忙了一阵,他才看见柜台上的精美盒子。本想不理,还是忍不住上前看了看。自然都是海音店里的点心,三元都怀疑他把卖不完的东西统统弄来福星街,三不五时,总会拿一大堆巧克力和甜点分给大家。尤其是李嫣、小尼和真真姐,她们的巧克力多到吃不完。
仔细看,这些甜点美貌新鲜,不可能是滞销品。“什么时候放在这儿的?”三元拆开盒子,狗一样闻了闻。
“阿庚在的时候吧。我刚去了大梦那边,没遇见海音。”
蛋糕上裹了一层巧克力脆皮,牙齿一碰便碎裂,明晰的酒味迸出来,与酸甜的青梅酱的甜酸交融,是那种所谓成人的味道,酸味为筋骨,甜苦交错。
“为什么会有人做苦的甜点?”三元迷惑地蹂躏着蛋糕,“海少爷这家店,肯定很快就倒闭!”
小尼尝了一口:“苦吗?好吃啊,是你的嘴苦。”
海音的店没有被三元咒倒,正相反,这两天楼上的咖啡馆正式开业,红红火火,一座难求。
开业前一天,海音紧张得睡不着觉,一闭上眼睛,脑子里就出现无数的勺子和叉子,他一支支地数过去,数到最后一根,他猛然惊起。
天没亮就去了咖啡馆,先看一眼勺子和叉子,才放下心来。叉子为进口的黄铜色小两头叉,从葡萄牙订购,当然价格也不便宜。开店的巨大成本和艰难,都是由这些小小的坚持组成。海音根本不担心上座率,他担心是前期做不完美,不能建立好口碑。
门口被雨打湿,他跟杂工铺上了粗毯子,在门口准备了伞架和随时借用的雨伞。做完这些,离开门还有半小时,已经有人在门口排了一小队。
蒙宥芸这时间才露面。她穿着黑色背心阔脚裤,脖子戴着镶钻细链,跟咖啡馆环境相得益彰,海音赞道:“今天很漂亮。”
蒙宥芸只是冷淡地笑了一下。
海音凑近她,“你要生气到什么时候?”
蒙宥芸脸酸,白了他一眼:“快开门做生意吧海老板,我这种小员工不劳你关心。”
“你怎么小人物了?你是这儿的台柱,什么都不干,光是站在门口,就能让人相信这是家好店。”
“你是说我不干活,只会摆造型吗?”蒙宥芸呛了他一句后,忍不住笑了出来。
“那倒不是,工作是要做的,蒙老板,我们该去厨房激励士气了。”
海音对着两排员工,说了些鼓劲的话,这些话他随手拈来,不费心机;他心里琢磨的是蒙宥芸。那次cosplay庆典后,蒙宥芸在父母面前丢尽面子,对海音一直心里有气。海音以为最多两天就翻篇儿,没想到三个星期过去了,蒙宥芸对他依然爱答不理。把漫画店馈赠给她的事也不好再提了。
海音岂不知该哄哄她?又不是多大事,找个理由糊弄过去好了。但他不想昧着良心敷衍。他房间的墙壁上,一直挂着那件染了唇印的衬衫。每个夜晚躺在床上,海音就会忍不住盯着它,久久不能移开目光。三元留下的唇印清晰地染红了前襟,让他感到难以言喻的兴奋,那天的缠绵和一触即发的冲动席卷而来。
海音也知道不该,也知道这很变态,可总舍不得这隐秘的快乐……
蒙宥芸所有的猜度都是对的,他心里住着放浪的、离经叛道的另一个自己,根本就不是大家以为的正经人。他的感情荒诞又浓烈,在邬三元的地下室被释放,恐怕很难再收回了。
蒙宥芸捏捏他的手,海音才如梦方醒。他脸颊炙热,立即收摄心神,对员工们说:“各位辛苦了,我们开始吧。”
大家回到各自岗位,蒙宥芸意味深长看着他:“刚才在想谁?
“想你的事。”
“说谎!”
