽然想起了什么:“那这样的话,原本蜡烛剩得最多的应该是小曼。”
直到昨晚为止,她是唯一一个没有被控制过身体的人。
可惜这个纪录没能保持下去,今天早上来应卯的,并不是小曼本人。
提到其他人,气氛凝固了片刻,还是柏易首先笑了一下,打破了僵局。他举了举手中的灯笼,笑道:“现在可是我的蜡烛比你的短了。”
荆白斜了他一眼,冷冷地道:“这并不是什么好事。”
柏易撇了撇嘴,假装不是在同荆白说话一般,大声嘀咕:“我这不是苦中作乐嘛,要不然怎么办,找人哭诉?”
他说这话时,荆白忍不住想象了那个场景,脊背上窜上一股恶寒。
不过,此时柏易的状况确实不容乐观。
荆白的目光垂落下来,在柏易的灯笼上停留了片刻。
柏易的蜡烛原本比他长,但因为刚才那次出窍的消耗,现在比他还短了两寸左右。
而且最要命的是,柏易因为体质特殊,身体和灵魂的联系不如一般人巩固!应卯之前他的蜡烛比荆白还长一些,结果两人都被管家拍了一下,柏易出窍了,荆白却没有。
这样的情况非常糟糕,一来,是蜡烛的存在本身对柏易来说非常关键,几乎不能离身;二来一个很大的弊端,就是柏易蜡烛的长度不再能作为魂魄是否会离体的参考。
柏易自己也想到了这些可能的情况,才主动要求和荆白分道。目前来看蜡烛只能消耗不能填补,越往后,他的情形只会越糟。
其他人更是指望不上。今天早上,东院除了柏易和荆白,其他人都不是自己来应卯的。昨夜就算不死,恐怕蜡烛也烧掉了不少。
最麻烦的是,看管家的说法,他们东院这批人和去了“西院”的罗山、金石等人很可能还存在竞争关系,而且他们已经落后了。
荆白回忆了一下自己看到的关于“蓑衣郎”的歌谣,“赐汤”应该是规格相当高的赏赐。
西院的人到底做了什么,才能在进入副本的第二天就得到“赐汤”?
这些忧思,柏易心里想必也有。
荆白侧过脸,目光从面前身形挺拔的青年脸上扫过。他两手插在裤兜里,目光遥遥看着前方,像棵高大而沉默的树,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刀削斧凿般俊美深刻的侧脸上,神色恬然,看不出一丁点愁思。
他不提,荆白更不会说出口。
柏易这个人想什么是不会写在脸上的,他今天已经收到足够多的坏消息了,这些他肯定已经想到的事情,荆白觉得自己不需要再开口提醒。
两人定好碰头的地点,他便冲柏易点了点头,道:“走了。”
柏易恍了一下神,说了声“好”。
荆白走过他身边时,两人的视线有一瞬间的交错。
柏易目光深深地看着他,那是荆白非常熟悉的眼神。
黑白分明的眼瞳中,某种深刻莫测的情绪,让那双眼睛像一个看不见底的深湖。
荆白心里动了一下,但他没有回头,径直走向了小路的深处。
从凉亭分别之后,荆白加快了脚步,往他和柏易昨天放船的地方走去。
路上一如既往地空荡荡,要说副本环境,范府这个副本可以说得上是荆白待过的副本里环境最好的。
陈婆过寿时他们所在的那个大宅,虽然占地面积在村里也不算小了,但是和范府这种豪门院落比起来还是差得远。
无论是陈设的精致程度、宅院大小,花木的珍稀程度,甚至是整个宅子的布局,看过范府之后,再回想陈宅,大约真就是家道中落,还要苦苦维持着体面的乡下破落户的模样。
不过陈宅还是没有范府古怪,因为陈宅至少还有陈婆一家三口和秀凤在活动。
范府空占着这么大的宅邸,可除了管家以外,荆白没见过任何一个范府的原住民。
荆白注视着他视线中的一棵白梅树。
这棵梅树长得很好,细长的枝条在北风中肆意生长着,树干苍劲虬节,远看像是枝头落的残雪,近看才能瞧见,是开得极好的小花缀满了枝头。
