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起从前锦衣玉食玩弄贱奴生死,也许现在的改变对高沅而言是翻天覆地的进益,可谢漆想到半张脸裹成猪头还到处奔波的唐维、一身疤的高骊,喉咙里一句“那不是你应该做的吗?”差点冷笑出来。
高沅声音委屈地列数他的事迹,谢漆抽出被他攥着的衣角,冷淡道:“那真是了不起。”
高沅抓住救命稻草一样,殷切地历数自己的蜕变:“我有在学怎么治理东境,怎么当好邺王,我知道高瑱那家伙迟早被废,我也知道他们会拥立我入主东宫,可是那些我都不要。我想好了,我这辈子就只做邺王,邺州是块富庶太平的地方,梁家人还会听命于我,我会把东境料理得很好的。”
他说得又急又快:“谢漆,长洛太危险,霜刃阁太苦,这战事结束以后,我带你一起留在邺州好吗?吴攸要怎么另立继承人是他的事,我不管那些千头万绪的内斗——”
谢漆眉心一跳:“另立继承人,你说的是什么意思?”
高沅急热的气息喷洒在他耳廓,用气声告知从上辈子获知的事实:“我知道吴攸藏着我大哥的遗腹子。谢漆,你不要协助唐维和吴家斗,他们都是乱臣贼子,都不是好东西!”
吴攸私藏梅念儿与遗腹子的事遮掩得严密,迄今为止也只有少部分人得知,梁韩两大世家一直不知道眼皮子底下藏着其他的皇室血脉,否则势必一早联合和吴家斗得头破血流。谢漆正是利用这遗腹子的存在去威胁吴攸合作,然而高沅一个劣质坏种,从什么渠道知道这秘密的?
他低声问:“你舅父和你说的?”
高沅这两年个子长得快,最近到处跑又抽条了一些,不知不觉就比谢漆高了,他自己也忽然意识到这一点,心酸地微低着头,虚虚地附在谢漆耳边:“不是,他一旦知道,一定跳出来揪着吴家大做文章的,到时长洛就血流成河了。我不仅清楚吴攸藏着那遗腹子,我还知道那遗腹子叫高子稷,社稷的稷。”
谢漆心跳漏了一拍。高子稷这个名字,以及性别,是围攻姜家那夜张忘亲口告诉他的,以吴攸的严密程度和张忘的忠诚,绝不可能再外泄这个秘密。
“此事非同小可。”谢漆轻咬舌尖,“你还知道什么?”
“很多,长洛的土地没有几寸是安全的,也没有几个人是真实的,很多人套着一层层假身份斗来斗去,到死都不知道是死在哪个陈年旧敌的手里!霜刃阁夹杂在这堆势力里面,我想带你走,谢漆,我护着你……”
“什么人套着假身份?”谢漆耳朵一竖,冒险地轻问:“你身边的谢青川,你知道什么?”
高沅顿了顿,唇珠贴到了他耳廓,一句石破天惊的轻语传进谢漆耳中。
“谢青川是二十多年前,被处死的睿王高子歇的儿子。”
谢漆因高沅的话陷入了整整两天的震惊。
高沅究竟是从哪里获得的情报,假如谢青川的身份真如他所说又要怎么证明,庞杂的前代遗留摊开在眼前,谢漆手上已获的信息不够,于是在唐维来时旁敲侧击地追问。
唐维眼睛睁圆:“怎么,李无棠的调查有进展了?”
谢漆模棱两可地迂回:“差不多,但中途又发现了其他的旁枝末节,我记得你曾说过睿王有妻女,便想问你睿王的后嗣情况。”
唐维稍作回忆,揉着发红的眼圈平静地叙述,谈到睿王和王妃唐氏育有一女,比唐维晚几个月降生,乳名小钏儿,六年后睿王一派全线崩溃,睿王府毁于大火,阖府三百余人,上到睿王妃母女,下到庭院扫地的老仆,死于血洗和大火。
谢漆很难不把高钏儿和谢红泪联想在一块,越想越是心惊:“那睿王有可能还有其他子嗣吗?”