这话十足真金,但他心神荡漾当然不是因为蒙宥芸。
还好这时有人在楼梯口唤他。海音笑道:“朱小尼,我还以为你要放我鸽子呢。”
“下雨路滑,我骑车来的。”朱小尼左顾右盼,心里有点紧张。咖啡馆的布局紧凑时髦,服务员一水儿穿着T恤和合身长裤,妆容精致,从大件的桌椅、灯具到餐具杯子,每一样看上去都有一致的视觉美感。小尼感到格格不入,像是来送外卖的。
海音见她裹足不前,不由分说地把她拉进厨房,“来得不晚,我们刚开始营业。”
“她是……?”蒙宥芸打量着小尼。
“我跟你说过,我们需要多一名咖啡师,小尼本来在福星街开店,答应过来帮我。”
听到福星街,蒙宥芸脸色阴了下来。“有自己的店,蛮好的,干嘛要给别人打工?”她本来对小尼没什么特别观感,只觉这女子留了个娃娃头,细眼小嘴,相貌打扮都很平庸,可她来自福星街!那条乱七八糟的街道。
小尼轻咳了一声:“我的店不怎么赚钱,很早之前就想关掉它,出来做别的事。”
海音给了她一个安慰的微笑:“小尼有很好的味觉,技术也好,我去福星街喝她冲煮的咖啡好几十次了,每次都保持水准。”
听了这话,蒙宥芸看向小尼的目光里,多了些掂量的意味。怎么看,朱小尼都没有什么过人魅力,是什么吸引了海音?展露出女主人的笑容:“欢迎加入我们。”小尼犹犹豫豫地伸出手来。蒙宥芸主动握住她的手,轻轻一用力,便分开。
蒙宥芸走后,小尼对海音说:“我第一次上你这儿,什么都不懂,也没面试。”
“不需要面试,我知道你能胜任。鞋子湿了不舒服吧,换双拖鞋,开工。”
小尼窘迫地看了看自己的脚,“等等,我还没想好。”
海音见堂厅忙碌了起来,实在没时间跟她软磨硬泡:“朱小尼,今天我很忙,要商量什么等闭店之后。你先去咖啡师那边帮忙,今天当作试用期,可以吗?”
“试用?”朱小尼看着座无虚席的堂厅,感到压力巨大,“给不给钱?”
“当然不给!”海音用万恶资本家的口吻道,“过来,我给你介绍咖啡师和设备。”
朱小尼跟自己说:没事的朱小尼同学,咖啡机是你的好朋友!
这儿用的是意大利顶级厂牌的半自动咖啡机,可不是什么普通朋友,对她来说有点阶级隔阂。但再贵的机器原理也是一样的,而且越先进的机器越容易用,她打起精神,跟上节奏。
另一个咖啡师是个话很多的年轻男子,梳着丸子头,穿着略紧身的T恤,以便展现他的大花臂和线条起伏的肌肉。从海音口中得知,此人乃全国手冲冠军,曾经入围世界咖啡师大赛,并且在许多名店工作过。
“我叫毕雁齐,叫我大齐!”他咧着嘴笑,“第一喜欢咖啡,第二喜欢咖啡,其他的事对我来说都是浪费时间。”
“嗯,”小尼有点不自在地应道:“能做自己喜欢的事真好。”
大齐给她展示一整列的咖啡豆,“我们做咖啡虽然是配餐,但咖啡质量是一家甜品店的下限,下限高了,哪怕甜品有时出了瑕疵,基本品质就有保证。”
小尼点头不说话。
“你怎么那么安静?刚毕业的大学生?”
“我在行业里七年了。”
“那你是前辈,还得你来指教我。但话说回来,咱这行日新月异,机器、冲法、豆子,每个季度都有新东西,不是年岁熬得越久越好。反正现在空下来了,你试试这几个单品豆怎么样?”
朱小尼认真地闻了闻,观察豆子的状态,大都是精选过的好豆子,也有些特殊处理过的香精豆,香精豆有明显果香花香甚至酒香,会被误认为“风味饱满”,其实是添加了别的芳香物质。过度追求风味,就会有这样的趋势。
小尼还没说话,丸子头开始发表对每种豆子的意见和冲煮理论。见小尼没反应,又问:“你怎么想的?”
