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自来?
叶遥不由想起方才门外弟子口中的传言——年轻道士,样貌相似,身体不支,恶心头晕,上吐下泻,被抬下山……若传言是真的,杜霰到底对这些道士做了什么可怕的事情?
叶遥只觉背脊发凉。
他干笑道:“庭非上仙就算在船上,也必定是事务繁忙,要处理许多事情,就不劳烦他亲自来了吧。”
张晋丘道:“我们掌门并未向仙师派太多事情,仙师近年来只处理南荒几个部族在人界作乱的事。”
叶遥点头,又打探道:“我听闻上仙只修炼了两百年就得道飞升了,果真如此么?”
张晋丘立刻露出一副“你竟然质疑此事真实性”的不可思议的神情,道:“我们仙师可厉害了!他入山晚,却突飞猛进,飞升前的几十年间每日都修炼读书,还为天虞山撰写心法和剑法。”
“撰写心法剑法?”叶遥挑眉。
他这一千年来四处云游,接触的都是些凡人百姓,渐渐远离修仙界的圈子,碰到的修者越来越少,但也略略听说过天虞山出过几本名声大噪的修法书籍,对修炼大有进益处。只是没想到,这修法是杜霰写的。
看来这三百年里他过得十分充实,且建树颇丰。
张晋丘越说越激动,目光如炬,振振有词:“仙师原本可以位列仙班,永享仙禄,香火不绝。但是他不慕名利,心系人间,回到天虞山后继续写了很多修行的书册,还带着我们去捕妖行义,在凡间救死扶伤,可比天上那些吃香火的闲仙好多了!”
叶遥忍俊不禁:“确实如此。”
张晋丘还想说什么,此时门外传来几个弟子的声音:“仙师。”
是杜霰来了。
必定是来送其他剩下的物件的!
叶遥回头,正好见杜霰跨门而入,修长的身形挡住了门外水天一色的昏暗,可手里拿着的,分明不是什么坐垫和茶盏。
而是一坛酒。
“为道长带来一坛好酒。”杜霰提了提手里的东西。
叶遥不解:“上仙这是做什么?”
房门关了,但没有落锁,屋子里烛架点满烛火,通明如昼。
杜霰一打开酒坛的封泥,叶遥马上闻到了那个味道,吓得一个机灵。
“先前道长不知何为离支仙,如今我带来了,道长赏脸尝一尝?”
两盏酒转眼间已倒满。
叶遥推拒道:“不必了,多谢。”
“不,你要喝。”杜霰道。
叶遥做出抱歉的表情:“我不喜竹叶青之外的酒。”
“喝。”杜霰又道。
叶遥有些惊恐地看向他,见他目光沉沉,眼里透着熟稔的命令式的神色,不容商量,像是平日里对待天虞山的小辈一般。
不是,他把他关在这个房间内,又逼他喝离支仙,到底想做什么?
叶遥迎着他的目光,笑道:“我是一个疑似镜妖同伙的嫌疑人,上仙带这酒来,我可不敢喝。”
杜霰眉头一蹙:“酒没问题。”顿了顿,他又道,“你不是要你船上那些物件么?你喝了,我便还给你。”
“……”
喝就喝。
叶遥拿起酒盏,一口一口抿完。直到酒盏见底,杜霰的眼神才和缓下来。
他拿起自己面前的酒,也喝了一口,道:“这酒是我亲自为师尊酿的。”
叶遥一惊。
杜霰自己酿的酒?
叶遥仔细回味方才入喉的离支仙,竟是和自己在闽越国喝到的绝顶离支仙味道一模一样,喝不出区别,皆是醇香满口,回甘无穷。
这小子,手艺可以啊。
但他为什么要逼叶遥喝自己为师尊酿的酒?
叶遥又一惊。坏了,他真的被当成替身了?