唐维听着奇怪:“怎么可能?我和小钏儿出生那年,睿王就被栽赃进天牢,是当时执掌刑部的梁家看管。梁奇烽和睿王、长公主高幼岚私怨颇深,甚至说是恨之入骨都不为过,六年里,睿王一直没能踏出天牢,不知遭受怎样惨绝人寰的酷刑,怎么可能凭空出现其他子嗣?”
谢漆听完仍然不太放心。
睿王被幽帝迫害至死,牵连者甚广,远的有李无棠这样改姓更名的强劲旧部,近的有谢红泪姐弟,咫尺的有唐维。唐维受的还是士大夫教诲,又和高骊同在北境十几年,忠君及交友方面基本能坚定在高骊这边,可其他的睿王旧部呢?
李无棠远赴云国,助敌国改制壮大,反过来攻打晋国;谢红泪周旋晋云,谢青川深入梁家,若不为钱权奔走,就是为复仇驱使。
他们要对梁家做什么谢漆管不着,但幽帝的子嗣,倒了大霉的高骊是否会成为他们转移仇恨的对象?
“谢漆,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杀了谢青川,如何?”
唐维错愕一瞬,紧接着大惊失色:“你、你别想了,我正和这人共事。谢青川一来,我才多睡了几个好觉,战事补给调配也好,东境全线后方的改制也好,他在其中调和世庶的作用非同寻常,他又是梁奇烽亲信,眼下就是许开仁和吴攸捆一块来了也做不到他的程度。他要是死了,战事我顶着就罢了,东境改制只怕遥遥无期。”
谢漆抬手揉了揉后颈,尽量让神情表现得平和:“我只是想想。我们在谢青川那截获到李无棠的信鸽,这人用归用,还是得小心。”
唐维恍然大悟:“怎么会是他?”
谢漆给了另一个思路:“梁家在飞雀一年时和云国私自通烟草商路,保不准梁奇烽派了谢青川来处理这些蝇营狗苟。”
关于睿王后嗣的猜测他说不出口,“被冠以黄金娼妓之称的谢红泪可能是高钏儿”这个可能性太伤心了。
谢漆转而说起别的:“战事吃紧吗?你们还能拖住云军吗?云国国都那头,我们想挑拨起云三皇子和前线太子的纷争。在他们后方,不止压着云皇之死的消息,云皇六月轰炸雍城的近万云军的消息也没外传,我们想让这些消息在云都盛传,一旦传遍,里头人心易浮动。”
唐维精神了:“粮草军备都拖得住,交战最好的结束方式是我们耗到云军投降为止,只是我观云国太子的战术,还是要赌上国运和我们不死不休,这就很麻烦。要是霜刃阁能在他们后方挖开口子,那就太好了!”
谢漆合拢双手:“陛下至今仍不现身,那最后战胜云军的一战,你们是不是打算把这战绩送给高沅?”
唐维揩了揩他的黑眼圈,低低地应了一声:“这也是陛下的意思。高沅战功彪炳,梁奇烽越会极力拥护他取代高瑱,直指帝位。剩下的吴梁两大家有得斗。”
谢漆静默好一会,笑叹一声:“说到底,晋国和云国打这么久,明面上打的是外敌,内里仍是在清肃腐肉,打的是自己。”
唐维也笑叹:“是啊……要不是晋国自己长了那样连串的腐肉,溃败了自己,我泱泱中原大国,哪里会沦落到被北狄、东云浇上血火。”
说着他拍拍谢漆的手腕:“要是不打自己,也许霜刃阁现在还是那样。”
谢漆顿觉恶寒:“可别。”
唐维大笑起来,他脸上的绷带拆掉了,眼角和左脸平空多了好几处疤,鬓耳边有一片看着就触目惊心的火燎伤,刺杀他的云国死士下手狠,奔着杀不死他也要将他炸成瞎子、聋子的意图。
出征时好好的俊秀阁臣,现在只剩半边无暇脸了。
唐维察觉到谢漆的视线,大方地转过左脸给他看:“愈合得还不错,多亏你带着那位神医来参军,那老人家嘴上虽然总是得理不饶人,医术却无愧于妙手回春一词。”
