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至汉阳,若论快,自然是溯游渭水,这条路陈仓至汉阳不过百里,但其途中却要翻越古木森森的陇山山脉。
这是一片陡峭崎岖的原始森林,就算为财不顾命的行商,也不敢行走。
除了这条捷径,其余都得绕行。
自陈仓沿汧河北溯而上,至陇县,从此处再转折西北,陇山在此有一道狭长的裂口,穿过裂口进入汉阳,可直抵略阳县,这是陇坻道。
此乃关中入陇右的第一要道,也是这次出征所行道路。
除此之外,尚有番须道、鸡头道和木峡道,相对更宽敞,但要再向北绕行,多出至少一倍以上路程。
当然,陇坻道既为关陇第一要道,绝非一片通途,穿过幽森的陇山峡谷后,也有一座关隘需要面对,那就是陇山关。
陇山关,建于本朝,位处陇山顶,今名大震关,盖汉武帝巡行至此,震于夏雷,因而改名。
荀柔早见过地图,识得地貌,但到此一看,仍然为之心惊。
四周峰峦叠嶂,树荫蔽日,猿鹤哀啸,深林反响,斜坡之上是砖石所砌的关城,森严耸立,有被火烧过的旧迹,是多年前羌族进攻关中时留下的。
坡下唯一条丈宽小道,勉强可容二人并行通过。
军队停驻,士兵暂且休息,荀柔与几位谋士,登上关前不远的小坡观望。
莽莽林原,只有一座关城,实在让人类忍不住因自身渺小而恐惧。
“或可趁夜通过?”徐庶将手架在额前,向远处眺望,“四周山势虽峻,然陇关城池并未设于道中,方圆不过一里,守军至不过一千人。”
冲一波也许不错?
“不可,若守关之将发觉,只需一二百人,将山谷前边一堵,放一把火来,我等便俱为人烹。”戏志才当即反驳。
“守关者为汉阳阎氏,”徐庶与之相争,“阎以木材富贵,故守陇关,岂敢烧山?绕过此关,下陇县、略阳,其补给必断,补给不行此关自解,何必纠缠。”
“不过一小关,守将也非名将,便要绕行,未免让天下人轻看了太尉。”戏茂道。
“杀董卓,定河东,逐匈奴,令名岂在多杀伤?”徐庶则道。
“文和以为如何?”荀柔不急着下命令,转头问身旁一直默默的贾诩。
“偷渡有险,攻城亦必死伤,端看太尉意在如何。”贾诩彬彬有礼的欠了欠身。
这话听上去像句正确的废话,但意在如何…荀柔唇角微动。
“凤卿,你以为呢?”他问身后荀襄。
头戴兜鍪,上簪红缨的荀襄,自今春在叔父主持下及笄受字后,沉稳许多,此时受询,方才沉声拱手而言,“国之大事,襄也不知,不敢妄言,但若要攻城,请为先锋。”
荀柔有些失望,却也并未多说什么,叉腰望着不远处野草斜坡上的关隘,吐出一口气,沉声道,“准备攻城吧。三日内,必须拿下陇关。”
凉州局势复杂,人口成分复杂,当初他与荀彧、荀攸等人多番讨论,如何使之稳固,最后总结出的还是经典的四个字畏威怀德。
必须先有畏威,后才会怀德。
“唯!”众人齐声垂头拱手应诺。
“报关中朝廷军行至关下,在坡下整军,意欲攻关!”陇山关上的哨兵,急将军情报与主帅。
“哦?”守关的青年将领阎横,将美酒一放,“拿盔甲长矛来,我要上城观看。”
他身形颇为健硕,须眉皆黄,眼窝深陷,开口却是纯正汉话。
身旁的侍从答了一声,出去准备,立在一旁的主簿急忙道,“汉军尚未就序,将军不如立遣五百精兵杀出城去,将他阵型杀乱,先挫锐气!”
“听闻太尉荀含光,乃天下第一美人,”阎横一笑,镇定道,“不知比金城中的美人如何?”
“将军!”
