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睁眼,望见身前那人残破的银面,小声呻吟道:“师……父。”
电光劈开天野,明晃晃印在天幕上,似瓷上的裂纹。师父背着他,在滂沱大雨里慢慢地走,闻言回首,温和地道:“怎么,身上有哪儿不舒服么?”
“痛……得厉害。”
“忍一忍,我带你出去,回到雷泽船里,便能治你这折疡了。”
楚狂说:“我身上……还有金创……是不是流了许多血?师父……我弄脏您披风了。”
他嗅到浓厚的铁锈气,勉力撑开眼皮,果不其然,他们行过的路上留下一道颀长血迹。然而这时他忽见师父披肝露胆,皮开肉绽,血水淋漓。那不是他流的血,而是银面人的。
“师……师父!”他惊叫道,顾不得自己身中剧痛。
银面人依然笑着答他:“不打紧的,楚狂。”然而每说一句话,便有大股鲜血自其口里涌出。楚狂颤声道:“是玉鸡卫……做的么?”
“人死如灯灭,我早便灯尽油干了。便是没有他,我也会死的。”银面人叹道,“我虽重创玉鸡卫,却被他脱逃,而今也无力追及了。寿限已至,今日当是我故世之时。”
“不……我不要……师父死……”
忽然间,楚狂止不住地泪如泉涌。
他茕茕孑立,一无所知,是师父将宛如破壳幼雏般的他拾回。师父教他箭法,授他武艺,无数个遭过去梦魇所困的夜里,师父坐在榻边,轻轻拍他脑袋,哼一支轻柔的曲儿。同他一块在篝火边烤肉、大块朵颐的师父,夜夜到破寺墙边用筷捉治头痛用的琵琶虫、总被蚊蚋叮得一身大包的师父,笑容总是温和安舒的师父……当万万千千的人白眼看他,将他践踏在脚下,是这样的师父将他自尘灰里拾起。
“师父……你还没能回蓬莱,我也还没学好你授我的技艺……不要死……师父……”
失血过多,讲到后来他语无伦次。银面人含笑道:“离今日过去还有十个时辰呢,我不忙死,待把你的伤医好再讲。”
楚狂揪着他披风,声息渐弱。银面人回头一看,只见他阖目昏死了过去,然而面带忧色,昏也昏不安稳似的,身上浇透了雨和血,似只可怜的小落水犬。银面人笑了笑,将他自怀上解下来,轻轻放在船栈上,抚了抚他的脸庞。
“我的路至此便走到头了。”银面人低声说,“但楚狂,你会走一条与我截然不同的路,你来日方长。”
尔后他旋过身来,向着滂沱大雨,神色忽而凛冽如霜。
一道电光劈过,映亮了一个崔嵬身影。玉鸡卫立在甲板的另一头,浑身披创,肚破肠流,然而笑容仍旧狞厉。
“还以为你方才投海,是想自个赴往阴府啖茶呢。”银面人冷冽道,向着楚狂时的柔和神色已不见了。“看来非得要我押你一程不可,老匹夫。”
“你一心寻死,便是重创你,你也似无知无觉,好生无趣!”玉鸡卫的目光落在昏死的楚狂身上,哈哈大笑,一面笑,一面咯血,“老夫在等着你的破绽出现,这小娃娃便是你的累赘、弱处。看看系带罢,你的承影剑在哪里?”
银面人往腰间一瞥,正见腰间空空荡荡,再抬头一望,竟见承影剑正把在玉鸡卫手里。原来是他先前因受重伤,剧痛噬心,在弯身扶起楚狂时竟不察腰间的系带将断,教承影剑落到地上,又被玉鸡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夺去。
“虽无承影,又当如何?”银面人笑了一声。
“玉鸡卫,杀你者我也,非剑也!”
玉鸡卫正缓缓迈步,水幕自天穹里挂下,极目之处昏昏濛濛,唯其身影清晰可辨。老人目光如炬,银面人眸如泼墨,两人相向而行,煞气腾天,一触即发。
“好,那便启第二合厮杀罢!老夫会让你晓得——”
玉鸡卫哈哈大笑,如彪虎一般咆哮:
“在瀛洲,唯我独尊!”
