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勒巴儿不了解中原女子的精神绝症,但她了解高白月,能令高白月呕心沥血的人事不多。谢漆这么一说,她很快便猜测到了。姜家势力盘根错节,能因为什么事在几天后出事?
眼前人知道内情,昭示着他很可能涉身在其中,能好言好语地解决,就不要惹到对方用强。
于是子时时分,阿勒巴儿略带敷衍地接过了谢如月怀里的小皇孙,谢漆认真沉默地背过了昏迷的青坤。
悄然出了文清宫,谢漆背着人照旧从暗路回去,路上为了避耳目费了些力气,回到天泽宫的侧卫室时,谢漆气息不稳。
谢如月连忙帮着把青坤扶到床上去,全程不敢说话,喘气也不敢。
还是谢漆先开口:“你觉得青坤现在这样是因你之故对吗?不要多想,如月,青坤遭殃,是迫于东宫之恶,是东宫对不起你们。”
谢如月眼圈红了些,连忙点头。
“我今夜在这里过夜,不回寝宫。如月,你代我去走一趟,告诉天泽宫门口的踩风,让他不用等我。”
“是。”
谢如月退出去,屋子里便剩谢漆和床上的青坤。
青坤是在谢如月当初认领舞弊罪入狱的时分消失的,阿勒巴儿自述是当时高瑱发现了他要将舞弊案的密信传出去,遂令韩家暗卫暗杀掉他。青坤躲避不及逃到阿勒巴儿的地界,她一直对青坤的身份存疑,也希望能通过他和霜刃阁牵扯上关系,以便多一重政治借力,便想方设法把他藏匿了。
但……她把他藏进了狄族人的养蛇笼里。
既是藏匿,也是利用蛇毒麻痹他,关押到今日。
够毒的。
谢漆蜷着手沉默地看着昏迷的青坤,想着明天得想办法请东区的神医来,谢如月便回来了,还带了个食盒。
“大人,踩风总管让我给您的。”
谢漆取过打开,把里面的夜宵拿出来让谢如月同吃,对方始终有些局促。
吃到一半,谢漆抬头:“如月,你怕我。”
谢如月指尖一抖:“对、对不起大人。”
“今晚在文清宫说的事,你直说你的感受,有问当问。因为来日阿勒巴儿逃回狄族的路上,我需要你护卫狄族人而去,前往北境和阁里的其他影奴汇合。这是我给你的任务。”
“是。”谢如月点头,定了定神后小心地看向谢漆,“大人,我其实少年时也怕你的,只是今夜这种怕不一样,是对上代阁主那样的怕……我若把心中那些幼稚的感受都说出来,你别生气。”
“你说。”
谢如月低头看手里的夜宵,轻声说:“大人,人是不是一旦走到权柄的高位上,就需要从高处俯瞰下来?为了实现那个宏大的目标,可以调动牺牲很多无名无姓的小卒?我好像有些明白,从你一开始把我从刑场上救下来,连同其后的所作所为的目的了。大人,你要走的路会死很多人……这条路本来应该是陛下、唐大人,或者吴宰相去走的,这条路很危险,我很怕你……怕你失败,好像也怕你成功。”
“你怕我在这过程中造磅礴杀业,以及沉溺权柄,面目全非。”
“是。大人,你总是这样透彻。”谢如月轻笑,“以前你告诉我影奴和主子的宿命差别,从那之后我一直在想自己应该怎么贯彻一生之道,你说不怕我走歪,你总会来兜底。大人,我是仰望着你的,今晚听到你和圣女商议引诱高瑱入死局时,我不为高瑱来日的死局下场悲戚,但我一直在想,大人你谋算着这些事的时候,你会犹豫,会煎熬,会害怕吗?这条路……它那么孤独。”
“你怕我没有退路。”谢漆平静道,“以及我在你心里的那个‘良善’形象,今夜崩塌了。你的道又找不到方向了,又感觉自己回到了沦为棋子与工具的时节。你们怕上代阁主与阁老,因为他们彼时把年轻一代的我们当皮影当家畜当器物。你怕权力迭代后现状仍是如此残酷,即便我的目的与上代阁主的目的不同。”
谢如月局促地点了点头,两根食指绕着圈:“我的确觉得大人和以前不太一样了,不知是身份使然,还是因烟毒之故。您今夜和圣女谈判,我在身后看着,从字句语气到一举一动,那时的大人是我完全陌生的,不像此时,您又亲和了回来。但不管怎么怕,我总是敬着大人的,您要走的路艰险,我要做您手下千万人往矣中的一人。”
“你……比我预料中的纤细很多。”谢漆没忍住伸手,摸了摸谢如月的发顶,“谢谢你今晚对我所说的一切。我会时刻自省,不为权柄反噬,你不必怕,但你除了怕我,你……怜我。”
谢如月握紧了十指:“不、不可以吗?”
