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之后四天,谢漆收到了东西两个方向的传讯。
西面,托李无棠的擅离职守,云国国都的部署出现了一时的权力中空,云国太子急于将中空的职缺填补上,被赶到云都的罗师父切入,与云都里的高琪罗海成功联系。
东面传出了浓缩的长洛局势,有来自谢如月对韩狄的总结汇报,还有双水城里唐维再度遭刺杀的噩讯,虽然他性命尚无大碍,但晋军后方一失高骊二缺唐维,士气顿时狂泄,看得谢漆眉头直跳。
除了讯息之外,他还收到了从长洛传递出来的东西,那是个漆黑的小盒子,小到只有指节长,盒子的封口被铁水浇筑得看不出打开的缝隙,盖因里头装着的东西危险性极高。
盒子经过层层级级的影奴传递,沾着些许血迹传到了谢漆的手上。
正是他到达雍城的第一天里,斟酌过后向高沅提出的支援之物,一小盒剧毒的原烟。
高沅没有食言,确实从梁家讨来了这不详的剧毒。
从神医那儿所知,原烟似易燃膏,沾火星必融,会在几瞬间之内爆发出烟雾,毒素浓度是云霄烟的几百倍,云霄烟之毒又胜普通烟草百倍。
烟是附空之缥缈物,没有人能不呼吸。
原烟的毒雾一旦爆发,只有习武之人迅速闭息和逃离能躲避,一旦嗅到片缕毒雾,人的中枢顷刻受袭。谢漆当初七窍出血,全靠神医拿着烟毒脉案施展医术,一连跟阎王战斗了七天才把他从孟婆桥边拽了回来。直到今日,中毒两年半,他也还在原烟毒的乌云下。
这东西恶之又恶,像是晋国浓缩的极恶具象化,只需指甲缝一点,燃出烟一缕,就能轻而易举地把人轰击得粉身碎骨。
云皇运来了云国的“土产”,轰开了晋国的国境。
晋国这边也有自己的“特产”,真辨起恶,谁也不遑多让。
来而不往非礼也,晋若不礼尚往来,就辜负了云的好意。
谢漆收好了这剧毒物,与方师父接过头,决意在六天后发起对云皇御驾的刺杀,日期正与长洛的政变相呼应。
六月二十六的深夜和凌晨,晋国的后方和前线几乎同时发生了动乱。
不同的是,长洛的太子谋反完全失败,连夜关进宫城的审刑署。
前线的影奴刺杀成功了一半,幸存影奴逃回双水城。
第178章
破晓前的深夜,双水城前的二十五里泥泞路,三十来匹烈马驮着影奴们在深夜里吃力疾行,十里之前夜静月高,谢漆为首的幸存影奴突破云军前线铺木的士兵,竭尽全力地撤回双水城。
十里之后身后炮火声骤起,遇袭的云军有最快反应过来的,展开了追击。
“这路注水注得真好啊……”方师父攥着缰绳喃喃,他的气力有些不足,无法再像从前那样得心应手地控马,没一会就落后了。
谢漆粗喘着掉头到方师父身边,运力把老人家薅到了自己的马背上,一手拽一马绳艰难地朝双水城的方向逃命。
一个时辰前的子时三刻,借着夜风朝东的天时优势,埋伏在云军内部的一百四十三个影奴合力发起了刺杀。
云皇在御驾中被惊醒,最初不明情况,情急之下先命令亲卫队向中拱卫,谢漆和方师父距离御驾的远度缩减到五尺,时机罕见,两人义无反顾地抽了刀。
老青双刀暴力地劈开了那坚固的车壁,从而使谢漆第一次见到云皇本人的长相,看着是张文人书生的、仁慈的脸。
