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洛那头的第四批支援已经快赶到濯河了,我们前线很快就能得到补助;还有狄族那头的联合,如果青琉矿真能流进长洛,我们在军备上迟早能反超云国!谢漆,我知道霜刃阁还有影奴潜入了云都以伺破坏他们的中枢,你们……”
“从前我对霜刃阁三字恨之入骨,对不起。”唐维唇角还是笑着的,眼里却忽然涌起了亮晶晶的泪意,“霜刃阁在这场战事里的巨大牺牲和助益,我与其他将领都看得清清楚楚,多谢你们,多谢。”
谢漆怔住,脸上保持着惯性的面无表情,待反应过来急忙拭去了一脸泪痕。
唐维问他:“你上半身伤得重不重?”
谢漆摇头。
唐维张开手臂一把抱住了他。
谢漆肩头一抖,僵硬着说不出话来。
唐维抱着战友一般抱他,情绪确实是激动,拍了他两把才松开。
他轻笑:“这也是代陛下的抱抱。”
谢漆下意识地抬手摁住脉搏:“他……雍城一役伤得不轻,现在怎么样了?”
“我就知道,他要么没瞒你,要么骗不过你。”唐维笑着摇摇头,“还好,借着这个当口休养着,我看他新旧伤都在逐渐恢复。等时机成熟,他就出来了。你只管在这里专心养伤,月湾城有晋军顶着,不会再向后方撤了。”
不会再向后撤退了,是多么让人安心的一句话。
战事刚打到春季时,朝堂还在畏惧云军打到东境腹地越过濯河,梁家一派大力支持割地议和,吴攸虽是主战派,顶着压力的却是寒门一派的官吏,连同高瑱谋反之日杀的寒门官员,朝堂的庶族代表不知道被杀了多少人。
庶族拥护的高骊北境一派坚持到了现在,晋军流着鲜血将战事撑到现在,终于换来一句我等无需再退。
谢漆心里密布的乌云终于消散了些许,躺回硬邦邦的床板上时,望着天花板想象着明天屋外的日出。
快到子时时,门被轻轻敲了,谢漆以为是医师过来换药,等门被推开,他往外一扫,眼睛就定住了。
确实是个来换药的,穿着常服绑着眼睛,身形高大得门板都显得局促了。
门再一关,这人拎着药包摸索着走到谢漆床边来,坐在床沿时伸手去摘下绑眼睛的黑布,露出一双天海似的冰蓝色眼睛。
谢漆视线有些模糊,下意识想爬起来,就被来者俯下高大的身体盖住。
他贴在谢漆耳边轻蹭,像一头大猫似的,大手绕过他的伤势,这里摸摸,那里贴贴。
谢漆嗓子眼堵住,泣不成声半天才发出声:“高骊。”
“诶。”高骊鼻尖蹭着他耳廓,“谢漆漆。”
谢漆哭着抬手拍了两把他的脑袋。
七月初六,继长洛事变后的第十天,谢漆收到了北境线上传来的谢如月传信。
开头一句“阁主见信,如月附耳”削减了实况扑面而来的霜雪与血腥味。高瑱被关的当天晚上,也就是谢漆等人刺杀的时候,谢如月带着其他影奴在吴家的配合下押送阿勒巴儿等狄族人踏上返狄之路。
阿勒巴儿带走了一早看中的多个晋国人,有中原百业各行的顶尖人才,当然还有确实被她说动,自愿逃出晋宫城的公主高白月。高白月在藏书阁避世三年,几乎就是一个人形的晋中原文化库。
阿勒巴儿能说动这么多晋国人去狄族,雄辩上确实有两把刷子。狄族内里分为两大支系,一个白狄,一个赤狄,外加大小部落几十个,一直处于散沙状,她不是族长,是族中主持信仰的圣女。
狄族的游牧和中原的耕织历来有不可调和的冲突,也许困于天文地理,这个矛盾得到千百年后才能调解。但是现在,有阿勒巴儿回狄族,或许能凭借她的身份和能力暂时淡化这个矛盾,促成官方上的两族结盟。
北境近三千里路程,赶路的行程比想象中的快捷。因在飞雀一年,高骊就将北境军加脱了贱籍的庶族兵队派去。
北境线上一共十三州,寒门官吏和庶族将领在深谙北境土著情况的唐维、袁鸿等人的计划书下进行改制,历经两年渗透,寒庶掌权,为了避免底层动乱,他们没有彻底消除世家势力,但令世家旁支屈服与退后。
十三州里都有霜刃阁的影奴,一鹰传遍北境线,日出之下,十三州的城门像金鳞一样打开。
结尾写道他们已经毫无阻碍地通过了七州:“天苍地广,狄族在望。”
谢如月在信里将一切尽量精简地描述,这封信报寄出是在四天前,按照信里的行军速度,现在至少到了两族的交界线。
谢漆读信时被字里行间的北境天地震撼到了,恰时入夜,窗外雨声滴答,粘稠湿热的东南现况和信里的广袤干燥形成强烈对比,他读完信抬头问床尾的人:“以后我能去北境吗?”