谢漆摇头:“不可以。”
谢如月失落地低下头:“那大人愿被谁人怜呢?”
谢漆不吭声。
是夜大雪,谢漆和谢如月私聊了许久,多是正事,关乎未来北境的局势。
北境十三州现在是处于寒门改制下,旧世家被隶属高骊的北境军强行镇压。那些庶族将领和霜刃阁的影奴配合得融洽,谢漆要借北境军的配合,来日让影奴们开通矿路,将狄族的青琉矿运回本部。
换句话说,他让阿勒巴儿鼓动高瑱犯通敌叛国罪,然而真通敌的是谢漆。
谢如月才那样地怕。
谢漆谈完把他撵去了隔间入睡,自己则在房间里守着青坤。
刚打盹了一会,他就又做了那个频频重复的噩梦——高骊在尸山血海中,只有喊他陛下他才肯回应。
谢漆适时从噩梦中挣脱,还没睁开眼便抬手按住脉搏,摁下了疯狂跃动的不安。神医的药他都好好吃了,可他还是噩梦不散,心神不宁。
他渐渐适应了黑暗,看着床上昏迷的青坤想着事,不知过了多久,外头飘来悠远的更声,青坤的眼皮竟被更声惊动了。
谢漆立即起身去倒了杯水,边用内力催热边点了盏灯,看着青坤眼皮挣了半天才缓缓睁开。
“喝不喝水?”
“喝……”
他上前把人半扶起来喂水,青坤边喝边迷茫地盯着他,喝完了咂咂嘴,咕哝:“师哥?”
“师弟。”谢漆在他面前挥挥手,“你离开蛇群了,我在这儿,不是做梦。”
青坤静了半晌,勉强把手从被子里伸出来,直愣愣地去戳谢漆唇边的朱砂痣:“哇……是真的啊,戳红了。”
谢漆没动弹,只问:“你辛苦了,饿吗?”
青坤恢复了些力气,看着他笑:“不饿。”
见他不睡,谢漆便坐在旁边解释他被困的一个多月里的世事,青坤听得很认真,主动提起关在蛇笼里的遭遇,语气多对自己调侃,只当奇遇来说。
他吊儿郎当,谢漆却不能:“你以身取蛇毒的事我知道了。对不起,为了救治我,你伤身了。以后不准再因为我玩命,你先在宫城将养着,身体好了些后回霜刃阁去休养。”
“哦……没事的,也不怎么伤身。比起伤身,我更不想伤心。”青坤笑了一会又不太端重,“我可是师父的徒弟,不是纸片扎的。”
谢漆起身又去倒了杯水:“阿勒巴儿说你被各种毒蛇齐咬,毒素积得杂,没死是你强悍。但毒入经脉,为了避免经脉逆行,在医师把你治好前,你不要动武。另外,毒入脏腑,你先暂时当自己是个废人,不用心生悲戚,你还来得及全面医治,你会康复起来的,只是需要一些时间。”
青坤活动活动被窝里的手脚,又笑了:“师哥,我真的没事,你别这么担心。再者同是中毒,我当初可是亲眼见过你中烟毒的样子的,比之我此刻,我不算什么。”
“天塌下来你用嘴顶着是吧?”
青坤接过水笑:“好,我不嘴硬了,说点别的,师哥,皇帝真出征了,你觉得这仗几时能结束啊?”