御驾的空间大到超乎原有的想象,装载的对敌机关也超过了他们原本的估测,全靠着殊死一线的直觉和轻功躲开暗箭。刺客就是这样,一刀推时势,生死险中求,战死不定输,幸存也不一定就是赢家。
御驾上装载的微型破军炮朝他们发射,方师父拖住千机楼楼主墨牙,谢漆堵住亲卫队数刀,刀光剑影中将狭小的原烟盒对准御驾的一个发射炮**去。
它炸出微弱得可忽略不计的爆破声,与之鲜明的是谢漆刺耳的刮刀预警,刀背横刮刀鞘的金戈声穿过了黑夜,所有行动中的影奴闭息撤退。
就此,剧毒的原烟在夜里散出烟雾,以御驾为中心乘东风扩散。
时间回到现在,从云军中突破逃出来的影奴只剩三十二人,身后虽然没有追兵,却有炮火。
原烟的烟雾一散开,御驾中的云皇、李无棠等人必定受毒烟侵袭,非死即大伤,影奴们孤注一掷的刺杀任务达到了目的,剩下的就是闭息拼命逃跑。
古来刺客多当场同归于尽,谢漆希望他们能成为例外。
谢漆控着两匹马,身上的云军兵甲破破烂烂,他腾出手拽腰带把背后的方师父和自己绑好,用力打个死结,一簇炮火正落在他们不远处,炸起了飞溅的泥水,他反应慢了一拍,就被淋了个狗血淋头。
“阁主,不用管我了。”方师父在背后说话,“本拖油瓶要打盹了,这泥路看着就软,被窝似的,你把我放下去让我睡觉吧,双水城就在眼前了,你骑着快马往前冲啊……”
谢漆握着缰绳的手抖得愈发厉害起来,他闻到了很浓的血腥味,张口想要说话,喉咙里也涌上来了热血,辛辣地吐在马鬃上。
他定定神继续控着马往前走,吹哨示意跟在身后的影奴全力向前走,不要管他,争取多活下来几个。
方师父又在嘀嘀咕咕,谢漆感觉到他在努力地扯开绑紧两人的腰带,便命令老人家老实点。
方师父便骂他小鬼。
剩下十五里泥路,炮火时不时投下来,谢漆没有回头,只看到在前路的影奴们,有人被炮火击中。
胯下的马也在一阵炮火溅起的碎石中砸断了马蹄,幸好他拽着两匹马的缰绳,混乱中抓紧另一匹受惊的马,继续磕磕绊绊地趟泥路。
方师父剩下的力气都在叨叨地骂,声音越来越小。
夜甚长,路上的影奴逐渐减少。
谢漆听着方师父苍老的细碎声,从上上代时期叨咕叨到下一代。从前在霜刃阁里,他只觉得老人家实在是碎嘴子,聒噪得人脑壳嗡嗡,现在他希望还能再听十年。
双水城的城楼出现在视线里后,谢漆才出了声:“您再坚持一会,就快见到神医了……”
背后声音渐微。
后世霜刃阁的档案里留下了这场刺杀的记录结果,与晋史里详细延展的各种行动价值不同,霜刃阁简单地记录着影奴的名姓和生平,末尾小结:“潜伏者一百九十二,生者归来六人。”
长洛第一次发布的那张征兵帖,上面公示的第一波参军,其中三百五十个影奴的名字随着战事推移,逐渐被朱笔划去。到最后,没有划去的名字剩三十个不到。
七月初一日,乱中有序的长洛收到了前线的战报,不看还好,一看众人都脊背发凉。帝“死”、军师遇袭数次、霜刃阁死伤惨重、邺王在撤退中因炮火而负伤……云军那头一反先前的停滞,忽然不顾一切地将战线往前推,借着军需的先进对双水城狂轰滥炸。
双水城这个繁荣的大城失去前锋后备,出现了晋云对战以来,晋国的第一次大规模死伤。
此前晋军虽然撤出了百里战线,却都提前疏散好了边境百姓,民众伤亡人数极少,而这次摊开在内阁众臣面前的,是一个死近万、伤三倍的数字。