“我没有想法。”
“哎,你很闷啊。”
小尼转身去磨豆子。那个声音追着她:“小朋友,放轻松点嘛,工作要认真,姿态要松弛,我说得对不?
这话一说,小尼更是死活放松不下来。
下午好不容易有休息时间,小尼蹲在吧台底下,给三元打电话。
“你这就被海音拐去上班了?”三元一边忙着找鲜奶一边说。
“嗯,”小尼一停下手,就对自己的决定迟疑不决,“他叫我今天留下来试用,其实这里有另一个咖啡师,他一个人也做得来……”
“怎么了,做得不开心?海音压榨你了?”
“没有,他很忙,没功夫理我,”小尼伸长脖子,窥看在厨房里忙碌的海音。海音跟蒙宥芸分工明确,他盯着厨房和出品,还要兼顾楼下的巧克力买卖,蒙小姐在客座之间穿梭,负责接待和服务管理。和从第一个客人进店以来,她就没见他们坐下或喝杯水,“是我的问题,我很久没跟人一起工作。”
“你的同事很烦人吧。”
“大肌肉男,话巨多,我特怕他把口水喷在咖啡上。”
“哈哈哈,”三元笑完,道:“不爽就回来吧,挣的钱不够你工伤的。”
小尼想了想,海音给的工资实在不老少,还有五险一金、还有假期、有下班时间……这些东西对她来说简直太美好了,比起来大齐的口水也不是不能适应。
“我可以的。”
“不用太勉强……你的草莓糖浆在哪儿,”三元手忙脚乱地翻找,“还有杯盖也用完了。”
小尼告诉了他小仓库的位置,感激道:“辛苦了邬三元,回来我给你打包烧鸭。”
三元确实很累,奶茶店的活儿特别琐碎,需要三头六臂才能做利索。还好复兴中学在放暑假,又碰上梅雨天,客人三三两两的,并不多。
他想,小尼去复兴路上班了,这家店会怎样呢?只能关掉了吧。
他替小尼感到不舍,在蒙了尘的咖啡机上有块木牌子,上书“猪笼草咖啡实验室”。猪笼草,前面一个字是朱小尼,中间那个字,是她的前男朋友龙岩。这本来是家情侣合开的店。
三元大学毕业回来时,猪笼草已经营业了一年多,在这条街上是异类。咖啡馆有点酒香巷深的格调,印象中生意不好不坏,总也有人光顾,总也没坐满的时候。龙岩身材敦实,略矮胖,跟印象中的咖啡师一样有不少纹身,话不多,可谈起咖啡来滔滔不绝。小尼总是笑眯眯在一边干活儿。
三元对小尼有更多亲近感,两人很自然成了好友。小尼不怎么谈咖啡,也不爱谈男友,所以三元也不清楚这对情侣怎么有的裂缝。
总之就是有一天,龙岩不再出现在咖啡馆,就这么平静地离开了。
小尼只是说,店的生意没有预期好,他支撑不住,去别的地方重新开始。“感情又不是营业额”——三元心里这么想,但没有宣之于口。他甚至没法安慰小尼,因为她看起来跟“正在营业”的牌子一样。
第26章 试试嘛
三元以为小尼以钢铁之躯迈过了坎儿,直到有一个晚上,他关了店灯,跟张震威一起准备去吃烤串儿。张震威指着水塔说:“看到吗,上面有人!”
那晚月光很亮,两人很快认出了,朱小尼站在了塔顶的围栏边。三元的心脏都快跳出口腔了,大声喊:“朱小尼,你干嘛啊?”
