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狂抬头:“殿下不必如此客气……”
然而这时他瞥见几个青衣仆使手捧鹿皮,皮上置几样良弓美箭,为首的是一柄白森森的骨弓,如一轮虚白的月,当即转口道:
“谢殿下赏赐!”
拿到那柄骨弓,楚狂立时如狗咬肉骨头般,紧紧抱在怀里,死不撒手。繁弱是师父唯一的遗物,是他的命根子。姬胖子以为他是看上了这一柄好弓,爱不释手,便也笑道:
“此弓是前些时日,渔人在海滩上发现,进献给本王的。这骨弓稀奇,既坚且韧,巧夺天工,本王猜测,此物乃鲛人稀珍、龙宫至宝,现下便赐予小兄弟你了!”
方惊愚心想,什么鲛人稀珍,分明是他们的武器正巧被海浪冲到岸边,被姬胖子攫了去。楚狂同繁弱亲热够了,抬眼一望,只见一旁的仆从手里果真端着大屈弓、含光剑,毗婆尸佛刀刺在一块海岩里,数十位仆使下铺滚木,才勉强拉了过来,倒是省了他们去寻的功夫。
眼见此景,楚狂站起身来,大言不惭道:
“殿下,小的还想露上几手,求殿下将这些珍宝赏赐予小的。”
“不想你是个心人儿!”姬胖子道,然而也摆摆手,“成,你再演上几式罢。你还身怀什么绝技,本王倒想看看呢。”
于是在楚狂的布置下,庭中立起一只木板,方惊愚被他拉上前去,在木板前站定。楚狂道:“接下来我会在百步之外开弓,绕着我这好伴当周身射上一轮,保准无一箭伤他。”
姬胖子道:“古人尚能百步穿柳,小兄弟才漏这一手,未免太不够看。”
楚狂说:“不错,殿下是大人物,经多见广,想必看不上我这雕虫小巧。所以——”
他从一旁的仆从手里接过一条织金绸带,缚在眼上。
“我会蒙眼而射。”
众人连连称奇,一片叫好。唯有方惊愚面色煞白,道:“楚长工,你若失了准头,我便要先走一步,去当‘阎摩罗王’了!”
楚狂道:“小愚子,怎么对你大爷讲话的?我的本事,你还不清楚么?”
话音落毕,他控弓而射,七枚箭矢急蹿而出。众人识见了“七星连珠”的箭技,张目结舌。
方惊愚身上一寒,只觉一阵劲风扫过,笃笃几响,一转眼身边便钉满一丛箭。过不多时,只见楚狂笑嘻嘻地一扯绸带,木板上扎满白羽箭,勾勒出一个人形,却无一箭伤到方惊愚。姬胖子咂唇弄舌,赞叹道:
“好一个箭不虚发!当赏,当赏!”
楚狂接过仆使手里的大屈弓,又道:“殿下莫怪我是个觑气人儿,非但是弓,连其他的刀剑也想要。”
“咱们已见识过你箭法,知晓你是个奇人了,本王也不愿多为难你。这样罢,”姬胖子指着毗婆尸佛刀,道,“咱们当初发现这古刀时,便发觉其重若千钧,无人能将其拔起,若小兄弟你能将其自石中拔出,本王便将它们一并赏赐于你!”
四周的宾客发出艳羡之声,然而人人看得出楚狂出手不凡,故也无人反对。
楚狂上前,两手握住毗婆尸佛刀的刀柄,却开始犯难。实话说,他方才瘳愈,手上气力不足。才拔了一会儿功夫,便觉脸上淌汗,掌心火辣。连一旁看着的姬胖子也笑:
“看来小兄弟也不是十全十美,毕竟仍有未做到的事。”
楚狂急得汗流至踵,这时忽而从旁伸来一只手,覆在他手背上,楚狂转头一看,却见是方惊愚。
方惊愚手上使力,手背上青筋络起,然而神色淡淡的,如凉宵月晖一般清净。楚狂心想:这死扎嘴葫芦,好大的力气!怪不得先前他抓住自己腕子,挣也挣不脱。
只听“铮”一声响,一刹间,犹如白蛟出海一般,毗婆尸佛刀自海岩中脱出,其势如磪高山,在场之人无不被其压倒。楚狂闷哼一声,踉跄几步,撞上方惊愚胸膛。
“妙哉,妙哉!”姬胖子大声抚掌称快,“两位小兄弟当受上赏!”
