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纵骄狂by群青微尘

作者:群青微尘  录入:11-07

快逃!一个念头在车夫心中盘旋。他奋力挥策,在丛生杂草间穿行。四下里极黑,仿佛一切变作了剪影,抑或巨大无底的窟窿。然而还未逃开多远,石子路上却有人挡住了其去路。
那是一个乌黑的人影,如墓碣般伫立在原处。月盘像一张高悬于空的死人脸,洒下一隙惨白的光。在那光里,车夫望见一个泥泞的头颅,如九脚鱼般舞动的手脚。那并非野狼和山狐,是鬼怪,也是不可名状的神祗。
“大……大仙?”车夫哆嗦着口唇问道。他见过近似的形象,是在庙宇里的神龛中。
忽然间,那淤泥似的脑袋一颤,七只眼齐刷刷睁开。漆暗的夜里,颜色各异的瞳仁泛出森亮的光。黑影直扑而上,如方才一般迅如闪电!继而是一阵令人牙酸的骨裂声,仿佛猛兽啮碎了骨头。骡子不安地长嘶着,似感到了危险,撒开四蹄狂奔。在它的脊背上,很快下起了一阵温热的血雨。
一轮银月之下,一架被鲜血染红的骡车载着一具无头尸首,疾驰入黑暗,尔后再无声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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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暗里,小椒兀然睁眼,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满面冷汗,吁喘不已。
环顾四周,她坐在一张大红木月洞门踏步床上,云山鹿纹丝衾,五色云锦帐,华美柔适,是神女府上的布置。和合窗里透进微微白光,原来外头是下雪了。
她坐在夜色中,胸膛剧烈起伏,梦魇带来的余悸未消。近来她噩梦迭起,方才她梦见一道黑影在密林里如箭般穿梭,钻入家家户户中,张开血盆大口,将一个个人影嚼碎、吞咽,留下满地淋漓鲜血。
而她的神识仿佛飘在那黑影的背后,眼睁睁望着无数起惨剧发生。她看到黑影潜入山林,笃笃叩门,一口咬碎前来应门的、着豆绿褙子的婆子的头颅,又从牗户钻进去,拧下一位锄田老汉的首级。
她又看见黑影躺在金山寺前的铁力木桌上,忽然间翻身跳起,触角疾出,狠狠捣烂执刀沙弥的脸庞。她看见人群惊恐四散,尖叫声此起彼伏。散沙般的人群里立着两个她的故知,方惊愚和楚狂。他们不知为何也在此处,大睁着眼,愕然的模样。黑影张牙舞爪,如一张硕巨的帐幕,猛然向他们盖下。
“住手!住手!”
小椒嘶喊出声,用力揪住发丝。她眼睁睁看着那黑影大开杀戒,而自己无力阻止。似有一条无形的线,将自己的神智与那黑影牵系。廊上传来女侍们雨点似的脚步声,几个人影出现在窗纸上。有人焦急地问:“神女大人,您怎么了?可是身子有哪儿不安适么?”
忽然间,那奇异的梦魇自脑海间消散了。小椒怔怔地坐着,一瞬间感到莫名的空寥。外头很静,唯有雪压枝的簌簌声。寒意无处不在,轻抚着肌肤,仿佛一切不曾发生过。
最后她扭头,对门外惊惶的女使们道:
“没怎么,是我半夜肚饥,想吃细馅大包了。”

凉风拂面,如柔荑在面上擦摩。四体沉重,好似被巨大磨石压住。
在遥远的仙山一隅,郑得利打了个激灵,悠悠醒转。一张眼,他望见一处秀丽的六层藻井,裱苍蓝布,沥粉贴金,绘着诸天星象图。再往旁一望,原来自己睡在一六角孤亭中,周边是茫茫如镜的大湖,烟水朦胧。
他捂着发痛的头慢慢坐起,记忆如倦鸟缓缓回笼,他想起失去神志前,他们乘海船首途,却遭遇风浪。大抵是他好命,竟未葬身鱼腹,而是被冲上了岸,苟延了自身小命。此时他身上虽多有擦伤,但皆不重。
可这又是何处?郑得利满腹狐疑。忽然间,一个清淡的嗓音自身后传来:
“你醒了。”
郑得利回过头去,却见亭外石桩上立着一位白衣女子,衣上以银线绣星出东方图,清光熠熠,脸庞也雪白,如秋霜皎月。乌发朱唇,活脱脱一个画中走出的美人儿。然而那女子目光空洞,像个精巧的偶人。
“是。蒙姑娘相救,小可方能保住性命,真是千恩万谢。敢问姑娘,此地是何地?”
