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师父俯低身体越过一街屋顶,下地时到了怀城的东门前,肩头上的鹰振翅飞到城楼上,知会了楼上拿着千里目巡视的唐维,片刻城门开了缝,罗师父出了城,鹰也飞上了半空。
云军占据雍城的五天里并不太平,雍城西门的云军斥候在两个时辰前被影奴们代替了,罗师父刚收到消息时便判断云都的潜入不能再拖延,于是提前拆卸左臂的护缚,开始动身。
黄昏日落,怀城与雍城之间的三十里路没有硝烟,只有沾染金灿灿余晖的灰尘。
一鹰一人从余晖行至暮色。
罗师父与易容成斥候的小影奴碰面,由他易容成斥候,换上云军的兵服进雍城。
进雍城西门时受到了极其严苛的检查,罗师父唯唯诺诺地扮演好斥候,低头时眼锋扫过,看到西门内有一队人马正要出来,他们拉着运送尸体的马车。
检查通过,罗师父微微佝偻着身体进入雍城,与运尸马车经过时飞快瞟过一眼,认出一具尸体咽喉上的致命伤,切口的深浅准得刁钻,只稍一眼他便知道是霜刃阁的快刀所致。
五天前皇帝断后,他们阁主把惶惶的人们护送到怀城门口,马蹄没有踏进怀城,直接掉头扎回了雍城。
至此,留在雍城善后的人一个也没回怀城。有些人死了,再也回不去,有些人活着,但还不回去。
罗师父刚进城门,就看到云军堆在西门前的破军炮,两队体型壮硕的士兵吃力地把器械搬到城楼上,一个士兵忽然闪了腰,手一歪差点松开器械砸到自己人,被领头的将领低骂:“快点!天黑了!”
守在破军炮前的士兵忽然齐齐打了寒颤,无声的恐惧悄然蔓延开来,明明是湿热的盛夏,却好似有一阵阴冷攀爬上所有人的脊梁。
罗师父听见一个颤栗的气声。
“那个暴君……今晚不会来吧。”
入夜,雍城弥漫着紧绷的恐慌气氛。
此时在原身是客栈的军务处地下,浅窄的地窖里窝藏着两个人,造成云军攻占雍城后的两个不安定头头就面对面地坐着。
高骊盘腿坐,拄着扣回三节的漆黑长枪,歪着脑袋看对面的谢漆。
谢漆屈膝坐,唇齿间咬着一颗小夜明珠,正借着微光在膝上作画,纸上画的是云军阵营里的新型破军炮。
这张画他细化了五天,来自于易容成十来张脸,五天靠近观察接触来的讯息。
他想把画传回长洛,让背后那些精通兵器的匠师们研究,怎样才能明快地毁坏它们。
凭着记忆画完最后一笔,谢漆折好收回怀里,取下衔在唇齿间的夜明珠,抬眼时就撞入了高骊的视线里。
五天前他带人回雍城,在硝烟和火星里看见他时,他的眼神就是这样灼灼,既提心吊胆,又安定依赖。
原本想护卫着高骊断完后一起撤退回怀城,岂料晋军此前在雍城挖好了地道,手上的破军炮一挥霍完,留下断后的人全部躲进了地道,准备埋伏着等反击。
谢漆有想做的事,当机立断和晋军一起留下,所有影奴凭易容混进云军当中,在地面上和地下的晋军联合。
入夜他卸了易容回到这里和高骊汇合,互通云军的情报。
晋军在等云皇带军入驻雍城,但五天过去了,云皇始终没有动身前来,占据这座空城的仍是开路的两队云军。
此外,强攻下雍城的远程巨型破军炮没有运载到雍城。
虽说雍城前有壕沟和护城河,但以云军的行动力,在五天内填平沟壑完全可以。
没有把他们赖以战胜的器械运载来,怕是是有别的理由。
谢漆琢磨了一天云军的异举,内心浮起一个有些疯狂的猜想,正想和高骊说说,他先动作了。
地窖矮,高骊身形高大,即便盘腿坐着,抬手就能碰到天花板。他用手贴着那天花板,感受地面上的震动,四下无脚步声,他便看着谢漆低声:“画完了?”