床尾的人正忙忙碌碌地在给谢漆的左腿换药,虽然他自己也是个诸伤未愈的伤患。谢漆的目光游移在高骊额角和下颌线附近的几道未消除的疤,就像看到一把绝世好刀被砸出了几道裂痕一样痛惜。
高骊的想法也差不多,他小心翼翼地轻抚谢漆的腿,膝骨、踝骨有不同程度的碎裂伤,受炮火流石影响的外伤不少,给他心疼得眼泪汪汪。
他摸摸谢漆白皙的小腿肚:“你这条腿不保养个二十年,铁定受不了北境的风寒。”
谢漆楞了楞,正色地训斥登徒子:“换药就换药,堂堂陛下诈骗人就算了,举止怎么这么二流子。”
高骊改成低头用鼻尖蹭他小腿肚上的青筋。
雨声把谢漆无地自容的“滚”掩盖住了,高骊假装没听见,我行我素地给他换好药,大手扣到腰上就要给他上半身的外伤涂涂抹抹。
五月时谢漆也给高骊换过药,当时看着高骊顺服又炽热的眼神没忍住啃了一口,这回攻守易换,高骊没啃咬亲吻,但有数次摸摸贴贴,头发丝都被解开从发根撸到发梢。
旖旎气氛只要一出现,谢漆必谈正事:“应、应对狄族,北境能做到固若金汤吗?”
“能。”高骊口干舌燥,“当初我派了老将和秦箸去边境驻守,配合破军炮威慑,怀柔和震慑一起用,这几年内狄族人不敢造次的……”
雨季来得应时和安全,创造了这难得的战时休养。
高骊天天在雨夜里过来,天亮前离开。每天晚上他照顾完谢漆就拉过桌子拼成简易木床,和谢漆躺在同一张床上,不能抱他就用指尖勾住他柔顺的发梢。
谢漆第一天醒来时大悲过,流干泪水后又恢复成精密的冷机器似的,夜里伤疼也不会出声或动弹,只是安静地看着躺在身边的高骊。
高骊说他夜里睁着眼睛的模样很像一只可怜兮兮的异瞳猫,谢漆不置可否,睡不着便伸手摸高骊的头发,把他毛扎扎的卷发揉着玩。
今晚本该继续共枕,但高骊给他换完药后,靠在他耳边轻蹭闷声:“煦光,今晚有事,我就不陪你了。”
谢漆耳根被他灼热的气息喷得有些痒:“好,陛下只管去,不用操心我的。”
高骊闷闷:“就操。就操。”
两声不同,谢漆干咳一声:“陛下准备什么时候解除假死的消息?”
高骊被他的反应萌到闷笑:“现在不是时候……我才‘死’一个月,怎么够高沅把好名声传满天下?”