云军那头疯了,长洛这头的中枢也要疯了。不仅为前线的可怕局势,还有高瑱谋反的影响。
梁奇烽还是坐在木轮椅上被搀扶着来上朝的,四天前高瑱骤然谋反,他险些就被宰了,负伤的也不止他,内阁的其他重臣无论老少都至少挨了一剑半刀。
当日有庶族官员不惧伤、不怕死地怒喝高瑱,半炷香间,二十个寒门官吏被高瑱砍下头颅,浓稠的血喷了其他人一身。
幸存的人被血喷得懵了,当场有两位上了岁数的老臣被活活吓死。
满堂之中只有吴攸出声,换来的是被高瑱捅了左腰一刀,血从椅子上顺着椅腿淌到地面。
在此之前,高瑱在满朝文武眼中都是一个温良的不幸形象,温良源于世代礼部世家的浸润,不幸来于时运的种种阴差阳错。
也许他在舞弊案中失尽庶族的人心,但世族对他的拥护并不少。
在他真正抽刀砍别人的头颅前,内阁的大臣们没几个相信他是真的要造反。
有几个私交与他不错的官员站出来劝他,结果便是被当头一刀砍下。
鲜血最先溅到高瑱那张俊秀的脸庞上,他在官员们的痛嚎中笑起来,说了一句令在场恐惧的话:“嚎得真动听,其他人也都挨上一刀吧,哭叫得不大声的,就再砍一刀。”
听命他的韩家暗卫、狄族宫人真就照办了,一人捅一下,顷刻间令整个内阁的地面铺满了鲜血,充斥着惧痛的鬼哭狼嚎。
高瑱在他们的痛叫中满意地微笑:“血洗确实是最快的征服手段,诸位,顺我者现在即可有医师止血,不顺我者,我便在你的皮肉上再拉开一刀,再将这法子,炮制在你们家人的身体上。”
人在剧痛和看起来十分恐怖的流血创口中确实不易维持正常,内阁中不少人痛到打滚,涕泗横流地哀嚎着顺应高瑱。
梁奇烽则不然,他毕竟出于历代酷吏的刑部梁氏之家,他前半辈子在自己生父的手里领受了常人不能想象的酷刑,被高瑱的人捅了一刀后,捂住伤口便是冷笑。
也因为他这神情,高瑱连开口的机会都不给,亲手上阵,干脆利落地卸掉了梁奇烽的下巴,打断了他一条腿,又循着不易致命的人体部位狠狠再捅了三刀。
“梁大人,我不杀你,你放心。”高瑱冷酷地折磨完,脸上又戴了彬彬有礼的面具,又把他卸掉的下巴掰正,“我对您也没有私怨,只是恨乌及乌,谁叫你是高沅的血亲呢?”
梁奇烽忍着疼怒斥:“亏你还是先帝一度想改立的太子!眼前晋国河山危在旦夕,你堂堂东宫,礼部韩家之后,却为一己私利联合贱狄,犯下这卖国篡位之罪!”
高瑱踩上他的断腿发笑:“此言差矣,为私利卖国乱政、引狼入室的难道不是你梁家吗?与你相比,我算几何?”
高瑱身上透露着一股疯魔的狰狞劲,众臣在血腥的恐吓下,敢出头反抗的被砍成两截,剩下的不是忍痛沉默就是毫无形象地顺服。
他逼迫吴攸取出玉玺下诏,将高骊战死的讯息昭告天下,而后册立他成为名正言顺的新一代君主,吴攸捂着流血的腰部不动,那些被威胁的世族官员疼得爬到吴攸面前,哀求他顺应高瑱的要求。那情景,辛辣得比刀锋更令人恶寒。
吴攸摇头,高瑱便提刀往他身上逡巡,寻找着哪一块人体部位更适合摧残,刀尖最后极具侮辱意味地停在他腹部:“不如我将宰相阉了?终归你不近男女之色,一心投在我那早死的好大哥身上,这地是用不上了,我帮你把秽根除了算了,成全你为先东宫守寡如何?”