他用手感震,他用耳听声。
谢漆:“画好了。”
高骊:“那就今晚趁夜色走。”
高骊当日留下断后就没想离开,倒不是同归于尽那等穷途,而是一开始都知道雍城保不住多久,自退到雍城,晋军就在暗地里挖掘了密道,预备着雍城被占了之后的行动。
谢漆一行人没来之前就挖好了,谢漆来之后,高骊私心不愿他涉险,城将破时就嘱咐他走。
谁知他还是转头回雍城,高骊在硝烟里看见他去而复返时心跳差点停止,惊喜恐慌并重,直到现在都没完全放下吊着的心。
夜明珠在谢漆五指间轻盈地来回滚动,明明灭灭地映照着他那张精致的脸:“这么想赶我?”
高骊专注地看着他,突兀地把赶错听成干,耳朵腾的就红了:“咳咳咳……”
谢漆在身上的夹层里找出了一个小小的水囊递过去:“给,止咳。”
高骊掩住口看了他半晌,末了握住他的手,连同那个小水囊一起包住,严肃又可怜地看着他。
谢漆挣不出手,二指夹着夜明珠俯过去,贴着他鼻尖轻声:“陛下,你这是什么眼神?可怜死了。”
高骊呼吸急促了些,喉结随着发声颤动:“我想求你走。煦光,我知道你武功高强,擅长易容,可这里未知,我怕你陷入任何不测。”
“那陛下为什么不走?这里错综复杂,万一你遇到危险又当如何?不如把指挥权交给其他的将领,我护送你回怀城和唐维汇合。”
高骊顿了顿,低声道:“我是天子,身上有天命庇佑,我不会在这丧命,可你不一样。”
谢漆被逗得轻笑,缥缈的气息洒落到他脸上:“陛下,迷信不可信,掌握的情报越多,现实才越可信。你一身伤未愈,几次差点被邀请去地府做客,怎么好意思说这话的?”
说着他发现高骊那双冰蓝眼珠游移着,锚点在他朱砂痣的位置,便干脆侧过脸让他看个明快:“有什么好看的?你大方看。霜刃阁在这里有事没完成,我还有——”
高骊忽然俯过来,单手环住他脊背,蜻蜓点水地在他痣上吻过,低头靠在他肩上,单手将他抱了满怀。
夜明珠从指尖滑落,高骊在一瞬的昏暗里侧首耳鬓厮磨:“你要是出了什么事,我在这世上还有什么意义啊。”
呢喃太悲怆,谢漆有片刻的失神,抬手放在他后背上轻拍,却只抚到冰冷的铁甲。
战场容不得太多感性,高骊又抱紧了他,恨不得将他塞进自己的体魄里:“你还需要在这做什么?”
“打探云国宰相李无棠,掩护方阁老进云皇的亲卫队。”
高骊贴着他耳畔:“云皇还没有进雍城,你想怎么做?”
谢漆定定神,也贴着他耳畔:“不止云皇,他们那远程轰炸的破军炮也没有运进来,不觉得奇怪吗?云军内部形成了军政寡头,云皇一人能决定全线战略,不存在内部高层出现分歧,只可能是云皇的决策。”
“假设我是云皇,我是不择手段的野心家,最想杀之而后快的就是你。”
谢漆轻声地和他角色扮演。
“新武器运载来了,我恨不得在攻占雍城中直接把你炸死。如果没能把你轰毙,以我对晋军和你的了解,你回怀城小作休整之后,必定又会以夜袭的法子卷土重来。你夜袭了太多回,杀我士兵良多,我一定要想方设法地让你见阎王。”
高骊被他认真的语气逗到些许:“真害怕啊,云皇陛下,我要是真来夜袭,你想怎么送我下黄泉?靠你那夜里瞄不准,还跟不上我的破军炮?”
