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修点点头,“那小臣立即去安排。”
“这样,我也好向含光交代了,”荀棐吐出一口气,“以如今看来,含光当日之言极是,刘幽州虽仁义,其仁却近宋襄公,公孙伯圭性烈,然幽州还需得这般骁勇之人,方能震慑外敌。”
王修点点头,“确实如此,太尉先见之明也。”
“大人,”荀棐身后的荀欷突然道,“那位来送信的校尉,方才我就觉得面善,现下才想起,当年随叔父历冀州时,曾见过此人,叔父同他交谈过一回,他还曾邀我们去家中庄园宴席。”
“哦?”荀棐与王修都转过脸来。
荀欷笑得温厚,将手中剥好的橘子奉给亲爹,“我想邀那位校尉叙叙旧,不知可否?”
“玄德公,这公孙伯圭叙旧之信,恐怕不简单呐。”与乐安毗邻的平原郡中,太守府内也正提及公孙瓒。
后堂布置简单,也无甚奢侈修饰,几人围坐炉边取暖。
文士简雍烤着火,满脸思索,“如今公孙氏驻军渔阳,进则失天下大义,荀氏也必与之反目,但退…公孙氏,虽未行,但也似无退意啊。”
“此信,莫非想向玄德公求助?”
刘备点点头,仰首抱臂,捻着颌下稀疏的几茎胡须,仍在思索。
“既然这位公孙长史是兄长旧友,咱就去救他一救嘛。”张飞放下酒盏,随口道。
“三弟,此事并没那么简单。”关羽当即道,“虽然这位公孙长史信中自称受了蒙蔽,可他与乌桓、高句骊先后起兵,乃是事实,此时去救他,让天下如何看待?”
“那大哥说如何,咱们就如何做!”张飞改口得干脆,说完就给自己倒了一盏。
“三弟少喝一些,莫要醉了。”刘备正思考着形势,还有心挂着张飞这边,“太尉在河东等地限酒,我意明岁亦在平原行此令,你可不要将存酒喝完了,将来可没得喝。”
“大哥!”张飞一听没酒喝,顿时急了,“大丈夫岂可一日无酒!”
“酿酒颇耗粮食,”刘备正色道,“如今尚有百姓食不果腹,我等又怎能纵容私欲?”
“大哥教训得是。”张飞低下头。
“我意已定,”刘备炽热的目光望向舍外,胸中的沸腾只有他自己知道,“我虽与伯圭有旧,但大义在前,如今之要,是北御乌桓!我写一份信与伯圭,陈说利弊,勿使他错上加错,在出兵救援长城。
“待幽州边境宁靖,只要伯圭不曾与北胡合流,我定竭力向刘幽州、荀太尉为他陈情。”
“阿阿嚏”
盯着消耗的粮草,钱帛账册,荀柔揉了揉泛红的鼻尖,把氅衣裹紧得更紧。
堂兄、典韦先后成功袭营后,他隔三差五就派人去一趟,不必每次入营寨,不时让人夜里去敲个钟打个鼓,惊扰一番。
这比劫营简单,就当拉练,也不必让堂兄和典韦去,换了一两个年轻小将锻炼培养。
眼看于夫罗就要顶不住,堂兄就提议,可以和张辽等人汇合,合作追击一波,杀伤一些匈奴武士,俘获一些牛羊马匹。
…似乎也不是不可以。
总不能真让人当软柿子,以为捏了就算了吧。
“启禀太尉!探哨回报,匈奴有溃散之势!”
“好,通知平阳,全军出动,向西北行进。”
荀柔鼻子也不揉了,站起身,执起案上虎符。
“是!”
【光熙二年,十二月,柔追袭匈奴于夫罗至昭余泽,大败之,白波军杨奉来降。】
第202章 人事代谢
“荀公年迈,多病体衰,素体阳虚不固,如今受风寒,发汗不解,又呕吐失溲,脉见危象,恐怕不能长久”
华佗话音一顿。
盖因对面沉静倾听的患者家属,忽然无声的落下一滴眼泪。
“失礼了。”青衣女子低头拭了泪,“劳烦先生。”
“不敢、不敢。”华佗干笑。
她居然这时候还记得道歉!