高骊宣布死讯,除了配合长洛的霜刃阁逼迫高瑱谋反,还有前线作战的考量,和韩家之后的梁家桎梏。
不可否认的是东境处在梁氏旁支的多年管控下,全线早已联合成一股麻绳。这里和北境不同,北境地域三千里只有十三州,各州距离遥远不易连线,东境两千里却是打了串死结的官官相护,不能用北境的暴力镇压方法来对付东境。
高骊最初带军亲征,经过邺州后就和唐维明确了这现状。许开仁从考察里推测梁氏用烟草商贸和云国私下结交,罪同叛国,行军时也有影奴汇报,发现有梁家官商合力掩埋、销毁烟草的脏事。
还有东境线上可能持续了长久的贩人买丁之事,这些高骊都得知了。
出征时他带了五万庶族行军涌入这里,要做的事不止打仗。
高沅一被推到明面,各城的世家官商在应对军事的动员和调配问题上直接高效起来,不止是本家的梁奇烽大力督促,本身家族大利就是他们的共识。
想扳倒梁家,就该让它先急剧膨胀,和梁奇烽一样产生梁氏可以超过吴氏那样膨胀。梁奇烽以为皇室只剩手里的高沅,根本不清楚吴攸手上也有,继其他世家被分瓜、被肢解后,最大的吴梁终有雌雄高下的一天。
吴攸一直把高骊推在明面上做挡箭牌,现在高骊从靶子上跳下来,大好的红心靶,吴梁就该自己去掰手腕。
谢漆一点就通:“明白了。”
高骊刚要夸夸他,又听他说:“我还以为动脑子这种事你只会交给唐维。”
高骊哼了哼,咬住他腮边一块肉,又咬又嘬的,作弄出个红印子就响亮地亲一口:“那是因为我讨厌高沅,他缠着你。”
谢漆半边脸潮红,用舌尖顶起被咬的腮边,把朱砂痣顶了起来,高骊忍不住又去亲那颗痣。
长在他心尖上的痣。
他憎厌摧残过这颗痣的高沅,憎恶舍弃过、又妄图复制过这颗痣的高瑱。
这明明是他的痣。
他为什么会在别的世界遇不到,护不住。
这么些天了,高骊一直安分,眼下一开小戒,亲吻很快转移到唇上,继而探入到唇齿舌尖,鲸吞蚕食一样对着这一小块领地吞食掠夺。要不是谢漆负伤和初七将临,谢漆的口津怕是都要被他榨完。
谢漆直到他松口才颤颤巍巍睁开眼,神情糜弱,神智却异常灵敏:“你听到……高沅说过的疯话了?”
高骊心里的情欲当即被难言的怒火和悲凉掩盖,他轻啄谢漆的朱砂痣哄他:“嗯。我知道那都是疯话,我不当真,我只会生气。”
“那就揍他。”谢漆还吐着喘息,脸上热潮,但说话冰凉凉的,“我迟早打断他的牙,让他分批吞下去,看他还能不能口齿清晰地说疯话。”
高骊乐了,郁气顿时被他驱散。
他的老婆,躺在床上动弹不得的时候也还是能杀气腾腾的。
他很喜欢这股生机。
七月七,乃是韩宋云狄门的第三周年。
晋国内有预谋地扬起了一场舆论,批判针对云国和韩家。韩家自不必说,高瑱谋反时没杀民众,但命韩家血洗了大批从一开始就支持主战的寒吏。
朝堂中枢不明前线实况,剩下的多数世族官员自然又有议和的声浪,民间对云国的国仇家恨舆情就是在此时重沸的。煽动之下,长时间的战事供给带来的倾颓低迷被一扫而空,主议和的官员在上下朝路上差点被臭鸡蛋砸翻。
舆情从长洛一路传出海内,到七月十日时,第四批援军就在这主战必胜的鼎沸声浪里到达月湾城。雨虽然有越下越大的趋势,军心却再次振奋了上来。
唯一令人感到意外的就是谢青川也在援军当中。
唐维和他见过了几次,被他的观察视线弄得既纳闷又不舒服,于是去见谢漆时把这人也列在了最近的要务中。
谢漆也知道这人特殊,他一来就有影奴暗中盯着他。梁奇烽派来的直系不少,底下还来了一队梁家自己的暗卫,很快在明面上驱逐了影奴,接手护卫高沅的任务。
但好笑的是,高沅一觉醒来发现一直监视他的影奴被赶走了,气得对着自己人破口大骂。
唐维说到这时都摇头发笑,他就担心高沅被梁家人和谢青川的言论举止影响,不肯和高骊的旧部配合,结果他发现自己的担心多余了。
高沅并非不明白,他就是不认理。
梁家人估计是又无奈又抓狂。
雨越下越大,晋云两军都难以开战,后方就成了庶族杂姓和世族梁氏的争斗和融合。唐维脚不沾地,噼里啪啦说了些话就要挥手作别,谢漆哭笑不得地拉住他衣摆。
谢漆如今对他少了分疏离,多了分同袍谊,语气也跟着熟稔起来:“你等等,我一句话都没说呢。”
唐维便又坐下:“怎的?”