白衣女子静静吐出两个字:“方壶。”
郑得利眼瞳骤缩,环顾四周,才知他是走运,竟到了他们当初的目的地。环望四下,只见湖光滟滟,横无际涯,果然与传闻里的方壶极为相似,是一片大湖。他又问:“其余人呢?”
“我的部属发现你时,岸上仅你一人。”女子淡淡道,“并无余人。”
郑得利的心陡然一沉。莫非仅他一人运好抵了岸,方惊愚、楚狂、小椒和其余船丁皆填了海?他忙不迭爬起,向女子拱揖,“救命之恩,小可当衔环以报,不知姑娘高姓?”
女子面无波澜,转过身去,道:
“你可称我为白环卫。”
东风忽起,摇动一湖荷华。郑得利张目结舌,看那身影顺着游廊袅袅婷婷而去。白环卫在仙山卫中列第四,是个十足的大人物。一句轻如鸿羽的话留在风里:“和我来。”
于是郑得利不顾身上沉重,虽才苏醒不久,也慌忙曳起步子,跟着那身影踉跄而去。
他们穿过蔓回的水廊,湖面空明,上下叠着水墨似的山影。时有鸥鹭展翅而飞,触开千层涟漪。风潮而凉,冷意一直沁到心底。郑得利跟着那女子,小声道:“白环卫大人,小可还未报上自己的名号……”
“不必报了,我知道你。蓬莱天文院提点之子郑得利,你们逃出蓬莱天关,途径瀛洲,终至此地。”
郑得利惊愕失色:“您、您怎么晓得……”
白环卫平静地道:“‘天书’已记述了一切。”
湖边有一藏书阁,飞角翘檐,黑琉璃瓦顶,碧树掩映。白环卫引着郑得利走进去,她行事一板一眼,仿佛每踏一步皆经过精密的算计。藏书阁中阴凉静谧,星图天花,书籍浩如烟海。
白环卫踩上杉木架,取下一册厚典籍。那厚书由水鸟波纹锦裹着,里头却是一张张硕大的骨片,上铭契文。女子淡淡地看郑得利,目光仿佛看穿一切:“这是‘天书’,是白帝尚在时史官留下的记册。其中记述之事,定皆会应验。你应也见过这物件的。”
郑得利的目光落在那骨片上,颤了一颤。他说:“这、这便是……白帝时留下的‘天书’?”
原来爹予他的、那记述着未来之事的骨片竟是古时的史书。郑得利赶忙往身旁一摸,才后知后觉自己装着骨片的褡子已被海浪冲散。白环卫道:“不必找了,你手上的‘天书’骨片已被我收进了此书里。你早已读出那骨片上写着何事了罢?”
厚册翻开,郑得利果见爹先前予自己的骨片被编入其中。他想起自己辨出的那些契文,脸色突而煞白。“敢问大人,那骨片上为何记述着将来发生之事?”
“‘天书’亘古亘今,仙山间发生的一切事,其中尽有记载。”白环卫静静地道,“便是咱们今日在此相谈,‘天书’上也记得一清二楚。我晓得你定会来到此地,定会于今日苏醒。”
“这便是说,其上所录之事定会应验?”
女子点了点头。
郑得利忽觉天旋地转,呼吸紧促,满屋的书典、木架在眼前晃来摇去,他是知晓那骨片上写的是何事的,若真一一成真了,那便意味着他们将踏上一条血泪涂就的道途。
“白环卫大人,您为何要与我说这些事?”