饶是他见过各种病患亲友,有情深的,有意淡的,却没见过这一款,明明哀痛,却克制内敛到这等地步,实在让他棘手。
华佗望向身旁的同行,听说这位同荀家有点拐弯的亲戚?该他说话了吧?
这种时候,这种场景,他…他莫名就有点慌张。
张机并没有注意华佗的求助,怜悯的望向眼前的女子,伸手拍了怕她的肩膀,轻轻叹了口气暗示道,“还是尽快送信,让含光回来吧。”
“我明白。”荀采垂眸,敛袖一礼,“还望二位先生,再尽一尽力。”
“这是自然。”
“阿姑,现在该怎么办?”已是面泪痕的荀襄,拿袖子抹脸,回想起上次在雒阳时候的无助,“祖翁呜呜…不如呜…不如我去河东告诉叔父?叔父…叔父也不知收未收到消息……还不回来……”
“不必,”荀采目光定定注视着脚下方砖,“此事已拜托给公达,公达知道明白轻重,定会尽快传信,你不熟悉道路,如今又天寒雪冻,会有危险,况且,也不会比公达更快…”
“阿姑?”
荀采神色一振,打起精神,“我来照顾大人,你先去休息一会儿,军营万万不能疏忽。”
“……可是…”荀襄含着眼泪,也有些担忧,“阿姑你几日不曾休息,还是先由我来”
“你叔父将兵马交于你,你必须替他守住,明白吗?”荀采严厉道,“族中并非没有能领兵的人选,但含光将长安兵马交于你,将平衡并州军与凉州军之责交于你,此事攸关天下大局,你应当清楚!”
荀襄眼泪被震了回去。
“你一脸惶惶然,留在家中也做不得什么,还不收起这小儿女之态!”荀采说完,便回身屋内。
荀襄在风中站立了良久,抬手抹干眼泪,“阿姑放心,我定不会辜负叔父信任。”
“去吧。”屋内传来低声回应。
“光熙二年,匈奴袭河东,烧燔县里,抢劫百姓,河东兵将为护家园,众将用命,兵卒奋死,冬十二月辛亥,追击至太原郡昭余泽,杀敌千七,俘虏万数,胡虏震慑,丢盔弃甲,仓皇而逃……
“为国捐躯者五百一十人,今皆记其名,昭告百姓,旌其勇义之名
寒风凛凛中,身着玄端的青年立于高台,神色肃穆而庄严,袍袖随风鼓舞。
巨大的青石碑被立在水泽之畔,由荀柔这个太尉亲手书写祭文,表彰其抵御外敌,保卫家国的功劳,并抄录下死去将士的名字,由数十工匠连日打磨雕刻出来。
祭奠仪式庄严而简单,所有校尉以上官吏全都参与,百姓则站在更远处围观。
“壮哉,诸君千古”
荀柔手中酒盏一扬,酒液化为碎珠,被朔风卷裹着,抛撒向结冰的水泽,碎成无数更细微的晶莹。
“壮哉”
众军校沉声应和。
有人想到自己,有人想到亲人,有人想到同袍,对于刀尖舔血的军人而言,马革裹尸的结局是荣耀,可那只是自以为是的荣耀。
没有人能拒绝这样的葬礼。
这才是足够配得上戎马一生的葬礼。
大丈夫当如是,为国捐躯义壮哉
激昂的情绪在许多人心中荡漾。
仪式结束,作为太尉的荀柔,在群吏簇拥中,登上马车离开。
越来越习惯这些手段了。
荀柔疲惫的闭起眼睛,仍然感觉到那些沉重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将冻僵的双手搁在温暖的铜炉,任同车随侍的族侄将重裘为他披在身上。
昭余泽一战,由于天气,以及并未投入大量兵力,实际上并未取得太大的胜利。