谢漆复盘六月埋伏云军的诸事,挑出李无棠的事单独说给他听。
“你是说,云国宰相很可能在长洛有内应?”唐维嘶了一声,“可内奸之事不是我所长,你问我这个,我给不出什么思绪。”
谢漆斟酌着开口:“我们怀疑李无棠是晋国人。云都的影奴搜查出了这人的经历,他在云都如浮萍,云国籍贯是在二十年前才入官府造册的,我们最多追溯他到二十二年前,那时期和长洛睿王身死、身后势力销声匿迹的时段对应上了。”
唐维怔住。
“还记得之前我们收集的云国史料吗?云皇在位的二十多年里一心推行改制,很多举措和睿王一派、高盛一脉十分相似,李无棠在其中的政绩很扎实。这人不是庸辈,极有可能是当年受到世家迫害,流亡到云国的寒门砥柱。”
罗师父在云都把李无棠的家底挖得干净,云皇当年在长洛为质时极有可能私下和睿王一派往来密切,才有云国人大费周章地把玄坤的尸骨盗运到云国之事。
李无棠如果就是这一派的人,得到云皇的重用就合乎情理了。
“我想问你……”谢漆后面的话没说了。
唐维抬手抹抹没有伤的半边脸,领会到他的潜在意思:“谢漆,二十多年前的那批前辈……你要知道,那些前辈都是先驱者。”
“我知道。”谢漆说,“是英雄。没有他们,七大世族现在还林立,晋国可能已经被云国人践踏了。我这样猜度敌国宰相的身份是那批英雄,这是极其不敬的,可我们挖出的信报指向就是这样的。”
唐维的脸失去血色,雨声滴滴答答,他空白了许久。
“谢漆,你说霜刃阁查到一些有关睿王的人事,那你知道了多少?”
“微乎其微。宫城的藏书阁、霜刃阁的千万档案,有关睿王一派的记录少之又少,我只知道一些中心人物,比如唐氏姐弟,睿王妃和你父亲。”
唐维苍白地笑了笑,肩头垂下来:“那我和你说一些秘辛,接下来我要说的,是没有对其他人吐露过的,埋在我心底很多年的。”
谢漆紧张得眼皮跳了跳。
“二十三年前,睿王的身死之年。在他死前,有一千个寒门中人联名上书,包括官吏、举子、豪商,寒门最具话语权的一千人上书逼迫幽帝解除对睿王的关押。那个时候,睿王已经被关在天牢里六年了。为什么对这个年份记得牢固,是因为我出生的那年,就是睿王被栽赃罪名入狱的时候。”
“你这样听着,是不是觉得他们在没有军队的加持下上书太冒进了?但其实睿王身后除了笔杆子和钱袋子,也是有军队的。幽帝继位后,世庶矛盾空前激化,幽帝和睿王最后各退一步,幽帝立了寒门的才女为皇后,并立了皇后所出的高盛为储君。睿王则是将军队的兵符交出去,交给了世庶两派的中间人。你猜是谁?”