“不要急,”阎横将手往下一压,“城中人马不多,彼十倍于我,今我所恃,城墙与地利尔,若贸然出兵,乃是以几之短,攻彼之长,岂能得利乎?”
谋士欲言又止,待与阎横同登上城楼,顿时无话可说。
黑甲红裾的朝廷军队,遍布在周围山岭坡地,准备攻城的部队,列队有序,数百**搭建准备,雪亮的箭矢指向城关。
显然,他想要趁对方准备未及的突袭计划,不可能实现。
“还是将军明鉴。”主簿吐出口气。
他与阎横同族,平日主要负责木材生意,对这位坐镇陇关的族长庶子,不能说有多大敬意,到这一会儿,才算有些佩服。
但与他相对,一直镇定从容的阎横,却皱了皱眉头汉军的健硕,远超过他预期,让他心中产生不祥的预感。
攻城,就是攻城。
围三阙一都不必选择,陇关立于山坡,背后山崖陡峭,兵卒只从低谷向着坡上的城门城墙冲锋就是。
弩箭越过城墙,竹梯被十人一队抬着冲锋,就地取材的巨大原木,被最健壮的兵卒抗起,向城门冲撞,最矫健的勇士,向墙上抛出铁索,负责掩护的兵卒,撑起厚实的牛皮盾牌,阻挡箭簇与落石。
荀襄帅本部兵马亲冒箭矢,最早冲锋到城墙下指挥。
城中军械也是充足,箭矢如雨,坚石如雹,刺矛自盾牌后伸出,将登上城楼的士兵刺下去。
最为英勇的是一名银甲金盔的将校,手挽长弓,箭箭几乎不落。
狭窄的山岭间不适合骑兵,守城当然也不适合骑兵,双方均以步卒,以血肉相搏。
战鼓一下一下,在这片山岭间响彻,一个时辰后,荀柔换下侄女,让张绣一部接替。
又过了一个时辰,天色渐渐暗淡。
有人建议暂停修整,明日继续,徐庶、戏志才却齐齐反对,认为应当继续攻城,若觉得光线不够,可以让周围的士卒举火。
“…我之优势在众,而彼之优势在有城池之蔽,山中天气多变,不若一鼓作气,若大雨忽作,我军恐陷入被动之势。”
荀柔点点头,赞同了他们的建议,“那便举火继续,让人注意,勿要烧着草木。”
自己烧自己可还行?
张绣也被换下来,换上精神充沛的张辽一军,其余兵卒轮换造饭休息,举火照明。
吕布在一旁神色郁郁,他所领之部,固然精锐,但是以骑兵为主,山地作战全无优势,也就没机会上场,沦落为外场打灯。
持续性攻城,打的不只是疲劳战,更是心理攻防。
在巨大的兵力优势以及不破不休的气势下,城中兵卒心理防线先溃败了,疏忽与疲惫,死伤直线往上,而大量死亡,加重活着人的恐惧。
阎横自然也发现这一点,直到这时候,他意识到,也许最开始那几乎没有成功率的突袭,也许才是成功的唯一机会。
但已经来不及。
天已经全暗下来,山岭上下却点燃无数火把,城头的攻势分毫未减,眼见已全无守关的希望,阎横从城楼上将自己的长矛丢下,与此同时,巨木撞破城关的大门。
两者之间,竟尴尬的分不出谁前谁后的顺序。
在阎横复杂的目光注视下,激动的兵卒被伍什长官喝止,并不曾急不可耐的冲入城中。
于是,连最后趁乱逃走的机会也没有了。
被去衣袒身束至军帐跪下,阎横仰起头,才第一次,在火把映照下,看清传闻中的中原第一美人。
他头脑一片空白。
阎横无法评价那张容颜,无法将之与曾经所见的金城、敦煌的娇媚的胡姬相较,甚至仅仅描摹都做不到。
坐在军帐主位上那个,素衣无纹的年轻太尉,对他心中的震撼,已与美与不美,白皙与否,年纪若何,没有任何关系。
在短暂一瞬间过后,阎横只知道,自己艰难曲身磕下去的这个头,已是心悦诚服。
荀柔很快接手了陇山关。
主营经商的阎氏私家部曲,服从得很容易,甚至其中有懂得工事的工匠,站出来帮忙修缮城门。