“你既看过‘天书’,也早应知晓了。”女子立在高不见顶的杉木架前,身后是千千万万卷经册,衬得其身形渺小。她轻声道,言语却沉重,“按‘天书’所示,终有一人会突破岱舆城关,去往归墟。”
“是,我读出过这行字。可因骨片残缺的缘由,详情却不大清。”
白环卫道:“你注意到了么?仅有一人——可出城关。”
突然间,郑得利的心好似漏跳了一响。一股寒意自足底涌至巅顶,教他起了一身栗皮。四面的书墙仿佛行将倒坠,向他压落。白衣女子接着道,极静淡的口气:“除了这人外,其余人皆会丧命于岱舆城关之内。白帝之子和其部属,也皆止步于此。”
一只白皙的手轻轻搭在他肩上,却似带着千钧重负。女子的话如一根针,猛然刺进他脑海中。
“我在此等候多时,方才等到你前来。”
凉风大起,带着镂骨寒意。白环卫平静地道。
“郑得利,你便是唯一一个能出岱舆城关、走过桃源石门的——那位天命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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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山寺之前,惨象陡生。
方惊愚和楚狂眼睁睁看着那铺着佛衣的铁力木桌上,已被绳索捆缚住的漆黑人影突而身形暴涨,被金刚钺刀斩断的触角疾出,猛然捣碎了身畔沙弥的面庞!
惊叫声迭起,沙弥们未及反应,呆如木鸡。黑影速如箭疾,顷刻间夺去数位僧人性命。香客们惊恐奔逃,哄乱一团。黑影忽向方惊愚和楚狂二人扑来。
正于此时,方惊愚倏然拔剑,剑铓寒似峰雪,锼啮那黑影周身。骤雨似的数剑过后,黑影被斩作一摊烂泥,却缓缓渗进地里,转瞬消失不见。
顷刻间,寺前添了几具横尸,人潮四散。方惊愚执剑吁喘,惊魂未定。他不知自己此举是对是错,只是眼见楚狂将受害,身子不禁有了动作。
这时倒在不远处的一个香客屁滚尿流,颤声叫道:“快……快逮住祂!若被祂入了郊野,又要多出几起命案了!”
楚狂走过去,揪起他前襟,问:“怎么回事,什么命案?”
香客神气惨沮道:“近来郊野不是有凶犯横行么?那便是这些逃走的‘仙馔’在行凶!”
“难道不是你们有错在先,凌割人家血肉么?”
“祂们本就爱吃人,是谷璧卫大人镇住祂们,将祂们赶入员峤,实在横凶的,便拿来采生作‘仙馔’,可近来祂们愈发戾暴,咱们快压不住了!”
楚狂淡淡道:“原来害人的凶嫌是这群黑泥精。”
他将香客放下,走回方惊愚身边,道:“殿下,怎么办?你方才也听见了。这些黑泥样的人影大抵是同咱们在员峤古刹遇到的和尚是不同的,是近段时日害人的罪魁祸首,若要寻其踪迹,大抵要去近郊巡行一番。”
“那便走罢。”方惊愚点头,心里却略生疑惑。在员峤时,他们曾受过古刹中僧人们的多般照料,若那漆黑人影与其是同宗,为何会如此残狞?
他们带上粮糗、白叠子衣。在岱舆过活了一段时日,他们始觉此地实则比蓬莱更冷。入了夜,大多时候会坠起无边皓雪。
两人背起褡子,去往城郊,兜兜转转,并未有获,最终却迷了路。天不一时便擦黑了,惟一弯勾月当空嵌着。风开始突兀四撞,天上飘起细细小雪。这时愁云惨淡,野树在夜里伸展,如毵毵黑毛。
二人恰见郊野有一间小棚屋,大抵是农人午歇时用的,然而已经破败,应是许久无人来过了。
走进屋中,楚狂从背上解下小铁锅,拾枯枝生了火,猎了只野兔,又去外头溪边打了水,将冬葵煮了一锅汤,滋味甚鲜。方惊愚点数着干粮,忧心忡忡。寻那凶嫌是件难事,他们不知要在野外盘桓几多时日。
楚狂看出他眼里的担忧,道:“殿下放心,若无口粮了,我便是割腿肉,也要将你养活的。听说九州里有人这样干过。”
方惊愚看向他,却见他神色认真,重瞳在火光里一闪一闪,黄耳犬似的驯顺,心里不禁一软,道:“吹什么大话,你真敢这么做么?”
