祈桑听出声音的主人是谁,没好气地回怼。
“沈少爷,也就是你没见到我那雷云,我活下来算我命大了。”
这话倒是真的,天道前几道天雷可一点没放水。
若非祈桑名义上是筑基,实则已经有一半的金丹水准,能不能扛过去还真说不准。
借着说话的功夫,祈桑低头看了眼身上的衣服。
脏污的外衫被人脱去,身上也被人清洁过了,此时只穿着干净的白色里衣。
沈纨转身帮祈桑倒水,祈桑在他身后探头探脑。
“我师尊呢?我突然晕倒,他应该很担心吧?”
“起初是担心的。”沈纨面色复杂,“后来找了医师就不担心了。”
祈桑:“?”
什么意思。
紧闭的房门被人推开,重新换了一袭黑金色束袖锦衣的谢亭珏迈步进门。
沈纨恭恭敬敬行礼,随后退出房间,给师徒二人留下说话的空间。
早在谢亭珏进门的一瞬间,祈桑就故作虚弱地往后一倒。
一副“吾命休矣”的模样,看着好不脆弱。
谁料谢亭珏却一反常态,没有露出半点担忧的神色。
反而似笑非笑,站在床边询问:“桑桑,很难受吗?”
祈桑心下警惕,缓慢回答:“……略有些小难受吧?”
“哦。”谢亭珏拖长了调,“可是陆医师怎么和我说,你是滋补太过,才陷入昏迷的?”
祈桑倒吸一口凉气,语气激动:“怎么可能!我……呃……”
说到一半,他像是想起了什么,突然讷讷不言。
该不会是因为他的金丹吸收了一道天雷吧?
那好像……确实是滋补太过了,哈哈哈……
见着祈桑不说话,谢亭珏也不继续戏弄他了。
转而与祈桑谈起正事,“你如今已至金丹,准备何时下山?”
祈桑半点没有犹豫,“越快越好,我想明日就下山。”
“好。”谢亭珏没有多劝,“只是你如今身体情况尚不稳定,需得一人陪同,我才好放心。”
“没问题。”祈桑答应得很爽快,“是哪位师兄啊?”
谢亭珏干咳一声,尽量不让自己的声音显得心虚,“那个人你也认识。”
祈桑猜测:“原星岫?沈纨?祝言松师兄?顾程镜师兄?崔妙师姐?还是……”
谢亭珏有一点不爽:“你才上山月余,怎么已经认识这么多师兄师姐了?”
而且例举诸多弟子,却独独没有……
谢亭珏直截了当。
“我让谢逐与你一同下山。”
“您前些日子不还讨厌他吗?”祈桑好奇,“怎么几日的功夫,又觉得他人不错了?”
两人之间的关系,就像鱼和土,离了谁都能过得更好。
谢亭珏眼神略微飘忽,解释苍白。
“他本性不坏,修为亦尚可,又对你……颇为关照,你与他一道,勉强让人放心。”
“哦。”祈桑没多想,“行呀,那我什么时候可以见见他?”
“明日你下山的时候,就可以见到他了。”谢亭珏说,“稍后我会去闭关,约莫数月都不会出现,不必寻我。”
“啊……那好吧。”
直至这时,祈桑才稍微有了点“离愁”。
“不过我也得下山半年多,等我回来,应该就可以见到师尊了吧?”
谢亭珏轻轻“嗯”了一声。
“你回来了,只要想见我,就能见到我。”
夏五月,烈日当头。
宜食冰饮,以及下山游历。
临走前,祈桑依依不舍地揉了揉雪兽的耳朵。
他也很舍不得曜兽,但没揉耳朵,因为曜兽会咬他。
祈桑下山得太过仓促,与他交好的同门都来不及相送。
只有沈纨和原星岫两个人旷了疏竹堂的课,悄悄送他到山门。
最后还是祈桑怕他们被药尊责罚,赶了几次,他们才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独自走到山门处,祈桑四处张望,寻找谢逐的踪影。
终于,在一颗遮天蔽日的古树下,他找到了斜靠在树干上的黑衣少年。
谢逐似乎没有发现祈桑,抱着剑,低头盯着地上的树荫,不知道在想什么。
还是等祈桑喊了一声谢逐,对方才抬起头。
没等祈桑过去,谢逐率先向他走来。
“走吧,我们先去哪?”