他拉一拉高束的衣领:“当初最严重的地方在我这侧颈,那时我昏迷着不知凶险,醒来见袁鸿在一旁哭得稀里哗啦,神医说我差点被炸断脉搏,血流了一脖子好不吓人。还好,都过去了,我们都是命大的,袁鸿和张辽也重伤了好几次,现在也都来去如风的。”
谢漆瞟到他衣领里的血痂,说也奇怪,他看自己身上的血痂不觉怎样,看别人的才觉幻痛,忙捂住眼睛,嘀咕了“疼疼疼”。
唐维拍拍谢漆的头:“不过最命大的当属陛下,前后夜袭这么多次都算安好,我后来想想,发现竟然还是他在飞雀一年时练兵比较危险,那会才真是差点几次丧命。谢漆,你说他不会是猫精转世吧?有九条命可挥霍似的。”
谢漆又好笑又心酸,唇角扬了扬,就被唐维轻捏住脸夸好看:“你没伤到脸可真是太好了!往后多笑笑,看着就叫人心花怒放。要不等你腿好了,你和神医一块行医吧,神医治人身体,你大可充分运用这张脸鼓励伤兵们振作,充当心灵神药。”
谢漆:“……”
以前见唐维,他就感觉唐维总是盯着他的脸瞅,还以为是什么审视来着。
见他没反抗,唐维捏了好一阵才挥手告别,心满意足地哼着小曲离去。不久高骊在夜色里悄然行至,一进屋就发现不同。
他顶着易容的寡淡脸过来端详谢漆:“谢小大人,谁捏你的脸了?好家伙,这都捏红了。”
“唐维刚走。”
“啊,我想也是他。”高骊无奈地笑起来,“他以前在北境就喜欢好看的中原人,可惜北境多混血,袁鸿当初能得他青眼,除了他土匪习性的穷追不舍,也是沾了点脸的光吧。以前见你时他就常打量你,但那时候他对霜刃阁心存芥蒂,就不怎么搭理你。现在好了,上手了还?我给你揉揉。”
谢漆思绪飘飞:“他要是家族没遭变故……”
高骊想了想:“那他在长洛长大,应该是长洛闻名的公子哥,有父母师长管教,不一定是纨绔,但一定是好风雅的,会去画各种美人丹青,被长辈数落就争辩是在专工画技,大概会是这样子的。”
谢漆眼皮动了动。
可惜世上从无如果。
唐维一向隔四五天就来医馆一趟,其余时候谢漆多在影奴们的上报里得知他的动向,多是劳劳碌碌的操持。
但仅在两天半后,影奴们就带来了有关他的怪异走向——
他于深夜悄然离开月湾城,往云军阵营的方向隐秘而去。
第188章 二更
八月初六夜,唐维一反这两天的如常,突如其来地借着巡夜的职便,在几个暗卫的掩护下离开月湾城,影奴发现不对后想紧随而去,却被梁家的暗卫阻隔在城内,只能放出鹰紧跟着唐维。
谢漆收到消息时已经是半夜了,听到急叩声猛然睁开眼睛,枕边的高骊也一瞬惊醒,待听清来报的消息,高骊立即易容回去,以唐维亲信的身份回军务处。
谢漆听完梁家人在唐维异动里的配合,二话不说令高沅身边的影奴马上行动把他抓到医馆来充人质,牵制居心叵测的梁家和谢青川。
唐维要是因此回不来,晋军明面上失去主将和二把手,高沅顶替了高骊的位置,谢青川取代唐维,前线几乎要全部落入梁家的接管。
影奴们行动迅速,很快把高沅套上麻袋扛到医馆来,留一个易容的假邺王在原地混淆视听。高骊那头回了军务处,趁着夜色当机立断迅速点兵强行出城,仗着之前丰富的夜袭作战优势,跟着海东青闪电地追去。
谢漆得知这行动后差点平地摔,装着漆黑夜色的窗框迎来了来来回回的影奴和苍鹰,一夜令人提心吊胆的鸡飞狗跳。所幸在破晓的日光跃进窗框后,高骊在折损不多的情况下把难得糊涂的唐维抓了回来,带着人直奔医馆。
唐维还背了一个人。
兵荒马乱后,日光照进谢漆的屋里,这不大的屋子里挤了好些人,套着麻袋蹲在角落里时不时唔唔作响的高沅,身上挂彩的高骊、唐维、袁鸿,还有躺在担架上闭目灰败的李无棠。
早起的神医刚喝口水,就被影奴们架到了这里,老人家一头雾水,但接受力很强:“满屋子病号,你们在开病友讨论会?探讨出什么心得了吗?”