彼方仓皇北逃当然是真的,不过他们也只是追到逃跑中落在后面的一支部族,只俘获一些妇孺老者,几乎没有青壮。
或者,倒不如说,这些妇孺老者,根本因为难以跟上大部队,而被匈奴丢弃了。
胜仗自然也打过几次,但由于天气的缘故,并无大胜。
但一路追到这里,荀柔终于克制住,喊了停。
但别说众将,就是他自己,也觉得有点意犹未尽。
胜似乎胜了,但回报不够,赢了也没觉得多爽。
但再往前追击,深入并州腹地,粮草运输线太长,且离河内太近袁绍巩固河内,此时未必愿意出兵,但如果靠得太近,对方也可能应激反应,那就不妙了。
再有一个,天气严寒,年关将近,兵卒的情绪也需要考虑。
于是最后,在这里举行了祭奠仪式。
一方面安抚人心,一方面也是宣示。
小胜也是胜,得让大家意识到,付出的努力和鲜血是有价值的,他们成功阻拦了胡族的侵略,并且进行了有效反击。
“叔祖,直接回营吧?”荀仹低声问道。
荀柔疲惫的闭着眼睛,“去杨公威营寨。”
他唇色惨淡,颧骨和眼角却戴红晕,正是风寒发热之症。
“请杨将军来主帐相见也可以啊。”荀仹轻声道。
“不必,”荀柔摇摇头,“杨将军新降,正是心中不宁的时候,还是在他寨中见面为好,况且,我也想去见一见白波军兵卒如何也不必大张旗鼓,护卫有典叔足够了。”
“……是。”
“还有一事,”荀柔睁开眼,“你告诉敬止,再次宣令营中,从将校到兵卒,不得骚扰欺辱匈奴俘虏。”
荀仹神色一愣。
敬止就是他小伙伴荀缉,受命掌管军营刑令。
匈奴受俘虏人中有不少妇人,不少兵卒还有低级将校,借着泄愤之名行泄欲之事,荀缉固然依令刑罚,但备不住营中许多兵卒都不当回事,就算杖责,执杖的刑官也敷衍了事。
小伙伴荀缉没办法,又不能全部自己去干。
“既然三令五申都不行,从今日起,再有人不遵命令,到俘虏营去,让敬止以军法处置。”
荀柔声音不带丝毫火气,却听得荀仹一激灵,“是!”
“……叔祖,我们、我们都未曾去过…”过了一会儿他才小心翼翼的自辩。
“知道你们守礼。”荀柔向他微微笑了一下。
荀仹不由得露出一点腼腆羞涩。。。。
“太尉亲至,某不胜荣幸,只有糙酒粗食,难奉尊前,还望太尉不要嫌弃。”
白波军营寨中,杨奉捧酒致歉。
“哪里、哪里,杨将军忠义,值逾金玉之馔,”荀柔笑着举盏,一饮而尽,“我当敬君。”
白波军将杨奉帅众来降,实在是意外惊喜。
白波军一直在并州南部到司隶北部之间活动,最初是农民起义性质,还打过黄巾军的旗号,只是一群乌合之众。
连当初黄巾那样浩浩荡荡的起义最后都以悲剧落幕,白波军能越发壮大,自然因为成分发生了变化。
张杨是丁原旧部,杨奉出身弘农杨氏,他们原本是军中将领,取代了早起起义的庄园主级别豪强的郭义等人,并将白波军改造成了有组织有纪律的一方势力。
但接着矛盾就产生了,张杨、杨奉两人内斗,结果就是张杨先投奔了袁绍,得到支援,顿时打得杨奉措手不及,一路向西逃,正好看见他打赢了匈奴,于是一合计,就降了。
这些消息都是近来收集到的。
“太尉豪爽。”杨奉亦陪笑,仰首尽饮。
酒过三旬,荀柔提出想往营中走一走。
“早闻太尉亲爱士卒,果然如是。”杨奉有心耀武,展现实力,提高身价,自然欣然答应。