朱小尼没听见,动也不动。
两人急出了汗,不约而同跑上水塔。水塔的台阶边缘破损,总体还是很牢固的,而且够宽大,虽然立着“禁止攀爬”的牌子,爬起来还算安全。两人大跨步地攀到顶上,气喘吁吁地看着月光下的塔顶。
原来小尼不是自己一人。
在小尼身边,有一人一狗。人坐在地上,身形瘦小如孩童,甚至还不如金毛大。
“大梦……”三元气喘吁吁地蹲下来,好一会儿说不出完整的话。
大梦挪了挪身子,脸笼罩在月光和路灯中。
“你们在这儿干嘛呢?”张震威的气息很快平稳了,看看这个,看看那个,完全不明所以。那时候他跟小尼没见过几面,对大梦也是只闻其名。摸了摸三元的脑袋道:“他们……谁啊?”
那晚的事,三元的记忆断断续续的,只记得发现小尼没跳塔后,他整个人软了下来,连带脑子也转不动了。只听小尼说,她上水塔是来看风景,正好碰到大梦也来看月亮。
黑乎乎的塔有什么风景?常年坐轮椅的大梦为什么要拄着拐杖、千辛万苦上来看月亮?三元完全不相信她的话。
这个夜晚是尖尖的下弦月,风很暖和,吹得人酥酥的。三元看到小尼在流泪,张震威要过去宽慰她,被三元用眼神制止了。
三元很感激大梦,如果那晚只有小尼一人,谁知道会有什么后果呢?感情伤人太深,这个塔又邪门得紧,出什么事都不意外。
大梦几乎没说话,靠在水泥墙上,像个入定的老人。他的脸,如果没有皱纹的话,就是个十二三岁的清俊少年,灰白的头发也非常浓密,三元对他却有着说不清的敬畏。或许是因为受父亲影响吧,邬有义生前常常给大梦送吃喝、送日用品,而且非常畏惧他,不敢跟他说话。在他的印象里,大梦像这里的地下精灵,接受他们的供奉,却不见得给他们护佑。
那一晚,三元记得自己问大梦:“要不要背你走?”
大梦笑着摇手,“我慢慢下去。”
这是他跟大梦第一次对话。自此以后,他跟大梦才算真成了朋友,经过药店时也会给大梦捎点东西,顺便跟大侠玩会儿。
雨下得越发大了。三元估摸不会有客人上门,便关了奶茶店。路面都是水坑,排水沟艰难地吸收着雨水,眼见水快漫到马路牙了。街尾地势低,积水很常见。
三元穿上雨衣,骑车去复兴路。
临近关门时间,朱小尼长出一口气,这才感到双脚发酸。海音从厨房出来,在吧台一坐:“这么快就能进入工作节奏,今天多亏你了。累不累?”
“之前在咖啡馆上班,出杯量是这里三四倍,身体不累。”
“精神累?”
小尼斜眼看了看台面上的杯子,坦诚地说:“嗯哪。”大齐只要一闲下来,就让她一起做手冲测豆子,以致她都没时间摸鱼。最累的是,他总是不停地问她的意见,每次她要回答,就发现他其实并不特别在意她的想法,只是为了执行一问一答的程序,好让他可以流畅地发表意见。
于是她就住嘴,品咖啡,点头,微笑。
海音察言观色:“大齐是个咖啡狂人,狂热的人通常会让别人不适应,换个角度看,你躲在自己的小店太久,有他那样的人把你拉回到行业里,不也是好事吗?”
“嗯,”小尼东张西望,转移话题:“我好饿,有没有吃的?”
海音乐了:“我们叫外卖,想吃辣的不辣的?”
“你不跟蒙老板吃饭吗”
此时蒙宥芸的目光正好投过来。她在堂厅当了一整天的美女主理人,正想着最后一座怎么不赶紧买单,好让她打开窗子享受一口烟;海音和小尼有说有笑的,她的眼睛立即捕捉到了。
海音对小尼小声说:“她不是我女朋友,你别误会。”
“我没误会啊,”小尼睁着天真无邪的眼睛,噗呲一笑:“三元也没误会。”
海音窘迫极了!想掩饰,反而脸更热。“跟三元有什么关系?”