————
此时的雷泽船上,黑烟滚滚,硫硝气浓厚呛鼻。雷泽营军士死伤惨重,尸首横七竖八。
如意卫仍留在女墙边,紧盯着远方的熕船,有军士匆匆而来,与她道:“如意卫大人,此处凶险,咱们即将远撤,您也回船里去罢!”
“凶险?凡是咱们仙山卫所在之处,皆是凶险之地。”如意卫摇头,握紧大屈弓,“你进舱去罢,老身还要在此支援上熕船的几人。”
那军士见说不动她,却又不敢立时便走,在桅夹边盘桓。如意卫则凝神细看那熕船,先前银面人与玉鸡卫在爵室里大动干戈,震天动地,如今船上却静了下来,悄无声息。
她打定主意,若是能瞥见玉鸡卫的身影,便当即引弓发箭,射杀那老者。大屈弓与金仆姑,这两样神兵一件可送矢于六百步之上,同时不失猛劲,一件透体后创伤极难痊愈,此两物确是杀玉鸡卫之利器。
海浪深深,水烟铺地。雨纱轻而细腻,如意卫的心头也蒙一层如雨纱般淡淡的愁绪,她凝望着海面,不由得想起往事。近百年前,蓬莱在白帝治下物稠民丰,若非风雪相侵,那祥和之景应可延续千年万载。那时的仙山卫虽各有襟抱,可皆折服于白帝神采,甘愿辅弼。然而白帝出征之后,他们便似离心离骨了一般,国頖人散。
昌意帝虽不似白帝那般在仙山卫中服众,然而却寻得一位能手酿“仙馔”的异士,并立其作国师,以“仙馔”统摄仙山。“仙馔”可却病延年,他自个也服了许多,而今力劲深不可测,故而仙山卫也不敢对其轻举妄动。“仙馔”是狂药,能悄无声息地改换人的心志。那是一枚种子,终有一日会教贪欲、忿怒、癫狂生发孳长。
她忽又想起那银面人。那是一个令她可望而不可即之人,武艺超群,可跨虬乘蛟,如长耀华星。她出身世家,家中承嗣做卜筮生,然而她活泼好动,不愿学兆易,只愿跑马挽弓,常受家人阻挠。人人皆觉得她是个疯子,唯有那银面人不然。
银面人曾与她道,“想做什么,便尽管做去罢!”他拿起手边的弧弓,拨弦一射,一枚羽箭破空而出,似白虹般掠向天际。射罢后,他转身对她道,“瞧瞧那枚羽箭,一旦脱了弦,谁人也管不得它将射往何方了。你生来便是为了听从别人的号令的么?恐怕并非如此罢。你也能做这样一枚箭,无拘无束,不被万事所困。”
那时的她望着那箭,不由得有些怔痴了。往时没人与她说过这话,何况是他这样顶顶厉害之人。后来她做了如意卫,虽不常见他,却也知他是凤凰池里的人物,自己穷尽一生也难与其比肩。银面人有断蛟刺虎之能,数度救她于险巇,于她有恩。
如意卫心知,自己常是在仰望那人,而今若能在他与玉鸡卫一战里尽得些末之力,她也算是报恩了。
溟海波动浪驱,潮如狂吼,似一只要将瀛洲万事拆吃入腹的恶兽。密匝匝儿的雨幕里,她忽而觑见熕船女墙边有一抹白影掠过,慌忙架起大屈弓。
虽仅是一刹,但她眼力极好,一下便望中那白影的模样。那是一件素白披风,上绣雉纹,正是玉鸡卫平日所着的那件。
她赶忙打足十二分的精神,大指、食指拈金仆姑,轻抚箭羽,凝神细看。白影飘忽闪动,似是玉鸡卫正与银面人在鏖战。如意卫深吸一口气,猛地开弓,这一箭她觑得极准,力似山摧,金仆姑光芒掞天,兀然劈破雨雾,猛然刺透了那雪白人影!