花瓣洁白,幽香清远,在雪地中尤显得高洁清丽。
但荆白注意到的却并非它美丽的姿态,而是它的树形。
荆白走到梅树跟前,从树干一直摸到树梢的梅花,脸上露出思索的神色。
这棵梅树一根不开花的枯枝都没有,开着花的树枝亦是长短错落,疏密得宜,显然是被人精心修剪过的。
其实范府和陈宅相比,最大的区别也就在这里。
陈宅当然也并不脏乱,当时住的时候甚至众人都觉得条件不错,但这时和范府比起来,就发现少了一种处处有人打理的精细感。
比如树木疏于修剪,会多生出并不好看的杂枝;花草几天不打理,形状就会变样;朱红的漆柱年生日久,红漆会掉,颜色会有些斑驳。
还有石板路的缝隙中,如果不注重清理,就会长出杂草。它们生命力很顽强,也不影响走路,长得却不好看,乱糟糟的十分碍眼。
注意到这点之后,荆白感觉自己找到了一个新的角度。
他脚下的步伐没有放慢,但却更留心周围的环境。
坐落在屋檐上的各色脊兽,路过长廊时,每一根鲜红的漆柱,甚至穿过庭院时,放在石阶旁边的不起眼青色水缸……
荆白脑中的弦被什么轻轻拨动了一下。
他眼前是个普通的小院,门窗紧闭,荆白走到水缸边看了一眼。
青色的瓦缸很大,里面的水却清澈见底。
水缸里种的是一种荆白不认识的水生植物,即便在这样的冬日,依旧青翠碧绿,毫不杂乱,在水下的姿态极为舒展。
这对比就非常明显了。
荆白在水缸边停下,不为别的,是因为陈宅和范府一样,在比较大的院子里都有一口水缸。
他和“小恒”当时为了找到失踪的死者的头,准备厨房搜索,路过好几个院子,都见过水缸。
要找东西,自然不能错过这么大的缸。“小恒”还曾顺口告诉他,院子里的水缸可能和风水有关,而且大的水缸很实用,可以蓄水,养植物、养鱼,起火的时候还能用来灭火。
但这一切的前提,都是水缸里得有水。两人当时检查时,发现陈府中绝大部分的水缸都已经干了,或者只有小半缸水。
只有靠近正院的几个院落的水缸装满了,但也能看出很久没打理过,水不算清澈,还长了不少青苔。
想到偌大的陈宅只有陈婆这一家人住着,顾不过来,也不意外。
当然,此时想来,对比最为明显的,反而是这些细节。
因为这些并不影响生活、或者影响极为细微的小细节,在范府里都是不存在的。
刚进来时,荆白只对整体建筑有个印象,只觉气氛典雅,规格显贵。但直到这一刻,他才意识到,范府的每一个角落都精细至极,这就显得很奇怪了。
因为其中的每一个细节,都是需要海量的人力物力来堆砌的。物力不必多说,已经展示在所有人眼前,可人力呢?
荆白的视线范围内,一个人都看不到。
要达成这样的效果,除非范府的时间是停滞的。
可是他们每天清早出来应卯,天黑之前回房,日升日落都由自己的双眼亲眼见证。
副本的一些事情或许会违背常理,但不应该是无逻辑的。
好在范府这个歌副本虽然烦,但至少有一点是能让人接受的,那就是找路方便。
从现在所在的地方去到自己昨天放船的那个水边,荆白脑中念头一转,至少有两三条路,他选了比较近又没有太多小路的一条。
这边看不见湖,先是顺着小溪,后来一个带点坡度的步道,最后轻车熟路地绕过一棵大树,再走下斜坡,就渐渐穿入了湖边的大片水竹中。
茂密的枝条试图阻拦他的去路,被他不厌其烦地拨开,他很快就认出了自己昨天停船的地方。
看见那个空荡荡的豁口时,不知道为什么,荆白竟然觉得不是很意外。
那种感觉依然很难形容,因为太自然了,就好像知道早饭后的下一顿饭应该叫“午饭”一样自然。正常人当然不会因为吃到了“午饭”而感到大为惊喜……
想到这里,他心头猛地一震。
因为这根本不可能是属于他本人的情绪!