怎么越想越怪异啊……
杜霰又为他斟了一盏满的,他看看酒盏里荡漾的涟漪,又抬眼瞟杜霰染起迷蒙的双眼,一时无言。
只听杜霰继续道:“等找到师尊那时,我会亲口对他说,我学会自己酿离支仙了。”
叶遥心口一滞。
他恍惚想起,确实有那么一个时候,杜霰曾对他说过想自己学习酿造离支仙,但具体是什么时候说的,他却记不清了,大约当时他并没有把那话放在心上。
叶遥叹了口气:“那要是上仙的师尊真的死了呢?”
一时寂静。
“若是真的……”杜霰喃喃着,眼中盛着的烛光忽暗忽明。
他停顿了许久,才苦笑两声,接下去说道,“那就请道长陪我喝完这一坛,权当了了我的心愿吧。”
叶遥指尖收紧。
原来,杜霰也并非如此笃定叶遥还活着,表面上装得坚信不疑,实则还是摇摆不定。
沉默良久,叶遥还是笑了笑:“这么说,我肯定不能喝完整坛了。”
“为何?”杜霰问。
“因为……”话堵在喉咙口,叶遥没有再说下去,只是仰头一饮而尽,任酒味刺激整个唇舌和脑袋。
等他放下酒盏去看杜霰时,却见杜霰整个脸歪在了案上。
……倒了?
这才喝了大概两杯吧,就倒了?
叶遥上手推了推:“上仙?”
推了半晌,杜霰都没有动静。
叶遥想起来,以前与杜霰一起的那三年里,每每他与旁人一同喝酒,似乎杜霰总是没有碰酒杯,有也只是抿一小口。那时候他认为小孩子不能贪酒,杜霰也自觉不喝,于是他没有放在心上。
如今看来,杜霰可能是真的不喜喝酒?
既然不喜,方才又为何喝了好几盏?
叶遥叹了口气,起身挪了位置跪到杜霰身边,移近烛台。自从与杜霰重逢,他还未仔细端详过杜霰的脸。
杜霰的呼吸很平稳,眉心不知怎的还在微微蹙着,睫毛是一如从前的长,盖着一双紧闭的眼睛。他的嘴唇上覆着一层晶莹的酒水,将朱红的唇色衬得愈加鲜艳。
叶遥确定他已沉睡过去,才用指腹轻轻抹平他的眉心,再撩开他低垂的鬓发,最后拿了一方帕子,擦干他嘴唇上的那一滴酒。
末了,叶遥收回目光。
他起身走到房门前。
门没锁,门外也没人,杜霰也醉倒了,这是个逃走的好时机。
他得尽快找到黎曜……找到那张坐垫,然后离开这艘大船,越快越好。
【作者有话说】
嘿嘿,我提前更了!
第37章 试图逃跑
恰巧无定河上的天气不好,天阴沉沉的,出了房门之后,叶遥隐藏在夜色中躲过船上偶尔来往的天虞山弟子。
费了不少功夫,他才找到一间库房,里面正锁着自己那条小船,包括船上的所有东西。库房的锁并不是仙锁,他很快解开,在里面翻找出那张坐垫,手掌一扬,黎曜便现出原形。
“仙君,你终于来了。”黎曜狼狈整理身上的破衣服,又咬牙道,“杜霰坐我身上之仇,来日必报!”
叶遥点头:“事不宜迟,赶紧走吧。”
他们跳出库房的窗户,在另一头沿船的走廊上停下。大船正在平稳行驶,头顶还能传来楼上弟子走路的脚步声。往下,则是乌黑不辨的滔滔河水。
黎曜道:“我先跳,在下面接你。”
叶遥犹豫片刻才点头,随即他又立刻蹙起眉,开始疑惑方才自己为什么犹豫。
黎曜攀上栏杆,朝河水纵身一跃。
接着,“当”的一声轻响——他又被弹回来,跌在沿廊的地板上。
叶遥大惊,上前去扶他。方才黎曜触碰到船外空气时,船身应声显现出一道白色的光壁,震退黎曜后又消失不见。但那光圈上的法纹,叶遥越看越熟悉,才猛然想起来,三百年前他也曾被困在同样的光圈里面。
黎曜道:“这是什么阵法?你可以解么?”