唐维扑通一声跪在他面前,指着担架上的李无棠语无伦次地求情,神医目光投向担架,一眼就看出了病患的命数,下意识地看向了在场中最熟悉的谢漆。
谢漆轻叹着朝他鞠了一躬,指指担架旁摆好的针卷和清水,一切都给他准备好了。
神医再没迟疑,挽起袖子到担架前,一手诊脉一手拨开针卷:“你们从哪弄来的烟毒患者?月湾城不是没有烟草么?我先把天窗敞在这,这人情况不好,饶是我使尽医术,只怕也不能挽回什么,要么让他闭目不醒地撑到今晚,要么让他回光返照地睁开眼说一会话,两种结果,病患家属自己选吧。”
唐维跪在地上陷入放空,眼里无知无觉地流着泪,整个人好似魂魄抽离,只有手背的小伤口沁着血珠,昭示着不是泥胎木偶而是脆弱凡人。
谢漆和高骊都不知道怎么选,袁鸿半跪到唐维面前抱起他,低声替他做了决定:“神医,我们选后者。”
神医应了好:“来个帮手,把这病患的肩膀手臂按住,我要施针倒逼他的毒血,他会因剧痛下意识地挣动,这会影响我的准头。”
高骊默默过去,动作娴熟地按住了李无棠的肩肘。
当年谢漆无知无觉地躺在慈寿宫里七窍出血,他便曾这样帮着神医打下手。
“你小子看着有点熟悉。”神医瞄他一眼就抽银针,动作一如既往地稳,“那个唐维是吧?生死有命,别太在心里跟自己怄气。刚才做选择的小子,你拍拍他的后心,他待会要是一口气哭不出来,怕是会呕出血。”
神医手里的银针扎到李无棠枯瘦的手臂上,快准扎到第十二针时,担架上的李无棠果然紧闭着眼挣扎起来,七窍逐渐往外渗黑血。高骊熟练地把人半搀起来扶靠,好令李无棠不被喉咙里的毒血呛住。
唐维那头果真如神医所说的,一口气不能顺下,撕心裂肺地在袁鸿臂弯里呕出血。
袁鸿眼眶潮湿地抱着他,唐维还是止不住地往下滑,悲喜失控地跪回地上,血迹斑斑的脸是笑着的,眼睛却在痛哭。狂喜于昔年恩师还活在人世间,剧痛于再见时既是将死别,以及记忆里高大的恩师变成为敌国效力的爪牙,不知屠戮同袍几何。
“汤先生,汤先生啊……”
谢漆听到唐维口中含糊的轻唤,眉头紧蹙地想了好一会,才在脑海里搜到一个能对应上的姓汤的名字。
汤执棣。
在被抹除掉的睿王一派档案中,这个名字留下的记载也只有寥寥几行,记录着他在最初长洛改制后的科考中一骑绝尘地摘下榜首。
谢漆借着天光打量李无棠,亦或该称为汤执棣的垂死之人。
神医扎一针废一针,末梢俱是黑色,银针刺到脖颈时,李无棠衣领下那道陈年割喉疤露出来,过了这么多年依然凛冽得让人感到脖颈一痛。
神医满头大汗,胡子哆嗦着提醒:“我就剩三针,扎完病患就该醒了,你们抓紧时间,想说什么尽快说。但是烟毒浓烈到这种地步,病患不一定还能保有清醒的脑子,也许会变成疯傻。”
唐维膝行而去,谢漆拄着拐杖,隔着衣领抚过翻找出来的仿黑石吊坠设计的小型破军炮,有些想问李无棠为什么曾在手上戴着一模一样的吊坠,但料想没有能问的机会。
最后三针下去,神医示意其他人暂离,扶着李无棠呕出流不尽的毒血,不一会儿洁净的灰袍就染上了大片的乌黑。