“敢,而且能。”
方惊愚眯眼道:“我可没你这般吝啬,你若饿了,想吃我哪儿都成,不止腿肉。”
楚狂有些赌气:“殿下一身铁骨,吃着硌牙。”
“你也一身排骨,没甚肉,难吃极了。”
说到这里,两人大怒,原本好端端的谈话竟生了扦格。楚狂扑过去,同方惊愚争用枣枝串好的烤兔肉,两人咬作一团。后来厮闹够了,方惊愚把他按下,脸上顶着几个牙印,严肃道:“别闹了!我有话问你。”
楚狂警戒地看着他。方惊愚紧盯他双目,审慎地问:“你为何会待我这样好?”
“这话是何意?”
“仔细想来,我俩素昧平生。你是‘阎摩罗王’,我是本在追查你的仙山吏,本就是猫拿耗子的关系。可你为何要以身犯险,助我逃脱蓬莱天关?”
楚狂身子忽而一僵,半晌,口唇嚅嚅地道:“因为……我……我也想出关来的。”
“那你独自脱逃,岂不是比带我一齐走胜算更大?”见楚狂低头不语,方惊愚又咄咄逼人道,“还有在瀛洲时,你为何要涉险护我,哪怕半边身子被玉鸡卫打烂了也在所不惜?”
楚狂叫嚣:“那老鸡公本就是我仇敌!我保住你,不过是为了多一分胜算!”
“那现时又是怎么回事,你一路跟我到岱舆,总不会只是为了向我讨月钱罢?若真如此,那便是说我花了二两银子,竟买来了个股肱心膂?”
“你究竟想说何事?”楚狂不耐烦道。
忽然间,方惊愚伸手捉住了他两肩,质讯似的探望他双眼,道:“你究竟是……我的何人,才会三番五次地救我?”
这话便似一柄尖锥,狠狠刺破楚狂的文饰,方惊愚的每一回正面直攻都教他措手不及。他惊惶失措,半晌讲不出话。冬葵汤在火上汩汩响着,格外教人烦乱。低狭的棚屋仿佛变成了受审的牢房。
最后他狼狈地别过头,片晌后磕巴地道:“我、我……也不是你什么人。”
“既不是我什么人,这样忠心跟着我,岂不是更奇怪?”
方惊愚注视着他,等他自己坦露身份。然而楚狂却突而转过头来,深吸一口气,反开始狗急跳墙,大声胡言乱语道:
“我是……琅玕卫的扈从!”
方惊愚愣住了。
楚狂叉腰:“我是奉了你爹的令,安插在你身边的生间!你爹命我一路送你至归墟,我便乖乖照做,只是如此罢了。”
这话听上去离奇,但仔细想来却无懈可击,教方惊愚一时寻不到反驳之法。再一想当初出蓬莱之时,琅玕卫见了护送自己的楚狂,并不觉奇怪,反而神色格外热昵,倒让这说法有了几分可信。
方惊愚哑口无言,楚狂乘他苦想冥思,一把夺过兔肉,美孜孜嚼起来。
直到夜里铺开厚衣,两人挤在一块儿躺下,方惊愚心头仍然缠结着。楚狂见他不再纠缠自己,自然乐得自在,得意地阖了眼。
夜色凄清,木缝里隐见银砂似的月光。火还未熄,在棚屋里烧得吱吱作响,方惊愚睡在白叠子衣里,愈想愈不对劲。
他同楚狂自一段时日前起便仿佛在进行着一场稚拙的攻防,他想刺探楚狂的真面目,而楚狂极力遮掩。虽说手段并不高明,但楚狂着实是他审过的最棘手的一位人犯。
最后他决定破罐子破摔,奇攻一回。方惊愚攀过楚狂的肩,将他扭过身来。楚狂极恼怒的模样:“你作甚!”
方惊愚忽而捧住他脸颊,深深吻下去,啜吸他唇瓣,百折千回,缱绻蕴藉。楚狂身子登时僵得如一块木板。他们吻了个天昏地暗,楚狂喉里发出牝猫般的细声,挠得人心里发痒。最后方惊愚放开他,在枯枝的燃烧声里在他耳畔轻声呢喃:
“办事么?”
“办、办什么事?”楚狂的眼瞪得溜圆。方惊愚忽觉得耍弄他是一件极有趣的事,又压低嗓儿道,“平日里咱们办的事,不是已有过两回了么?”