仆使们将含光剑也一并递上,方惊愚和楚狂皆心满意足。兜兜转转,这些兵器最终还是回到了他们手里。
然而姬胖子却仍不消停,他一挥手,吩咐下仆端来两盅黑黍酒,赐给两人。姬胖子环视着他们道:
“今日见识了一番,本王才知你二人绝非庸人,巡城墙未免太过屈才,往后便随在本王身畔,做本王亲卫罢!”
两人紧忙下拜,对视一眼,从各自眼里看出了得逞的笑意。他们大费周章,便是要接近归墟城关,寻机悄悄溜出去。二人大拜大叩,齐声道:“谢殿下!”
姬胖子满意地点头,待两人起身,他抄起手边的秋树鹧鸪扇,指向楚狂:“你艺高胆大,本王不日当册立你一个名头。本王既是白帝血胤……”
他沉默片晌,道:“这样罢,往后便封你作‘天符卫’!”
楚狂瞠目结舌。
这时姬胖子又点向方惊愚,冥思苦想半晌,道:
“而你,往后便是……‘天符卫’的小厮儿!”
夜深露凝,牛斗悬空。岱舆郊野的一间毛石屋中,传出一阵细若蚊蝇的念诵声。
屋宇不大,后吊窗边摆一只木神龛,上置一只七眼九脚鱼的神像,金漆剥落,显有了年头。在岱舆,这神像户户皆有,雕的是时人敬奉的雍和大仙。
此时念经的是一个白发皤然的老妇人,灰头巾,豆绿窄袖褙子,如一只干瘪葫芦。但听她低声道:
“大仙护佑,愿小家凡事大吉,福报连连……”
一面念,她一面不安地捏动手里的一只珠串。这串子上头串的不是金玉,而是生馋菜叶子,很是古怪。老婆子一面捻着它,一面张惶地外望。然而黑夜死寂无声,不见她盼的归人。
突然间,束茅栅子一响,一阵阴风吹来,灯影一晃。一个黑影突而填在门洞里,教老婆子吃一大惊。待颤巍巍地起身觑定了,方才看出那是她家老伴儿,瘦巴猴头,麻布短衣,怀里捧一只纸包。
见了老头,老妇从草拜垫上起身,先前的恭敬模样收了,泼辣地骂道:“死瘦鬼,浪哪儿去了,这样久才回来!”
老头嘿嘿笑道:“上金山寺前求‘仙馔’去了!”
老妇一听,眉头略舒。然而还未等老头儿解开纸包,她便火燎心急地一打他脊背,“急扯什么白脸!先擦了手,拜过大仙再讲!”
于是老头儿出门,到井边洗净了手,又回到屋里,两人跪在草垫前,又敬重地拜了一拜。
“仙馔”在岱舆并不罕有,寺中的阿阇梨常会舍给黎民,传闻这是由大仙赐予仙山卫的甘露,而仙山卫则慈悲心肠,将其发下,以普济众生,故而许多岱舆平民倒可接触到“仙馔”。这“仙馔”既能果腹,又可医病,寺前求接济的黔黎常排作长龙。
待拜完大仙像,老头儿笑道:“快快将这‘仙馔’吃了罢,这样一来,你腿上的跌伤也当好了。”
婆子道:“惦记俺这老腿作甚!不如你吃了,补补身子,锄田更有劲。”她话虽这样讲,眼睛却在笑。
二人一阵推让,纸包都被搡皱了。这时却听得窗外寒风大作,四下里呜呜地响,像一道拉得很长的角声。一道叩门声传来,老头疑惑地往茅栅处望去。这样的深更半夜,还能有何人造访呢?
老婆子一拍脑门,道:“啊哟,来的大抵是山腰的裴娘子,昨日碰见,说今儿要替俺带自家的豆腐来的。”老汉道:“这么晚了,山路不好走,她怎来得了!”