叶遥摇头,叹气:“是天虞山的镇楼环,只有他们自己人才可以解。”
一时沉默。
忽然,不远处的楼梯下传来脚步声。
叶遥立即道:“你先闭气一段时间,躲进我的乾坤袋里,我们再找机会。”
说着他打开乾坤袋,将黎曜收了进去。
与此同时,楼梯口的碧蓝色身影出现在眼前,是张晋丘。
张晋丘见是叶遥,走过来狐疑道:“道长怎么在这里?”
叶遥绷着脸笑道:“是这样,你们仙师喝醉了,我一个人抬不动,想出来找你们帮忙,路上却看不到一个人,不知怎么便迷路了。”
张晋丘上下打量叶遥一番,似乎并不相信他说的话,道:“方才我们的阵法显示异常,恐怕是镜妖意图逃跑,道长还是不要随意走动,小心被镜妖伤到。”
“多谢张小兄弟提醒。”叶遥道。
于是,张晋丘叫了几个弟子去叶遥房里,把歪在案上沉睡的杜霰架起来。
叶遥见杜霰醉得浑然不觉,散落的头发遮住半边脸庞,整个头歪倒在一边,而一旁的张晋丘淡定许多,丝毫不对此感到讶异。
叶遥问:“你们仙师以前经常喝醉么?”
张晋丘道:“仙师不擅喝酒,所以不常喝,只是偶尔而已。”
偶尔喝,一喝便醉,弟子们不以为奇。
叶遥心中不是滋味,低声道:“既然如此,为何还要喝?”
张晋丘没听清楚他的话,只行了个礼,带着杜霰退出房门。
门锁又落了下来,只剩一室沉闷和幽暗,仍旧无法逃离。
房内的离支仙酒气始终萦绕,直到翌日还未完全消散。
就算是神仙,闭气也憋不了太长时间,没人的时候叶遥会把黎曜放出来,让他暂时在柜子里躲着。等到了饭点,天虞山的人进来送饭,他又把黎曜收进乾坤袋内。
剩余的时间,叶遥便掏出乾坤袋里的几本书,细细读着,一天下来,竟然读完了一整本。
他盖上书,百思不得其解,问黎曜:“你怎么会是镜妖呢?若是天虞山抓错了人,我们大可以与他们解释清楚,省得浪费大家时间。”
黎曜支着腿靠在席子上:“解释不清楚。”
叶遥:“……难道?”
黎曜道:“仙君,我发誓我可从来没害过人,但那些修仙门派要抓的镜妖,确实是我。”
“……”半晌,叶遥道,“算了,无论如何,我都会救你出去。”
黎曜展颜露齿一笑:“多谢仙君,回碧溪湾后我求夫子再给您织一幅灵图。”
叶遥摆手。
这时,房门口有了声响:“仙师。”
接着便是门锁解开的窸窣。
黎曜猛吸一口气,一溜烟缩进乾坤袋里。叶遥盖上书,一抬头便见房门开了,杜霰跨门而进,左手拿着一坛酒,右手拿着一个坐垫。
叶遥看着那块坐垫,眼皮直跳。
杜霰则淡淡道:“昨日喝了酒,答应道长的东西忘了还了,现在拿过来。”
他没发现坐垫少了一块?叶遥松了口气,道:“多谢上仙。但……除了这个,还有其他东西呢?”
杜霰将酒坛搁在案上:“喝完它再说。”
叶遥明白了,杜霰这是要自己和昨晚一样陪他喝酒,喝完一坛,再把剩余的东西给他。
只听杜霰又问:“道长今日可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
叶遥不明所以,回答:“并无,一切都好。”
杜霰轻微挑了半边眉头,眼里透出一丝惊讶,慢腾腾道:“之前的那些人,喝完我的离支仙后不是吐就是泄,道长是第一个平安无事的。”
叶遥猛地一惊,随后恍然大悟。
原来小弟子口中的传言并不假,只是杜霰将那些道士关在房间里,并非如外人想象的一般,而是在逼他们喝自己酿的离支仙。离支仙乃闽越独有,酿造方法独特,自然口味怪异,那些中原的修士喝不惯肠胃排斥也是正常。
但……即便是这样,关在房里逼着人家喝酒,何尝不也是一种怪癖!