如意卫心中一喜,她射中了玉鸡卫,金仆姑会重创他,而与其对垒的银面人便会寻得胜机!然而她忽觉不对,雨雾里,那白影缓缓上浮,似被人拎起。她望见一只健硕的臂膀提着那白影,将那素白的披风一掀。
于是她望清了那白影的真面貌,玉鸡卫正掐着一人脖颈,将其高举,而那人四肢软垂,染血的素白披风自身上缓缓落下。原来玉鸡卫擒住了那人,罩上了自己的披风,故意将其举起,教如意卫望见,误认作是自己。
如意卫手脚冰凉,只见被玉鸡卫举起的那人脸上覆着银面,金仆姑深深贯入其人身躯,血涌如泉,那人已然失却生机。
是她误杀了银面人。
突然间,她听见一阵溃不成军的呻吟,那是自她口里发出的声息。大屈弓忽而似有千钧,沉甸甸地落在脚下。暴雨浇打周身,将她的心浸得透凉。
雷泽营军士们目瞪口哆,望着那女孩儿颤抖着跪落,小小的身躯里迸发出尖厉的悲鸣。这位万人之上的仙山卫竟在泣不成声。他们目力不健,不晓得此时玉鸡卫的熕船上究竟发生了何事。
人们只知自那日起,如意卫便再未踏上过雷泽船一步。
还有——尔后残生,她也再未开过一次弓。
第67章 秉弓繁弱
乌云翻墨,黑风吹海,千尺长的雨线从天一气刺到海上。青玉膏宫军士乘平头船,将一只蓬船团团围住。他们手执长梢弓,一个个凸眼死盯着蓬船铺头。
海面上横七竖八地漂着兵丁尸首,将海水浸得赤红。军士们不敢对那蓬船轻举妄动,全因那船里藏着个连玉鸡卫都能重创的大犯。凡有欲进逼的军吏,船里便会鬼魅地飞来几箭,皆不偏不倚,教他们眉心开花。因瀛洲落雨绵绵,他们用不得火攻。且玉鸡卫与银面人交过手后,终是因重伤而昏迷不省,正于戒备森严的青玉膏宫里养伤,下不得决断,只得由在场的军士自作主张,于是青玉膏宫校尉沉吟片晌,道:
“上回回炮砸船!”
然而砲机在先前的鏖战中损耗甚重,如今只剩寥寥几台,行将散坏,虽勉强发出一枚石弹,凌空里却忽飞来一枚大石,将弹子打得四分五裂。军士们顺大石来处望去,却见雷泽船遥遥驶来,校尉大怒,“砲机用来对付雷泽营,咱们围死那瘦船再说!”
既然攻不得,便只能围。青玉膏宫打定主意,要将那蓬船上的人困于此地。想必再凶恶的大犯也逃不过口渴肚饥,围得一二十日,便能教他们弹尽粮绝。因青玉膏宫士卒围得水泄不通之故,如意卫又丧魂落魄,如木头人一般,外头的雷泽船兵丁抓耳挠腮,救不得蓬船上的人,一时间两方僵持不下。
此时的蓬船中,楚狂迷迷瞪瞪地醒来。
身上还是痛极,他一睁眼,便先叫道:“师父!”
船里满是霉味和铁锈味,然而毕竟是蓬船,并不用铁材造船,那铁锈味便是从血里来的了。楚狂心里一紧,像被一只手扪住胸口一般,他爬起来,只见暗处里伏着一个人,身上血气浓厚。
楚狂爬过去,带着哭腔搡那人影,“师父,师父!”
那果真是银面人,只是遍体鳞伤,开膛破肚,不成人形。血在他身下泼溅奔蹿,仿佛在争先恐后地逃离他的身躯。银面人微微睁眼,虚弱地笑:“楚狂……”
“外面有军士……我打退了些。”他气若游丝,“只可惜弓断了……箭也不余几支。这是我以前藏身用的蓬船,还有些食水……你还能在此撑些时日。”
楚狂见他身上血浸浸的,寻不到完处,心急如焚,“我不打紧的,倒是师父您的伤……我去寻药来!”
他撑着作痛的身体,在蓬船里转了一圈,只见铺头里有水柜、干豆,口粮倒够,金创药却无太多,银面人竟给他用上了大半,余下的便是给银面人全抹上也不济事。再转了片时,他寻到一柄天山金小刀,短而细,不宜用来动武,只够拿来裁裁书页。他返回银面人身边,不禁泪落潸潸:“师父,没有药,又没有兵器,我要如何救你?”