老婆子道:“她不走得,你方才又是怎么回来的?若不是她,也没旁人了。瘦懒鬼,不便是不想挪身开门么?俺去便是了。”
说着,她便挪腾起腿,慢慢走去开门了。老汉心里却老大不信,天色这样晚,山里涂墨似的黑,哪儿会来人?说是匪贼,也无可能,岱舆在谷璧卫的治下已宁安无事多年。仙山处处都似有着谷璧卫的眼睛,若有强人出没,他随时能察,并在之后对其处以极刑,故而岱舆中贼子极少。
正胡思乱想间,他忽听得门边传来“哎唷”一声。
老汉扭头过去:“老伴儿,怎了?”
老婆子推开了束茅栅子,却立在那里,一动不动。夜色像一张大黑幕子,外头乌森森的,看不清。在老汉的眼里,老婆子的豆绿褙子也似缀在夜幕上的一块补丁。褙子下是一条二页综下袴,是老婆子耗了一月光景才织得的土布裤,底下一双仔细编扎的草扉。
此时,那豆绿褙子、土布裤、草扉动了一下,忽而一齐往后倒下来。被这几件衣物裹着的身躯直挺挺地落在地上,发出一声擂鼓般的闷响。老汉惊异地发现那身躯没有头颅。他老伴儿的颅脑似也被夜色吞去了。
老汉突然针扎屁股似的跳起来。他抄起手边的钉耙,将老妇的尸首拨过来,脖颈上的截口凹凸不平,好似遭野兽噬咬,然而创口显出不祥的漆黑,并不流血。老汉忽而迅勇地冲上前,用耙齿勾住茅栅,将它重重阖上。
外头凉风飕飕,并无婆子说的裴娘子的身影。既不见人,也不见兽,那便是鬼。
是鬼在吃人!
老汉的手里忽而决堤般泻出冷汗,教他几乎拿不住钉耙。他手忙脚乱,也不顾得上为婆子的离世而伤悲,赶忙拿家什堵住了茅栅。屋内灯火不安地跃动,神龛里九爪鱼的影子摇摇曳曳,似在跳舞。黑影重迭,幻化成一个狂乱的漩涡。这时他听见令他不安的风声,呜呜噎噎,似千百张橘叶同时吹出的声音。
声音自牗户而来,于是他慌忙扯下尸首上的豆绿褙子,冲上前去,紧阖窗扇,用自死人身上剥下的衣衫堵住漏风的窗纸,断绝了那仿佛自阴府里吹来的风声。
待做罢这一切,老汉冷汗直流。他不晓得自己在面对什么。婆子仅是去应了门,便被兀然啮首。黑暗里什么也没有,是虚无吞噬了她的头颅。他的敌手潜藏在夜色里。
抑或是说,他的敌人便是一整片黑夜。
突然间,房里悄无声息地泄进一丝黑影。那影子像丝绸,像水,像风,像一切不可琢磨而柔滑的物事一般从紧阖的牅户里流进来。
老汉睁大了眼,他望见影子如磨面般渐渐被揉出了一个形状。泥泞的头颅,软而无骨的人形。设防对祂全无意义。七只小眼如生辉珠翠,其中映出自己惊恐的脸庞。
老汉最后回头看了一眼神龛,七眼九脚的雍和大仙像高立在香烛后,目光冷酷,并无施救之意。眼前的黑影便似大仙的影子,除一张狰狞大口外别无二致。
“大……大仙?”老汉喃喃道,然而却再也无法等到回答。因为下一刻,黑影的大口便突而直驱而上,将他的头颅自脖颈上攫下。
昏黄的烛火映亮这间毛石小房。神龛之中,雍和大仙的铜像默然伫立。神台之下,两具无头尸首横倒在地。屋中凉风飕飕,空无一人。
————
夜色浓稠,毡帐里点一盏孤灯,明明灭灭。
此地是离王府不远的军帐。帐外坐着几个人影,正是楚狂同方惊愚,他们正与一位卒子吃着黄醅,行手势令。
楚狂混了一段时日,将王府的地皮子都踩热了,不一时便同巡城的士卒称兄道弟起来。这一夜他们一面吃酒,一面谈天。守城的卒子大着舌头道:
“说来,殿下不日便将登极了。”
“登极?”
那卒子狐疑地眯起眼:“你们真是岱舆人么?这样天大的要事都不懂!”