谢漆摇头:“我猜不出来。”
“高幼岚。”唐维低低地重复,“高幼岚。长公主,当时的吴家家主之妻,吴攸的生母。”
谢漆愣住了,这真是他没想到的。
“高幼岚和睿王交好,一度想和睿王的影奴玄坤成亲,但最后还是被迫和吴家联姻。进入吴家后,她也仍是睿王一派的拥护者,吴家成为了第一个从内部打破世庶之隔的大世族。所以你看现在的吴攸,和同一代的韩志禺、梁千业等人对比,到底是不一样的。”
“那时候政文商军提前定约,如果幽帝还是重用梁家为首的世家鱼肉庶族、还是不肯放出睿王,寒门一派便要起事。”唐维握紧双手,手背冒出了青筋,“一旦动军,成则从龙,败则叛国,但他们只停留在了上书这一步……高幼岚一反之前的盟约,火速拥兵去了南境,后来有了吴家的镇南王、世子。”
“幽帝把上书烧毁,梁家派出军队血洗,上书的一千人不止身死,还牵连了背后的九族,睿王也死在了天牢里,到死都没和妻女再见一面……”他说出了一个让谢漆沉默的数字,“晋国上下超过四万人死在这场浩劫里。”
唐维松开手:“安装在睿王身上有十项大罪,通狄联云、叛国谋反、贪腐受贿、淫**女、强占民田……什么荒诞的都有。睿王一派里的中枢人物同样被安上了各种肮脏罪名,刑台的刽子手砍头砍到卷刃,你的师父玄帆执掌的霜刃阁,在其中暗杀掉的人数不胜数。”
“你问我那批前辈,我其实记住的姓名不多了,那时我就六岁光景。”唐维揉揉脸,“而我记得的启蒙师长们,那些人全都死了,很多就是在护着我逃亡的路上死的。也许有前辈在那场浩劫中和我一样幸运逃出,可我……可我记得的那些人都死了。”
唐维捂住了眼睛:“对不起啊,我想不到李无棠会是谁,我帮不到你。”
谢漆喉咙堵住了,被他的道歉震得胸膛窒闷:“你不要说对不起。”
唐维坐在椅子上,低头靠在膝上闷笑:“我一时间也分不清我到底在希望什么。我既觉得,若云国宰相真是那批前辈之一,那便是还活着的父辈,万一是我认识的呢?可若真的如你所想,那我敬仰追随了一辈子的父辈,岂不是为敌国鞠躬尽瘁二十年,还煽动着敌国来攻打我们?”
谢漆哑然,他大概想到了这猜想会对唐维造成的打击,他束手无策。
屋内陷入窒闷的死寂,雨声越来越大,暴雨像把世间和人都浸透了。
半晌后,屋门忽然被熟门熟路地撬开了,高骊带着一身潮气手提食盒走进来,一边把遮住眼睛的黑布摘下来,一边黏糊糊地叫谢漆。
一声“老婆”落下,他睁眼先看到了黑着脸的唐维。
高骊:“……”
第183章
高骊不动声色地把食盒背到身后去,心虚地和唐维打招呼:“啊,军师,晚上好!今天也是个好天气啊。”
自四天前的晚上高骊说有事不来,谢漆就几天没见到他,眼下看他局促心虚的模样,莫名觉得好笑,但眼睛扫到他侧颈上,笑意消失。
唐维也一扫刚才的沉郁,黑着脸来劲了:“皇帝陛下,你知道你现在是驾崩了的吗?初七那天你险些把篓子捅穿了!这风波还没过去,这会你又出来了?明天要是传出皇帝魂飞故里或者诈尸的传闻,我——”
高骊忙并指保证这回很是小心,决计没有暴露行踪,唐维攒着劲骂了他一通,而后拍拍谢漆手腕,出去撑雨伞了。
嘴上虽数落,到底还是不打扰他们难得的相聚。
高骊目送唐维远去,门一关麻利地脱沾了潮气的外袍,仅着单衣到谢漆床前去,用手背贴着谢漆的额头,爱怜地滑到下颌去,低头亲了口他的朱砂痣打招呼。
谢漆后仰避开他的手,歪头打量他:“陛下初七那天怎么了?唐维看起来很生气。”
高骊面色不改地笑笑,扣住谢漆后颈轻柔,低头从他侧颈亲到朱砂痣去。
“没什么,倒是你们,刚才在谈什么呢?我看唐维的神情不太对。”
“唔……”
谢漆费劲地伸出左手去推开他的大脑袋,推不动,被他扣紧后颈,吻进舌根去。
谢漆差点断气,手抓住了高骊的发绳,一扯令他的卷发蓬松地炸开,高骊这才松开他,又从他的痣一路亲到锁骨去。
谢漆低喃:“伤口……”
高骊连忙停下,抬起湿漉漉的蓝眼睛:“好好好,不弄你了,哪儿疼?”