白波营寨与匈奴有些相似,都是拖家带口,除了兵卒还有妇人孩童,自然这些能留在营中的妇女都是健妇,孩子年岁也都健康,且年岁不会太小,纵不上沙场,后勤重任要能担得起。
帐篷破旧,军械破朽,马匹老瘦,纵使荀柔猜测白波军有豪强支援,但各方条件显然是不如正规军营。
“军械、马匹可以淘换,军械待回安邑,便可更换,马匹则需待回长安之后……
“诸君若是愿意,皆可落户河东、右扶风两郡,人给二十亩,如旧例……
“粮食不足,可以从其他几处营寨调拨一些……
知道对方心里难定,荀柔一路视察,一路许诺,作足姿态,杨奉的神色也逐渐放松。
“叩见将军,叩见贵人。”一个老卒,身形佝偻的拜下。
“老丈请起。”老人这般年纪,还不得不劳苦,荀柔心中感慨,弯下腰欲将之扶起。
变故就在这时发生。
尖锐金属雪亮的光芒,裹挟着悍不畏死,一往无前的杀气,向着他迎面刺出。
荀柔眼瞳,瞬间捕捉到了锐器银光,瞳孔微收,肌肉在瞬间绷紧,千钧一发之际,他向后侧仰倒,避开了要害。
带着风鸣的寒气从颈边擦过,下一瞬间,最先反应过来的典韦的短斧劈下,斩断了握着短匕的手。
“叔父!”
“阿翁!”
“太尉!”
荀柔反手撑在裘衣上,忍不住喘了几口,冷汗瞬间已湿透里衣。
颈侧的刺痛,提醒他,他还活着。
“……无事。”他又喘了口气,平息住剧烈跳动的心脏,缓缓站起来,从袖中取出丝巾按住颈侧,望着相互戒备众人,以及露出惶然惊色的杨奉,重复了一遍。
“我无事。”
荀仹的剑尖直指向杨奉。
而对面的杨奉本人虽然克制,一脸无辜茫然的站在原地,但他身后几名亲兵也已经刀剑在手,警惕的注视着局势。
气氛变得紧张而冷肃。
彼此努力维持的表面和谐,瞬间土崩瓦解,露出狰狞的本来面目。
第一次见面就出现的裂痕,要消弭起来很难,而要在绵延的未来,持续发酵至不可收拾却很容易。
“阿熙,退下。”荀柔紧按住颈侧的伤口命令。
他不能等着杨奉主动退步,或者说,如果他不行动,对方在紧张猜疑中,未必只有退步这一种方法。
“可”少年紧张而担忧的回头,执剑的手还有些颤抖。
“收剑,退下。”
“唯。”荀仹不甘的收回剑。
“杨将军是上将,你以下犯上,回去自领二十军棍。”
太冲动了。
实在太冲动了。
不提眼前局势,拔剑前岂能不估量彼我之势?
一个没上过沙场的文吏,向一个身经百战的土匪头子拔剑?
“……领罚。”荀仹低头咬住唇。
“好了,”也不知他究竟明白没有,荀柔心底叹了口,按下身前护卫的典韦的短斧,“都将剑收起来,”他走出护卫圈,稍稍环顾四周,先走到杨奉面前,指着一名白波青年将领,“杨将军,敢问这位壮士是何人?”
那名年轻将领个子中等,与他过去见过的名将相比,稍显矮一些,身材也并非壮硕那一型,而是匀称矫健,刚才典韦最先反应过来,将刺客的手一斧头斩断。
这名青年第二个做出反应,将对方一把掀翻扑倒,此时正掰着刺客尚存的另一只手,一膝盖顶住对方的背脊,将人按倒在地上,。
杨奉有些紧张又有些惊疑,并不知眼前太尉轻松的姿态,是真的相信他,还只是为了脱身迷惑他,“啊,是徐晃,徐公明,乃我帐下一名裨将。”
“徐将军谨慎。”
荀柔这才踱步过去。
觉得这名字似乎听过。
徐晃?曹操的五子良将?
