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漆抿了唇,轻声在纱帐之外叫:“殿下。”
高骊猛的一激灵,掀开帐子往外一看,开心得眼泪要瞪出来。
谢漆快步上前去,牵住他衣角:“您明日践祚,怕您今晚睡不好,我和踩风换了衣裳,今晚我来为您守夜。”
高骊一伸手将他抱进怀里,力气控制得极小,轻拿轻放似地把他摩挲一遍,小声问:“今天是你缝伤口的第七天了,那神医有没有进宫来给你拆线啊?白天一直想问,可是我找不到机会……”
谢漆没想到他开口一句话就问这个,心揪得自己都倍觉酸涩,忙抱紧他回答:“有的,神医下午进宫来替我拆线,我身上的皮外伤都愈合得很好,您想抱我不用小心,我不是那些容易受损的用具,殿下不用这样的。”
高骊却不敢如从前一样,小心地推开他,结结巴巴地找理由:“你的伤真的恢复得好吗?”
“好很多的。”谢漆恐他不信,二话不说解开了内宦的衣服,展现上半身的愈合状况。
“您看,我好了很多了。”
月光照不进天泽宫,只有人造的夜明珠在外围微微闪烁光芒,高骊借着微光看谢漆半身的伤疤,看到他锁骨下一道伤还有些痂,身躯残破之中又如此白皙美丽,献祭一般地透露着温暖。
谢漆又心急又心疼:“我很结实的,真的!殿下别怕哪里磕坏我,您看我,伤口都恢复得极快……”
话音到此戛然而止。
高骊低头,小心翼翼地在他一道伤疤之上轻吻。
谢漆锁骨上落下了似亲吻的啃咬。
他的思绪忽然混乱,猛然想起也是一个看不清外界的深夜,也是一双手扣住自己的双手,滚烫的呼吸喷在脖颈之间,有些沉的另一人的体重压下来,压破了他抱着的最后幻想。
“你深夜来到我这里,不就是为了求我吗?求人就该有求人的态度,谢漆,你挣扎什么?嗯?”
那是前世飞雀三年的深冬夜,他找到机会潜入贤宁王府,忍不住想恳求高瑱让他回来,不要再把他丢在高沅身边,他忍不住高沅百千手段的折磨。
高瑱在床榻上醒来,第一眼见到他说的便是:“为什么要来找我?”
谢漆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出声,天真地以为四年文清宫、三年东宫的主仆情谊应该还在,他想说主子,我不想死,我实在怕极了,您能不能让我回到您身边,洒扫粗使都可以,只要别让我回高沅那里。
可他看着高瑱比深冬还冰冷的神色说不出口。
高瑱似乎看出了他的想法,毫无征兆地将他拖入床榻上,单手扣住他两手,另一手暴力地撕扯他的衣裳,不由分说地低头欺压他。
谢漆不明白为何如此,挣扎之间,高瑱一条腿压在他被高沅踩断两次的左腿上,掐着他一字一句地说:
“你不正是这样去求高沅的么?现在舍身来求我,不该卖身给我吗?谢漆,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生来就是娼妓之子,生来就是下贱,生来就该卖身,现在做出这副立牌坊的样子给谁看?”
——娼妓之子。
谢漆从泥沼里猝然惊醒,想用力推开眼前的人,就像前世推开高瑱那般。
然而刚反手扣下对方的手,看见的不是一双漆黑如深渊的眼睛,而是如苍穹浩蓝的亮晶晶眼睛。
“……”
谢漆怔了又怔,记忆的幻觉消失,劫后重生地喘息了片刻,代以掺杂懵逼的复杂好笑。
“殿下,你做什么啃我?”
高骊好像在他伤疤上碰了一下,接着便在他锁骨上张口磨牙,此刻一低头,只见锁骨上老红一印子。
小狮子变大狼狗了这!