谢漆想到噩梦,终究是有些仓皇地背过了身,克制着骨子里的魔怔:“我怎么知道?光凭着罗师父在前线发来的战报,我只能得知军需渐耗陛下负伤的事实,而这才开始多久?开战到现在还不足一个月……”
才不足一个月。
他其实就觉得极其难熬了。
风雪停人不休。
翌日,神医被护送着悄悄进宫来,青坤笑眯眯的很是配合,神医平日会碎叨叨的嘴对上他这样的病患便消停了,但神医又忍不住想数落人,于是转头去数落谢漆。
“你小子怎么又顶着张死人脸?你怎么不学学你师弟,你看人家笑呵呵的,心宽脉象也平稳。”
谢漆刚从御书房回来看情况,揉着后颈配合地扬起个轻笑,一派尊老爱幼的诚恳模样:“他怎么样?”
神医比划了下青坤脏腑的位置,絮絮叨叨地说起长篇大论的调理和忌口,青坤什么都听着,听到三年之内不宜喝酒时有些不淡定,张口想说话时,谢漆过去拍他的肩膀,他便光顾着笑了。
神医写了好几页药方,随后拿出一卷针来摁住青坤的手臂施针,谢漆一见先起了寒颤,守在旁边按着青坤的肩膀:“施针怕是剧痛,受不了就出声。”
青坤哦了两声,起初倒还淡定,待到神医扎至第六针,好不难受地龇起牙来。
“忍这一时,待会把你体内毒素逼出来些,你人能舒坦上几倍。”神医看着变黑的银针唏嘘不已,“老夫这辈子最精通的就是祛毒,这施针的精进,全是拿你们练出来的。”
“多谢老神医救命。”青坤不看刺猬似的胳膊,仰首去看谢漆,“这一时真难忍,我得多看看我师哥的脸才能缓缓。”
谢漆本想安慰他,一时失语,神医竟也在旁边附和:“他是长得好,我头一次见你师哥时以为他是哪家贵胄来着,那时候谢漆还没弱冠吧?两年了,没长高长胖反而更瘦了,全靠脸撑着。谢漆,你父母一定都是美人,给你这身体发肤,你好好善待嘛,养好了周遭人看着你都养眼,大家都能心情舒畅。”
谢漆无言以对,青坤不住笑,和老人家聊得热火朝天,问起了谢漆起初施针解毒的事。
“这个么……你师哥那会中的原烟毒,七窍出血剩一口气,我先扎了他七天,无数次以为他要歇菜了,皇帝当时寸步不离地守着,一副他要是断气就一起走的架势,危险得很。”神医老来喜欢多讲过去,一唠嗑就一发不可收拾,“后来人醒来了,神没醒,跟头豹子似的满屋乱撞,慈寿宫被他拆得不成样子,都是皇帝去把他逮回来,好在皇帝结实耐拆,天天挨他拳脚也没事,哄小猫似的带他。”
青坤啧啧:“我见过一次在慈寿宫的师哥,蹲在屋顶上揭瓦砸人,披头散发,认不出是方是扁。”
神医认真地把针扎了七成,说起了当初的预想:“烟毒难治,毁心神坏脑子折寿数,有些损耗不可逆。没有对症的解药,在我设想里他至少有六七年会继续疯癫痴傻,那会不忍,原本想根据原烟所种地方去北境走一趟,谁知道他去一趟春猎人就不见了。再见时这小子虽然失忆,但能活蹦乱跳了,背后花费了很多人的心力吧?”
谢漆制止了过去的延展:“是。能康复倚仗了许多人,神医和师弟都是我的救命恩人,大恩不敢言谢,惜命以涌泉相报。神医,您可以暂时在宫城住下么?”
“安全就住下呗!正好老夫思来想去,有件事想跟你商量。”
神医施好了针,按住青坤几处大穴,青坤禁不住前仰,呕出几口血后身体直痉挛,抓住谢漆呃呃啊啊地诉起单音节的苦。
谢漆沉默地轻拍了半晌,把缓过来的青坤塞回被窝里再抬头:“您要商量什么?”