窗外远处传来沉闷的轰炸声,高骊奔波半夜,身上新添的伤还来不及处理,听着远处的炮火声轻声提醒:“云军怕是打过来了。”
唐维点头,下颌的泪珠随着一点猛坠,他膝行到李无棠近前,仰着伤痕累累的脸等待。
谢漆在不远处静默,清清楚楚地看着经自己之手的濒死之人。
李无棠七窍还在出血,艰难地睁开流着血的双眼,料想视野是猩红浑浊的,可他的瞳孔不偏不倚地先看到了站立在一旁的谢漆。
谢漆垂眼与他对视。
不知为何,他清楚地看到李无棠眼中蓄起了眼泪,一行行倾泻,竟在短时间内把脸上的血迹冲刷掉了大半。
谢漆不认识他,可他的眼神令他感到熟悉,太阳穴忽然无端刺痛,脑海里飞快地闪过一双和李无棠相似的眼睛,一样地流淌着血泪,一样的悲哀又怀念的眼神。
谢漆受不住脑海的刺痛,忍不住抬手按住了太阳穴。
唐维在嘶哑地唤“汤先生”,谢漆则在骤然漆黑的视野里想起一个女人哀苦地唤“哥哥”。
谢漆想起了这个记忆片段,是梁太妃。
她在慈寿宫温柔地点燃了烟毒,邀请他同归于尽,祝贺他生辰吉乐。
谢漆咬破舌尖驱散脑海里的幻象,目光投向现实,看到李无棠竭力地想说话,只是毒血源源不断地从他唇角溢落,迫使他的遗言含糊不清。
谢漆骤然感觉到那遗言指向了他,拄着柺慢慢挪过去,终于听清了李无棠最后的嘶喊。
“子歇”。
他呼喊已故二十三年的亡灵。
而后他也成了亡灵。
半个时辰后,窗外传来了地龙似的轰炸声,风把铁锈味捎来,高骊等人重回前线,房间里剩下谢漆和被套了麻袋的高沅。
地面的血迹被清洗干净,神医差人运走李无棠停灵别间,老人家准备在火烧前研究他身上的烟毒。
屋里干净如旧,空荡而显宽敞。
谢漆的思绪却混乱拥挤,他在那声“子歇”的余音里枯坐半晌,最后被墙角的撞墙声打断。
片刻后,高沅被影奴押到他面前,剥了大麻袋,小黑袋套头,好似一个风筝人。
高沅不安地甩着脑袋:“谢漆,谢漆在不在?”
“这儿。”谢漆伸手按住他发顶,顿时令他安分下来。
“你要我过来,叫人传一句话就好了。”他轻笑,又开心又委屈。
谢漆道歉,继而问他上午听到了多少动静。
高沅轻蹭他按在发顶的手,家犬似的:“我光顾着被绑来的惊吓,听不太清楚在干嘛,就听到最后有个难听声音在喊,是不是有谁死了?”
谢漆不答,仔细问起别的。不管他问什么,高沅都迅速地一一作答,正因答得急切,他想到什么就告知什么,说话东拼西凑无甚逻辑。
直到谢漆问他:“高沅,你之前说谢青川是睿王遗腹子,你舅父梁奇烽和睿王一派旧怨深重,你为什么不提醒梁奇烽警惕,反而任由他重用谢青川到眼下这种程度?”
高沅沉默了好一会。
谢漆在这几天里梳理了许多死结:“你总不会要告诉我,你盼着自己的舅父死,自己胆小不敢杀,于是寄希望于他的仇敌。”
高沅在他手下细密地发了一阵抖:“我只是……不想再趟长洛的浑水。”
这话几乎是变相地承认了。
“东境的水也不清。”谢漆问他,“云国宰相李无棠,你知道多少?”