他心想高骊不是高瑱,肯定不是对他抱有奇怪的想法,一定又是在整什么活儿了。
高骊冲动之下亲了他一口,此刻也害羞得无地自容,缩着手就要背过身躲进被子里:“我……我以为你是我的梦,啃两口看看是不是真的。”
他要躲,谢漆并没有往深处想着——如果真的是做梦,他在梦里没反抗,高骊会接着干什么。
他只觉着吃亏,索性捉住高骊的手,低头对着他左手腕也啃了一口。
高骊一阵头皮发麻的战栗,堪堪忍住嗷嗷叫,右手按住谢漆脑袋,兴奋莫名又心虚不已:“你你你做啥子!”
谢漆咬完甩着脑袋顶开他的手,昏暗灯光下,朱砂痣灼灼,像深夜潜行来吸人阳气的罂粟花妖:“回礼。我来为您守夜,您啃我,我不服。”
高骊一时怦然心动,好想扣住他后脑勺来一顿真正意义上的亲吻,他想,以谢漆猫一样的较劲性子,或许会不服输地回亲,两个人就可以耳鬓厮磨到天荒地老了。
但还没等把想法付诸勇敢的实施,谢漆又好奇地扒拉着他的左手:“殿下手上一直戴着手链?不然我就咬在您小臂上了。”
高骊指尖抖了抖,迟疑了片刻把袖子往上捋,展示了那串绕成三圈的血红念珠,不知从何说起,便拙拙地把它展示在谢漆面前:“给你看,就是这玩意。”
谢漆已在此迅速披回了一身小宦官的衣裳,单手飞快打好腰带的结,垂眼看到高骊胳膊上的肌肉线条和令人联想到血脉喷张的青筋,眼神流连黏着片刻才回到那串血红念珠上。
那串念珠仿佛有着奇怪的魔力,谢漆只看了两眼,下意识觉得那念珠里有血液在涌动,便伸手把高骊的袖子往下撸:“看完了。殿下身上衣裳薄,夜已经很深了,两个半时辰后您就要起来去践祚大典,抓紧时间快快休息,快回被子里去入睡。”
说着他把高骊之前抱着的传家宝刀收回来,揉着他脑袋摁进被窝里,再牵着他一只袖子坐到他床下,侧首朝他笑:“殿下不嫌弃的话,今晚我就在这里守着你,守到仪仗队来敲锣打鼓地吵你起来,若我在床下让您不舒服,我便到外间去守。”
高骊半爬起来捞住他,低低的嗓音喷在他耳后:“怎么可能会嫌弃,求之不得哦。但你上来一起,你伤没好全,不要坐地板。”
谢漆惊慌:“这可是龙榻!”
高骊稍使力气把他捞到了床上,令他背对自己躺在身前,像抱着一个柔软的玩偶那样困住他,黑暗里耳朵烫得要令枕头燃烧起来,好在嘴很硬气,嗓音很低,声线很正直。
“三个月前,我还和北境的杂牌军们一起以天为被,以地为床,全体穷鬼一起大被同眠呢。谢小大人,谢大侍卫,你之前都说咱们是吻颈之交啦,你还扭捏什么呀。”
谢漆心神一动,思来想去好像确实是这么个理,正直道:“您说的是,您尚且还是野性难驯,正好中和我的迂腐板正。私底下您若想要减免繁琐礼仪的相处,我很乐意去习惯。”
高骊拼命忍住自己猪叫一样的笑声,脑袋抵在他后颈轻轻地蹭:“这可是你说的,你习惯我的野性,我可不习惯你的克己复礼,我会——”
他伸手去挠谢漆的痒痒,谢漆原本一本正经地巍然不动,不觉得自己身上有笑穴,直到高骊不知碰到他哪儿,憋不住一声短促的笑,这才当即抓住他的手反扣:“……快睡!”
