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骊明显地察觉到内心中诡异的不舍,越发暴躁地怒吼:“朕叫你拿回去就拿回去!”
梁奇烽摸不准眼下的皇帝是高骊还是幽帝,便先把匣子收上来。反正上午他是在朝堂上酣畅淋漓了,和皇帝配合良好地先压了何卓安一派一头,再是难得见海东青的利爪染血,那猛禽又带给了他一些新刑罚的灵感,这灵感让他一直激动到现在。
他刚想走,忽然又听到皇帝低沉的嗓音:“叫高沅马上回来,把谢漆还给我。”
都不自称朕了,一股子浓浓的低迷控诉气息。
梁奇烽懵了一会才反应过来,想起昨晚和高沅大吵大闹,依稀间记得梁千业和他说高沅出宫带的是个御前侍卫。
这带谁不好,怎么带的是皇帝晚上暖被窝的?
梁奇烽心里又冒出了火气,连忙先再三保证回去就把侍卫还回来,这才看到阴鸷了半天的高骊气场软化些许。梁奇烽一下子把他早上的怪异和此事联系在一起,想痛抽高沅一顿的心又猛了几分。
他赶紧弯着腰告退出来,不住在心里怒骂小兔崽子,出来时遇到等在御书房外的吴攸,脊背一下子挺直了,心道你吴家现在风光无限又如何?迟早被我梁家踩在脚下,碾落成烂泥。
谁知吴攸连个正眼都不瞧他,也不打招呼,直接气势凌人地迈进御书房。
梁奇烽心中的妒意和恨意愈发浓烈,走出老远后狠狠地啐了一口,恨道大长公主盛气凌人,她儿子也一样讨人厌。
那厢吴攸进了御书房,先看了一眼内阁的门,继而脸色阴沉地开口:“陛下上午为何纵鹰?”
高骊深吸一口气,按住紧皱的眉头回答:“心情不好。”
吴攸身上气场全开,三两步走到书桌前,一掌大力地震在桌上,张口便是猛烈的怒骂。
高骊没吭声,任由他劈头盖脸一顿苛责,心中也在质问自己,上午为什么就变成了那样子?
为什么他在看见那个死有余辜的官员的血溅在地上的时候,心中是无比的欢欣鼓舞?
“高骊!你有没有听见我在说话!”
吴攸的怒吼声又传来,高骊略微有些迟钝地转过眼,看到吴攸满脸怒容,心中本来也焦躁,但一看到他那双和谢漆有些相似的眼睛,那些怒火又讪讪地熄灭了。
高骊揉揉眉骨:“没听见,你再说一遍。”
吴攸气得牙要咬碎,更用力地用左手在他书桌上不停地捶:“何家迟早要收拾,但现在还用不着你这么快就出来打草惊蛇!我手下的人已经在准备扳倒他们的导火索了,你这么快就出来给个下马威,只会让何卓安近来收手!你知道我们准备了多久……”
他的左手捶得太用力了,一不小心捶到了自己左手腕上系着的那枚残玉,他的怒火也一下子被熄灭了。
吴攸慌忙缩回左手先去察看那枚残玉有没有受损,朝政什么的,比起故人的遗物其实也没那么重要。
好在残玉依旧,他的气一被打断,此时也聚不回来,跟高骊大眼瞪小眼了半晌,悻悻地到侧桌去坐下了:“内阁之事,再加上今早变故,只怕接下来几天他们真要集体罢朝了。”
高骊去翻积在桌上的奏折,直白地道歉:“对不起,接下来你应付得了吗?”