叶遥仍然不能理解。
“看来是我的酿酒手艺精进不少。”杜霰瞟一眼案上的书,一掀衣摆坐了下来,兀自开坛倒酒。
叶遥也跟着坐下来,心平气和地问:“上仙,可否问一下,我们如今行到哪里了?”
“已经出幽州了。”杜霰回答。
见他说得模糊笼统,叶遥便不抱希望,只带着失落的语气道:“这在船上一住便要住一个月,确实无聊。”
杜霰示意叶遥喝酒,道:“后日到达琅琊,船会靠岸换航路,顺便巡视。”
所谓巡视,便是修仙门派到达一个地方后,自发在城中郊外各个地方巡逻,看是否有残害凡人百姓的妖魔藏匿。
叶遥乖乖把酒喝完,才开口询问:“那我也可以下去透透气么?”
杜霰看他见底的酒盏,眼中有几分满意,点头:“我让两个弟子随行保护道长。”
虽然只是从软禁变成了看守,但已经迈进一大步了,成功逃脱就在眼前。叶遥忙道:“多谢。”
杜霰又让他喝酒。
他继续一饮而尽。
好几杯离支仙下肚,满口香醇,杜霰却只喝了一杯,他沉沉地看着叶遥:“道长觉得离支仙好喝么?”
叶遥违心道:“喝不惯。我还是惯喝中原的酒。”
杜霰轻轻叹了口气,道:“我也喝不惯。不知道师尊为何这么喜欢。从前那些人没有一个喝得惯的,道长能撑得过一日,我很满意。”
他眸光迷蒙,醉态明显,但还是强撑着支起一条手臂,半边脸颊搁在手背上,歪着头看叶遥,下巴一抬,扬眉道:“继续喝,不要停。”
叶遥动作僵住。
他不由想象以前杜霰逼别的修士喝离支仙的模样,是否也是同样强硬的态度,是否也会说“继续喝,不要停”“我很满意”这样的话?
好奇怪,好诡异。
他扯了扯嘴角,自己倒满一杯,在杜霰的注视下一点一点灌入喉咙。他故意将动作拖得很慢,等仰头喝完最后一滴后,酒案对面的人头一歪,倒了下去。
叶遥伸手推了推杜霰的胳膊,没有反应。
叶遥只好起身来到房门口,道:“张小兄弟,你家仙师又倒了。”
上船后的第四日,大船停靠在琅琊的码头岸边。
杜霰收了镇楼环,所有人都跟着下船休整。天虞山的弟子们训练有素,马上按照杜霰的吩咐分成三派,一派在城中巡视,一派跟着杜霰去往城郊,剩余一派,是跟随在叶遥身边看守的四个小弟子。
上午,叶遥进了一家戏馆,坐在一楼大堂听说书先生讲古,身边围坐着四个弟子,一动不动,也不喝茶。
叶遥和蔼可亲道:“你们若是觉得闷,可以出去走走,你们师兄在城中巡视,人手方面定是多多益善才好。”
弟子们面不改色:“保护道长是我们的任务。”
中午,叶遥进了一家酒楼,请四位弟子吃一顿饱餐,上桌的不是好肉就是好酒。
叶遥道:“你们辛苦了,多吃点肉。”
弟子们异口同声:“我们已经辟谷,没有口腹之欲,道长自便即可。”
下午,叶遥逛了一个时辰的集市,买了不少能囤的干粮,想着几个弟子两手空空,不如帮他提东西,反正必定不会拒绝,说不定还能因为提着太多东西没空追他。
傍晚,叶遥看着搬着不少盒子的弟子们,道:“我想去解手,你们就在这里等我吧。”
其中两个弟子把盒子叠到另外两个人手上:“我们护送道长。”
叶遥无法,只好让他们一路跟着。拐进巷子里时,他转身对着后面两个人微笑,礼貌道:“得罪。”
接着他袖子一扬,哗啦啦的白光撒向空中,眼前两个人身体僵住,直着眼睛倒了下去。
叶遥立刻攥紧腰上的乾坤袋逃离现场,拐进小巷子里。
此时天虞山的弟子应当还在城中巡视,只是不知道正巡到哪一块,为今之计,只有快速找个隐蔽的地方躲起来。
叶遥穿梭在小巷子内,遇见更小的走道便钻进去,越狭窄越好,拐了七八个弯才停下来,眼前是一片民宅坊区背后的鱼塘。
他确保周围没有人之后,才解下乾坤袋,打算把黎曜放出来。
突然巷子里窜出一个人:“抓住他!”