这疲累的一天,终于有些乐子了。小尼顽皮道:“对啊,跟三元有什么关系呢,是我胡说八道。一天不见,想他了。”
“你们天天黏一起还腻不够呢!”海音把尴尬假装成调侃。
“你别误会。”
“我误会什么?”理智上,海音知道应该结束关于三元的讨论,嘴巴却不听脑子的。
“不是你表面看的那样。阿庚喜欢穿胸罩裙子和高跟鞋,他交的都是女朋友。三元呢……”
海音情不自禁上半身前倾,小尼却没说下去,因为蒙宥芸来到了吧台。
“在说什么呢,把我们海老板说得脸色都变了?”蒙宥芸在问小尼,眼睛却看向海音。
“说晚餐吃什么,我想吃水煮鱼。”小尼的肚子不争气地咕噜一声。第一天上班实在紧张,直到现在才有了胃口。
这一声正好给海音解了咒,“小尼真饿了,宥芸,我们一起去吃饭吧。”
“不了,我好累,”蒙宥芸慵懒地倒了杯水。刚从厨房回来的大齐有眼力见,赶紧给她弄了一杯冰,又加了柠檬,带着讨好的语气说:“大齐独家解乏气泡水,喝这个,管用。”
“谢谢。”蒙宥芸一笑,但碰都没碰水杯。
海音以为这破剧可以落幕了,没想到楼梯口哧哒哧哒的,上来了个真的邬三元!
三元一边解开滴着水的廉价雨衣,一边跟他们挥手招呼,路过之地全是泥水迹。保洁阿姨嘴里碎碎念,跟在他身后不停抹擦。
这一不速之客,把整个咖啡馆的氛围搅乱了。
大齐皱了皱鼻子:“什么味道?”
路上坑坑洼洼的,三元的衣物上溅了不少脏水,水汽的腥臭加上汗味儿很不好闻。那雨衣兜不住头,三元的头发眼睫毛都滴着水,他不好意思道:“对不起啊哥们儿,抱歉啊海老板,我是来接朱小尼放学的。”他脱了雨衣,却不知道该放哪儿,这咖啡馆处处都干净雅致,连吧台都清清爽爽的。
眼前一暗,一条毛巾盖到他脸上。只听海音说:“头发湿成这样,擦擦吧,弄得满地都是了。”
“谢了!”三元胡乱撸几下,就把毛巾扔回给海音。海音皱着眉想:邬三元怎么做任何事都马马虎虎的,对自己的身体也毫不上心。这模样跟野狗有什么区别?
“过来这里,我帮你擦,”展开毛巾,没等人过来,海音就凑前去用毛巾罩住三元的一头湿发。
自那地下室的兵荒马乱后,两人很久没那么靠近——其实连见面都不多。现在这么面对面,倒像是久别重逢。
海音很快移开目光,眼睛追随着毛巾,一寸寸地移动,额头是额头,耳垂是耳垂……“闭眼睛……脸转过去一点……”海音命令着三元。三元也跟个小学生一样听话,不吭声,任他折腾。
好几次,三元都想抢回毛巾说“我自己来”,又觉得太刻意,反而尴尬。而且被人擦头发真舒服啊,尤其经历了瓢泼大雨之后,他跟回了家一样倦懒舒适。
糟了,三元想,海音对他,可比他母亲对他还要温柔。海音这混蛋,越过的线太多了!
海音终于停下手。店里的各种杂音进入耳朵时,三元才惊觉,刚才那一段时间全世界都消失了,他对周围视而不见听而不闻,而他明明身在耳目众多的咖啡馆,好多人正盯着他们看呢。
他多余地抢过毛巾,“我自己来!”
海音冷冷一笑:“顺便把地板也擦了吧。”
三元回头看,保洁阿姨正狰狞地瞪着他,旁边是那个蒙大小姐,眼神意味不明,总之也没半分“欢迎光临”的意思。他才不想待在这种装模作样的地儿,反手拉着小尼:“走吧,咱回去吃米线。”
大齐:“兄弟,我健身戒碳水,不吃米线。”
三元一看,拉错人了。
那天小尼没吃成水煮鱼,跟三元骑着车,在拥挤的马路上碾过一个个水坑,去吃小锅米线。在简陋的小店面,她直白地问:“你觉得海音好不好?”