方惊愚与楚狂对视一眼。楚狂旋即打着哈哈道:“咱们先前同神女一块隐居丘山,不更世事,让兄弟你见笑了。”
卒子这才舒开紧蹙的眉,说:“这是三位仙山卫下的决断,三仙山已无主多年,姬殿下贵为白帝之子,理当摄仙山政事。这一日总归要到来,只是现时迟延了许久。”
方惊愚蹙眉:“他既面南称尊,昌意帝不会有异议么?”
听了这话,那卒子反是十分惊奇,问他道:“昌意帝是谁?”
这回到方惊愚和楚狂瞪目结舌了。二人对视一眼,方惊愚迟疑地道:“不便是……五仙山的官家么?”
卒子大发雷霆:“什么五仙山,自古以来,天下便只有三仙山!昌意帝又是什么人物,也配即位?除却白帝和将登极的姬殿下之外,三山不认旁的皇帝!”
两人听了这话,更是惊异。自以前他们便隐隐察觉到,岱舆人不知蓬莱,也仅认为六合内只有三座仙山,原来连昌意帝的威德也未能远涉此地。不过转念一想,三仙山离蓬莱天遥地远,便似边远僻地,其中住的也是化外之民,不受皇恩也是件常事。
见卒子仍怒气冲冲,楚狂伸手拍他的肩,“兄弟,歇歇气儿,我这小厮不谙世事,且曾经脑门被箭穿了一洞,是个痴儿。咱们还有许多事未明,想接着与你请教呢。”那卒子才哼了一声,脸色舒缓了些。方惊愚则狠狠瞪着楚狂,欲言又止。
“接着说这登极的事,因姬殿下是由三位仙山卫举荐的,届时三山人也将汇集此地,共享盛宴。”
楚狂问:“小民微贱,少见过大人物。不知这三位仙山卫大人是什么样的?”
“传闻员峤的碧宝卫是位太姥,方壶的白环卫是个粉黛女子,而岱舆的谷璧卫大人……”卒子迟疑半晌,压着嗓儿道,“咱们也少亲见,说是一位倜傥人物。”楚狂点头,极尽阿谀之能事,“能将岱舆治得民殷财阜的仙山卫,定是个爽朗清举的美公子了。”
卒子长叹,仰首一望。天穹辽远高廓,不见纤云。“而今的三位仙山卫各有千秋,可无一不是追随着白帝步伐。白帝威仪天下,万民景仰,乃千古最风流之人物。可他也已弃三仙山而去二十余年,三仙山也再不可群龙无首下去了!”
两人听了这话,又吃一惊。白帝竟只离开了岱舆二十余年,而在蓬莱、瀛洲,白帝仿佛早成了百年前的传说人物。莫非是白帝当初出征,在此地逗留甚久,方才离去?然而此时已无暇教他们细想,因为卒子开始细细地与他们讲起白帝的传说,又道:“白帝来时势派甚盛,万骑齐发,山摇地动。惜乎最后损兵甚重,连天符卫都在此折戟!最后走到归墟城关的唯有白帝一人。”
“天符卫?”
卒子望着楚狂,露出白瓷瓷的牙一笑,“自然不是说被姬殿下赐名的小兄弟你了,是说二十余年前随白帝出征的那一位。”
楚狂却在想,一片胡言!天符卫非但没死在这儿,还四下跑动,到蓬莱去给他当师父了呢。这时只见那卒子很热切地从怀里取出一本撒扇,道,“这是我从云吉班里使了些银子买来的,你们瞧瞧。”
两人将脑袋凑过来,只见那撒扇上惟妙惟肖,绘着沧海烟涛,残阳如血,碣石青磊磊的,上头坐一个人影,着一身银鱼白缎绣释龙纹护甲,月白绸里,是个英姿焕发的青年。然而其神色忧悒,远眺溟海,目光里尽是空茫。
卒子夸耀道:“这便是坊间十分热手的‘白帝望海图’了!我也是节了几月月俸,方才将这扇买到手。”他细细端详那图,忽又见鬼似的望望方惊愚,“啊哟哟,我方才未留神,而今仔细一瞧,这、这位小厮儿,生得好似图画里的人物也!”
此时方惊愚板着一张脸,正襟危坐。月光薄薄一层洒下来,衬得他肤皙唇朱,英飒俊朗,与画中人形容暗合。他心想,这也是一句废话。白帝是他爹,哪儿有儿子不像老子的?