吴攸脸色凝重地攥着残玉,虽然准备已经预了这么多年,他是有信心能够去料理这些盘根错杂的世家固疾,但是怕会因为某些小事而影响全局。
“我希望晋国是堂堂正正地迎来变革,千千万晋国人能对皇室还怀有敬慕之心。”吴攸冷着眼看向高骊,“但若是因为什么人事,而破坏了局面,我也不介意动用不入流的肮脏手段去剔除威胁。比如各种暗杀清肃,整个霜刃阁的影奴都将为我驱遣。”
高骊翻奏折的指尖一顿,随即压下折子的角,不冷不淡地说:“那你就堂堂正正地去博弈。只会动用一群孤儿的刀剑,那算个屁变革,先太子高盛在地底下估计都要气吐血,要是能这么干早干了,他也不用那么早死。”
吴攸犹如被掐住咽喉般窒息,正此时内阁的门被从内敲响,高骊主动过去打开,里头走出的是唐维,唐维见他只客气地问句陛下好,而后捧着手上的折子恭敬地弯腰走到吴攸面前,言辞恭顺地向他请教上面的疑难。
吴攸草草翻过两封,神情逐渐变得凝重,起身招他进内阁,他要和所有侍笔一起商讨。
帝相之间的僵持消失,总算没在御书房里掐架。
一直到酉时,内阁里的商议才停下,吴攸最早离开,唐维最后走,人不在也不拘束了,拎起水壶对着壶口咕咚咕咚地直喝。
喝完一壶水唐维才舒服了,呼了两口气便朝高骊笑起:“上午的事,我在来时的路上就听说了,难得见小黑重振雄风,我还以为它离开北境太久,在皇宫里吃太多饭,已经胖到飞不动了。”
高骊郁闷地把脸埋在奏折堆里,听他们掰扯了一下午,脑子要炸了:“对不起,早上冲动了。”
“是冲动了。”唐维也没给面子,直接训斥,“那官员罪行不假,足以抄家下狱诛九族,只是你不该让海东清出来,用暴戾的北境武力去震慑文武百官是最不可取的。一个暴君可以镇压一个国家十年太平,但随后便是反噬的灭国苦果,你上午太冒失了。”
高骊应过,有些疲惫地闭上眼。
唐维担心接下来几天文武百官将放开内阁,而转而拿高骊的暴行来作为罢朝的理由,要是真这样,不出几日长洛城便会飘满不利于高骊的言论,哪怕掌握了民间舆论动向的代闺台站在他们这一边。
“要是这两天有什么重大的案件就好了。”唐维摸着下巴寻思,看高骊半死不活,想安慰他也不知道从何下手,只好故题重提,“陛下和谢漆如何?”
高骊稍微来了点精神,但脸还是埋在奏折堆里,把谢漆昨天被高沅调出去的事一五一十地说了。
唐维最震惊的只有一点:“你自己盖的纹章吗?原来你舍得?”
高骊更加欲哭无泪,有气无力地把左手抬起来甩了甩:“有空的时候,帮我多查一查这串天命念珠的事吧。这世上有些事,是我所不能阻止的。”
双重日和云霄烟的叠加让他对这世间的认知边界愈发模糊,变成享暴戾的不可理喻的另一个人,好像正在不可逆地走向面目全非的路途。
现在他只想等谢漆回来,他来了,他对这世间的边界才能确定。
正想着,御书房外传来了急匆匆的求告声,那声音分明是刚刚离开不久的侍笔之一。高骊揉揉眼圈直起腰来,把那侍笔传进来。
唐维也纳闷,直到听完侍笔急促地将一件大案上报之后,眉毛都差点要飞出去了。
正愁着没有大事情出来转移耳目,谁知道瞌睡就有人递枕头过来了!
高骊也听惊了:“高沅发现的?”
他的心脏狂跳不止,那谢漆岂不是也在现场!
他蹭的站起来,浑身充满了力量,皱着眉头大踏步走出来:“朕也要去看事发现场!现在就走!马上!”
唐维赶紧跟上去,莫名觉得他这么急,主要是想去找谢漆。
未时,宗人署派出了宗室的人,工部也来了官吏,梁千业赶来陪同高沅去看选址,临走前特意挑了新的衣裳给高沅换上,才避免了一个衣冠歪斜的少年蠢王形象。
谢漆骑马随同,中途高沅不时把脑袋挤出来趴在车窗那里看他,他全当没意识到。
与高沅同车的梁千业却无法忽视:“殿下怎么一直往外看?”
