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祁靠在墙角,仰头注视小六:“你有怨恨,你在怨我,是吗?”
小六站在原地,没有反应。
“是我对不起你……”楚祁颤抖着抬手去碰小六的脸。
小六偏头躲开他的手,似是不满,喉底微吼。
“我害了你全家,我杀了你爹娘,我把你变成乞丐,我害你变成这个样子。你明明可以一直平安顺遂,都是因为我,我怎么配怪别人?怎么配带你回家?怎么配来找你?”
楚祁哭着攥紧小六的手腕。
他走马观花回忆起从小到大环绕在身边的人和景象,南安来的祭官高声呼喊他的生辰,郡守大人笑脸相迎恭喜他,同龄的公子哥提起他总会唤一声“未来的主祭大人”。后来在华光宫,他仰天承神明之恩,俯身受香火之气,全国的信众对他俯首跪下,虔诚崇拜。
他理所应当地认为,这些都是自己的。
他实在不敢想象,小六目睹亲人被杀害时的崩溃、小六在街巷之间乞食的麻木、小六被带入楚家时的一无所知,以及当他在棍棒下得知真相时的灭顶之痛。
楚祁只觉喘不过气来,呼吸困难。他道:“你一定是恨透了我。念小六,你杀了我。”
反正他也不想活了。
“我求求你,你杀我吧。”
他带着小六那只僵硬的爪子,带到他的胸膛处。污脏的鬼爪触碰到他胸前的布料,小六的指尖颤了颤。
月光背着小六的身体,让楚祁被笼罩一片黑暗之下,树影摇晃,初夏山里的夜风比任何时候都来的凉快,让楚祁蓦然想起某年晚夏拂过床头蚊帐的风。
他摁紧了小六的手。
他引诱它。
“我把这条命还给你。”他道。
小六忽然浑身一抖,撒开手,又猛地一捅,整只鬼爪瞬间贯穿楚祁的胸膛。
撕裂般的剧痛蔓延整个脑袋,楚祁呕出一口血。
但他笑了,扬着眉梢,那是他一贯的自信又张扬的笑。
他低头看自己的血染得到处都是,自己的衣服也有,小六的衣服也有,就连地上也有。他抬头看小六,裂开嘴角,强撑起最后一丝力气。
“月光光,照池塘,骑竹马,过洪塘……”
楚祁轻声唱起来,断断续续的,在完全闭上眼睛之前,唱完了一整首。
“洪塘、水深、不得过,娘子撑船、来接郎……”
“问郎长,问郎短……”
“此去何时返……”
【作者有话说】
《月光光》取自唐代常衮所作福州民谣。
一股锥心刺骨的痛在叶遥胸膛炸开。
还好他早有准备,也对这种痛稍稍免疫过,缓了一阵便从楚祁身上下来。他的魂魄回看面前月光下的楚祁和念小六,忽然想起久远的事情。
三百年前,他曾在一处驿站听闽越的百姓说过:“楚家从小就这么一个金尊玉贵的儿子,又得了神明的眷顾,才十七岁年纪,是何等风光啊……”
后来他也曾听黄裳说过:“黎曜下凡投胎倒不像历劫,倒像是享福来的!”