死去的士兵,通过贴身木牌分辨出籍贯姓名,被焚烧成灰后分别装入陶罐,将借运送粮草的车马送回长安,再安排随抚恤一道转送归家。
“原来中原也是如此安葬死去的壮士?”跟随在荀柔身后的阎横有些好奇,也有些亲切。
“你是指羌人的火葬?”荀柔温和一笑。
这位阎氏族长与白马羌族女子所生庶子,是他这次攻破陇关的最大收获。
“太尉知道啊。”阎横点点头。
“落叶归根,人亦如此。”荀柔声音轻飘,“转行千里,终依故土,人之常情如此。”
“阿母当年也说,要归葬湟水河边。”阎横有些骄傲,“我已令阿母偿愿。”
“如此,你比我幸运。”荀柔露出轻柔的微笑。
“太尉要得汉阳不难,”看见这个笑脸,阎横不知为何,却有点不安,他转移话题道,“本郡大姓俱是汉人,多业商贸,都想售卖入关中,只要太尉愿与他们通买卖,则不需一兵一卒,就可收复此地。”
“我明白,”荀柔点点头,“还请阎将军再与我说一说安定姜、阎、任、赵四姓诸事。”
“不知太尉还想知道什么?”阎横问。
“不必拘泥,将军想到什么就说什么好了。”荀柔依旧温和道,“就当与将军闲话,军中不好饮酒,我命人随意置瓜果糕点如何?”
“汉阳一郡,以姜氏最首,占据最丰盛的草场以养马为业,次则便是我阎氏,来往行商,贩物西域,又占有陇山之木,任氏有工匠,能制铁器,赵氏则与诸胡来往,贩售牛羊之畜……”
回忆着阎横当初所言,荀柔被殷勤的迎进汉阳郡治所冀县。
【柔行陇氐道,一日而下陇关,俘其将,陇右战栗,汉阳陇、略阳、上邽、冀诸县皆闻风而降。】
不过比起汉阳,也许“天水”这个名字更为人众所知。
毕竟吧,银枪白马俊俏小将“天水姜伯约”,下马对着镜头那么屈膝一拜,展颜一笑,就让人桃花拂面,神清气爽。
不过,荀柔这会儿还见不到银枪白马的姜伯约,算算大概年纪,身旁这位身材高大,容貌堂堂,笑如春风的姜氏族长,至少也得是姜维的爷爷辈。
汉武帝时发生地震,形成了一片清秀河泽,天水因此得名。
东汉以来,因羌乱频频,朝廷更天水为汉阳,移治所平襄后退至冀城,以为收缩防守之势,但本地之人依然多以天水自名。
凉州位处西北,天旱地贫,唯有了天水的天水郡,与众不同。
不止水源充足,山岳深林茂密,中间河流冲击出的平原,肥沃富饶,谷物丰登,牛羊马匹成群。
其地气候丰润,不下关中,人口亦是凉州之冠,土地只有整个凉州二十分之一的汉阳,人口却占超过四分之一。
荀柔眼前所见的冀城,便是一座繁华不下于当初颍川阳翟的大城。
高大的城墙虽非全由砖石所砌,却由自带黏性的黄黏土夯得极为厚实,城池整齐,道路平坦,房屋鳞次栉比,显然人口繁茂。
然而,如今他目光所及之处,却连一个百姓都无。
依县中主干道两侧的里坊,大门俱是紧闭,有兵卒执兵守卫,民居多有二三层者,则连都户牗关闭了。
随行左右者,除了郡守苏则,县令杨阜,便是姜、阎、任、赵四姓,而杨阜虽非四姓,却也是汉阳本地名士,少年起便有才名,举孝廉出身。
自陇山中一战,自陇县、略阳、下邽、冀县他们都不曾遭遇抵抗,每至一地,县令都立即敞开城门,热情的开宴犒劳,当地耆老名宿也全来拜见。
这样配合迎接王师的态度,倒不像太尉劳师远征平叛,收复失地,而是三公代天巡守,当地热情迎接。
在这样和谐的气氛中,动武自然是不可能动武的,荀柔一路被捧着迎了入冀城。
大军自然不能都拥入城中,荀柔随行不过几百侍卫,他环顾左右,以玩笑语气道,“今日这般,也太惊扰百姓了。”
静街,这待遇在其他几城都还没有,倒没想到汉阳郡居然在这里,给他送上这样大一个“惊喜”!