高沅不情不愿地把脑袋撇回来:“三哥,舅舅呢?他今天这么忙吗?”
梁千业低声:“舅父今天还要转道进宫去看望太妃娘娘。”
高沅凝固了片刻,右手有些神经质地抓住自己的左手腕不停抠:“他要去干什么,他要去杀了她吗?”
“胡说什么呢?别瞎想。”梁千业安慰他两句,却又轻声说,“不过,殿下正是因太妃娘娘才想离宫,若是太妃娘娘不在了,殿下还需要提前离开宫城吗?”
高沅表情有些扭曲,直勾勾地盯着自己的指尖,细若蚊蝇地喃喃:“我不是真的要她死……”
梁天业见他状况不太对,便先安慰他先去看选址,高沅勉强定下心来,但不到半路,神情便出现了熟悉的抓狂。
“烟……烟……”他抠着自己的喉咙呢喃起来,梁千业出来时带上了,转身便要从旁边的匣子里取出云霄烟,却看到高沅突然转身趴在车窗上尖锐地喊叫:“谢漆!给我糖!”
梁千业神情有片刻的空白,听着车外的马蹄声靠近,一只指节白皙但布满各种细碎伤疤的手握成拳伸进来,先是有意无意地敲了高沅的脑袋一下,继而在高沅手心放下三颗裹了油纸的圆糖。
高沅先是紧紧地把糖攥在手心里,看着车窗外的骏马又拉开距离,才握着拳头转过身来,先啃自己的指节,之后才松开掌心。
梁千业震惊地看着他慢慢地剥开一颗糖,含进嘴里舍不得咬。
高沅紧紧握着剩下的两颗糖,闭着眼睛靠在摇晃的车壁上,眼珠子在薄薄的眼皮下不停转动。
“小沅?”
高沅猛然睁开眼睛,目光有些浑浊地看着梁千业:“……哥?”
梁千业试探着把匣子往他那边递:“烟在这里面,需要么?”
高沅愣愣地看了他好一会,腮边忽然顶出一个小圆点,是那颗还没融化的糖。
他扯了扯衣领,盖住不住滚动的喉结:“不用。现在不用。”
梁千业便先把匣子放回来,深究的目光穿过车窗,看不太清那个眉目如画的皇帝禁/脔。
马车先停在西北二街的一座富丽宅子前,这里和西南二街都是最接近皇城的主街,位居西区的繁盛之地。车一停,高沅便先推开车窗往外看:“这是哪里?”
宗人署的宗室拿着手里的图纸殷勤地跑到车窗下来向他介绍:“小王爷,这里是……”
“你谁啊?滚!”高沅满脸怒意地轰走人,脑袋钻出窗外去追问别人,“玄漆!这里附近有没有什么不好的地方?”
谢漆抬头往远处看了一下,觉得这里地段很好,就是往远处看,能隐约看到比翼楼的遗址。幽帝就是给韩贵妃建了那座高楼,携着她想在那上面封后,结果被敌军把头砍下来挂在那儿了。
那楼建造之初本就兴师动众、劳民伤财,韩宋云狄门之夜后本该推倒,但又因为君王的血洒在那上面,就只好不尴不尬地让它继续矗立在那里。
谢漆实话实话:“都好,只是从此处向外眺望,能看到比翼楼。”
高沅当即勃然大怒:“怎么这么晦气!我的王府怎么可以建立在这里?不要了!去下一处选址!”
一大车队的人面面相觑,只好继续出动到下一个选址去。
第二个选址在西南二街,高沅又问谢漆,谢漆还是实话实说:“都好,向外眺望可以看到西南一街的烛梦楼,十分富丽繁荣。”
高沅又生气了:“不要!人太多了不安全,去清静点的选址!”
一车队的人只好跟着他瞎折腾,高沅现在才嫌弃西南区有个烛梦楼,车队只好又绕到了西北一街去,还得挑一个悠远僻静的,看不到高高的比翼楼的选址。
又淘汰了三个地方后,他们来到了西区和东区交界的偏远位置,梁千业眉心直跳地挥手:“此处距离皇宫太远了,距离平民聚集的东区又太近了,殿下万金之躯,怎么可以在这样的地方开府呢?”