银面人强打精神,“不用救我,那是白费心机。楚狂,坐下罢,师父想与你说说话。”楚狂在他身畔坐下,想替他抹上金创药,银面人却摇头:“你留着自个用。”
蒙尘挂网的旧船,熹微的天光,涨涨落落的海涛,一切似一幅古旧的图画。银面人染血的手指慢慢牵上他的手,“楚狂,外头围兵甚多,你想法子逃出去罢。先前我杀伤他们多人,他们一时不敢攻进来。”
“那您呢?”
银面人笑了,似是眇目了一般,瞳子无神而涣散,“我就在这儿,哪也不去,直到入了夜,马面牛头把我勾去。”
“什么牛头马面,我赶跑他们!您不是还要回蓬莱么?”楚狂颤声道,“您有要寻的人罢?我听闻蓬莱是您的故乡,可您为了救我,只在边土游荡,又来了瀛洲。”他忽而攥紧了银面人的手,“师父,咱们一起回蓬莱,好不好?”
“蓬莱……已不是曾为我故乡的那个蓬莱了。”银面人道,又自嘲地笑,“而今回去又有何用呢?我已腿不能行,目不可视了。”
说罢这话,他忽而很倦乏似的,梦呓般地与楚狂道:“但你终将要回去的,还记得么?你要寻到一人……将他带出蓬莱。”
楚狂记得,师父总与他说这话,这似是师父的一个心愿。可他时常头痛,许多事素来记不大清。
“那是什么人?”
“当你见到他的第一眼时便会明白……此人如皦皦白日,会教你……刻骨铭心。蓬莱……是一方樊笼,总有一日,你会破此桎梏,与他联袂同行。”
声音渐而低弱,师父慢慢阖上了眼。楚狂望着他那半是狰狞半是英秀的脸庞,忽而心痛如割。他轻轻地叫一声:“师父,外面的雨停了。从窗子里望出去,能望见很远很远的地方,能一直望到蓬莱呢。”其实外头的雨并未停,自这儿也望不见蓬莱。银面人轻轻笑道,“瞎说,我虽看不见了,却还听得见雨声,翛翛泠泠的,好似琴筑。”
过了一会儿,他又轻声道:“但我想信你。现时透过那户牅,真能看到蓬莱么?”
楚狂说:“师父既看不见,我便拿嘴巴作画笔使了。我瞧见很多渔船在镇海门边进进出出,上头的铺头里有人烧饭哩。那边倒是晴天,一轮白日明晃晃的,也不下雪。”
师父的神色忽而恍惚了,“那再远一些呢,再远一点,又是怎样的景色?”
“远一些有姑射山,有天吾水,风吹麦浪,鹰翔天野。日昉时,天色绯红,似姑娘家的庞儿。傍夕后,有沙子似的星子,统统洒在天上。”
“再远一些呢?”
“再远一些,便是蓬莱闾肆了,笙歌纷沓,墙根生着夜兰香和天榆草,老天车随流水吱吱地叫,水凼里鱼儿扑腾,月亮碎而复圆。”
“再望远一些,还有什么?”
“还有蓬莱仙宫,堂皇富丽的模样,但殿前的雍和寺阍大敞,能教人进去敬香。暖炉也摆在外头,黎首也能前去取暖,灯火缭乱,香烟络地。”
“还有呢?”
“再远一些,却望不到了。”
“为何?”
“因为要亲眼去看,才看得见。”楚狂说,泪流满面。“师父,和我回蓬莱罢。我来摇橹,你便睡在舟上。到了那时,没甚么望不尽的。”
师父曾带他逃出生天,而今他该带师父回归故里了。
银面人只是笑而不语,依然阖着眼,然而神色恬适了许多,仿佛此刻便乘在轻舟上曳曳摇摇似的。
“好,我和你走。”他最后道。
楚狂喜不自胜,紧忙搜罗起船中兵刃,要突破重围,他得先有一把弓。可师父用的弓已断裂,且碎片甚细,极难修补。而蓬船多是草而无木,他要如何造弓干?