高骊不敢闹他太过,便小心搂住他闭眼:“好,本狮子要睡觉觉了,但是本狮子睡觉时都喜欢抱着点东西,你不让我抱传家宝刀,我就轻轻抱着你,你要是嫌弃就扯开我,再恶狠狠地朝我手上再咬一口。”
谢漆被他的低音炮反差自称萌得一塌糊涂,安静地带着节奏感轻拍他手背,无声地哄他入睡。
不出半晌,背后便传来了安稳的呼吸声。
谢漆心中安定,望着纱帐外的昏暗灯光给自己下暗示,待得三更天的报时声传来,他便立马醒过来,轻手轻脚离开高骊去和踩风换回来。
他闭上眼睛默念着催自己入睡,迷迷糊糊将要入睡时,背后的高骊下意识地贴过来,谢漆脑海中的记忆又不由自主地发生了错乱,脊背泛起后遗症般的鸡皮疙瘩和战栗。
前世在东宫的最后一年,高沅经常也是这样贴着他的后背,只因他后来说过他的背影和他的心上人特别相像。
于是高沅时时要贴着他脊背入睡,睡得着是天大的好事,睡不着就是谢漆的噩梦。
前世高沅是切切实实的有病,谢漆不知道他是因为什么缘故,总之高沅……不举。
对于一个一定要凌驾在上位不肯屈居人下的断袖而言,不举可能是无形的酷刑,或者比死还难受。
高沅又恋慕着一个永远得不到的心上人,身体的顽疾和心理上得不到的困境交织在一起成了间歇性发作的疯症,一旦他的精神状态不稳定,便会做出许多匪夷所思的疯事。
对于方贝贝,他是明明白白的谩骂和痛打,对于谢漆,他便用尽极度扭曲的其他发泄手段。
飞雀三年深冬夜,高沅有一夜怎么也睡不着,发疯地撕扯着谢漆的衣裳欲行不轨,然而他又完全没有作案的能力,便将谢漆捆紧,用他头上的发簪,一笔一划地在他背上刻下心上人的名字。
因恋慕了十年,便刻了整整齐齐十个名字。刻完,又憎恶谢漆背影像他心上人,又发疯地把那十个名字全部划乱。
血珠缓缓地渗出,沿着肩颈、两腋、两肋慢慢地淌过,谢漆神智模糊间只能怨怪自己太能忍,这样都晕不过去。
可是……他又有什么错。
凭什么只能怨怪自己。
谢漆死命抓皱了锦被,生生把锦被抓到绷裂。
我没有错。
是高瑱不值。
是高沅不堪。
错的明明是他们。
理智慢慢回笼,唇齿之间差点咬出血渍,他在心中默念了千百次高骊的名字,暂时让自己脱离前世地狱般的阴影。
我身前是高骊,不是高瑱。
我背后是高骊,不是高沅。
高骊心无旁骛,赤子诚心,乐天悯人,和那些渣滓不一样,不会伤害我。
我前路坦然没有阴翳,绝不会重复我旧路的暗无天日。
给自己下了无数次暗示之后,他同命运宣誓般地往后挤,克制着一身鸡皮疙瘩往高骊贴近,就是要正面地和那些前世阴影割席。
谢漆无声地忍耐着,高骊无知无觉地睡得香甜,大手无意识地搂住谢漆的腰身,或许是因为还不够有安全感,指尖轻轻地揉捏起来,捏完便是小范围的怜爱摩挲。
摩挲也倒罢了,嘴唇还贴到谢漆耳下,小声吧唧吧唧,富有节奏地啄起来。
谢漆:“……”
继大狼狗之后,这小狮子还变成啄木鸟了!