高沅一听离皇宫远却觉得不错,坐了半天马车也坐腻了,直接踹开车门跳下马车:“这里安静,本王要看看这里。”
其他随同的官员都暗自叫苦不迭:“九王爷,这处选址虽然僻静,但是已经太久没宗室居住了,其中的布置设施必然已经老化,不利王爷居住啊……”
“破旧那便翻新,位置才是最重要的。”高沅认定了此处选址,拍拍手指向那扇紧闭的老旧大门,“来人,把门打开,本王要进去巡视一番。”
工部的官员和宗人署的宗室无奈地对视一眼,只好一起下马取出钥匙去开。
高沅在原地走了两圈,眺望了八方周围的僻静环境,虽然房子旧,但周围开阔,人少,只要有足够多的私兵把这宅子围起来,里面便很安全。
“玄漆,你过来。”
谢漆下马过去,看了眼天色,估计着大概寅时三刻,时间还早。
“这宅子老旧,待会进去你别离我太远,没准里面躲着什么禽兽。”高沅看着那些人把大门打开,派出了一队侍卫进去打探,兴味十足。
谢漆没答话,只是他鼻子灵敏,大门一开,里头便有一股腥风传出来,可能是因为里头有腐烂的植被和小动物的残骸。
高沅急着要进去打转探险,伸手便拽过谢漆的手臂:“走!”
谢漆眉心微皱,上台阶时要拨开他的手,却忽然被大门里一阵从内到外刮过来的狂风扑了满脸,刺激地扭头打了几个喷嚏。
高沅一条腿还跨在台阶上,笑出声来嘲笑他:“怎么,你得风寒了?”
谢漆忽然反手将他拽下台阶,捂住鼻子皱紧眉头,小指盖不住唇边朱砂痣,眉眼愈发绮丽得惊人,高沅晃了一瞬眼,他就把自己推开了。
“全部在门口等候。”
他看到谢漆三两步便掠到了大门口那里,把刚刚进到庭院里面的人喊出来。待其他人都退回门口,他自己从怀里掏出了块面纱绑在脸上,高沅刚急匆匆地跑上台阶时,便看到谢漆自己一个人进了府宅里,一个眨眼间便看不到他的身影。
高沅要追上前,反被梁千业拦下,惹得他愤怒地痛骂其他官员:“杵在这里干什么!为什么让他自己一个人进去?!”
“小王爷息怒,是那位侍卫不让我等进去。”那宗室不住弯腰,“他说是里面有不干净的东西,先去替小王爷探探路。”
高沅神情才好了一些,焦急地在门口伸长脖子张望。
一刻钟后,等在门口的众人忽然都听到了一阵奇怪的声响,所有人都看到了,在那府宅深处涌起了一堆蝙蝠,它们盘旋在半空,浑如一股送丧的黑浪。
高沅心脏提到了嗓子眼,放声朝门里大吼:“玄漆!谢漆!”
刚叫了十来声,那身影就出现了。
他走到庭院时动作粗鲁地扯开了脸上的面纱,即便身后是那样吊诡的环境,因着这么一个人走出来,鬼境似乎都被衬托成了仙境。
高沅还是在叫他的名字,谢漆皱着眉头到众人面前去:“听到了,别叫。”
高沅将他从上到下看了数遍:“里面都有什么?”
谢漆没看他,转向了工部的官员:“劳烦大人兵分三路,一去京兆尹报案,二去大理寺,三进宫上报,兹事体大,不好拖延,此处先封锁起来。”
“怎么了?”高沅急忙跑到他身边去追问,“你带我进去看。”
“小孩子家家看什么看。”谢漆皱着眉飞快地骂了一句,继而要轰走他,又把高沅整得牙根痒痒。
他怒气冲冲地不走,谢漆扫了他一眼,眼神复杂得难以言喻,又继续向工部官员说话。
“府宅深处吊了一百二十七具尸体,地面上还有四十二具。年限有远有近,最远大概是四年,老少青壮都有,太多的尸骸积在里面,引来了成群的蝙蝠和腐鼠,其中毒气浓厚,恐怕需要调配许多仵作和医师来。”
一番话说完,在场的人都懵了。
梁千业第一个回过神来:“此处是宗室的地,怎会有这么多的……骸骨?”