他拆了蓬草,捆在腕上细细结成绳线,这便能做弓弦了。虽说兽筋最好,这草绳哪有甚弹性?然而弓干毕竟没着落,他火急火燎,只愿海上漂一枚浮木来,或是自己能发狠凫水到青玉膏宫的船上,拆他一枚船板下来做弓。正胡思乱想之际,他却听得一通剧烈咳嗽,急忙过去一看,却见银面人白纸样的脸色,出气多进气少了。
“师父……师父!”楚狂急忙伏在他耳边喊,“您再撑一会儿,我带您杀出去!”
肋骨隐隐作痛,他的折疡还未好,然而此时他将伤痛抛诸脑后,紧紧捉住师父的手。
师父笑了,那笑容濛濛胧胧,好似将化的春冰一般,有一触即破的况味。楚狂方要去扶他,他忽道,“造弓的材料……还是有的。”
“这儿没有木片,也无角筋,我要怎样造?”楚狂说,脑中忽而灵光一现,“是了,用鲸骨造,是么?我去猎一头鲸来!”
但他望一眼手里的小金刀,也知这是痴人说梦。常人单枪匹马,怎能猎鲸?何况他也有伤在身,走动尚且吃力,便是其余大鱼,他也绝非能手到擒来。师父笑道:“不必用鱼骨。”
楚狂回头望着师父,心里剧颤,因为他听见师父道:
“用人骨。”
楚狂怔怔地站着。这时天色向晚,彤云里裂出一片夕光,血一样地涂在蓬船上。风扬起残帘,将他浑身吹得发凉。师父道:“我寿限早至,但因服了许多‘仙馔’,得其淬炼,而今有一身铜筋铁骨。这骨若要做弓,也是上好弓材。”
一时间,楚狂震心骇胆。
一股剧烈的昏胀感袭来,仿佛天地皆围着他旋绕。一刹间,海涛声、雨声,尽皆熄灭,唯有心音在腔膛里大行鼓噪。他缓缓摇头,哽咽道:“师父,您说笑的罢?”
“不是说笑。你晓得‘血饵锁’么?那是用人骨所做的锁,唯本人及其宗亲之血可开。我也曾制过几回血饵锁,断臂削骨,尔后服‘仙馔’以使残躯复生。”银面人笑道,“只不过这次应是最后一回。”
“您别诳我了!我去猎鲸,用鲸骨作弓!待我想法子寻来标枪……”
师父打断他:“楚狂,我说过,你不必太束手束脚,你要将自己当做一头无所畏惧、可冲破牢槛的野兽。循例守旧是杀不得玉鸡卫的,我便是一个教训。”楚狂只是连连摇头,身子抖得似风中枯叶。师父又微笑道:
“带我走罢。在这里死去,我便是你无名的师父,但我能换一个名姓活着。”
忽然间,他的目光涣散,仿佛魂神将如青烟般飘去。楚狂能坐在他身畔紧捉着他的手,却捉不住他将逝的生机。
浮厝样的蓬船里,夕光火烧一般从窗口燎进来,却不教人感到暖意。远方赤红透亮,也是鲜血泼溅的颜色。这夕晖里藏着蓬莱,只可惜遥不可视,在千百里之外。
“骨可为弓……筋可为弦。”
夕光将两人的影子在铺头中抹得老长,最后合二为一。师父轻轻回握住楚狂。前者莞尔一笑,后者泣不成声。
“‘繁弱’——传闻里后羿用以射日的神弓,这便是我的新名字。”
————
入了夜,平头船上点风灯,铺头里架火盆,烤些渍鱼干豆子,便算作夜饭了。
青玉膏宫的军士们已一连吃了这夜饭十五六日,围着的蓬船上又无声无息,日子过得干巴无趣。有人说:“该不会蓬船上的那要犯早饿死在里头了罢?就咱们在这里闲等。”
又有人道:“人家舱里也有食水呢,现今咱们就讲一个‘熬’字,看两边谁能先熬成王八精。”
“直接杀过去不成么?”
“你能杀过去,也能做仙山卫了。没见玉鸡卫大人险些睡进寿枋里了么?”