这是他身体里……那个东西的情绪。
这个念头出现的一瞬间,荆白有一种发自内心的厌恶和排斥。
要是这东西有实体,哪怕拿着一把尖刀把它剜出来,荆白都愿意这样做。
他现在很庆幸自己没有遭遇柏易一样的事情。
不得不用第三视角看着自己的身体,光是想想,他都觉得胸口涌出一股戾气,那是被强行按捺下来,却一直隐藏在身体里的……巨大的愤怒。
一直安静地贴在皮肤上的白玉似乎也发现了什么,在他胸口处不断散发清凉的能量。
对荆白来说,白玉的效果向来是立竿见影的。因为除了白玉本身起到的作用,为了节省白玉的能量,他自身也会有意识地克制自己的负面情绪。现在也是一样,当他注意到白玉在消耗自身能量平复他的情绪,他几乎立刻就冷静了下来。
戾气还未来得及熊熊燃烧起来,仅在火苗状态,就被白玉这清水浇灭了。
好在这愤怒让他辨别清楚了自己的情绪,荆白难得有些迷茫,他静了片刻,决定先去最近的凉亭,也就是昨天他停船放下柏易的地方看看。
虽然眼前就是昨天的湖,但是湖太大了,豁口这里又在拐角处,一眼根本看不见全貌。
连着凉亭的还有一整段沿湖的长廊,船虽小,在湖上总是显眼的,到那儿应该就能看清楚了。
荆白现在必须确定一件事:消失的船,现在到底在不在湖上?
离湖很远的另一边,柏易把手插在裤兜里,以一种非常悠然自得的姿态,溜溜达达地走向厨房的方向。
他希望自己给人的感觉最好是变幻莫测的,是个难以揣摩的人,或者退一步,游离不定也好,反正他在哪个副本里的外貌都是一次性的,何必给人看透真实的面貌呢?
之前他急切地要求荆白立刻同他分道,实际上是非常失态的举动,柏易自己回忆起来也觉得惊诧。
最后荆白还没听他的。
青年的嘴角微微弯了一下。
这原本应该是个略带自嘲的表情,可那张俊美的脸上透露出来的情绪,怎么看都带着点高兴。
他虽然姿态随意,走的速度却并不慢,虽然脑子里已经没有了昨天熟络的直觉,但认路的技能是他自己的,他沿着昨天的路线,很顺利就走到了厨房附近。
柏易现在要去的厨房,准确来说,并不是整个范府的厨房,只是供应东院的厨房。
这信息是柏易从自己记忆里扒拉出来的。
因为昨天管家说给送饭的时候,他脑中闪过一个模糊的意象——他需要去的是特供东院的那一个厨房。
自从荆白提醒了他,范府的整个路线应该都是那个东西的记忆之后,柏易的大脑就开始以惊人的速度运转:他试着辨别那些当时没有留心的、模糊的念头,哪些是自己的,哪些又是他人留下的记忆。
这一点对任何一个还在被附体状态的人来说,都是无法做到的,哪怕是荆白也不能。
想要分辨脑海中闪过的每一个念头到底是不是自己产生的,等于他们需要质疑自己的每一个反应,这会干扰正常的思考逻辑。
甚至对已经暂时驱逐了“烂棉絮”的柏易来说,这也是一件难事。
毕竟就算是头脑最简单的人,只要拥有正常的思考能力,脑中都会产生无数的想法,何况柏易向来是个心思很多的人。
好在现在只隔了一天,柏易很快将重点放在他和人对话时无意中激发的联想片段,比如管家让他去送饭时两人简单的对话,他忽然翻阅出当时心念中一闪而过的片段。
还是以街道和商铺做比喻。一条熟悉的街道上有好几家肉铺,只是每家卖的种类不一样。一家卖猪肉,一家卖羊肉,一家卖牛肉。
管家的举动就等于是让他去买肉,纵然柏易知道他要买的是猪肉,但有那么一瞬间,他脑中会闪过所有肉铺的影子。
对柏易来说,当时他的重点放在管家交代的任务上,根本没在意脑海中的这个再寻常不过的闪念,再回头想捕捉,竟有种大海捞针的感觉。
但柏易还是捞起来了。
范府有三个厨房!