谢漆想起那飘洒满地的泛黄雪利银钱欠条,闭上眼说不出太多的多余解释:“等上边派人来调查吧。”
何家死不足惜。
他无意识地蜷起指尖,手忽然被握住了。
一回头便看见了高沅那双又浊又清的眼睛。
他问他:“你看到那些东西,怕吗?”
“你怕吗?”
高沅揪着谢漆不放,谢漆抽出手挥手想让他走远点:“我身上有腐气,离我远点。”
谢漆转身一走他却紧跟着:“我怎么没闻到?”
谢漆懒得理他,找了腿软的宗室要了这选址宅子的平面图,展开看了片刻圈出宅中西北角的一排厢房。
高沅又不依不饶地问他:“你数了一百多具尸体,真的不怕?是杀人如麻了见惯了?”
谢漆看着图纸,眼睛阖了片刻,睁开眼看向他:“是啊。我在王爷这个年纪时已经杀了能堆满一个乱葬岗的人数,行了,你满意了吗?”
高沅表情微变,看他走到哪就跟到哪:“我不是来捣乱,玄漆,你犯不着这么抵触我。你跟我说说,里面为什么那么多尸体,是被人杀了丢进去的吗?”
“不是,基本是自尽的。”谢漆刚说完,梁千业也过来问明情况,他便指了图纸的东北墙线,“这里位置偏僻,太久没有人来维护,墙边有破损,大抵最开始是被一些流民钻进来当避难所了,可惜避难不成,遂一死了之。”
高沅伸手戳他戳的位置:“为什么要跑到这里面来寻死?”
谢漆看向梁千业:“梁公子走商,应知道何家在民间设有不少钱庄,开了一个叫雪利银的应急账吧。”
梁千业眼皮一撑,一时之间明白过来了:“原来是还不起那债,所以纷纷以死来勾销账务了。”
高沅看他们说话脸上俱是不爽,挤进他们俩中间问起梁千业雪利银的由来。
梁千业简单解释一通:“何家钱庄在好些年前便设了这个雪利银,供民间有急需用钱的去借。期限一到便得还钱,除了归还所借数额,还需得还数额增生的利钱,借的越多还的越多,借的越久也还的更多。起初雪利银规定的还利不多,民间借的人不少,到得后来,如今的何家主上位,雪利越来越高,前面所借的人还不上,越拖所欠越多,道便越走越窄了,许是到了最后走投无路,欠债者便以死了之了。”
高沅匪夷所思地只看谢漆:“只是没钱便要跑到这里来寻死?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命在身在,还能找不到活计?”
谢漆不太想和他说话,把图纸折好递给梁千业,自己快步走远去通风口的位置吹吹风,散一散身上隐约的腐气。只是眼睛虽然眺望着灰蓝的天,眼前却不时晃过方才清点人头的场景。
一百二十七具上吊的,四十二具以其他手段自尽躺在地上的,腐烂的,破败的,新近的死不瞑目的,旧亡的眼珠被啃噬殆尽徒留眼窝的……骷髅和腐尸不会说话,他们只是死前张着嘴。
谢漆伸手捂住口鼻,眼前忽然有些发黑,顾不得脏乱快步到台阶的边缘去坐下了。脑海中忽然涌现出了许多过去的记忆,他人生当中杀过的人,处理过的尸体,那些模糊或清晰的面目突然都在脑海中苏醒过来,编织成一张滴落着粘液的蛛丝网。
旁边忽然有人在叫唤他的名字,谢漆恍惚了片刻才回过神来,转头看到了高沅的脸。
“嘴硬什么啊,你看了那么多死人,现在肯定害怕了不是吗?”高沅皱着眉头盯着他,手里不知从哪要来了一个水壶要递给他,“你喝口水压压惊吧。”
谢漆当即用手背把水壶抵了回去。
高沅虎了脸:“为什么不喝我给的水?”