原来,这么好的命理,有一半是和别人换来的。他的锦上添的那朵红花,染的是另一个家庭的鲜血。
后来兴化如何了、楚家如何了、主祭宫又如何了,一切不得而知。叶遥随着黎曜的魂魄回归九重天,在碧溪湾上醒来。
黄裳很惊讶,问他为何这么早就回来了。
他不答。
黄裳说,黎曜像变了一个人似的,以前不是喜欢到处逗着别人玩儿,就是闲不下来东逛西逛。如今他只靠在树下发呆,一坐就是一整日。
不知这样的状态维持了多少天之后,黎曜突然说要下凡。
他再一次回到兴化,没有回楚家,而是查问乱葬岗那批亡魂的去向。得知亡魂已经被那天清理现场的修仙门派驱到冥界的边境之后,他又去到忘川,费了许久功夫才找到念小六的魂魄。
小六的魂魄十分虚弱,浑浑噩噩,欲散不散。黎曜用荧惑灯装着他的魂魄,引渡过忘川,过孟婆一关,进入黄泉,穿过荼蘼花海,最后送到酆都安置妥当。
这样,只需等到百年期满,念小六就可以轮回转世,开始新的一生。
有时候命运就是如此不公平,他黎曜本就是一只无忧无虑的孔雀,偶然下凡历劫,竟也是风光一生,而凡人如蝼蚁,世世皆浴火。这是他欠小六的,他想还给他。
做完这一切后,黎曜又回到九重天。
但不知怎么,他还是觉得不自在,总是有什么事情没办完的错觉。
忽然一日,他又不告而别,离开碧溪湾。
九重天上每一个阶层之间戒备森严,从一层天去往另一层天需要不少关卡、条件和机遇。叶遥看到,黎曜步步精打细算,投机取巧,用七十年的时间从下天庭顺利到达了上天庭。
最后,他出现在华光帝君的仙府中。
彼时华光帝君正在一边烹茶,一边处理闽越国信众的祈愿,转眼看到这个面容有些相熟的后生,不禁吃惊。
黎曜跪下道:“小仙有一事请求帝君。十年后有一孩童降生,若其降生于闽越国,帝君可否赐他……一个华光宫主祭的身份?”
华光帝君:“?”
黎曜将楚祁和念小六的事情悉数解释清楚。
帝君笑了,道:“你想让他当上主祭,所以来求我,把他下一世的生辰当作新主祭的要求?”
黎曜点头:“对。小仙知道,主祭生辰左右不过帝君一句话的事。只要帝君肯应允,让小仙做什么都可以。”
帝君拨弄起手中的茶勺,道:“你是知道这个。但你不明白,三界之内世间万物,一切都要讲究缘法和宿命。你觉得是你的父母残忍杀害念家,殊不知,也许家破人亡是念家的宿命,节节高升亦是楚家的宿命。”
黎曜脸色黯淡下来:“我不想明白。”
帝君继续道:“连本君也不能破坏这样的安排。就像那年主祭大典你请我上身,忽然被卷入一场魔界主导的幻境里,我原本有能力插手此事,但我无权插手,否则,因小失大,天道崩坏。”
黎曜愣住:“所以你全都知道,你在看着这一切。”
帝君露出高深莫测的笑容:“我的主祭从念家的孩子变成楚家的孩子,我能不知道么?”
楚祁沉默下来,跪在地上低头不语,良久,他闷闷道:“帝君的意思是,我今日白来一趟了。”
“也并不全是。”帝君翻开一个倒扣的茶杯。
黎曜抬头,眼中燃起几分希望。
帝君递给他一杯热茶,道:“凡人的轮回转世也是有规律的,次次累积,盛极转衰。念小六前世出生是良民,且未做恶事,是为来世积福,但福不能太过,所以正常来说,他下一世会过得比这一世好。若他下一世积善积德,未做恶事,则第三世会过得比第二世好。”
黎曜接过茶,似懂非懂:“也就是说……”
“你想要他当主祭,得再过几百年,等他的福积得差不多了,命理到了,我自会给他这个身份。”帝君微笑着向黎曜摆手,“你回去等着吧,这件事我会记在心上的。”
黎曜迟疑着起身,问:“帝君不需要我做什么吗?”