吴攸听到先东宫,脸上才有了神情波动,极怒化作了冷笑。
正待高瑱认真地将刀举起,御书房的门被两刀劈裂砍破,两道人影厉风似地掠进去,一个玄忘刀快得杀出残影,眨眼间杀了一圈韩家暗卫,另一个直截了当地将散着血腥味的绛贝刀横在高瑱脖颈间。
高瑱回头,看到一个熟悉的人挟持着韩志禺走进来,鼻梁上横着一道疤。
再见四目静冷,谢如月直视着他,一字一字:“到此为止了,殿下。”
东宫谋反作乱之事在此结束。但韩家人起事于长洛守备空虚,虽迅速被霜刃阁镇下,长洛西区和内阁中枢却被杀了大批官吏,以至中枢出现了中空。
众臣全部被高瑱砍出重伤,一个个顶着无甚血色的脸重启内阁会议,却看着那形势严峻的战报陷入死寂。
不知是谁在小声喃喃:“天要亡我大晋吗……”
第179章
内阁中弥漫着一股夹杂血腥味的浓重药味,座中近四十人个个带伤,伤痛磨平了锐气,死寂后有世族代表的官吏犹豫着提议:“云军锐不可当,皇室凋零如此,是否再提议和之事……”
有一人出声就有陆续的反应,户部最苦大仇深:“此战已持续了九个月,去年晋国各地粮食不足,今年百姓收成一般,但已经提前把税交到后年了……国库入夏就有掏空的架势,现在更是全倚仗宰相的吴家、梁尚书的梁家带头支援前线。下官不知世家能撑到几时,只知今年再入秋,前线战事若还未平,入冬一旦天时不佳,不必云军攻破,民间怕是饿殍遍地。”
“宰相大人,晋国军队兵数与太平时相比翻到了五倍,织造局尽力了……”
“宰相大人,我军与云军之悬殊在军备,兵部尽人事,可血肉之躯怎挡破军炮,敢问枢机院的研制进展如何了?若还和此前一般,这仗再打下去,怕是只会徒增伤亡……”
“宰相大人,朝堂因东宫叛国,百官锐减了一半,礼部更是因韩志禺而清剿一空,今入秋而战事动乱,晋国秋考要怎么举行?这空出的若干官职必须要有后来者填补啊……”
一部一句,说到最后众臣愈加惶惶。
吴攸认真地听着和记录,听到最后抬头看向梁奇烽和郭铭德:“两位尚书为何不提问题?”
郭家一直跟随吴家,郭铭德只管建工,上了年纪后更是慎之又慎,工部外的事务一概摇头,乍然被吴攸点名,鬓有白发的老者了,反应还像学堂里被教书先生骤然点名的学子,摇头摇头再摇头。
梁奇烽皱眉了许久:“以我之见,事态紧急,比起死战到底,还不如暂与云军和谈,召回邺王以行登基之事,否则国无一君,谈何为晋?”
吴攸忽然笑了笑,众臣原本齐聚一言准备促成议和,见他反应莫测纷纷闭嘴。
高瑱与吴攸都是之前出了名的斯文人,前者骤然杀人如麻,谁知道后者面具下又是什么?
“诸位上奏的问题,我都记下了。至于议和,我不赞成。”吴攸整理记录的文书,梁奇烽刚要出声就被他截住,“吴家支持前线再战两个月。晋国不是空壳,支援刚输送上去,支撑前线战到入冬不是不行,两个月后战况如何,诸位再议不迟。”
梁奇烽看向他:“怎么,宰相是得到了什么好消息,还是请来了天兵神将,才能在两个月内扭转战局?”
吴攸掸掸文书边缘,在场人人负伤,吴攸自个的腰子都被捅了,满座中却只有他眼神炯炯,不见苍白。
“密报太多,我暂且缄默,以免长洛尚有云贼细作。只是,诸位不必悲观,处在强弩之末的不是我们……是云贼了。”
前线,从双水城仓皇逃出的兵民撤进五十里外的月湾城,越往下的城州都背靠着濯河的分支,月湾城也是依照临近水源取的城名。
谢漆背着方师父回到双水城时便倒下了,虽然及时闭息没有受原烟侵蚀,但和千机楼楼主交手时被打中了两掌,外加余毒和不少外伤,一倒下就昏迷了七个时辰。
二十七日的太阳刚升起来,双水城就被云军运输抵达的远程破军炮轰炸,晋军仓促间应对不及,全城乱哄哄地向西崩逃,唐维捂着伤挣扎着爬起来指挥撤退,才总算是恢复了有序。
撤退时,谢漆还陷在昏迷中,意识并非完全混沌,只是身体撑到了极限无法睁眼。周遭炮火轰鸣,房屋倒塌,人们的尖叫声远近皆满,但有人在动乱中将他背起。
五十里撤退奔逃路,照顾他的人一路无声,先是背着他哐哐哐地用腿脚逃跑,逃出双水城后上了马车,那人便将谢漆抱在怀里,大手仔细地摸了他全身,在他脸上轻蹭了好一会,贴着他在动乱里依偎。
谢漆只剩下触觉和听觉,周遭天翻地覆,他却感到无比的安定。
睁开眼时已是在月湾城的医馆,谢漆意识一恢复就胡乱抓住了身边人的手,干涸的喉咙叫不出“高骊”二字,急得倒气。
“别动别动,我刚涂好的药要被你蹭完了!”