“不敢当。”青年沉稳的回答着,将刺客提溜起来。
正面看,刺客的容貌并没有他以为的老,皮肤黧黑,额头有些皱纹,可能也就四十余岁,瘦也不是饥民那种干柴瘦骨,而是锻炼所致,体脂含量低,矫健灵活。
荀柔抹了一把对方的头发,捻了捻手上粘的白色粉末,“麦粉?用麦粉染发,倒是聪明,何人派你前来?”
不抱多少希望,这样的人,显然是有人专门豢养的死士。
刺客抬头,双眼充满杀意的瞪他,却始终牙关紧闭。
荀柔拍了怕手上的粉末,心里琢磨最佳处理路径,“杨将军,你营中如今出了刺客,你该如何解释?”
“是卑下治军不严,”终于醒过神来的杨奉,连忙上前请罪,“竟让刺客混入军中,幸而太尉得天庇佑,未曾让其得手,否则,卑将万死莫辞!还请太尉治罪!”
“杨将军治军不谨啊。”荀柔将事件定了性。
杨奉动了动唇,终究说不出辩驳,“还请太尉恕罪。”
“行刺一事,就交于将军查清,整顿军营,肃清内外,万不可再让这等人混入营中。”
荀柔并不相信杨奉才能,此时说出这话,算是直接放弃查明真相了。
荀仹不赞同的张嘴,被旁边的典韦拍了一下肩膀,这才忍耐的偃旗息鼓。
杨奉反应慢一拍,愣了一愣,才反应过来,连忙拱手应诺,“是!”
荀柔点点头,向年轻的名将道,“今日多谢徐将军机警,否则恐怕要让刺客逃走了。”
打一巴掌,再给个甜枣,虽然甜枣不是给杨奉本人,想来等礼物送来,也能安一安心。
等过了这一阵风头,也该削军了。
出了这等事,巡视自然也进行不下去了,将行刺一案丢给杨奉,荀柔在亲卫警惕的环绕中,上马车打道回府。
白波军是必须削的。
老年、幼少、妇女、还有战事中受伤残疾者,都要分出去,连精壮,只要愿意落户为农为工,都应当允许。
过去为了生存,他们没有别的选择,现在当然就不同了。
而削掉这些人,也是节省粮草马匹,所以这件事也要尽快……
“哒哒哒哒”
疾驰的马蹄踏在被冻得僵硬的地面,发出近乎金属敲击的脆响。
“吁律律”马声嘶鸣。
荀仹掀开帷幔,紧张的握住佩刀,待看清来者这才松了口气,“敬止?怎如此急迫?”
荀缉没回答他,翻身下马,快步到车边,直接将一只小木匣递入车中,不等气息喘匀即道,“太尉,长安送来急信。”
荀柔从沉思中回过神来,望着眼前标识紧急的匣子,微微一愣。
他出兵在外,自然需要与长安畅通消息,并约定有几种信件标志,以作区分。
重要信件收到过几次,急件却还是第一回。
他从袖中取出钥匙,将匣打开,里面的信件单薄的让他惊诧,展开只有一句
慈明公病笃,速归。
荀柔重复看了一遍,才明白信中的意思。
来自四面八方的寒风,凛冽的吹,瞬间从皮肤、血脉、骨骼、心窍、脑髓,全都凉透,他摇摇欲坠,全无着处。
“叔祖、叔祖?”荀仹担忧呼唤。
荀柔眨眨眼睛,终于从麻木中清醒,身体仍然一半冰凉,一半烧灼。
即将离京的时候,他承诺会在冬至前回家,当时父亲是什么样子?是什么表情?