“如果你来夜袭。”谢漆语气沉了下来,“我的士兵拦不住你,但我会让他们缠住你,向我发信号——我将立即把远程的破军炮推进,在射程内不遗余力地对着雍城的方向轰炸——我会用炮火把你和整座雍城炸成废墟。”
高骊瞳孔一缩:“你在雍城有上万云军,上百架破军炮,为了杀我,你想把他们一起轰炸成齑粉?”
谢漆跳出了角色扮演,推开高骊的肩膀看他的眼睛:“陛下觉得,云皇会不会这样做?”
高骊皱起眉。
他没有见过云皇本人,但云皇对晋国所做却尽是阴恶手段。
三年前韩宋云狄门,云国挑动世家纷争,屠了晋国的满城皇室。
去年的谢如月刑场,质子云仲离奇掉进刑台路的拥挤人群,被晋人活活踩踏而亡。
云仲死得越冤越惨,云皇越能以慈父之名发兵东征。如果云仲的死真是云皇授意下的自导自演,那一个能把自己的亲生儿子献祭出去的冷酷帝王,又怎会把上万兵民放在眼里?
何况……高骊发起了多次夜袭,死在他手上的云军不止这个数。
他沉默了半晌,抬眼看向谢漆:“会。上万人,上百破军炮,这些用来引诱我入瓮,筹码够了,用来给我陪葬,也足够划算。”
谢漆握住他的漆黑长枪,盯着他的眼睛低声:“密道结实吗?不会窒息吧?我们来试一试如何?如果我真猜中了,雍城化作废墟的第二天清晨,云军过来验收成果,影奴们有机会潜入他们的大本营。”
高骊看着他平静到发冷的眼神,口干舌燥地反握住他的手:“你这个……小魔鬼。”
谢漆唇角的朱砂痣扬起,回他:“不遑多让,暴君陛下。”
夜半子时四刻,进入六月初四,雍城西门的城楼上飘着一列逆风飘扬的云国军旗,旗下是一列森森的漆黑破军炮。
为首的云军主将攥着千里目盯着西门前的平原,即便迫于机械工艺,千里目在夜里无法看清,他还是死死抓着千里目,仿佛这样就能抓住无常的勾魂索。
副将在主将身边,也是紧紧攥着刀柄,夜色越浓越紧张。
许是夜太寂静,副将忍不住紧绷的神经,打着颤小声问身边的主将:“将军,以往都是子时四刻,那个暴君就赶来了。今晚没有动静,是不是太平了?”
主将手心满是汗,喃喃道:“不来,我们就能多活一天……”
侥幸的心还没抱以多久,几匹烈马的长嘶惊醒了西城门上下的云军。
主将刚低头朝雍城内看去,就听到了城门前的士兵们的骚动。
雍城内的西街上,那把漆黑的长枪反着凄冷的昏暗月光,灼亮成夜里的勾魂索。
马上的人身形高大,提着那把长枪,猛然朝反应不过来的云军冲去,不过一眨眼,长枪上又穿透了数人的身躯。
他单手持枪,把枪上串着的滚烫尸身甩出去,一瞬之间,尸体与热血砸醒了惊恐的云军。
“在等朕吗?”高骊提着淌血的漆黑长枪指向城楼上,低沉的声音在惊慌的乱叫声里穿透夜风,“楼上的破军炮,你们该掉转个方向了。”
城楼上的副将惊惧地大叫:“快、快把破军炮对准下方!”