“关外黔首多鄙,又不知礼数,恐怕冲撞贵人。”杨阜好大一条壮汉,此时谄媚的在马上弯成虾米。
荀柔似笑非笑望了他一眼,“听说关外民居多楼阁,今日一见,果然不假。”
“太尉果然博闻,却是如此。”另一侧的任氏族长任览,捋着一把花白胡子,自得道,“听说雒阳德阳宫高三丈,抬手能触浮云,太尉两处俱见,便不知我天水七层摘星楼,比之如何?”
光听这话就知道,这摘星楼必是任氏所建了。
“德阳宫是政务之堂,四周不见水泽,倒不好相比,摘星楼临天水湖,风光迤逦,倒让我想起旧日闻名士边文礼之《章华赋》。
“楚灵王造章华九重之台,临渭水之滨,观洞庭之波,以为斯乐遗老而忘死,想来此间之乐,差可比拟。”荀柔一笑道。
他虽对跌死人的德阳殿毫无好感,但也听得懂对方这一比较之中的嚣张。
“九重之台,临渭水,观洞庭,这章华台果然奢丽。”任览满脸惊羡的连连点头。
荀柔嘴角微微一抽,难怪这位贵为一族之长没举成孝廉,看上去深衣翩翩,言辞文雅……楚灵王毕竟是这时代史书级别的昏君啊。
“天水多丘壑,常受羌种侵袭,百姓聚落而居,故建楼阁,久而熟擅此技。”不知是姜维爷爷还是曾爷爷辈的姜峻,骑马在荀柔之右,此时开口转移话题,显然并非所有人都如此不学无术。
“听闻楼阁户牗之处,多有射孔,若为匪类攻入城中,则百姓各立楼上,举箭而射,以保家宅。”荀柔顺着将话题转移回来。
“确实如此。”姜峻于马上欠身回答。
“就不知如今这紧闭户牗之后,是否有人正张弓欲射。”荀柔举目而望,顾盼而笑道。
汉阳诸人顿时脸色僵成一片。
“太尉说笑了,”县令杨阜当即道,“汉阳郡中上下,没不眺望王师久矣,又岂会做出这等悖逆之事?”
荀柔不应他的话,只向偷偷推出窗缝望出来的小孩,挑眉一笑。
小孩用头顶开窗缝望下瞧,只露出皮肤黄黑的额头和一双大眼睛,眼睛一睁,更圆了。
不过这一下,大人也发现了小孩偷看,窗户一下子关了回去。
荀柔这辈子第一次把人吓着,差点忍不住伸手摸一摸自己的脸还在不在。
冀城比起中原的城池,修建得稍大一些,但也没大太多,与本地诸贤打了一回机锋,众人也就到达了县衙。
这座府衙修得也还整齐,前堂后院,三层阁楼,正值春夏之交,庭院草木葱茏,姹紫嫣红的牡丹娇艳,数只白鹤翩然立于其中,形势格局莫不肖似中原。
唯有穿梭其间的仆婢眼眸、皮肤、头发看得出异域之风。
“太尉觉得这几只白鹤如何?”杨阜见他目光停留,立即开口道,“闻太尉文采高妙,酒宴酣畅之际,不知可否聆听佳作?”
荀柔再次看过去。
谄言奉承、欢迎仪式、沿途安排吃喝,隔离群众,再加上一个宴会上请求墨宝,这位县令……人才吶。
“何必在酒宴之后?”他神色一肃。
“太尉之意,”杨阜揣度着,莫名其妙中带着一点惊奇,,“如今已有好文?”