今日祈桑穿着一袭月蓝色的长袍,色彩不算鲜亮,却仍能让人一眼望见。
“我们直接去桃花村吧,还有半个月就是我哥哥的忌辰了。”
谢亭珏虽从未以“谢逐”的身份与祈桑相处过,扮演起来却意外地熟练。
“行,都听你的。”
祈桑半点没察觉不对,唤出一把玄铁所铸的长剑。
“我们直接御剑到桃花村吧,那样比较快。”
谢亭珏点头,正欲唤出自己的随身剑,突然面色一僵。
他早已绑定本命剑,故而不能使用其他佩剑御剑飞行。
祈桑见谢亭珏面露难色,只当对方御剑技艺不精。
“没事,我带你飞,谢哥,上剑。”
听见祈桑豪爽的语气,谢亭珏哭笑不得。
几息的功夫,祈桑眼珠一转,突然起了恶作剧的心思。
“可是谢哥,我带人没有那么熟练,我怕到时候我俩一块摔了。”
只消听个开头,谢亭珏就了然祈桑的意图了。
但他故作不知,“那怎么办才好呢?”
祈桑图穷匕见,一拍手,夸张道:“我之前抱着雪兽御剑过,稳稳当当的,不如谢哥你也……”
谢亭珏替他说完未尽之言,“想让我变成狐狸?”
祈桑乖巧点头,“嗯嗯。”
谢亭珏叹息道:“桑桑啊,究竟是什么,让你觉得我很好骗?”
“你在说什么。”祈桑歪头装无辜,“我听不懂呢。”
“算了。”谢亭珏捏了捏祈桑的脸,“接着我,我变了。”
祈桑瞬间喜笑颜开,伸出双手,“好嘞,我绝对稳稳当当地托住你。”
下一刻,手上多了一只沉甸甸的狐狸。
祈桑的手被压得往下沉了沉,“啊……”
谢逐,你怎么胖了?
有些话,不需要说出口,大家也能懂。
谢亭珏有些恼羞成怒,用尾巴扫了一下祈桑。
“只是我近日修为大涨,灵气积聚而已。”
正如祈桑的金丹吞了天雷的灵气会膨胀一般,谢逐回到了本体中,自然兽态也会有变化。
“没事。”祈桑咬咬牙,单手托起谢小狐狸,“你看,轻轻松松啊。”
谢亭珏闭上眼,不去看祈桑因为太过用力,而鼓起青筋的手背。
算了,丢人的是谢逐,和他霄晖仙尊有什么关系。
祈桑转移话题,“对了,你现在是什么修为啊。”
谢亭珏在心里默默回答,大乘后期。
但这话显然不能对着祈桑说。
“我在谢……谢亭珏那待了一段时间,已是元婴中期。”
祈桑感到欣慰,“你现在和师尊关系蛮好的嘛。”
对此,谢亭珏只用一个字表示了自己的态度,“呵。”
身为谢亭珏时,他讨厌谢逐。
身为谢逐后,他又喜欢不起来谢亭珏。
御剑飞行的速度极快。
两人一路未歇,在黄昏时分就到达了桃花村。
村门口,只有一个小孩在玩泥巴。
见到天上踩着剑飞下来了个人,吓得吱哇乱叫。
祈桑哄了好一会,才让小孩认出来,他是之前村里的“祈桑哥哥”。
小孩擦了把鼻涕,泪眼汪汪去叫村里的大人了。
村子不大,很快,整个桃花村的人都知道祈桑回来了。
看着衣着精致,白净鲜亮的祈桑,许多人擦了擦手上的土,有些不敢认了。
祈桑看出大家的局促,三言两语就逗得在场人笑出了声。
确认祈桑还是那个从小看到大的乖小孩,无形的尴尬也消失无踪了。
徐丽秀主动提出要帮祈桑收拾屋子,祈桑也没拒绝对方的好意。
“行,我去山上给大家打两只野兔……别的不敢保证,我打兔子的功夫,现在绝对好。”
徐丽秀捂着嘴笑了笑,“都进仙门了,还这么贪吃。”
祈桑义正辞严,“我是打给大家一起吃的。”
聚在一起的村民都乐呵呵笑了起来。
祈桑突然想到什么,喊住了徐丽秀。
“秀姨,能帮我收拾两间屋子出来吗?”
“咋呀。”徐丽秀往祈桑身后一看,“还有人要来呢?”
祈桑展示了一下怀里的狐狸,“已经在这啦,这是我师兄。”
怕吓到本就吱哇乱哭的小孩,谢亭珏在到桃花村的第一时间没变回人形。
结果眨眼间,所有村民都围了过来,他更没机会变回人形了。
徐丽秀捂了下嘴,“哦哦!天承门不愧是大门派,小狐狸都可以修仙啦!”