帝君摆摆手:“走之前,顺便给我院子里那些花浇点水就行。”
黎曜退下去,来到华光帝君仙府大门边的院子里,尽心尽力为满院的盆栽浇水、除草,直到第二日。
之后,黎曜回到碧溪湾,继续在时间的慢慢流逝中等待。
十年后,念小六出生了。第二世的他是一个饭饱食暖的中原京城小商贩,随着祖辈留下来的基业,经营一家不大不小的面食铺子。
黎曜下凡,护着他,直到他寿终正寝。
第三世,念小六出生在江南。临川城山清水秀,重人文,学风浓郁,每三年科考一次,进京高中进士的人数不胜数,临川庄氏的公子出身出香门第,天纵奇才,便是蟾宫折桂的骄子之一。
黎曜护他,直到他寿终正寝。
第四世,黎曜去到南梁国。
南梁国的逸王殿下食邑四百户,勤政廉洁,爱民如子,曾下农田与百姓一同收割玉米,得帝王封赏,受百姓爱戴。
黎曜护他,直到他寿终正寝。
第五世,闽越国南安城白家降生了一名婴儿,这婴儿后来成了闽越国历史上第一百零三位大主祭。
那年初秋,华光宫像往常一样请示华光帝君,降身于当任主祭,在红纸上写下下一任主祭的生辰八字。
庚辰年,丁亥月,丁丑日,己酉时。
白敛当选下一任主祭,风光无限。
因为同在都城南安,白敛十岁那年便被应要求搬入主祭宫,有一处自己的居所。黎曜跑到华光帝君的仙府谢过帝君后,便忙不迭跑下凡间,想要进入华光宫,像前面三世一样,护白敛周全。
然而,在进入主祭宫这一事上,黎曜却处处碰壁。
主祭宫与其他地方不同,沾染上神性,很多事情都极其注重礼节,在挑选亲近侍卫和仆人上不仅千挑万选,而且吹毛求疵,一定要拜过神明,得神明第一次胜杯允许,才能进入主祭宫。
黎曜偏偏运气不好,无论如何都过不了这一关。他甚至怀疑,是不是华光帝君从中动了手脚。
他想着等白敛出门玩的时候,他便可以刻意接近他,与他结识,求他带自己回主祭宫。
然而,好巧不巧的是,白敛此人十分孤僻,平日里只在主祭宫内走动,动辄几个月不出门。
黎曜实在没办法了,干脆走捷径,趁着半夜守备松懈时,化作一缕青烟潜入白敛的住处。白敛卧房的外厅有一面普通的落地长镜,镜面铜黄,镜身修长,黎曜便在镜面世界里造了一个空间,躲了进去。
如此,省事多了。
他日夜待在里面不出声。晚上白敛睡觉时,他也跟着睡觉。
白日里,白敛偶尔出门去,从里间出来时已经穿戴整齐,跨出门之前,他会路过这面镜子,随意停下来看两眼,看自己的裙门有没有歪,腰坠有没有系好。只确认两眼之后,他便很快转身离去。
黎曜会抓住这两眼的机会打量白敛,心中不禁感叹:“真好看。”
穿上大主祭衣服的白敛真的好看。
如果当年不是因为他,白敛早就能穿上了。
有时白敛也不出门,只坐在外厅的桌案前看书。案上有炉瓶三事,小白玉瓶插一簇玉兰,博山炉上烟云袅袅,白敛歪着身子安静看书,一坐便是半日。
他鲜少说话走动,总是安安静静的。黎曜也坐在镜子后面,隔着几步路的距离端详他的模样。
作为主祭,白敛出入都有人保护,这一世必定也能平安终老,黎曜想,不如就这样一直下去,也挺好的。
直到那日,主祭宫生了变数,将一切平静打破。
入秋那几日,几个祭官找到白敛,言说孤爷亭处有显灵,中元节普渡祭祀中留下了几只孤魂野鬼,正藏匿在主祭宫中,需要孤爷亭的道士过来收魂,好带回去普渡。
一行道士走到白敛的住处,说是寻魂,又进了白敛的卧房。
但镜中的黎曜瞧着,四周一只孤魂野鬼都没有。
白敛道:“孤魂在什么地方,都不可能在我这里,你们到别处去寻吧。”
道士们弯腰颔首:“是。”
白敛转身率先走出门,黎曜却忽地发现他身后有一个道士的袖子里有冷光闪过,是一把抽出一半的匕首。那匕首的刀尖,正对着白敛的腰。
黎曜瞬间意识到,有人要害白敛。
他几乎没有多想,朝镜面纵身一跃,手中捏出一道诀打落那道士手里的匕首。铿锵一声,匕首落地,同时,他也现形在在场所有人面前。
一切都发生得太过突然,人们不知道应该关注道士脚下的匕首,还是镜子前人模人样的青年,直到有个道士指着黎曜惊叫:“妖怪!妖怪!”