东院一个,西院一个,内院还有一个。
昨天没人提起这一点,甚至荆白也没说过,柏易对这点已经有所感觉,所谓的“记忆”和“印象”,包括于东和卫宁这些知道自己的工作是什么,又能感觉到什么时候应该停止的人,其实都是被动激活的。
这点在卫宁身上体现得尤为明显,昨天碰头他虽然没去,荆白给他转述时却将信息整理得非常清晰。
柏易昨天是先去给管家拿他的餐食饭,所以他去了厨房两次。就已经见过了卫宁,她当时蹲在炉灶前,脸上好几处都沾上了灰,形容有些狼狈。
除了送饭,柏易还被管家交代了查看诸人工作状况的任务。柏易便也问了她,卫宁当时显得非常忧愁,因为她的任务就是烧火丫头。
据她描述,她醒来的时候,火已经烧得很旺了,她要做的只是确保这火一直燃着。
比起要用冷水洗衣服的小舒和劈柴劈得挥汗如雨的于东,她的任务是毫无疑问的轻省活儿,但对当时的卫宁来说,这也存在着非常棘手的问题。
她有种非常清晰的感觉,这个炉灶里的火绝不能熄。
但是火可以不眠不休,她不行啊!
柏易现在还能想起她脸上纠结的表情:“这个副本里除了我们和管家,我连个能喘气儿的都没见着,谁来跟我换班?难不成我要不眠不休地蹲在这儿,就为了看着这炉火吗?”
这确实是个麻烦,她提出这个问题,当时的柏易也无法回答,只能说:“你说的事情,我会告诉管家。”
他去给管家送饭时确实也说了这事。
管家当时正在喝汤,听了他的汇报,缓缓抬起了松弛的眼皮。
柏易感觉到了一股存在感极其强烈的、审视的视线。
柏易面带恭谨,根本不抬眼看他,微微屈着身子,眼观鼻鼻观心地任由他审视。
但从脖子后面泛起的那股冷意来看,管家显然并没有因为他的沉默移开视线。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柏易听见“咕咚”一声,是管家喉头滚动的声音。
他似乎是把汤咽了下去,用一种冷漠的口气,慢条斯理地道:“你既然跟在我身边,我就提醒你一句。我们做下人的,向来都是上面人怎么吩咐,我们就怎么做。如果你做不到,有的是别人愿意做。”
他说着放下汤碗,将它搁到古朴的红木桌上。
柏易应了声“是”,低垂的目光甚至没有对上管家的眼睛,落在光洁的桌面上。
那五指非常瘦,轻轻敲打着空空的瓷碗边檐,像是嶙峋的骨节披上了一层皱皮。
“听明白了吗?”他问。
柏易心中冷笑,面上还要恭恭敬敬地说:“听明白了。”
回去厨房拿其他人的餐食时,柏易把管家的回答转达给了卫宁。
不仅没得到回答,还吃了个不轻不重的警告。
卫宁知道好歹,强撑着道了谢,请求他不要将这事告诉别人。柏易答应了她,告知她自己的任务是给其他人送饭,借此约了她天黑之前在八角凉亭碰头。
如果到时候卫宁没有来,那就说明她确实无法离开厨房。这本身就是一个信息,就当她对柏易的报偿。
柏易记得很清楚,直到他离开厨房时,卫宁的脸色都是煞白的,显然并不知道自己后续如何着落。
但据荆白所说,几人在凉亭碰头时,卫宁表现已是一切如常。
最关键的是,她说“等到了那个时间,她忽然觉得自己可以离开了”,劈柴的于东等人也是如此,唯一的例外,是荆白和洗衣服的小舒。
这种感觉看似玄妙,其实非常简单。
必须等到那个时候真正来临,卫宁才知道自己可以离开;必须要走在路上,才知道应该去往哪个方向。所以柏易在记起那个闪念之前,并不知道范府有三个厨房,因为他必须有那个触发记忆的契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