神医收拾医箱:“你以前不是提过派个小影奴给我当徒弟?那会我不要,这阵子反悔了。我一生行医,编纂的医书添了烟毒之后,医术的传扬更显得重要。你那霜刃阁人多,我想把医术传给你们。然后呢,前线不是正打着仗?军中伤患一定很多,过一阵子老朽想去东境,当个军医。”
谢漆愣住了:“您年事已高,从前不愿多入是非,前线纷乱危险,神医,您……”
神医喝了口水,灰白的胡子直吹:“我年纪是大了,但身子骨比你们小年轻还好!再说了,我以前那是重在钻研医术,四五十年下来,我的医书已经收录到了尽头,一身医术也精进到极限了。一辈子安于后方,袖手旁观的悲苦也太多了。前线那战事能叫是非吗?那是保家卫国,不是是非!”
谢漆眼眶湿润起来,扣住手忍着,听着神医吹胡子瞪眼的一番陈述,末了斟酌着提议:“长洛到东境足有两千里,您若坚持想去往战场,不如这样,待到年后看看局势如何?若是那时战事未平,我也将调出阁中影奴前去,届时您若还想同往,就让阁中弟子护送您,您看可以吗?”
神医摸摸胡子:“可以可以,那就这么说定了,走之前刚好够我把你师弟这身体调养个七八成,还有你,你烟毒未除尽,身体窟窿多,我给你留些方子,你照我医嘱用药,切记切记。我那医书留在东区,你让那小影奴去妥善收好,再喊个忠厚的过来,我好传授医术……”
谢漆深吸一口气,到底没忍住,撩起衣袍朝神医跪下,叩谢这位刀子嘴豆腐心的医者。
两天后,便是霜刃阁和姜家私下售卖交易的约定夜。
万事俱备,霜刃阁出动了不少影奴,方贝贝也应召出来,深夜时在屋顶飞檐上找到了谢漆,见了面先搂住小声嗷嗷。
谢漆被勒得险些窒息,忍了一会兄弟长兄弟短的问候,无语凝噎地扒开方贝贝耳语:“你不去帮运,跑来当我的上吊绳?脖子都要被箍断了!”
方贝贝嘿嘿笑着蹲在他旁边,两人就着最高檐顶的视角俯瞰下方:“我巡了两圈,井井有条,没什么问题,再者姜家虽然肯把好东西卖给我们,还是抠到了指缝,货也就那么多,来帮运的影奴够够的。我听我师父说,这批东西给姜云渐出的价是市面的三倍半,你敢出,他也敢收啊。”
谢漆俯瞰着四条夜路的情况,低声道:“正常。”
方贝贝又伸手跟他勾肩搭背:“猫腻我都听我师父掰扯明白了,你胆子也忒大,吴家今晚真会发兵吗?”
谢漆抬头指了指半空中盘旋的老鹰:“会,张忘每一炷香时间发一次讯息,吴攸现在带着兵,在等我们这边的情况。”
方贝贝嘶了几口气:“张忘现在是全听吴攸的,还是暗地里听你的?”
“都有,她依据梅念儿出发,现在见不到梅念儿,她两边都在权衡。”谢漆拍拍他沉重的胳膊示意挪开。
方贝贝大力拍拍他肩膀:“你忘了以前的记忆,不记得她是什么性子了吧?她是个很死脑筋的人,但比罗海要懂得变通一点。”
“我感觉得出来。大概是深受先太子夫妻影响,她至少清楚世家的脏污,比你强多了,贝贝。”
“喂,你礼貌点!”
“哪里不礼貌?你被你许先生惯坏了是吧。”
方贝贝哼哼唧唧。
“我策反张忘,除了要挖吴攸墙脚,最想知道的是那个遗腹子到底是男是女。”谢漆短促地笑了一下,“吴攸真是精到欠揍了,张忘见过那孩子,然而只在不远处见过一面婴儿的襁褓,也不知道男女。”
方贝贝咿了老长一声:“霜刃阁还不够跟吴家斗的,所以待会我要去梁家那,跟梁奇烽打小报告。”
“对,让他火速调起私兵来姜家这,和吴攸一起抄姜家。偌大一座姜府,好处一起拿不是?”