叶遥拿乾坤袋的手一抖。
“他竟敢迷晕师弟自己逃跑!他肯定是镜妖!”
“我们一起上!”
“晋丘师兄!快来!”
这里并不宽敞,着实不适合大动干戈伤及民财,叶遥放下乾坤袋,尴尬地朝眼前这群剑拔弩张的人笑了笑。
张晋丘领着几个弟子走过来,面色不善:“道长,你这是做什么?”
叶遥摊手耸肩。
张晋丘严肃道:“不管他是不是镜妖,把他绑了带回船上,等仙师回来发落。”
说着,一条麻绳出现在叶遥眼前。
叶遥被五花大绑,关在船上原来那间房里。
张晋丘把人往床榻上一扔便走了。麻绳勒得很紧,就连双脚也被绑上了,全身动弹不得,叶遥蛄蛹许久,才勉强爬到床沿坐起来。
夜幕降临,没有人为他点上一盏灯,整个房间漆黑一片。
门吱呀一声开了。
原本正打盹的叶遥立刻清醒,门口那黑影身长玉立,不用想都知道是杜霰。等了片刻,那身影走到烛架前,点了三盏烛灯。
房间亮起来,杜霰走到床前看着叶遥,脸庞在烛光下晦明不定,眼神不悲不喜。他道:“我只是让他们随护你,没让他们绑你,他们会错意了。道长,你别介意,我给你松绑。”
接着他抬手勾住叶遥胸前的绳结,一扯,便松了。
叶遥终于能喘一口大气:“多谢。”
他见杜霰手里拿着随身的玉芜剑,剑刃上染了浓郁的鲜血,那血泛着灼灼黑气,一看就不是凡人的血。他道:“你的剑……”
“在城郊杀了一些南荒魔族。”杜霰不紧不慢。
叶遥没接话。
杜霰继续道:“本来无需我亲自动手,但他们自报家门,竟是姑摇山的人。我平生最恨姑摇山,他们这是上赶着祭我的剑。”
叶遥心口一紧。
见他不回答,杜霰提起剑给叶遥看:“怕么?”
叶遥定定地看着玉芜,露出一副后怕的表情:“我只是去解手,怪我走得急了,才让他们以为我要逃跑。”
“是么?”
叶遥诚恳道:“船上的衣食如此丰富,我都舍不得走,又怎会不告而别呢?”
“这样便好。”杜霰随手拿起几案上的帕子擦拭剑上的血,随后收剑入鞘,平静道,“你只要乖乖留在船上陪我喝酒,一个月后到了江东,我自然会放你走。”
叶遥攥紧手心,抬眼注视杜霰。
他发现,杜霰此时看他的眼神就像在看一个物件,毫无感情。
他不禁开始疑惑杜霰关他的理由,到底是认为他藏着镜妖,还是把他当作解闷的酒伴?或者两者都有?
杜霰回身拿起案上的酒:“我正好带了一坛新的离支仙。”他在案前坐了下来,伸出手,“道长,请吧。”
叶遥两眼一黑。
看着他一杯一杯地喝离支仙,很满足吗?很开心吗?这是什么心理!