“好个姥姥。”
“不跟你开玩笑,刚才海音看着你的眼神,跟看别人不一样。”
“是嫌我又臭又脏,砸了他的场子?”
“可能吧,”小尼给他加了一大勺辣椒:“也可能因为他喜欢你。”
三元怒道:“这么多辣椒我怎么吃?”
“试试嘛,这个要够辣才好吃,”小尼笑了起来,“试试嘛,试试嘛。”
三元坚决道:“不吃。”
在嗦粉的簌簌声中,三元感到自己的嘴唇红肿了。雨渐小,却不停息,三元想,短促的大雨还好,缠绵的小雨才磨人,水会不会漫进了店里?
回到了地下室,雨声再也听不见。三元四仰八叉躺在床上,为了省电不开空调,瞬间全身就大汗淋漓。他感到嘴唇是辣的,心也是火烧火燎。
海音是什么意思?平日的针锋相对不作数,嘴巴是最容易背叛人心的,不看他怎么说,要看他怎么做,他的眼神停驻在哪里。认真一想,三元就翻来覆去,跟床垫上长了毛刺似的。
第二天,雨停了,太阳有气无力挂在天上,几乎被白色的天空稀释。三元站在黑板前,在“不受欢迎人群里”又隆重地写上“海音”两字。这个警告是有效的,韩国人就是因为看到自己榜上有名,才放弃漫画店,转而去租了药店。
三元心中念叨:心魔败退,心魔败退……不能跟海音纠缠不清,他是来抢走漫画店的无良地主,谁真正理解他心里打的什么主意?
与此同时,一个贱贱的声音却突然冒出来:这不正是上天送你的解药吗邬三元,如果海音真对你动了心,那就不会下毒手来收回你的店。这有什么不好的?简直一箭双鸟。
“试试嘛,试试嘛,这个要够辣才好吃”。小尼的脸跟女巫似的,不断重复着不详的忠告。
邬三元烦不胜烦,把笔夹在指间转来转去。突然耳闻一声大喊!三元身体震了震,马克笔失手掉落地上。他瞥见一个黑色的东西从墙角跑过,速度快得像幻觉。
他赶紧跑到对面真真水果店。真真姐脸色苍白,跌坐在地板上。“怎么了?”三元扶她起来。真真姐脚发软,身体重重靠着三元,嘴唇颤抖说:“很大一只老鼠,这么大!”
她比了个兔子大小的形状,指向神龛底下的箩筐。三元想,刚才门前见到的黑影,就是一只老鼠。本市在灭鼠灭虫上成果卓越,又因为隔壁街道食店多,老鼠们都到那儿定居去了,福星街从来没见过老鼠。
“老鼠从哪儿来的?”三元疑惑地把箩筐里的纸壳和泡沫掏出来,没看到老鼠的影踪。
“水塔!”真真姐恢复了中气:“不是说水塔里死了很多人,长出了很多大老鼠吗?这恶心玩意儿是从水塔跑出来的。”
“那事是海音编的。”
“老鼠也是他变出来的?”真真姐对自己的结论深信不疑,“要是编的,哪会有这么些老鼠?”
无法打败的逻辑闭环。三元放弃辩论,柔声宽慰道:“甭怕,筐里没老鼠,可能是一只迷路的正好路过。你要不放心,放点药吧。”
三元帮着她把箩筐放到太阳底下晒。水果店里有不少纸箱泡沫烂木头,再加上腐烂的水果,一阵的霉味。耳听真真姐抱怨:“放药可不行,万一毒了人咋办,水果可是生吃的……”
三元不知道咋办,面对梅雨季节,各家有各家的烦恼。番仔的毛巾老是晾不干、煎饼店的绿豆粉黄豆粉老是长虫子、他的书会发霉长斑,甚至卷曲。漫画店还有一大麻烦,地势太低,门口常常积水。
现在又出现了老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