方贝贝乐了:“待会就轮我好好演戏了,我在阁里排练了好一阵子,你听听我说得像不像啊。”
方贝贝清清嗓子,在谢漆耳边感情充沛地演起待会要糊弄梁奇烽的假话,一番话逻辑缜密,一听就不是他自己琢磨的,必定是许开仁在背后没少调教。
方贝贝演完,期待地追问:“这么说没问题吧?”
“没。梁奇烽心系高沅的状况,你别在高沅的事上露馅就够了。”
“说到他呀……”方贝贝捏了捏谢漆的肩膀,语气鬼鬼祟祟的,“他快把阁里的牢房拆了,天天嚷着要见你,嗓子喊哑了还会杀猪似地叫。那什么,兄弟,那到底是我跟过几年的主子,我虽然不清楚他是什么时候对你心心念念的,但是他现在老绝食撞头,你能不能抽个空回去瞅他一眼?”
谢漆一口回绝:“他算哪根葱?我没空回阁里,高沅只要不死就够了,其他的你们能镇就镇,不能就让他继续作天作地。”
谢漆在夜风里皱眉,高沅到底是什么个疯情况,他没兴趣,一听就觉得伤耳费时。
方贝贝抠着脚想了想:“那你给我个贴身的东西,我拿回去好哄骗他,他还是很好骗的。”
谢漆不欲耽搁,随手找了段备用的发绳塞出去:“让他有种拿这发绳吊在房梁下。”
方贝贝笑了:“你娘的,什么时候了还开玩笑。此外,时间紧迫我们不敢多问,但梁奇烽一旦介入姜家这事,你后续怎么办?吴攸会不会以为是你耍了他?”
谢漆笑了笑:“会吧,但他估计更会猜忌身边出了什么奸细。旧东宫一脉的存在一暴露,他估计就在清肃身边的人。今晚吴家出动了不少私军,这会吴家的防守没那么严密,待会你去梁家,我在这里等张忘,她身形高挑,我可以缩骨易容成她的样子,代替她到姜家里去保护吴攸,她么……就能掉头回吴家,潜回去趁势见一见梅念儿。”
方贝贝:“!!”
谢漆俯瞰着飞檐下的东区,百家灯火幽暗,夜路下搬运的影奴们像飞快移动的炭块,虽然黝黑,却刮着大地划出灼痕。
谢漆低喃:“希望她顺利。”
旁边的方贝贝捂住嘴闷笑,关注点永远在一些奇奇怪怪的地方:“也、也希望你女装易容顺利!”
谢漆:“……”
长夜终有尽时。
姜云渐在二十五夜的尽头被押在吴攸和梁奇烽面前,他为了护住戴在脖颈上的骨灰瓶,错过了最好的烧毁姜家账本的时机。
谢漆顶着张忘的面具和骨相把他押在血迹斑斑的地上,姜云渐还没能理清楚这一夜的意外状况,怒火中烧地不肯下跪,对着吴攸和梁奇烽破口大骂。
吴攸和他不是一辈人,他先对着梁奇烽剔骨剥皮。
“梁奇烽!你别以为你站在这里趾高气扬,就以为没人记得你当年是什么德行了!你被长公主踩在脚下的时候,被你疯子爹打得掉牙断腿、深夜前去我姜家敲门向我嫡妹求助的时候,我可都还历历在目!还有你那得位不正的梁氏家主位,要不要我提醒你,你当年是怎么卖亲妹、设计害睿王得来的?你长着什么腌臜血肉,满大世家谁不知道?”
一段口齿清晰的破口大骂,谢漆从中听出了好几桩世家几十年前的脏污秘辛。
梁奇烽没让他接着骂,越过吴攸上前按住姜云渐,两下卸力就卸掉了姜云渐的几块骨头。
他人的惨叫在这位酷吏耳朵里大约是天籁,梁奇烽没让姜云渐跪地,只反手拍拍他的脸冷笑:“云渐,我也记得你当年是什么样,你追在何卓安石榴裙下的时候真的很像一条狗,压根就不像是大家族的嫡子,姜家门楣都被你辱没了。希望你到刑部里的时候,嘴巴还能这么利索。”
这时一边的吴攸冷淡地开了口:“姜尚书的案子不进刑部,得进宫城的审刑署。此前舞弊案的影响恶劣,梁大人,我要亲自查,请你体谅。”
“哈。”梁奇烽丢开姜云渐,大踏步走到吴攸面前去,“吴大宰相,如今朝堂无帝,你就这么迫不及待地要自称为王了?”