谢漆冷道:“我怕里面有烟草。”
“你!”高沅五官扭曲了些,咬牙切齿地把水壶咚地放在一边,“我真是想掐死你!烟草融不了水,就算里面真有烟草又怎么了,别人千金难求的极乐,到你这里来却变成蛇蝎的毒了吗?”
“对。”
高沅气得不知道要如何发泄,手都要把水壶捏爆了,忽然又听见旁边冷冰冰的一句:“王爷最好少抽点。”
高沅心里变畅快了,嗤道:“你是个什么东西,敢来对我指手画脚。”
结果说罢,他便抓着谢漆的手臂站起来:“不要坐这里,去车上,这座宅子里的事情你给我说仔细些。刚才过去报案的人要抢你的功,要那宅子里的异样报成是我发现的,那群蠢货。”
谢漆听到这倒没觉得是什么抢功,那工部的官员大概是以为他是高沅的侍卫。再者用高沅的王名上报更能闹大,最好让这事情传得沸沸扬扬,让何家彻底压不下来,趁此机会让吴攸为首的那群人定罪何家。
想到这里他有心要将里面的异状跟高沅说个清楚,便不轻不重地拂开他的手,到马车边时坐上马夫的位置,示意有什么话就在车外讲。
高沅气得歪着鼻子看了他好一会儿:“本王真是服了,就不能到马车里面说?”
在马车外才能看到府宅里外的情况,谢漆想等上边查案的人过来,随口便用了方才的理由去敷衍他:“我怕马车里有烟草。”
高沅表情一僵,别扭地坐上了马车前的左位。
谢漆看着他的表情无言以对。
……他娘的,车里还真有。
“你为什么对我吸烟有那么大意见?”高沅闷声,“你又没有碰过,何以断言那不好。”
“你下次再饥/渴地想抽烟草时,自己拿个镜子照照,看你那副表情是人还是鬼。”
谢漆眼睛看着府宅前封锁的军队,吹了声短促的哨子,没过片刻,矫健的苍鹰影子在从空中出现,呼啸着朝他飞来。
谢漆屈起右腿踩在马车上,目光跟着大宛,看它咻地停在了自己膝盖上,炯炯有神的黑豆眼一眨一眨。
高沅被大宛吓了一跳,看谢漆从怀里拿出了小小的纸笔飞快地写着什么,便伸手想去摸一下鹰的脑袋,结果谢漆头也不抬地倾斜了右腿,高沅除非歪过身子,否则手便够不到了。
可他不愿意歪着身体伸长手臂,便只收回了手,还要把气撒在谢漆身上。
谢漆对他阴阳怪气的话置若罔闻,写好了小纸条卷起绑在大宛的鹰爪上,随即故意伸手抚摸了片刻大宛毛茸茸的脑袋。
大宛乖顺地歪头给他摸摸,跟他一样不瞧旁边的高沅一眼,最后强壮的双翅一展,又轻巧又凌厉地飞上天空了。
谢漆送走大宛后没有把右腿放下去,踩着舒服,索性伸出右手搭在右膝上,侧首打断高沅喋喋不休的垃圾话。
“王爷想知道府宅里的什么?具体情况我刚才向那位工部的大人汇报得差不多了,梁公子应该也和你解释了不少雪利银的高债,所以你现在还想从我这里知道什么?”
高沅瞳孔里倒映着他的身影,视线不由自主地去捕捉他唇下那颗朱砂痣,恍惚了片刻才回过神来。
要问什么?
他不知道。只是想和他多独处,多说话而已。
为什么会这样?
他还是不知道。
“我会来到这个宅子的事情……全都是巧合吗?”高沅口干舌燥,一时也不知道自己在问什么,“这一切不会是早有预谋的吧?”
谢漆眉尾一扬:“你还真是多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