祈桑本想解释,但看着谢亭珏尴尬装死的样子,又觉得好玩,便没立刻解释。
祈桑举起谢亭珏的狐狸爪,笑眯眯地挥了挥。
“是呀,这只小狐狸是我师兄呢。”
谢亭珏从成仙到入魔, 几千年来,头一回这么尴尬。
为此,他沉默了半炷香的时间, 试图让祈桑发现这里有一只自闭的狐狸。
而祈桑……
祈桑完全没发现。
看着专注地抓野兔的祈桑, 谢亭珏只能灰溜溜地自己把自己开解好了。
为了掩饰心虚, 他还用兽态帮祈桑叼了一只野兔回来。
在祈桑带着两只野兔回村前, 谢亭珏变回了人形。
当祈桑领着谢亭珏回去,怀里又没了那只白狐时, 许多村民已经意识到了什么。
大家打了个哈哈, 把刚刚徐丽秀与祈桑的调侃糊弄了过去。
一身黑衣的谢亭珏长相冷峻, 也不太爱说话, 看着就很不好招惹, 故而大家很少与他交谈。
谢亭珏也乐得自在, 浅酌几口桃花酒,便坐在一旁, 静静地看着祈桑。
祈桑酒量不好, 却是个贪杯的,几杯桃花酒下肚,整个人瞬间晕乎乎的了。
与乖巧的长相不同,祈桑的酒品属实令人不敢恭维。
顶着一张红扑扑的脸, 祈桑抓住路过的小虎儿, 三两下, 把小男孩脑袋上翘起来的羊角辫按瘪了。
小虎儿震撼又迷茫,看向周围笑成一团的大人。
愤怒的小虎儿抓过自己养的阿黄狗,试图让阿黄吓一吓祈桑。
然而, 平日里横行霸道的“恶霸狗”,此刻却温顺得像是天生乖乖狗。
阿黄在祈桑面前, 黑润的眼睛睁得滴溜圆,摇摇尾巴,温温柔柔“汪”了一下。
小孩愣住了。
小孩气哭了。
祈桑还以为是阿黄吓到小虎儿了,连忙一把抱过阿黄。
他拍拍小狗脑袋,让它不要再吓人了,小狗“呜汪”叫了一下。
小虎儿觉得自己被羞辱了,哭得更难过了。
桃花酒的后劲有些猛,祈桑连灌几杯,这会晕得有些难受了。
他余光瞥见小虎儿瘪下去的羊角辫,咕哝两句“谁这么缺德”,又顺手给小虎儿的羊角辫拉回来了。
浑然忘了那个“缺德”的人就是他自己。
小虎儿已经哭不动了,他瘪了瘪嘴,抽噎着用羊角辫甩了一下祈桑。
可惜他有些矮,头发没甩到祈桑,反而给岁月静好的阿黄来了两下。
阿黄晃了晃脑袋,猛然从祈桑身上扑到小虎儿身上。
小虎儿吓得张开腿就跑,后面阿黄不紧不慢追着他,时不时咬一下他的衣袖吓吓他。
祈桑笑眯眯看了会一人一狗,终于还是撑不住了。
他慢慢趴在桌上,借着这个姿势缓解酒劲。
少年半张脸埋进衣袖里,露出的半张脸红扑扑的,红润的嘴唇微微抿起。
大概是因为酒劲太冲,祈桑无意识地皱着眉,看着特别惹人怜爱,让人完全想象不到,他刚刚才惹哭了一个混世小魔王。
见到祈桑醉得不省人事了,谢亭珏抱起祈桑,礼貌与众人告辞。
一位村民主动提出要给他们带路,谢亭珏自然不会拒绝。
很快,就到了祈桑与萧彧曾经共同居住的小院。
小院曾经圈养了许多鸡鸭,如今已是空荡荡,只剩下破了洞的围网还在原来的位置。
谢亭珏单手抱着祈桑,另一手推开门。
走过厨房,拐进里屋,看到了萧彧那段记忆中的画面。
木床小窗,方桌长凳,还有半截蜡烛的烛台。
因为主人长时间不在家,就算徐丽秀精心打扫了,家具或多或少也都有一种灰蒙蒙的感觉。
谢亭珏施法清理了这层浮灰,随后将祈桑放在铺了软褥的床上。
仗着祈桑醉得意识全无,谢亭珏无声凝视他许久。
月上柳梢,薄雾覆盖了远山。
小型的乡村聚会散场,村民们各回各家,相继入睡。
直至这时,谢亭珏才动了动身子,弯腰为祈桑掖好被角。
“我本来觉得你哥哥不是什么好人,但见你对他如此牵挂,又不确定了。”
长夜漫漫,繁星闪烁。
远山灰蒙蒙的,看不真切。
谢亭珏的声音被厚实的墙壁阻隔,传不到外面。
“你很聪明,谁待你好,好到什么程度,值得你为他做什么……这些你自己心中都有数。”
“所以……”
谢亭珏的话突然顿住。
像是只是说出这个猜测,都令他无法忍受。
所以,你待他好到愿意与他成亲,敢在众弟子面前称他为“亡夫”,千里迢迢也要赶来祭拜他……
是不是说明你其实,也很珍惜与他的羁绊?