“来人呐,白大人卧房里有妖怪要害人!”
屋子里骤然变得乱糟糟,一片尖叫中,白敛被几个侍女和仆人簇拥着,连连往后退。
几个道士作势要上来抓住黎曜。
黎曜内心叹了口气,转身化成青烟,在光天化日之下逃出了主祭宫。
然而主祭宫也是有各种仙灵法器坐镇的,进去容易,出来难,黎曜这三百年疏于修炼,法力本来就不强,费了好大功夫才逃出来,还携上了主祭宫的标记。
主祭宫和白家都十分气愤,立即向各大门派下发委托,甚至不惜请了天虞山,势必要抓到镜妖不罢休。
直到黎曜在幽州碰见叶遥。
第49章 五步之内
卷轴内的灵力有所波动,叶遥顿时感觉到头晕目眩,连同魂魄也不稳,竟慢慢现出若隐若现的身形。
忽然,他的手被另一只手牵住。
他转头去看,见杜霰不知何时出现在自己身边,握着自己的手,道:“师尊,结束了,回去吧。”
话音刚落,又一阵灵力扑面席卷而来,叶遥闭上眼睛,随浪一样的力量翻滚起来,重新睁开眼睛后,发现自己的魂魄已经回到了主祭宫的大殿上。
他松开杜霰的手,转头去看黎曜和白敛,只见黎曜体力有些不支,顺势重新盘腿坐回地上,而白敛则仍旧站在大殿中央,身形微微摇晃,脸色有些苍白。
叶遥问:“白大人是什么时候出来的?”
白敛顿了顿,道:“他唱歌谣的时候。”
叶遥讶然。
他才想到在进入云白轴之前,白敛曾吩咐过自己的侍女,若是他一个时辰内没有出来,便将卷轴上的名字擦掉,这样人便能被强行拽出卷轴。想来回忆进行到乱葬岗尸鬼作乱时,恰巧满一个时辰。
也就是说,后面的那些回忆,白敛都没有看到。
黎曜仰头对白敛道:“白大人,既然你看了我作为楚祁时的经历,那也该知道那是我欠你的,我必须保证你当主祭这一世顺风顺水,无灾无病。”
白敛的脸色有些阴鸷,大概是突然得知三百年前的悲惨身世,有些接受不了。
黎曜又道:“不过,我躲在你的镜子里八年是不争的事实,我愿意受刑,反正我也能承受得住。”
大殿上所有人神色各异,林立左右的侍女顿时浮现不屑的神情,大约是觉得黎曜过于狂妄自信,一点也不把主祭宫的刑罚放在眼里。
白敛走到黎曜面前:“这可是你说的。”
叶遥心道不妙,出言阻止:“白大人……”
白敛打断他:“是他自己非要受刑,还说能承受得住,那便让所有人看看,他能撑得过几关的极雷阵。”他转身漠然道,“布刑!”
黎曜起身,掸了掸身上的灰尘,镇定自若地负手。
叶遥知道事情无法挽回了,只得闭眼扶额,心中盘算着应该如何给黎曜收尸。
主祭宫的刑罚有十八种,极雷阵是其中最残酷的一种,是在主祭宫的八卦场中布阵,八名祭官分别在八个卦位前引天雷入阵,齐聚阵中罪犯身上。罪犯如若想要天雷停止,必须从坤位一步步走到乾位,才算完成刑罚,否则,天雷会一直降下,直到受刑人死去。
八卦场周围顿时聚满了主祭宫的人,黎曜站在坤位前方,阵中自带的冽风吹得他单薄的衣襟狂翻。而白敛则立在乾位的高台之上,垂眼睥睨巨大阵型之中孤零零的那个人。
叶遥跟着天虞山的人站在离位前的看台。面前的祭官甩起拂尘,在空中挥几下。八位齐开,一到刺眼且遒劲的白光从天上一闪而下,落入黎曜头顶。
叶遥不禁眯起眼睛。
只听一声巨响,楚祁的身体震了一下,但仍站得稳稳当当的,还向前迈了一步。
第二道极雷很快降下。
叶遥心跳骤然一停,不由踉跄。
杜霰很快扶住他,担忧道:“怎么出了如此多汗?”