荀柔长叹出一口气,“今日来到此城,在下心中一直想到一位故人,诸君不妨猜测一番?”
汉阳郡众彼此相顾,都想不出来。
“还请太尉赐教。”杨阜恭敬的行了一礼。
荀柔望了一眼,一直未曾开口的郡守苏则,“是苏太守之前任,”在众人再次僵硬的脸色中,继续道,“已故汉阳太守傅燮,傅南容。
“今日第一盏,合该敬之。”
荀柔一句,顿时令汉阳群贤失色。
他不止这般说,还真让人将府衙中准备好的酒宴,搬到城门口,要先祭一祭傅燮。
如今的凉州,是西汉武帝时期才完全开拓出的疆土,自东汉以来,凉州与中原之间的恩怨情仇,够写五千章荡气回肠的虐恋小说。
汉王朝在其中扮演的,妥妥是一渣男角色,对强取豪夺的凉州,既利用,又防备,还看人家不起,从经济和语言全方位打击,还期望人家被pau出真感情。
但凉州也不是拿受虐当爱的贱受,加入这个家,就是看上了丰厚家产,随时预备找机会上位,或者至少分一杯羹。
一方想占便宜,一方不止不想被占便宜,还想倒占便宜,如此凑到一起,家庭大战自然应运而生,生死缠绵几百年。
本来也算是将遇良才,棋逢对手,王八绿豆,说不定打着打着就动真感情了,有一天,关东士族突然表示,他们不要过了,要离婚!
这个提议当然非常不成熟这婚是你想离就离得?忘记当初是怎么费劲巴拉求娶人家?
更何况,离婚可是要分隔财产的!
虽然不时叛逆一下,但人家也不是没为这个家做一点贡献,本来就是来图你资源结婚,还想想让人家净身出户?
还别忘了几乎当了聘礼的陇右四郡。
现在离婚,人家能把陇右退回给你?
正值黄巾之乱后,宦官略缩,关东士族势力最大,就算主意溲,敢出来拦,也要预备遭受打击报复,得完全将个人利益置之度外,才敢在这时候站出来。
傅燮就是这样一个人。
“我与傅君之缘,不过数面,傅君之风采,却至今铭记于心。”
在汉阳冀县东门之外,酒牲俱已摆列案上。
这里有百姓为傅燮所立的衣冠冢,就立在渭水畔,对岸高山掩映,身旁流水潺潺,倒是个好地方。
汉阳诸贤也是没想到,荀柔竟然知道这个地方,竟阻止不得,到底让他将祭祀摆起来了。
鼓声过,角声长鸣,悠长而渺远,带得隔岸山林反响久久不息。
“当时之日,朝堂大殿之上,公卿百官俱列,关东名士崔烈以五百万钱而登司徒,正得志意满,意气洋洋,闻凉州有乱,献弃凉之策。满座欣然,或有不与之者亦不敢言,畏其壮名天下,亦固弃凉州,与其人无切身之利也。”
“傅君方举入朝,以议郎之卑,慨然而起,举义愤而辞,陈以利害,由是天子感动,公卿战栗,方使崔策不得行。
“诸君今日不必披发左衽,盖受其惠。如此之勇,可当一樽?”
荀柔跪于首席,举樽望向汉阳诸贤。
若非傅燮极力争辩,慷慨陈词,今日的汉阳,就是夷狄之地,身处凉州得汉人,是不是应当感谢?
众人相顾,各见彼此衣冠,露出复杂神色,举起面前的酒,“自然当得,当得。”
荀柔微微一笑,将酒洒与面前地下。
汉阳众人亦只好将亲手奉出的美酒贡了地神享用。
“韩遂之乱起,耿鄙为凉州刺史,任人唯亲,宽纵从事程球,而至百姓怨声载道,时盖元固为汉阳太守,屡屡劝之不止,便自弃官而去,知其必败也。”
“汉阳无太守,朝廷故遣傅君,傅君非不知刺史难以辅佐,而汉阳必当成为战地,不辞而往,非为功业,而不忍弃汉阳之百姓,其至,广开屯田,善恤百姓,立营寨四十余,一境臣服,得保安宁,如此之义,可当一樽?”