谢漆伸出一根手指摁住高骊的脖颈,眯了眼睛低喘:“你这儿为什么有掐痕?”
高骊刚进来,他就从头到脚扫了一遍,刚才还以为是看错了,现在近距离一瞧,发现高骊脖颈上确实有微不可察的手指印,他一看就知道是掐出来的。
痕迹要是再新一点,他能看出是被人所掐,还是自己作死弄的。
高骊眼神一闪,捉住谢漆的手盖在自己颈上,侧首亲他手腕内侧:“不知道,我力气向来大,应该是以为有蚊虫随手一掐的。你眼力怎么这么厉害?”
他一来谢漆就被他到处亲,饶是再厚脸皮也撑不住了,挣扎着要抽出手:“高骊!”
“嗯?”
“你别亲昵了。”谢漆窘得想一头撞他,“陛下,你好好坐着,规规矩矩说话。”
高骊满口答应,把拎着的食盒带来,掏出了一盅骨头汤要给他喝,补补断腿。
谢漆捧着热乎乎的汤有些失笑:“再过几天就能走路,不用费事。”
高骊伸手捏他脸颊:“你波棱盖儿都碎几次了?骨头要好好养,尤其膝盖。”
谢漆没当回事,抿了口骨头汤,又听他说:“不然以后我弄你,你那膝盖哪里跪得住。”
谢漆差点没呛住,咕咚咕咚喝完一盅,红着耳根朝他比划拳头:“休要孟浪。”
高骊神色不明地看着他笑。
谢漆总觉得自己有时在他眼里是不着片缕的,忙转移注意谈起正事,也将对李无棠身份的猜测告知。
“难怪唐维刚才看着难过。”高骊捏着他五指轻摸,“你们当夜以原烟刺杀,云皇也好,李无棠也罢,除非云军里有一个比神医还高超的医师,不然迟早因毒暴毙。”
谢漆又出神了些,思索再三,将黑石吊坠的事也一并说出:“我生母给的遗物,那人手腕上也仿制了一条,我不知这是巧合,还是我父母也曾是睿王一派中的一员。”
“如果是,你当如何?”
“不如何。”
高骊缓缓凑到他眼前:“煦光,假如你生父是了不起的一代人杰,却被我生父杀害,你往后跟我在一起,心里会不会生刺?”
高骊小心地看着他的眼睛,预备在他眼里看到一些错愕的复杂,但谢漆垂眼看他,说话轻描淡写的,透着超脱人世的孤冷。
“我就是个孤儿,父母二字,不是我的所依,家庭一词,更不是我的所属,我无亲无族,幼年进阁里,少年进宫中,人伦何时哺育我?还要怎么加诸我?”
高骊的心脏猛地一抽,恍然之间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谢漆从前也冷,但烟毒之后失去部分记忆,骨子里的冷性又深厚了数倍。
也因没有记忆绊脚,他管控霜刃阁也好,长洛制衡和前线杀敌也罢,握刀时总是毫不犹豫,带着股不顾一切的锋利。
他说得也没错,高骊不知怎么形容心里的感受,只能握住他冰凉的手,捉在手里搓搓捂热。
两人转而谈起其他的事,夜色深时,谢漆抽出手拍拍身边的位置,高骊侧躺下,谢漆有一搭没一搭地摸他的卷发,指尖逡巡到高骊额角未淡的伤疤时,还没怎地,高骊就不小心从床沿掉了下去。
谢漆看着摔在地上的高骊,笑得按住腿:“陛下太、太大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