第37章
三更的打更钟很快到来,谢漆霍然在龙榻上醒来,背后高骊睡得深沉,手从他腰上横到了他胸膛前。谢漆轻悄地拿开他的手钻出被窝,不太好意思地把抓坏的被角压好,这回这个破坏的锅只能高骊背了,以后他再赔罪。
他整整衣裳,走之前忍不住伸手轻轻抚过高骊发顶,低头时看到他手腕上的念珠在锦被中闪着悠悠的红光,心头一阵莫名寒凉,便给他掖了掖被子。
悄无声息地转身离去时,背后层层纱幔中的高骊睡眼惺忪地睁开一线眼,只困惑地看了他的背影一眼,便又复睡。
谢漆出去和踩风换回衣裳,悄声嘱咐一些侍奉的注意事项,很快便看到宫城中灯火全明,皇城恍如一座苏醒的黑暗巨兽,伸着懒腰开始迎接新主。
悠远的盛世钟声开始敲响,拉长的钟声仿佛是从九天之上传下来的神谕,惊醒了整个长洛的睡梦。
谢漆听罢钟声,不知为何感到古怪的心悸,眼皮不住地跳,御前宫人鱼贯而入天泽宫,不多时他便听见寝宫深处传来沉闷的瓷器摔破声,只能是高骊刚苏醒时力气没控制了。
谢漆不自觉地摩挲着腰间佩刀,看着天边鱼肚白,海东青小黑沿着宫城有规律地盘旋在高空,大宛则是环绕在低空,锐利地一遍遍俯视宫城,如有异状,鹰比人先知。
他望着鹰,心中也一遍又一遍梳理,践祚大典一共九个重大仪式,繁琐而隆重,漫长而冗杂,谢漆把前世的今日翻来覆去地想了几遍,并没有发现什么奇怪的地方,这一次应该也会顺利完毕。
不多时,天泽宫内声响渐静,脚步声整齐地朝门口而来,谢漆和其他御前侍卫齐齐单膝跪下行礼,看着高骊的龙袍衮服从眼前踏过,脚步僵硬而沉重。
谢漆低着头看他的嵌金线龙靴走过,刹那一瞬间,左膝和心口有异样的剧痛蔓延,似乎被生生剜去了什么心头血,他皱着眉悄悄侧首凝望逐渐远去的高骊背影,明明那仍旧是熟悉的高骊,心头却在无声叫嚣着不对。
到底是什么地方不对呢?
谢漆想不通,与其他御前侍卫一起跟随在仪仗队伍后方,带刀护卫全程,期间他时不时在人群当中抬眼凝望高骊的背影,怎么看怎么困惑。
思来想去不得其解,也只能归根于是自己神经太紧张,才觉得高骊怪怪的。
而穿上龙袍的高骊走在百人前、千人前,穿过一道道宫城的长街,拜过八个方位的神明,最终站在了万人前,终于走到了孤高不胜寒的祭天台。
白日漫漫,天光万顷,高骊撩衣跪在从护国寺出来的光头老国师面前,低下头颅,接受老国师最后的赐礼。
老国师将辉煌的晋国帝冠戴在高骊头上,再将晋国的护国玉玺交到他手上,苍老的声音蕴含着深沉的敬畏:“请天子接任,这晋国的国运。”
高骊伸手向上接过玉玺,刹那间,长风从八方来,宫城最高楼的盛世钟声再度敲响,悠远漫长地敲动九响,昭告晋国,昭告天下——
大晋新君立,旧帝灭。
大晋昨日死,今日生。
盛世钟声之下,在这祭天台上,新君高骊接过帝冠玉玺后缓缓抬头,冰蓝的眼睛死气沉沉地看了一眼万里无云的苍穹,瞳孔当中烙印了两只交替盘旋的鹰影。
左袖当中,血红色的念珠在无人窥探处不停闪烁着鲜血般的光芒。
祭天台左方,高瑱跪在高氏子弟的最前列,他抬眼看到台上天下瞩目的共主,眼角余光瞟到跟随在身后不远处同跪的谢如月,心中涌生的千万不甘中,夹杂了说不清道不明的古怪。
不知为何,他总是觉得谢如月此刻跪着的地方……是谢漆陪过他的位置。
冥冥之中,仿佛曾有过另一个时空,是谢漆陪着他一起走过无忧无虑,度过刀光剑影,跋涉过风刀霜剑,最后枕在他掌心中。
可是此时的谢漆在哪里?
他找不到。
谢漆不让他找到了。
高瑱不远处稍后方便是高沅,他低头跪着的姿态比高瑱标准得多,弯下的腰久久直不起来,身后的人以为他在尽忠地向新帝表示忠诚,只有他自己知道,自己是突然犯病了。
他头疼欲裂,想打杀人。
他饥渴如鬼,想点一杆雕花烟。
可是现在不能……不能。
祭天台右方,吴攸跪拜在百官之首,蟒服繁复精致的袖口下,左手系着一块格格不入的残玉。他低头叩拜时,左手用力地攥着残玉,额头叩在宫城地面上,落下了一行无声无息的泪水。
身后是庞大的世家百官,庞大的仇憎巨影,他只能于心中默念着高盛的名字,念到肝肠寸断。
长风将九响钟声传入长洛城的护国寺内,高琪跪在满堂祠牌前,口中小声地念念有词,不知跪了多久,虔诚地低头叩过九次,这才抖着有些麻痹的双腿站起来。然而跪了太久,一站起来便打晃,险些亲吻冰凉大地时,身后一直相伴的罗海伸出手捞住他。
“抱歉……我连站都站不好。”高琪哭丧着在罗海怀里,借着他铁一般的胳膊使力才站直,“罗海,你说我这么没用,以后真的能办好那件事吗?”