然而他们如今毕竟不能暴露身份,楚狂急忙跳出来打圆场:“都是两眉两耳一鼻一口,是像了些。他以前为挣杵子给神女挣灯油钱,也曾走南闯北,靠扮白帝做杂耍挣些子儿。我图他长得吉利,这才买了来,携在身边。其实不过一个二两银子的赔钱货,小肚鸡肠,有那皮囊,没那肚量!”
方惊愚听了,又瞵眈楚狂一眼。楚狂对卒子说:“您瞧瞧他,果真小肚鸡肠。”卒子这才消了疑心。
然而玩笑毕竟归玩笑话。方惊愚打量那撒扇,心里却有一种莫大的、无由的伤悲,像一卷洪流,顷刻间湮没心房。白帝丰功赫赫,初来此地时尚豪情万丈、意气飞扬,可其间究竟发生何等酷烈的鏖战,才教他最后落到孤独一人的境地?
孤寂孑然,无人相伴的白帝,失却所有的天之骄子,只有那回响不息的溟海知晓他为何茕茕无依。不知觉间,方惊愚的神思仿佛也融入画中,与往昔的那人同喜共悲,一股尖锐的悲苦忽如剪子般剪开胸膛。
“怎么了?”楚狂察觉到他神色不对,扭头问道。
方惊愚摇头:“没怎么,不过是酒吃得多,有些醉了。”
————
翌日卯时,两人前往王府。只见四下里仆从兵荒马乱,两个典仪在指东挥西。小椒坐在堂上,端坐在缎面椅里,故作一副娴淑模样,楚狂和方惊愚走过去,她一个劲儿使眼色,让他们别来打扰她。
待姬胖子过了一个时辰才梳洗毕了,出现在正殿里,着五章玄衣,藻米黼黻纁裳,派头十足,然而却浑不耐烦的模样。于是楚狂恍然大悟,这是在做践阼的预演。
姬胖子很是烦躁,简单招呼了一下小椒,便在正殿里踱来踱去,唾沫星子横飞:“准备好了没?谷璧卫大人将到了!过段时候,碧宝卫也要来此,教她望见你们这木呆样,本王的面儿都要丢尽了!”
他手里执一马策,打来打去。下仆们吓得浑身哆嗦,赶忙迈快几步。姬胖子舞了一会儿马箠,心中更是躁乱,在一张掐丝珐琅椅上一屁墩坐下,从袖里取出一只象牙小人,拿一枚绣花针戳戳刺刺。
小椒见了,问道:“殿下,这是什么?”
姬胖子咬牙切齿,将手里的小人递与她看。原来他在行厌胜之术,小人足底雕着几个字:“碧宝卫”,其脸庞也雕成一个绉巴巴的老妪模样。
“殿下不喜欢碧宝卫?可我方才分明听见您说,要布置仪礼,欢迎过几日便要来的她。”
姬胖子咕咕哝哝道:“那老咬虫,自以前起就说什么‘此子不堪大用’,‘当初举荐,不过是猪油蒙了心’。本王搠她大爷!本王近日才能登位,也全因她在后捣鬼,迟延到这时候方才能行仪礼!”
他骂骂咧咧,左一个“奴”,右一个“贼”,骂得不亦乐乎。这时却听一道清朗笑声遥遥传来,如琮琤玉落:
“殿下是个通文达理之人,怎可如此谈吐落俗?”
姬胖子听见这声音,脖子兀地一缩,王八回壳一般。但见黑漆柱子转过一人,一身玉簪绿衣,饰以雉毳,身形清癯,是个温雅青年,两眼弯似月牙,教人见之如春风拂面。他腰间双鱼蹀躞带上悬一只谷纹苍璧,姬胖子赶忙拱揖:
“谷、谷璧卫大人……您请!方才是您听走了耳,本王、本王可什么也未讲……”
殿上几人见了这人,俱是心里暗惊。方惊愚见惯了玉鸡卫、靺鞨卫、玉印卫、如意卫这些老气横秋的仙山卫,且知他们皆是近百年前的人物,不以为怪。但此时见谷璧卫如此年轻,实是愕然万分。
然而方惊愚在同谷璧卫四目相接的那一刻,便突而寒毛竖立。
那绝非一位善气迎人的温厚青年,那瞳子虽润如琉璃,但却极冰冷,涌动着冻霭寒流。
谷璧卫打量着他们几人,似笑非笑,问姬胖子道:“殿下府上来了贵客,在下怎的不知晓?不知他们是自何地而来?”姬胖子吞吞吐吐,说不上话。这时谷璧卫又望向方惊愚。
仅一刹的功夫,便有一道冷光陡然闪过,迅如霆电,直刺方惊愚额间!