有军士大叫,“他娘的,不知哪个役夫弄破了猛火油柜,漏了大半!”有人道,“不如乘这机会,火攻那蓬船算了。”
“外头还有雷泽船在,这就把咱们家底全支出去了,往后又该怎么办?何况那火油都聚在咱们船四周,若要放火,那火怕不是先攻咱们船。”讲到这里,那军士大喊一声,“渔伢子,拿鱼来!”
登时便有一个驼背弓腰的小个子畏懦地跑过来,手里拎鱼。他做实肉腌鱼有一手,故被人起个外号打趣,叫“渔伢子”。
渔伢子烤鱼、烤豆,样样做得老实顺帖,然而却遭来冷嘲热饥。有人说:“渔伢子,你烤的豆子自个会跑!”说着便把碗碟打翻,指挥他捡回来,渔伢子颤着手,一粒粒捡回来,手上烫了许多水泡,这时又听得有人道,“渔伢子,你来得太晚了,已没夜饭剩给你啦。”渔伢子回头一看,只见签子上只串着些鱼骨,这些人使唤罢了自己便抛到一旁,连一点吃食也不给他留下。
夜里,军士们在铺舱里睡下,渔伢子又饥又气,肚里火煎火燎,这时忽觉有人拍他肩,小声道:“起来,起来,有好事做。”
渔伢子爬起来,只见说话的是素常使唤他的一个兵丁。那兵丁引他到一个僻静之处,低声道:“抄上家伙,咱们悄悄去蓬船上探探。”
“上……上蓬船?上头有连玉鸡卫大人都应付不得的大敌哩!”
“被困了这样久,他们早就归西了。若抢先割得他们首级来,咱们能领金铢领到手软!谁还会给你戴笼头,拿你使唤?”
渔伢子被他说得有些心动。他再不想被人瞧看不起、踢打呼喝了。于是他鼓一鼓勇气,拣起长戟,与那兵丁一齐出了平头船。
他们乘一只小舟,摸黑接近蓬船。天色深黑,顽云当空,块块垒垒。渔伢子摆到蓬船边,心要从腔子里跳出来一般,他轻手轻脚爬上船枋,爬到船栈上,铺头里悄无声息,仿佛里头的人死绝了一样。
渔伢子忽觉口渴,回身想望一望随他而来的那兵丁,却不见其踪影。小舟摇摇曳曳,正飞速往外划,那猾头竟将自己撇在凶险之处,想教他探探这蓬船里敌手的虚实!渔伢子大惊,想回身呼那人,然而又恐闹出动静,一时六神无主。
后来他忽想起往日军士们欲进逼此船时,总会被船中射来的暗箭击退,而今夜船中却全无声息,仿若墓园。莫非船中的人真是死绝了?渔伢子心里忽定,攥紧了长戟,大着胆子摸进了铺头。
一入铺头,血腥气仿佛冲歪了他鼻子。渔伢子一骇,慌忙将长戟拦架身前。然而其中并无动静,他大着胆子踏出一步,却借着夜光望清了一幅地狱般的图景。蓬船里宛若血海,然而血迹已尽数干涸,仿佛曾有人在此受屠戮一般,渔伢子蹑着手脚转了一圈,只见地上仍散着些白厉厉的碎骨。
这是人骨?渔伢子浑身发冷,却忽听得一道凄厉的尖啸。
那似是鹰唳,又像勾魂使不祥的呼声。渔伢子打个激灵,奔出蓬船,却见那抛下自己的兵丁软绵绵地趴在小舟枋边,已失了生机。
“敌袭!”
他听见青玉膏宫的士卒们在大喊,黑夜里忽而射出一支箭,掠过燃烧的松明,落在海上,燃起一簇火光,而后层层迭迭的焰舌舔上船舵,兵丁们被刨窝的狍子一般,四下乱窜。箭矢如幽魂而出,神不知鬼不觉地夺去他们性命。
渔伢子一屁墩坐在蓬船上,尿湿了下袴。
远方的雷泽船也有了动作,石弹飞蝗一般砸来。砰訇声里,水浪激天。船上的兵丁们如被水灌了穴的蚁子,忙乱奔走,然而却一个个惨叫一声,坠落船下,人人脑门皆刺着一枚骨箭。
不知过了许久,渔伢子望见一个影子自铺头边走出,那是夺去众多青玉膏宫军士性命的弓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