罗海还跪在他身前,仰头看着高琪脸上从眼角横贯到下颌的狰狞罪字刺青,默默地伸手将他抱紧:“一定可以的。”
高琪也抱住他,眼眶发红地眺望寺门外遥远的古钟,小声地哽咽着抱紧罗海:“罗海,你听到钟声了吗?三哥登基了,我们也要努力啊……我胆小怯懦装不下去的时候,罗海,你一定要提醒我,打打我,我就有勇气了。”
“不打。”罗海闷闷地抱紧他,“我只抱着你。”
高琪在钟声里紧紧回抱他:“好,好……哪一天我要是死了,可以的话,你也抱我如此刻,那样我就不怕了。”
九响钟声传入长洛烛梦楼中,最高塔层上,被冠名为黄金娼‖妓的谢红泪负手眺望着宫城的方向,染遍蔻丹的五指间把玩着一截不知谁人的指骨,浓艳的脸上冷若冰霜:“皇城钟声九响,高骊继位,青川,你说这一回的皇帝和幽帝相比会有什么不同?”
谢红泪的养弟谢青川挽着一件轻薄的斗篷走来,取走她把玩的指骨,把斗篷披在她肩上:“是什么皇帝并不重要,只要镇南王世子答应姐姐的不会食言,就足够了。”
谢红泪眼角的红艳胭脂如饮过血的刀:“我等了这么多年,我要先看着梁奇烽碎尸万段。”
谢青川轻轻握住她的手,语气和煦:“那我在姐姐身边提刀,你要谁死无全尸,我便将谁千刀万剐。”
九响钟声飘到长洛东区的代闺台,被寒门文人推为魁首的许开仁正在和一个腕系佛珠的女子下棋,钟声传来时,两人都停下了对弈的指法,不约而同地一起眺望宫城的方向。
“钟声九响,改朝换代。”许开仁语气遗憾,“可惜继位的不是先太子。若是高盛储君,中宫皇后便是之牧你的姐姐。太子妃兰心蕙质,必然可以协助储君扫荡晋国的五蠹,实在太遗憾了。”
“人皆有命,天道如是。”女子出身南江的书香寒门梅家,亲姐乃是先太子妃梅念儿,名叫梅之牧。听罢徐开仁的喟叹,她神情并无太多波澜,继续执子下棋,佛珠紧扣脉搏。
许开仁继续与她对弈,又遗憾地问道:“之牧,人皆知你和何卓安互为知己,来日你当真下得去手?”
梅之牧落子的指尖微微凝滞,安静须臾后,淡淡道:“她犯错至此,因果轮回,总该轮到她俯首认罪。我拦不住她,既为知己,便该亲手葬送。”
许开仁落子,一瞬输了棋局,只能合手认输。
钟声荡到西区吴宅中时,唐维正窝在袁鸿怀抱里,窗外不远是张辽练武的嘿哈声,他听到长风传来的九响钟声,一碗苦得难以下咽的汤药只喝了一半就放下。
唐维神情有些怔忡,喃喃自语道:“没想到殿下真的登基了。戴师父当年说的预言,竟然真的成真了。”
袁鸿强硬地把药端回他唇边:“媳妇,天塌下来你也得喝药啊。你身子本来就虚,还好这次没伤到底子,不然以后我连睡你都得小心吧啦的,那这被窝暖得跟上刑似的,我可不想那样束手束脚的。”
“……”唐维被打断了思绪,听再多次他的荤话都适应不了,红着脸忿忿地接过药碗训斥:“你脑子里除了周公之礼还有别的么?今天可是高骊正式当皇帝的日子,你不替他担心?”