不是不知汉阳并非善地,而是不忍弃汉阳之百姓于不顾,到了地方屯田修兵,抚恤照顾,不曾停歇,作为凉州百姓,是不是应当感谢?
荀柔再倒下一樽。
注意到渐渐聚集的围观百姓,汉阳诸姓碍于傅南容在民间的声誉,只得硬着头皮同举,“当得、当得。”
对他们而言,傅燮也带来好处和安定,但远没有到达让他们感动的地步。
人类凑热闹与好奇的本性,是无法改变的。
今日荀柔不按常理出牌,入城又出,各家部曲不可能一直守着,况且,大军在外,这些豪强族长岂敢无人保卫。
城中的守卫抽走了,百姓也就自由了,耳朵里听到城外的热闹,就有胆大好事者,悄悄从家里出来。
“凉州有叛者,众将没能御之,所过之处,寇掠而尽,进围汉阳。其时,城中兵少粮尽,叛军中有怀其恩德者,委婉劝谏,又有从贼之酒泉太守,往来游说,傅君岿然不动,慨然而叹,世乱不能养浩然之志,食国之禄岂避其乱?吾行何之,必死如此!
“麾左右进兵,相随者,有其少子,年十三余,父子同行,临阵俱殁,至死无惧色。如此之忠,可复当一樽?!”
远远人群中传来隐约低泣。
“自然当得!”隽瘦劲朗的姜峻率先举酒,神色却比方才肃穆真诚许多,“傅太守之忠贞勇毅,我等心服!”
就这一点,他是真心佩服。
荀含光难道想凭一场祭祀,就收买民心?
汉阳余众各心猜疑,但见此也不好落后,一同举酒相嘱。
“听闻当初阎君所守平襄城,倒不曾受叛军之扰,倒是运气。”荀柔轻轻道。
平襄在冀城之西北,叛军行进,本首当其冲,却不曾遭受兵灾。
阎甫忍不住向荀柔身后望去,“可是有人在太尉面前胡说什么?”
在知道庶子兵败被俘,他见到荀柔第一次,就跪下请罪,表示将逆子交给太尉随意处置,可他实在没想到的是,庶子竟然被太尉收服,投其帐下!
果然是异族孽种,尽是无父无君之辈。
他心中暗骂,面上却做出惶恐委曲之态。
一块红黄锦缎包裹的肥肉,露出小可怜一样的姿态,实在辣眼睛。
荀柔只是想敲打两句,没准备现在就跟他算账,自然安慰两句,就将这段插曲过去。
他站起身望向被贼兵“劫掠”后,衣冠锦绣,养尊处优的汉阳诸贤,“愿与诸君同祝!”
汉阳诸贤只得同样起身来。
“天地英雄气,千秋亦凛然!”
也许对于生活在汉阳百姓,朝廷有许多地方对不起他们,但傅燮没有过,他到这里做作的一切,没有一件事,不是彻彻底底、完完全全履行作为郡守的职责,直到死亡。
哪怕他在来汉阳之前,早已看透朝局,早已洞悉自己的命运。
樽中酒再次洒向大地,一场祭礼就此结束。
荀柔拒绝了杨阜的邀请,仍然住在城外军营之中,甚至向其表示,大军带足粮草,不必再向郡中征讨。
“可惜啊。”次一日,荀柔清早锻炼过后,再次来到傅燮的衣冠冢前,“若傅南容在,如今岂会这样不容易。”
傅南容是北地郡人,死后衣冠归葬族地,汉阳百姓却为了纪念,在他牺牲之地,又造了一座衣冠冢。
昨日那一场祭祀,大概又让百姓生起怀念之情,今晨一早,冢前摆了不少祭品,小到一根鲜嫩带露的树枝,大到雁雉之类动物牺牲。
他俯身拾起一朵野花,又自摇了摇头,顺手递向旁边,“若傅南容在,陇右又岂会至此,苏太守亦是循吏,却不能制约此地豪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