谢漆急喘了半晌视觉才恢复完好,抬眼看见床边忙忙碌碌的神医,眼泪流淌下来时同时笑了。
神医手忙脚乱地倒了杯水给他灌下,他才能从喉咙里发出呕哑声:“神医……”
神医诶了一声,把他放平后取针扎他:“你烟毒复发了,忍着点,还有左膝以前就不好,这回膝盖骨又碎了一次,我替你正完了骨头,你别动。”
银针扎下来,谢漆不受控制地抽搐了一阵,剧痛间追问方师父的情况。
神医扎针的手保持着严苛的稳定,面部表情则控制不住。
谢漆一见他的神情,什么也明白了。
扎空两卷银针,谢漆痛得不住咳血,神医拍着他的后背顺气,嘴上说着是人就有生老病死,还是忍不住老泪纵横。
待谢漆把毒血咳完,他说起幸存的影奴逃回双水城的情形。方师父彼时还有气息,医师们全在拼尽全力地医治,然而云军的轰击接踵而至,神医只能背起他撤退。战乱里轰炸漫无边际,炸起的一角砖瓦朝他们飞去,方师父用劲撞歪神医,仍是来不及避开那砖瓦,撞中了头部。
方师父在路上时也劝神医别管他了。神医也和谢漆一样不搭理他。只是谢漆沉默,神医和方师父一样叨叨叨。
“张老哥,我死了,世上也就是少了个老刺客,你死了,人世间可就少了个救死扶伤的老神仙……你可千万要活着回长洛哦。”
“行行行,我活他个一百二十岁,你快闭嘴,失血过多的人费什么力气罗里吧嗦!”
“老神仙,托你向阁主带句话,一定要让我大师兄,啊就是玄坤,带他回霜刃阁去……他在北境流浪了二十年啊,一定很想家……还有我徒弟,傻小子一个,他以后要是被许心机欺负,他一定不自知,就要麻烦阁主帮忙给他撑腰了……”
“有什么话你自己跟谢漆那小子说,我干嘛要替你长嘴?这活我才不干,你把这口子吊好了,明天我背你找他去。”
失血实在太多了,方师父没能撑到抵达月湾城,最后一句碎碎念是朝神医讲的:“除了师兄弟们,我只有您一个朋友……老友,有缘下辈子咱们再叙。”
谢漆默默地听着。
“他的尸身停在医馆里。等回长洛了,我去护国寺给他添盏长明灯,希望他在地下排队投胎时路上光光明明,来世再做个好汉。”神医拍拍谢漆的脑袋,“你尽力了,生死有命,你心里别有负罪。李菜头很荣幸在战场上捐躯,我给他合上双眼时,他嘴角都要咧到太阳穴了。”
神医看他呆呆的,继“死”了“丈夫”后,一百多下属师友所剩无几,身体又糟糕,抹了把脸坐在床沿拍拍他,本想给些心灵抚慰,但屋外医师跑来敲门求支援,神医只得去救助其他伤患。
谢漆怔了半晌,吃力地吹起三道不同的哨声,吹到声嘶时窗户被顶开,老鹰、大宛、小黑接连钻进来,三鹰扑棱着飞到床沿,三双黑豆眼看着他。
谢漆伸出没伤的手挨个摸三只鹰的脑袋,简单的动作重复了许久。老鹰翅膀有伤,小黑脏兮兮,于是他把最干净的大宛抱住。
大宛通人性地张开了翅膀,谢漆便埋进毛茸茸里。
谢漆没低落太久,抱了大宛半个时辰,使唤着鹰召来了城里的其他影奴。
不多时狭小的房间里来了十四个影奴,分工明确地把各处消息上报。
谢漆最关心几件事, 第一是云皇是否身死,第二是长洛狄族。
云军在他们刺杀之后的当夜对内部做了一次大清洗,宁可错杀绝不放过地掩埋了许多人,最后传出的一道消息只描述了军医的恐慌,没能刺探到中枢的云皇等人是否暴毙。