谢漆在一旁捆好姜云渐,刚听了两耳朵就看到吴攸负手朝他比了个退避的手势,他只好把痛嘶的姜云渐丢开,借着一身黑衣的掩饰,悄无声息地隐没进黑暗里。
他刚顺着墙壁爬上姜家书房的屋顶,就听到微妙的细微鹰唳声。
是张忘的鹰。
谢漆避开吴家的暗卫找了个隐蔽的盲角,让半空中的老鹰联鹰,不多时,一道黑影落在了谢漆眼前。
张忘落地伴随着一声沙哑的“多谢”,听起来像是哽咽过一样。
谢漆按着肩膀解除缩骨,摘下面具缓缓透气,轻声问她:“你见到你主子了?还顺利吧?”
张忘点过头,眼神还沉浸在见过梅念儿之后的巨大情绪波动里,因为情愫满得几乎能溢出,眼神反而显得空洞。
谢漆也没急着问她,只抚着面具告诉她今夜姜家这边的情况。
今夜霜刃阁刚脱身,吴攸就带军来围堵姜家了,时间掐得刚好。吴家和姜家的私兵起流血冲突时,梁奇烽火急火燎地带着人也赶来了,随后便是姜家如板上滚刀肉,吴梁切之夺二。
“吴、梁、姜三人现在共处一室,待会你将回到应有的位置,吴攸或许接下来会试探或者审问你,具体应对你看着办。有艰险的地方也可以问问我,也许我能帮你什么。”
谢漆将面具递还给她,张忘慢慢抬手接过,还是没出声。
“天将亮,我要回天泽宫了。张忘,你保重。”谢漆收回手,身体还在发出调整骨骼的噼啪细微声响,好似一张美人皮下埋了无尽的哑炮。
擦肩的一刹那,谢漆听到了张忘低哑的两句话。
“先太子的遗腹子叫做高子稷。”
十一月二十五夜,姜家以人赃俱获的场面被吴梁联手定罪为舞弊案的最大祸首。问罪的布告一经张贴,长洛万民振奋不已,对前线晋云战事的关注精力匀出了一半,转而紧跟着舞弊案的进展,每天都有人跑到官衙去询问案情、姜家刑罚的进度。
宫城的审刑署重开,分割了梁奇烽的刑部职权,但梁家门生谢青川一早在审刑署有正职,此前是许开仁为首,现下便变成了谢青川领头审查,吴攸也讨不到多少便宜。
谢漆乐于见他们几派势力交锋,吴梁、世庶拉锯得越激烈,谢漆在其中串演的程度便越深,明面上是边缘的皇帝代权人,实际上是内核的搅屎棍。
朝堂互撕的现状持续到了十二月十三日时,此前战力胶着到互为平衡的前线再次传来了震动的战报。
晋军败了,舍军帐退十里防线,但士兵死伤不多;云军赢了,凭着更密集的破军炮火力向前推进,但死伤严重——云军的死伤数目绝大多数是高骊单兵作战的结果。
战报传来时,满朝哗然,争论点在于晋军败退的格局,至于这一战的结果,从留得青山在和不愁没柴烧的关系辩驳,尚且还论不出输赢。
也正是在这段时间,久居东宫养病的太子高瑱传出身体好转的消息,韩家一扫之前刑场风波带来的舞弊案阴影,重新陆续掺进中枢决策。
谢漆则暂时淡出了朝堂中枢的争权纷争,进户部算起前线的后续军需。姜家因舞弊案被罚抄,本家库房的一部分资产充进了国库,多亏这一抄,国库顿时充盈,谢漆照着唐维传来的战报和其他秘报,亲眼看着国库按数拨出支援才安下心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