他身旁的主将却是出乎寻常的冷静:“不,来不及了。”
主将拧开千里目举向星空,拉开里头的机关,倏忽一声刺耳的呼啸,一道炽烈的烟花射向高空,在夜空中向死而生地炸开。
满城的士兵,不分晋云,都看清了这道报讯的烟花。
它是那么的绚烂。
上弦月的惨辉被一朵烟花转瞬即逝的光芒压制了。
谢漆在西区的一处屋顶上单膝跪着,提着滴血的玄漆刀抬头,看到那朵烟花,轻喃:“真是美得该死啊。”
烟花亮完一瞬,夜空恢复斑驳,大宛呼啸着飞来停在谢漆肩上,他将临摹出的图纸和此夜战报绑在它的小爪子上,让它飞向怀城报给唐维。
烟花报讯一出,能确定今晚云皇就是要把雍城当诱饵,只要收到高骊来夜袭的消息,他们就能运着大型破军炮向前推进来一场远程轰击,把全城连人炸成齑粉。
对云皇而言,只要弄死高骊,再大的血本都不叫本。
对高骊而言,只要能尽可能地引诱云军发射破军炮,让他们自耗军需,缩小两军武器的悬殊,这场战事延长下去,晋国反扑的机会就能酝酿。
对谢漆而言,两军交战停下的间隙里,双方都处在喘息的松散中,就是霜刃阁的人趁隙潜伏进云军的最好机会。
今晚全城的影奴都只有一个目标,活下来,等待明天天亮,云皇以胜利姿态进入雍城时,所有人不惜一切代价潜入他的亲卫队,护着方师父去无限接近云皇,以期解决掉云皇身边棘手的千机楼楼主。
谢漆报讯让唐维在雍城轰炸完迅速赶来接应高骊他们,大宛飞上半空,海东青小黑窜出来护卫在它周围,两只鹰迅速消失。
谢漆戴上从云军那扒来的面罩提刀向前,跃下屋顶进入西区。留给他们的时间不多,预估在三刻钟到五刻钟之间,雍城外的远程破军炮就能就位,晋军要么折回地下的密道避险,要么突破西门离开雍城……
就在这时,前方忽然传来巨响,城楼上的云将竟然利用破军炮炸塌城楼,残垣断壁山洪一样倒塌下来,轰然把城门彻底堵死了。
完全不留活路。
谢漆在余响里落地,低头看绑在肩上的水银沙漏,三刻钟的倒计时缓缓地开始流逝。
影奴们和晋军要想返回密道不难,难的是吸引了绝大部分火力的高骊,西门被堵,他只能杀尽阻拦他的云军,才能回到安全的地下密道。云军要他死无全尸,晋军就要保他全须全尾。
西区的南北两边各四条辅街,一街五百军,全都严阵以待,准备出街围剿高骊,烟花一亮,易容在军中的影奴开始从内部杀乱步骤。
埋伏在密道内的晋军从四面八方出现,借着夜色后后方突袭云军。两方的人命就像方才转瞬即逝的烟花,一朵朵盛开,归于虚无境。
战场就是如此机械而高效的绞肉机。遗体在咫尺之间,年幼的孤儿、年轻的遗孀、年迈的孤老在千里之外,很多生者枕在梦乡里,很多死者躺在黄泉上。历史赢了,人道一败涂地。然而历史又由人所铸造。
沙漏流逝超过一半时,谢漆杀到了西门前,终于见到了他此前的噩梦,高骊在尸山血海中,麻木冷酷地执行梦魇。
谢漆擦过溅进眼里的血渍,提刀进入梦魇。
硝烟与尘土遮蔽了月光,玄漆刀割过惨白的轻风到达风暴眼,刀尖和枪尖短暂地贴过,浓稠的血珠猩热地相依偎。
沙漏的流逝有尽头。
雍城经过急速的血洗,满城刚成阎罗殿,就在陨石雨一般的炮声中解体。地面上无论死生,都在炮轰下化成支离破碎的残骸。
谢漆和高骊赶在沙漏破碎前杀尽了西门前的云军,几乎是踩着点躲进了最近的密道,枪与刀都发颤,两个人脱力地在狭窄黑暗的空间里背靠背。
他们也想抱住对方,可一身浴血,不知能有几处肌理是干净的,不约而同地不想弄脏对方,便背靠着背,犹如两头流浪的野兽。
云军的远程轰炸开始了,震耳欲聋地不知持续了多久,倾泻的破军炮像是实质性的怒火,恨不得把一切都炸成流沙。
他们在黑暗的密道里沉默地听。很难形容走到这一步的心情,残酷的地动像人的抽搐,两个人在剧烈的战乱中却莫名保持着荒芜的平静。
漫长的轰炸声终于停下,谢漆长长地呼出一口浊气,他不知道是否有第二波余震,只是终于等到这寂静,便抓紧机会和高骊说话。
他往后一靠轻撞高骊,声音嘶哑:“八个月了啊陛下……现在精疲力尽吗?身上又添加了几道伤口?”