这时楚狂方知他说的是云雨事,脸立时红到了耳朵根。“你疯了?”
“疯什么疯?食色性也,天经地义。”方惊愚道,“你平日里寻我做案,总恬不知愧的,怎么这时又退却了?”
这果是一次极见效的强攻,楚狂赧得脸上烧红,刷一层朱砂似的,这也全在方惊愚的意料之中。楚狂小声道:“那是情非得已。”
夜色里,他的眸子发亮,如覆晶莹薄雪,带着些可怜神色。方惊愚又进逼一步,道:“为何是情非得已?办事儿而已,也不是头一回。你又不是我的何人,莫非还是我哥么?同我办事会有悖情理?”
楚狂忽而浑身一颤。
方惊愚知觉自己大获全胜,占了上风,只消等楚狂边防溃败,乖乖自告便好。一直以来,他并无凿据,只得待楚狂亲口承认自己便是方悯圣。
于是他乘胜追击道:“看你犹犹豫豫的模样,你不会真是我哥罢?”
楚狂战栗得愈发厉害。方惊愚语气软了,唤他道:
“哥。”
然而下一刻,楚狂突而坐起,猛将他身上的厚衣一掀,扯起他前襟,满脸通红,恶狠狠地叫道:
“你胡叫什么!不就是办事么?谁怕谁!我和你办!”

棚屋外轻霜小雪,一扇遮风木门之后和暖如春。
枯枝在火里爆裂,火光绽放着,如一朵热烈亮丽的花。方惊愚同楚狂缩在厚衣里,彼此紧抱,不见寸缕地相接,仿佛缠结的藤蔓。楚狂埋在方惊愚肩头,依然是那细弱如牝猫般的叫声,随搠动而自齿关泄出。
“死瓢……狗攮的主子……”楚狂气焰全消,一面被入着,一面咕咕哝哝,紧蹙着眉,时不时倒吸一口凉气,发狠啃方惊愚肩头。方惊愚望见那皙白的颈子上盖着一枚犬纹烙印,刺目极了。
他伸出手,轻轻抚摸那粗糙的伤疤,楚狂战栗着,发出求饶似的弱声。方惊愚略略放松臂弯,楚狂脸上浮着一抹薄红,带着似梦似醒的神色回望他,口微张着,淌下一线水丝。
那苍白明秀的眉眼也似有一层朦雾般,我见犹怜。每每望着这面庞,方惊愚总不自觉将楚狂与兄长相叠,可此刻他竟开始犹疑:若是兄长,是抵死也不愿同他行事的,可楚狂此次却爽快应承,这点倒不似方悯圣。
一面心中端绪万分,他一面听见楚狂颉颃地哭骂:“小叫驴……坏种葫芦……”
这时他轻轻咬楚狂耳垂,以温柔热昵之辞回应对方的污言浊语:
“悯圣哥。”
楚狂打一个激灵,下眼吃紧,恼道:“你又在……乱讲什么!”方惊愚抽气:“别咬那么用力。”楚狂伏在他肩上,气闷闷道:“你那么歆慕你哥,去入灵位算了!”
过了一会儿,楚狂在哀叫的间隙里可怜巴巴地道:“死瓢,你身上……到底……嵌了多少枚龙首铁?”
“一百二十六枚。”
“你那棒槌里……不会也嵌了罢?”