但眼看现下云军不计后果地推着破军炮向前,战术一反之前的循序渐进变成激进,更像是云皇危矣,想趁着时日对晋军施压,迫使晋国和降。
有关长洛东宫的事则有谢如月和吴攸两封密信,谢漆接过展开,谢如月已经监视着阿勒巴儿等狄族人赶去狄族,力争早日促成北境线上的结盟,尽快将狄族腹地的青琉矿运载到长洛。许开仁和一批匠师已根据着谢漆传回去的破军炮图纸,研制升级的新军备。
高瑱此时暂被关押在审刑署,当日谋反长洛共计被韩狄屠杀一万两千人,偌大的一座国都城,四次出援兵加之这一次血流成河的内乱,彻底凋敝空荡了。
谢漆也没想到高瑱会带头杀这么多人,一时忍不住皱眉。
眼下晋军的首脑也情况不妙,影奴们汇报起唐维五次遇袭的结果,愧疚得个个跪在他床前请罪。
“那邺王呢?”
“邺王尚可,但在双水城撤退时被流石所伤,正卧病榻。”
负责盯着高沅的小影奴没汇报高沅当日是因为执意要去找谢漆,才在路上耽误行程被流石击中。
谢漆也确实不关心他的伤况,他安静了片刻,嘶哑着问起了最后的重中之重:“雍城之后,你们有谁见过皇帝陛下?”
所有影奴摇头,从雍城退到双水城后的当天夜里,唐维就对内的高层密传皇帝重伤不治,对外民众宣告皇帝负伤,直到现在也没有改口。
谢漆试图下床:“我要去见唐维。”
影奴们忙制止住他,分出两人出去找军师。
等到天黑,唐维披着斗篷被一个影奴背着秘密赶到医馆,兜帽摘下后露出张疑似破相的脸,纱布裹了半边脸,左眼都遮住了。两人乍一见都被对方吓了一跳,眼里明晃晃地写着“你这都没死真是命大”。
唐维精气神更好一些,坐在床边的椅上端详谢漆的脸,未出声先一笑。
影奴们退出屋内去外面各司其职,谢漆看着唐维的脸笑不出来:“唐大人,你……”
唐维笑起:“我没事的,这只是外伤。我还没来得及从神医那过问你的情况,你还好吗?”
谢漆也道没事。他的伤总是在脖子以下,衣服一裹什么也看不到,一张脸依然不受丝毫影响,好像是老天爷也喜欢他的脸,不忍美人破相。
唐维谈起战事时眼里涌起亮光,和谢漆刚到前线时见他的情形不同,那时唐维眼里慌惧都有,现在弄出了一声伤,眼里却写着硕大的希望二字。
“长洛和前线我都知道了。”唐维说到激动处忍不住带着小椅子往前蹦,一把抓住了谢漆的手腕,“霜刃阁做得太好了,真的,好到我这几天睡不着,现在我确定我们能以弱克强了,云国再强大又如何?我们晋国要不是被自己的痼疾绊住,哪里轮到他们来狂吠?现在世家七剩二,庶族寒门正在大量崛起,前线只需要维持住防守,我们熬也能把云皇熬死!”
说得太激动,唐维剧烈地咳嗽起来,扯到了谢漆手上的针眼,痛得谢漆魂飞了一块。
可疼归疼,他也被唐维的情绪感染到了。
唐维咳嗽完继续握紧他的手:“月湾城只要延续双水城的防御措施,再次挖地掘河注水,土地一变得泥泞黏脚,云军就难以再推着器械前进,而且雨季要来了,天时都将助我们耗废云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