“都是小伤,谢漆漆呢?”
“我也是小伤,等出去了,还能抽刀再挥一晚上,挥到天亮为止。”
“真厉害啊……虽然我不希望你再去拔刀。”
谢漆的嗓子哑得不成样子:“厉害的是你。那些夜袭,都是这么过来的吗?”
高骊没有回答,只是反手摸索到他的手,两只杀到微抖的手紧握:“我好想抱你,可我一身很脏。”
谢漆用力握住他的手,哽咽了许久,临了哑声:“高骊,你听,没有炮火声了,天不知道什么时候亮?”
高骊低哑地笑:“就快亮了。”
夏季的夜短,距离天亮仅仅只有半个时辰,天边地平线隐约看到了微光,云军的主力部队越过了雍城的护城河,撞开摇摇欲坠的东城门,井然有序地分队进入满目疮痍的雍城。
四队重甲骑兵在前开路,两列搭载小型破军炮的战车在中,再是三列步兵拱卫,中央才是云皇亲坐的御驾。
云皇坐在改造过的宽阔战车上,车厢里还坐着两人,右边是千机楼楼主,云国死士之首墨牙,左边是云国时任宰相,为他效忠了二十三年的李无棠。
云皇清癯,面容生得儒雅,如果不穿一身云国皇帝的黑色帝服,换成一套文士服,便像是一个温和的中年教书夫子。他的手里摩挲着一枚仿制故人旧物的黑石吊坠,轻盈地让它在指间轮转,看起来心情不错。
御车进入雍城的东门便停住了,亲卫兵来报:“禀告陛下,雍城尽是废墟,没有路可供战车前进了。”
云皇笑了笑:“车停,人动,全城搜查,清点人头,彻查是否有活口。”
“是,属下领命。”
踏步声散去,云皇看向千机楼楼主:“墨牙,你开窗,替朕看一眼雍城。”
一身黑衣的墨牙顺从地打开一道窗缝,淡漠地扫了一眼便关上:“陛下,这座城是死城了。”
云皇含笑点头:“那么,如果搜到有活口,便全都杀了,才不负死城之称。”
左边的李无棠眼皮微微一动,微弱的动作便被墨牙注意道:“宰相大人似乎有异议。”
云皇笑着看过去:“是吗,无棠?”
李无棠年纪只比云皇年长几岁,云皇脸上细纹不多,他却已满面尘霜、满头银发,因是湿热夏季,他的衣领没有束高,脖颈上一道凛冽的陈年割喉伤疤清清楚楚。
因为这道陈年旧伤,他的声音从此沙哑得像吞了百针。
他合手行礼:“臣没有异议。”
云皇指间盘着那枚黑石吊坠,端详着他的眉眼轻笑:“朕还不知道你?说得文雅,无棠是宅心仁厚之人,说得不好,便是妇人之仁。可是觉得朕拿一万三千士兵做诱饵,过于冷血无情了?”
李无棠认真地摇头:“陛下做霸主之业,自当有霸主之心,此战若能置晋帝死地,其功可救千万人,并非无情,而是大义。”
云皇被取悦到了,确实是心情愉快,说话比往日直白了不少:“善,正是大义。晋国不仁数十年,不是今朝该当灭国,而是若干年前就该亡种。这种腐烂到底子,抱守残缺,残害忠良的脏污烂国,早该推翻了。无棠,这一点,你当比朕清楚百倍。”
李无棠点头,神情谦卑:“晋国无道,早失天命。天佑我云,陛下当取中原,一统万里河山。”
云皇满意地颔首,摸了摸御车里能发射破军炮的机关,感慨地轻讽:“晋虽无道,新帝却拥武,当真是费朕工夫。朕原以为以晋国军备,不出三月,便可直取濯河,谁知现在拖延了八月,才驱车驾临这小小的雍城。”
墨牙在一边立即请罪:“是卑职无能之过。倘若千机楼顺利,早在去年就该拿下晋帝的性命为您贺寿。”
“是他难杀,你请罪做甚?”云皇宽容地扶起他的手,“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晋国高家出了这么个怪力之人,加之他们那霜刃阁作祟,千机楼已做得很好了。”
云皇随即又笑着摩挲吊坠:“再者,朕已经从晋国获得了很好的寿礼,既见故人,云胡不喜?”