阴霾灰雾遮住了父亲微笑的模样,记忆里的一切都变得晦暗不真实。
他突然推开车门,在众人惊呼中一跃而下,“我、”他顿了一顿,“要先会营。”
荀缉看着他的表情,没有多问,立即将缰绳递了过去,“叔祖小心。”
荀柔没有一句话,翻身上马,挥鞭从荀缉身旁风驰过去。
亲兵连忙跟上去护卫,车仗反而被落下。
“出了何事?”荀缉来到车旁问。
密封的信件,只有同车的荀仹有机会看见。
少年俊俏的面庞露出深切的担忧,“信中说,慈明公病重。”
荀缉也是一愣。
一切进行得很快。
荀柔飞马回营,将回师一切事宜全托付给堂兄,准备着日夜兼程赶回长安。
荀衍一边盯着后勤以最快速度准备护卫人马和干粮,一边安慰叮嘱着急的堂弟。
“你从平阳走皮氏,过龙门渡回长安,不要担心绕路,一定要走官道,不要走小道,欲速不达,骑马也要小心,要是路上出事、迷路、摔马,反倒更浪费时间……
此时也顾不得避讳。
“长安有那个你信任的名医,还有张仲景,叔父一定会没事……”荀衍劝到这里,自己都劝不下去,抹了一把脸。
“这边回师,你不用担心,该解散的解散,带回长安的我会一个不少的带回长安,让敬止熙卿…算了,就让典兄领亲兵随你,文若一定在龙门,由他陪你回去。”
“无论如何,路上至少二十余天,你不能不修整、不休息,饭食饮水,就算你能受得,马也受不得。”
无论有多担心,荀衍都不可能阻止荀柔赶回长安。
“…忠诚国事,亦要谨慎,刀剑无眼,若有难事,多问含光。”
“唯。”荀襄伏拜。
“…昔日婚姻事,我愧于阿蕙……”荀爽卧与榻上,侧过头看向跪在榻边的女儿,浊泪从眼角流出,流过松弛的晦暗的皮肤褶皱,沁入丝枕。
荀采紧咬牙关,嘴唇忍不住颤抖,“大人、大人何出此言,大人慈爱之心,阿蕙怎能不知。”
“他日,若有心悦之人…便让你阿弟,为你、为你送嫁。”
“……大人…等一等阿弟吧……阿弟…阿弟一定会赶回来……大人最牵挂他不是吗?”荀采急声道。
“含光……阿善啊…”荀爽渐渐合拢的眼睛,又缓缓撑开一些,“他忠勤王事,于百姓有仁爱,诸事我不担忧……”
这样说着,他的目光中却含着深深的忧虑,”唯有一事为憾事…他不愿成亲……将来…如何是好……你与阿修…要照看,多照看……”
“唯。”荀采压抑着哭得颤抖,“我会让阿弟择妇,让他成亲生子”
荀爽缓缓摇了摇头,“不必……至少…此事…不要逼他……”
“当初…若隐山林……如今……寄予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尤未悔…告诉他…勿悔……”
骏马疾驰,马蹄将泥土溅起。
急风浩荡,衣袂被鼓荡飞扬。
荀柔勒紧缰绳,抽动马鞭,忍住去挠颈侧的伤口。
寒风凛冽,他却觉得全身似着了火,皮肤、腠理,从心脏、印堂腾起的火苗,四处点着,烧的生疼瘙痒,痒得让人想要连皮带肉撕扯下来,血淋淋才痛快。
狂奔的马突然前蹄一软,向前跪下去。
荀柔还算反应快,在掀飞之前,弃了鞍绳,滚向一边。
“含光!”荀彧惊呼,赶忙停止,滚鞍下马,“含光?”
“无事。”四肢完好,荀柔爬起来,半跪着动了动手指嗯,都没断。
荀彧把他扶起来,拍拍身上尘土,“马死了。”
满口白沫的马,横倒地下,一名骑士摸摸马脖子,向荀彧摇摇头。
“嗯。”荀柔将头靠在堂兄肩上。
“歇半刻?”荀彧轻声问。
荀柔直起身,打起精神,“不必。”
他将鞍安放在另一匹马上因为要赶路,每人都配了三匹马以供轮换。
上马的动作有点费劲,他使了两回力才重新骑上去,“走。”
荀柔牵动缰绳,回拨马头方向。
从昭余泽到长安,他用了二十天。
高阳里前停满了车马,张着素色的帷幔,听闻有声俱回头张望,继而下车来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