叶遥在杜霰对面坐下,开始自行娴熟地开坛倒酒,成为了一个没有感情的喝酒物件。
这次,杜霰比之前撑的时间长了一点,二人有一句没一句地搭着话,约莫半个时辰后,杜霰才倒下去。
叶遥按照惯例,敲门喊张晋丘进来抬人。
张晋丘走后,叶遥打开乾坤袋,把黎曜放出来。他沉声道:“黎曜,软的不行,我们只能来硬的了。”
黎曜面色一凛。
“我想了想,这船上的人加上杜霰一共二十三个,我未必打不过。”叶遥道,“虽然如此,到时候真打起来,你记得先跑,不用管我。”
黎曜点头:“你放心,我信得过你的法力,届时我必定有多远跑多远,绝对不给你添麻烦。”
叶遥道:“行,等下一次船靠岸。”
等了许久,等到大船再次靠岸,已经是三日之后。
这次靠岸是晚上,大船停在一处县城的城郊边,放眼望去是一片荒野。据说这样的荒野也容易藏匿妖怪,所以天虞山要例行巡视。
杜霰收了镇楼环,叶遥得以下船走到岸上,只是身边仍旧跟了四个弟子,看得比上次还紧。
今夜的月光格外亮,远处的芦苇丛依稀可见,叶遥状似无意地四处走着,渐渐远离人群,走向芦苇地。
是时候了。
他将手指放在身前,朝前一点,芦苇丛之间闪过一道幽光。叶遥指着那幽光叫起来:“前面好像有妖!”
身后的两个弟子果然一吓,提剑冲进芦苇丛。
叶遥也跟着冲上前,却被两只手拦住,剩下的两个弟子道:“不劳烦道长了。”
真是油盐不进。叶遥翻开掌心,召出一柄剑——其实那是扶风,只不过他特意为扶风化了形,看上去只是一把普通的剑。
他握紧剑柄劈开眼前拦着的手,转身一震,两个弟子始料未及,被震开几步之远。
“站住!”
叶遥撒开腿跑起来,同时打开腰上的乾坤袋把黎曜放出来,拉着黎曜朝密密麻麻的芦苇丛里推:“快走!”
黎曜立刻应声跑远,跑得飞快。
“镜妖!快抓住镜妖!”
“别让他跑了!”
场面顿时混乱,远处的天虞山弟子闻讯赶来。
叶遥一手执剑打退那些人,并未下死手,天虞山却毫不畏惧,反而拼命扑上来。
突然,“当”的一阵剑鸣划破夜空,数丛芦苇应声骚动,圆月之下又亮起一盏灵灯,照得草野灼灼如昼。不远处响起一阵打斗,叶遥望过去,见黎曜不知什么时候被人拦住了,正在奋力突围。
叶遥又向剑鸣声处望去。
杜霰一步一步朝叶遥走来,手里提着玉芜:“谁都别想走。”
他的声音低沉有力,回荡在河岸边。
叶遥深吸一口气。
“将近十日,道长终于露出真面目了?”他剑指叶遥,“一只妖怪装成道士,装得倒挺像的。”
所有天虞山弟子迅速包围过来,皓皓明月之下,叶遥与他们两相对峙,孤身独立,如同一簇浅色胭脂云面临隆冬霜雪,稍有不慎,便被尽数掩埋。
“原来上仙早就笃定我们是妖,只是欲擒故纵而已。”叶遥道。
风中传来杜霰的一声冷笑。
“但相处这么几日,看在我们喝了几场酒的份上,没必要如此针锋相对吧?”叶遥挽剑退回黎曜身边,对杜霰和气道,“这样,你们放他走,我跟你们回委托人处。”
杜霰似乎兴意阑珊,淡淡道:“只不过喝几场酒,你没有资格谈条件。”
叶遥一顿,失笑:“那上仙又为何如此固执非要找我喝酒?”
狂风骤起,叶遥却听不见杜霰再说什么,远远看去,对方的半张脸也遮掩在纷飞的发丝之后,看不清神情。
半晌,他终于听见杜霰说话了。
“你说得对。”杜霰道,“再怎么像,终究也不是。”
叶遥愣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