“我都听你的。”袁鸿舒舒服服地搂着他笑,“你知道我脑子不聪明的,我干着急也没用,反正你在,我就听媳妇的,需要我做什么,你给我草草我就去办好差事。”
唐维一口气喘不上来,只好通红着脸把剩下的药全部吞咽完,苦哈哈地伸手拍拍袁鸿:“好吧,那你就安心地做我的贤外助,把身上的土匪习气收一收。”
袁鸿的回应是把他抱到正面来,不顾药苦,低头就亲。
钟声九响而停,天将暮,践祚大典的九个仪式结束,新君的仪仗返回天泽宫,谢漆隐没在队伍中跟随,不时便抬眼凝望高骊的背影。
高骊从日出到现在日落,自始至终都不曾回头,看起来意志坚定,沉稳有度,可谢漆总觉得他奇怪的摇摇欲坠。
回到天泽宫后,谢漆驻足在宫门外搓着指尖思考,忽然听见寝宫深处传来了锐利的呼唤——
“谢漆!”
谢漆心脏突突一跳,克制着情绪假装镇定地推门而入,走到寝宫深处,看到高骊脱下龙袍剩一身里衣,低沉地命令其他所有宫人退下去。
御前宫人低着头陆陆续续与谢漆擦肩而过,谢漆半跪在地上,等到宫门关上,才急迫地抬头。
却见高骊站在他不远处,整个人呆若木鸡,神情是魂游天外的悲喜交加,他伸着手想要靠近谢漆,手又凝固在空中,不敢再向前一步似的。
谢漆毫不犹豫地快步走上前去,从白天到方才的不安定终于消失,眼前的哭唧唧大狮子就是他最熟悉不过的高骊。
他踮起脚,抬手给高骊擦眼泪,由衷地松口气:“我的陛下,您怎么这样娇气,一轮践祚大典下来,累到流泪了?”
高骊泪眼婆娑地看了他好一会,什么也没说,只弯腰紧紧抱住了他:“不累,我就是看见你……开心到喜极而泣啦。”
谢漆回以炽烈的拥抱。
“陛下别怕,谢漆在这。”
谢漆倒是已经正式地整了几天活。
御前侍卫不像其他宫城的禁卫军听从禁卫统领,也不完全听从内务署的调配,第一听从皇帝, 第二听从御前大臣,后者一般只是挂名,现今的御前大臣便是吴攸挂着个虚衔,给其他人象征性的威慑意味比较浓厚。
现今的御前侍卫加天子宫门近侍共有一百二十人,天泽宫外门八十人,内门四十。谢漆进宫城几天后基本摸清了这些侍卫的来历,一半是旧日留下的幸存者,经历过韩宋云狄门之夜的大浪淘沙,留下来的不是真正武艺不俗的好手,就是些混吃等死的正经咸鱼。
另一半则是世家抽调出来的“高贵”出身,吴家抽出来好几个黑翼影卫,其他家也派出同为霜刃阁出身的好些影奴,但更多的还是纯粹过来捞个资历,来日升去朝堂或宫城上级领官衔的世家子弟。
此外,他那十五个小影奴如今收了八个回来,融入了外门侍卫当中,另外七个继续在长洛城中或盯或守,随时听候调遣。
谢漆隶属一等侍卫的二十人之首,另外十九人都不足为虑,头一天入宫当差时简单快捷地“修理”了一番,现在一半同僚看他的眼神畏惧,另一半友好,有事主动上报,彼此都不添堵。
目前的御前宫人当中他都处理好了人际,不过再过一阵子会有起居郎到来,那可是凭着一支笔将高骊写进史书中的重要人物,谢漆对此有些忌惮,好在御前有帮手。
宫女小桑和宦官踩风曾经险些被宫规吞没,他伸出手救过一把,后来顺其自然地把他们培养成了自己的助手。
小桑为人沉着,细心慎重,和谢漆比较像同一路人,过去是在东宫当职,侍奉过先太子高盛和梅念儿两夫妻,韩宋云狄门之夜后大难不死,因前头死的太多直接资历上升,名正言顺地调到御前来。
第1回 到御前去侍奉高骊时便看出来新君不喜欢女子的靠近,明里暗里地把踩风推了上去做贴身的细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