叶遥回过神,才惊觉自己额头上早已布满森冷的汗珠,他稳住心跳,胡乱擦掉冷汗,摇摇头。
杜霰蹙着眉,一手环过他的后背,握在他另一头的手臂上,道:“不怕,我在。”
第三道极雷降下。
这次的白光隐隐泛蓝,比先前道更加猛烈,猝然降下来时,在半空裂开枯枝一般的分叉,像是穿过时间洪流特意前来相见的老熟人,在叶遥瞳孔中放大,又放大。
明明只是一道天雷,叶遥却犹如有好几道天雷同时降下,使得眼前天旋地转,白花花一片。他闭上眼睛,暗自在心中平复心神,咬紧牙关,才尝试睁开眼。
杜霰问:“你想出手救他?”
叶遥摇头:“不救。”
杜霰道:“那便好。那是天界的极雷渊海引下来的,凡人受刑即死,就算神仙也不一定受得住,你不能去冒险。”
“我知道。”叶遥喃喃自语。
黎曜已经走过五步,但在偌大的八卦场内只是刚刚开始,与乾位上的白敛还隔着很远的距离。他的脸被散落的头发挡住,看不清神情,身子还是继续站着的,但显然已经略微不稳,摇摇欲坠。
又一道极雷劈下来,黎曜一震,跪在地上。
叶遥胆战心惊:“他不会死了吧?”
杜霰回答:“不会。”
“为什么?”
杜霰嘴角微扬:“他看起来很自信的样子。”
叶遥:“……”
杜霰又道:“而且,白敛不会让他死。”
叶遥不禁去看对面另一座看台上的白敛。白敛的神情同样看不清楚,目光却一直定在阵中的黎曜身上,身形未动,仍旧高贵出尘。这极雷虽然引自九重天,但下手轻重完全可以凭主祭宫决定,也许,白敛真的没有想要黎曜的命。
黎曜终于走到八卦场中央,但每降一道雷刑,他都撑不住趴下,要缓一会儿才能重新站起来。
后来,他走过的地方留下一道长长的血痕。
鲜血从他嘴里涌出,滴到地上,沿着他的脚步蔓延。
尽管如此,他还是重新爬起来,往前走,又倒下,继续爬起来,往前走,离白敛越来越近。
叶遥捏了一把汗。
时间过得极其煎熬,不知捱过多久,在一道猛烈的天雷砸下来之后,黎曜终于在白敛面前倒下。
极雷阵止息,万籁俱静。
叶遥急忙飞到乾位处,见黎曜趴在地上一动不动,双眼紧闭,浑身是雷伤,但一只手还横在前面,手指刚好触碰到白敛的鞋尖。
叶遥道:“白大人,刑罚结束了。”
白敛眼睫微动,看了黎曜最后一眼,转身:“是,你们可以带他走了。”
叶遥把黎曜挪回了天虞山的大船上,放在自己床上。
黎曜的内伤与外伤都很严重,叶遥用上了天虞山最好的药,又从自己乾坤袋里寻出不少仙药,能用的都用上,再亲自为他疗伤。一个时辰后,黎曜终于悠悠转醒。
他睁开眼便问:“这是哪里?”
“船上。”叶遥回答。
他正躺着,叶遥就坐在床边,离床三步远还有一个杜霰正坐着埋头看书。黎曜环顾四周,沉默良久,叹了口气:“仙君,我想回碧溪湾。”
这时候就知道想家了?叶遥见他这副模样,极其不忍,问:“你还有能力自己回去么?”