方惊愚道:“我若嵌了,现下可绝不会善罢甘休了。”
楚狂还想说胡话,却被他按着亲吻。外头风起雪落,屋内火光明明灭灭,起舞的光影里,他们也在契合地搠动。他们愈发熟稔彼此的身躯,晓得何处会带来欣愉。楚狂终是脱了力,声音沙哑:
“殿下,你爱怎样弄便弄罢。反正你现下没娶妃,只得委屈小人被攮眼子了。”
他一面说话,一面噎噎顿顿的,紧闭着眼,仿佛绝不想见到方惊愚的脸。往时他被迫流连席榻,总在痛楚里宽慰自己,与不相识之人度夜,不过是一项刑罚。可而今与方惊愚翻覆,却是一种偷食禁醴的煎熬。
他们是兄弟,是君臣,是官与犯,是极矛盾的二人,仿佛两只刚貅,接近只会刺伤彼此。
雪静静地落,木枝在火中轻轻爆响。最后楚狂趴在他髀间,熟稔地将那膫子嘬净,又拿冬葵汤漱了口,没吐出来,尽咽了下去。
方惊愚木呆呆睡在那儿,脸红耳赤,每回都是这样,他们总在戏耍里铸下大错。但楚狂分明于风月事游刃有余,望见他时却有一种无由的关心则乱。这时楚狂穿好衣袴,终于歇下,却赌气似的背着身,不愿理他的模样。
“怎么了,你发什么气呢?”方惊愚将他翻过身来,抵住他的额,低声问道。
“也没发甚气。殿下要同我寻欢,小的也不得不应承罢了。毕竟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君要攮臣,臣也只好遭殃。”
楚狂拼命拧过脸,驼鸡似的把面庞深深埋进厚衣里,心里百味陈杂。方惊愚自然不知他在想何事,但楚狂渐渐知觉同方惊愚行事愈多,他们愈热昵,他就愈难开口陈明自己是方悯圣。毕竟他们虽非血亲,却是兄弟。兄弟间行夫妻之实,实是有悖情理。
方惊愚道:“是我不好。我本不过想逗弄你的,不想你却积极得过分,自荐枕席。”
楚狂大恼,啃他肩头:“胡说八道!”但毕竟是乏倦了,不过闹了一会,很快倚着他入了眠。方惊愚凝望着熟睡的他,心里不禁有些懊丧。如此大费周折却仍撬不开楚狂的嘴巴。楚狂究竟是不是兄长,而今尚属一桩疑案。
不过仔细想来,兄长旧时虽看似尔雅温文,实则也一副犟牛性子,故而因包庇他而常挨爹责打。在这一点上,楚狂确是像极了方悯圣。
方惊愚轻轻叹一口气,搂住楚狂,那身子瘦嶙嶙的,仿佛一拆便散。
他心里突而生出酸涩之意,终于还是合上了眼。无边夜色里,两人共赴梦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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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天明,方惊愚醒来时,楚狂已生了火,在锅里煮鲤鱼汤,一股鲜香在棚中盘桓。楚狂似是一大早便起身忙活了,在棚屋边打转,也不知在鬼鬼祟祟地作甚。
方惊愚到溪边洗漱毕了,回到棚屋里。只见汤上几点浮翠,是些新采的马齿苋。楚狂冷冷看着他,将一碗汤放在地上,推到他面前。
“你怎还在怄气?”
楚狂冰冷地道:“只要殿下下回别弄在里头,我便不气了。”
方惊愚也有些赧然,然而看起来却不动声色,道:“想不到还有下次。”
话音落毕,楚狂忽而扑过来,左一拳右一脚,和他打作一团。一面打,他一面红着眼嚷道:“闭嘴——闭嘴!你这死獠,叫你老欺负我!”
棚屋里尘土飞扬,两人厮扭得灰头土面。方惊愚被他骑到身上,险些被他揍青眼窝子,回嘴道:“我怎就欺负你了?分明是我总被你蒙骗!”
“我脑筋不好,你却总任意对我威福。”楚狂大声道,“我都被你蒙骗着入了几回了!”
方惊愚心里也有鬼,这时只得诚实道歉道:“对不住,往后给你欺负回来,你想入几回便入几回。”楚狂叫道:“呸!老子才不稀罕!”
他们闹了好一阵,方才吃了鲤鱼汤,拾掇了行装,再度启程。树林深密,往员峤的方向走,便愈是郁郁青青。
一路上,楚狂同方惊愚离得远远的。方惊愚近他一步,他便退一步,两人滴溜溜打转,好似南针的两极。也不知走了许久,天色渐暗,远方传来风啸声,却甚是诡谲,遥遥隐见攒动的黑影。
一股寒意兀然袭来,方惊愚汗毛倒竖。他悄悄按上腰间的含光剑,却见楚狂不知何时已拦身于自己之前。
楚狂也不同他兜圈子了,方才的那疏远之意也散了,神色冷肃,对他道:
“殿下,你望见了么?”
极目远眺,林间可见舞动的黑影。方惊愚点头:“自然看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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