那是一支状元笔,精铁所造,上刻谷纹。方惊愚机变神速,手早按上含光剑柄,险险将这一笔拦下。然而仅截下一击,方惊愚便觉虎口震麻,身中铁骨嗡嗡巨颤,紧咬牙关。
谷璧卫望着他,皮笑肉不笑,却轻轻地唤了一声:
“您怎么在此地,陛下?”
闻此称呼,方惊愚满心疑窦。以往从无人这样称他,除却有一回说漏了嘴的如意卫,但自己那时并没放在心上。此时听谷璧卫如此唤他,倒勾起他的回忆来。
谷璧卫指尖一旋,将那判官笔收起,背手微笑,依然是一位皎如玉树的翩翩公子模样,道:
“失礼,是在下辨错了人。”
他又扭头问姬胖子,问:“方才在下没听清,敢问这几位贵客是何来头?”姬胖子口唇翕动,在其威压下不敢抗拒,遂将这些新客一个个点数过去,“这是吾新遇到的神女,一旁的是吾新立的贴身近卫,再一旁的这位是他小厮儿……”
谷璧卫含笑背手,双目紧盯方惊愚:“可在下分明觉得,此人不似是个厮役。真要说来,倒像已离此地多年的陛下。”
方惊愚心里突而咯噔一响,然而这时却听他道:“不过仅是皮囊相像,此人的力劲、武艺却同先帝差得远了。”
姬胖子听了此话,嘴巴大张,慌忙同谷璧卫争辩:“大、大人,您这是说,这厮儿要比本王更似白帝?”
谷璧卫阖目笑道:“殿下请安心。若论神态、根柢,自然是殿下更像。此人空有皮相,形似而神不似。”姬胖子这才长吁一口气。方惊愚却心想:说这胖头胖耳的猪猡同白帝神似,恐怕白帝听了这话,都要掀棺而起了。
然而正当此时,只听得一声忿怒的大喝:“死秃贼,对殿下作甚呢,快快挟下眼子撒开!”话音落毕,只见一个人影如风般插到两人中间,手里抄着一只马扎,气躁躁地张牙舞爪,正是楚狂。
原来方才事出突然,大多人并未回过神来。而楚狂一醒神,眼见方惊愚受胁,便狂性大发,跳将过来,也顾不得掩饰方惊愚身份,直呼其“殿下”。
谷璧卫轻盈闪过攻击,双目微眯。突然间,这俊秀青年出手若鹰腾,猛然扼住楚狂腕节,发力一甩,将他狠狠掼在黑漆柱上。楚狂呻吟一声,如落机阱的猎物般,浑身骨节喀喀作响,疼痛升腾至巅顶。谷璧卫功夫深不可测,他一个初瘳的病患,简直无一丝还手之力。
谷璧卫望着他,笑容可掬道:
“你怎么也在此处……天符卫?”
楚狂呼吸一滞,这时却觉谷璧卫攥着他的手掌收紧,铁箍一般。谷璧卫莞尔一笑:“话虽如此,你身手却比往时差远了。一身隐创暗疾,疮痍遍体,头脸也脏污,倒不似在下熟识的那位故人。”
楚狂龇牙咧嘴,却挣不开他手指,知他话里的说是师父,装傻充楞道:“小犬狺狺狂吠什么!本大爷既做了姬殿下的‘天符卫’,才不要受你一张脏口肆言詈辱!”姬胖子当即色变,摆头晃脑,生怕谷璧卫多想怪罪,慌忙解释道:“大、大人,这‘天符卫’的名头不过是吾一时觉得有趣,故给其安上的,绝无他想!”
谷璧卫微笑,“无妨,殿下顽心重,下臣早已知晓。待殿下登基后,愿给旁人安甚名号不可?至于天符卫,也不过是个数十年前便已丧命的故人。方才见了这面目相似的小友,一时念旧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