高沅的回答出乎他的意料:“李无棠吗?我知道,这人后来跟云国的军队一起入侵晋国,他们把长洛的人都屠杀了。”
谢漆又感觉到一阵荒诞。
李无棠刚在高沅杵着的这块地方死而瞑目。
“我对这人知道的不多,但记得一件事,那时候晋国根本打不过云国,很多大臣高呼投降,想派出使臣去云军那求告。云国掌权的大人物就那几个,使臣们私下想贿赂李无棠,根本贿赂不动,他只要晋国灭,晋人死。你看,这人多恶毒啊……”
谢漆安静地听他匪夷所思地说完。
“你到底从哪得知这些的?”
“我做梦。”高沅抬起绑在一起的双手,摸索着谢漆的手,“我在梦里,在另一个晋国那里,过完了不太一样的一生。然后我带着那些记忆回到从前,也就是现在,就像重生了一样。只是我脑子经常不清醒,除了有关你的,其他事的记忆总不连贯,可能因为我是被打破脑袋死的吧……”
“你真当真了?”
“我也想当它是假的。”高沅轻声地哽咽和发笑,“对,梦里是假的,我此刻是真的。”
他是这样说,语气却透着遮掩不住的自欺欺人意味。
谢漆原先当他是疯了才总是胡言乱语,从他说出高子稷这个名字后才有些动摇。然而如果真把高沅的疯话当真,谢漆不可避免地就想到他最初在霜刃阁说的一堆“陈年往事”,那些东西对时局没什么裨益,有的只是另一个“谢漆”侍奉高沅的荒谬事情。
这对他而言只有不堪,偏偏高沅以这不堪为养料赖以生存一样,在此之上对他毫无底线地言听计从。
谢漆掠过那些,附到他耳畔轻问:“在你梦里,谢红泪有没有第二重身份?还有,高骊最后怎么样了?”
高沅回答的内容依旧让谢漆始料未及:“谢红泪就是谢红泪啊?烛梦楼有名的花魁。谢青川是被一堆冒出来的睿王旧部指认的,想推动他登基,但那时候晋国都要灭了,谢青川的掺和根本是在加速长洛的混乱,因着那时吴攸扶持高子稷出来,本来形势大好,被谢青川一派搅浑了。
“至于高骊,他在位时暴虐无道,后宫虚设,但他不知怎的很喜欢谢红泪,四年里经常召她进宫。许多人议论纷纷,他既没给她名分,却又离不开她。对了,我想起来高骊死时,谢红泪在刑场外弹了一天的箜篌……”
第190章 二更嘿嘿
谢漆被高沅说的“高骊死前”几个字劈得外焦里嫩,额头青筋笃笃地按住了高沅的肩膀。
然而高沅说的荒谬事还不止这些,他摸索着捉谢漆的手腕:“像我这样因为‘做梦’知道另一世的疯子不止我一个,高家里肯定还有人和我一样,不是高骊就是高瑱,不然这会,你该在东宫。谢漆,你不要瞒我,高骊是不是还没死?”
谢漆抓着他肩膀的力度加深,脑袋阵痛起来,眼前骤然一黑,熟悉的烟毒发作痛感涌上全身,剧咳着呕血。
高沅脑袋被黑绸布套着什么也看不清,听着声无比慌张地喊叫,蹲守窗外的影奴扑进来扶住谢漆,顺带汇报了谢青川正在往医馆过来。
谢漆身上常备着神医制作好的抑毒药,囫囵吞服完,血迹一拭就权当无事发生。
高沅还在死死抓着他的手腕,他掰开高沅一根根手指,掐住他后颈低声:“你不是只想做好邺王吗?那就这样,多余的少涉足,少说话,少发疯。”
高沅竭力地往他掌心里靠:“我知道,我不会乱说的,只是你要照顾好自己,万事我只关心你,谢漆,我……”
谢漆点住他哑穴。
缓了片刻,房间里收拾干净,高沅被抓到隔壁去。谢漆将固腿的木质机括扣上左膝,坐在木桌前等谢青川的到来。
不过煮沸一壶水的功夫,谢青川就孤身一人来到医馆,在指引下大大方方地来到谢漆面前落座。
两人合手行礼,异口同声一句“谢大人”的问候,莫名有几分诙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