黎曜道:“怕是不能了,劳烦仙君带我回去,绑着,或者是用乾坤袋装着都行,我没意见。”
带黎曜回碧溪湾?
叶遥犹豫起来。他如今被杜霰软禁着,根本没有人身自由,去哪里都得听从杜霰的安排,还怕惹怒杜霰,被他用一根锁链吊在床上下不来。
想着,叶遥不由瞄了一眼身旁的杜霰。
杜霰从书中抬起头,面无表情地回看他。
叶遥开口:“那个,我……”
杜霰立即道:“你想离开我是么?那肯定是不能够的。”
叶遥就知道会是这个结果。
杜霰又起身走到叶遥面前,手心翻开,四指微蜷,食指勾出,似乎是捏了个诀。他的指尖随即出现一道红色的光,像一条细细的丝线一样,另一头直接定在叶遥的手腕上。
叶遥一愣:“这是什么?”
杜霰勾着红线,慢慢后退,直至退出五步之外才停住。他轻轻勾了勾食指,叶遥顿时被往前拽了一下,甚至感觉手腕传来隐隐挠心的疼痛。杜霰手心又一翻,红光隐去,消失在二人之间。
杜霰道:“五步结,我们最多只能相距五步,只要你离开我五步之外,便不能再走一步,否则,我们的手都会受蚀骨之痛。”
叶遥两眼一黑。
到底是谁发明的这种东西?!
他又低头看自己空空如也的手腕,问:“你什么时候给我系的这东西?”
杜霰道:“方才在主祭宫的时候。”
叶遥回想起在主祭宫时的每一件事,也不知道杜霰到底是在什么时候逮到机会在他手腕上系的五步结,也许是扯袖子的时候,也许是进出云白轴的时候,又或者是黎曜过极雷阵的时候。
杜霰说过等主祭宫的事情结束后,让叶遥跟他一起回天虞山,如今他没有办法,碧溪湾是必须回去一趟的。
叶遥忽然心念一动,试探着问:“那,你……愿不愿意跟我一起回碧溪湾?”
杜霰眸色停滞片刻,缓缓亮起来:“真的?我可以吗?”
为何不可以?
叶遥觉得奇怪,只点头:“正好,我有些事情要同你说。”
“什么事?”
话音刚落,敲门声响起。
张晋丘在外面道:“仙师,主祭宫的白敛大人……”
话还没说完,门却突然被推开,一个身穿白衣的人急匆匆跨门而进,见到房内三个人之后,神情才缓和下来,回归平静。
叶遥起身:“白大人,你来是……?”
方才在主祭宫双方可以说闹得不太愉快,所以叶遥带着昏迷的黎曜离开时,想的是赶紧回碧溪湾,以后都不要同主祭宫有来往了。这时候白敛竟主动找上门来了,是气还没消,还想寻上辈子的仇?
白敛问:“你们何时要走?”
叶遥道:“明日。”
白敛走过来,越过杜霰和叶遥直直看向床上的黎曜。而黎曜虽然还端着一张虚弱的脸,但眼中的痛意一扫而消,转而含着盈盈的笑意。
白敛对黎曜道:“我只看到三百年前我第一世的事情。”
“嗯。”黎曜挑眉。婻沨
白敛又道:“后面还有三百年,我是什么样的?你知道吗?”
黎曜笑了一声:“我知道啊。”
白敛点头:“我也想知道。”
卧房一时静了下来,没人说话,黎曜的笑容也顿住,变得有些迷茫。
只见白敛补充:“若有下次见面的时候,你告诉我。”
翌日,叶遥带着杜霰和黎曜回到碧溪湾。
此时的碧溪湾正好到晚夏时节,溪水的水流十分充沛,依稀可见溪底的鹅卵石。乔柏不在,迟舒也不在,原本迟舒的那些学生也不在,溪南放眼望去全是辽阔的景致,没有什么人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