李无棠低着头,知道他口中的贺礼是晋国昔年睿王的影奴,玄坤的尸骨。
故人么?一死多年的故人,早已都是黄土白骨,魂都没有了。
他冒着一切责罚从云都赶来前线,不是为了见无魂的遗骨,而是为了见活生生的故人之子。
若晋帝高骊在今日死,晋国军心将溃堤,不知他来不来得及保下唐实秋的儿子。
那孩子可是他当年的学生。
正想着,外面亲卫兵来报。
“陛下!晋帝高骊未死!”
云军耗费了半个时辰将雍城开出道来,以便御驾前行。
天边日出,御驾车门开,云皇的目光穿过车门,先看到昨夜被炸塌的西门废墟,城楼建材厚实,塌方下来后把空地堆满,在地面上塌成了小山般的废墟。现在废墟的中央被开出了一条血迹斑斑的小路,两边的残垣断壁堆成了高墙,墙下裸露着无数云军的残骸,日出正照血与骨。
血路的路口摆放着一块巨石,是被炸成几段的城门匾石之一,这断石有幸保留着完整的雍字,雍字上下方的空白处各刻了一行字,下方刻着:“万军千炮,多谢君赠。此路不通,云皇止步。”
上方是简单的四字:“高骊亲刻。”
云皇摩挲着手里的吊坠,亲卫队顶着窒息的压迫感上前来低声汇报:“埋伏在怀诚外的斥候方才上报,一个半时辰前晋军倾巢出动,斥候随其上,见晋军开路六尺,晋帝从雍城持枪出,未死。”
云皇没出声,一旁的墨牙代君发话:“将斥候带来。”
李无棠始终保持静默,看着两名灰头土脸的斥候被押到御驾前来跪下,抖着声线上报。
云皇拨转着吊坠把事实再听了一遍,似笑非笑地看向那六尺小路,指尖敲着吊坠下令:“开路,向怀城进击。”
李无棠嘴唇微动,想上谏劝阻留下在雍城整顿,处理昨晚造成的巨大伤亡,但云皇在整个云国中枢中说一不二,最忌有人在他刚下决策时置喙,于是无言。
方才还在地毯式搜索的云军全被召来推开西门的废墟,搬除了残垣断壁,几乎所有人都看到了血肉模糊的同袍尸身。从前晋帝夜袭总会将人的头颅砍下,这次的废墟中寡见断头,多见身首合一,不免让人怀疑这些人不是死于晋帝,而是死于自己人发射的破军炮。
死于敌方皇帝之手,尚可道一句是受戮于暴君,死于自己的君主令下,能讨什么说法?
云皇面上无甚情绪波动,但令墨牙下车去将那块巨石劈为粉碎。
巨石闷声一响如被五马分尸,士兵无人敢抬头,比起对敌的愤怒与贪婪,更多的是悲戚和麻木。
人多效率快,残墙和死尸都被搬运开来,刚才还一片城人遗体的西门又变成了平坦大道,云军来不及喘息,便迅速整队向三十里外的怀城进发,身后的废城则不管不顾。
潜藏在密道中的影奴们听声辨位,大军出雍城,他们出密道,身上穿着云军兵服,有的悄悄尾随在后翼,有的向东行朝云国国都而去。
云军距离怀城十里时,千机楼的苍鹰飞来传信,墨牙接过展开,眉头轻微地皱起:“陛下,死士报讯,怀城已经成了空城,晋军接应完晋帝之后,就直接整队向西撤退了。”
云皇敲击吊坠的指尖一顿,若有所思地静默,抬眼又看墨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