珍惜到如同他对你的情感一般。
若非死别,难有生离。
半月后才是萧彧的忌辰,他们还得在桃花村住上一段时间。
所以祈桑醒来后,就看见谢亭珏正在收拾房间里的被褥,似乎是准备拿出去晒一晒。
祈桑按了按因为宿醉有些痛的脑袋,往后一瘫,倒回床上。
虽然他自觉酒品还行,但保险起见,还是问了问谢亭珏自己酒后的行为。
谢亭珏手里抱着几条薄被,令祈桑生出一种对方很“贤惠”的错觉。
“也没什么,就是你半夜非吵着要喝姜花酿,还有吃桂花糕而已。”
哪怕祈桑再怎么不愿承认,也知道这就是事实。
因为姜花酿是萧彧自己酿的果酒,别人都不知道。
祈桑默默拉起被子,遮住了脑袋,自闭了。
“姜花酿早就没了,我没喝到,不会烦了你很久吧?”
谢亭珏却说:“不,后院的桃树下,埋着很多坛姜花酿。”
祈桑愣了愣,回想了一下。
“或许是他死前酿的吧,我都不记得了。”
“不说这个了。”
被子里太闷,祈桑忍不住掀开来透了透气。
“我不是还问你要桂花糕吗?你最后没去买吧?”
“当然没有买。”谢亭珏说,“十里八乡的糕点铺都关着门。”
“噢,那就好。”
祈桑琢磨了下这句话,发现有哪不对。
谢逐又不是本地人,怎么会知道十里八乡的糕点铺都关着门?
下一刻,谢亭珏却和变戏法似的,从身后变出一个黄色的油纸包装放到桌上。
“桂花糕没买着,荷叶糕可以将就一下吗,小少爷?”
打开油纸,荷叶的清香和蔗糖的甜香扑面而来。
祈桑瞬间露出惊喜的笑容,“大早上的,你从哪买到的荷叶糕啊?”
“阙镇几家糕点铺都关着,我就去隔壁的宁安镇买了,幸好有家老板店开得早,才给我买到了。”
祈桑仔细在大脑中搜寻关于“宁安镇”的信息,一无所获。
“我们这里还有宁安镇吗?我怎么从来没听过……”
脑子里灵光一现,祈桑倒吸一口凉气。
“谢哥,你管靖州的宁安镇叫隔壁?!”
桃花村地处裕州,距离靖州十万八千里。
“你怎么过去的?”祈桑好奇,“你不是不会御剑吗?”
谢亭珏总不能说自己用了玄莘剑,只能含糊地转移话题。
“……荷叶糕还热着,趁热尝尝,冷了就不好吃了。”
祈桑也没计较,从油纸上拿起一块荷叶糕,一口就咬掉了半个。
嘴里塞得鼓囊囊的,嚼吧嚼吧,几口就咽下去了。
“宁安镇的荷叶糕也好好吃啊,以后有机会一定要再去尝尝。”祈桑心满意足,“不过谢哥,你居然真的听了一个醉鬼的话,大清早跑出去买荷叶糕,你人真好呀。”
谢亭珏也不收拾衣柜里的被褥了,表情有些疑惑。
“你为什么会觉得,你喝醉了提出的请求就不应该被满足呢?”
祈桑嚼着荷叶糕,被这番话问倒了。
谢亭珏说:“就算你当时是喝醉了,但只要你真心想吃桂花糕,我就会去帮你买。”
祈桑表达喜欢的方式很直接,他给了谢亭珏一个热情的拥抱,以表示自己的喜悦。
“谢哥,我真是太喜欢你啦,我要和你做一辈子的好朋友!”
谢亭珏下意识反驳,“谁要和你……”
但最后面容几经扭曲,还是咬牙切齿地顺着祈桑的话说下去了。
“好,我要和你做一辈子的好、朋、友。”
最后三个字,简直像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一样。
小半个月过去。
祈桑与谢亭珏同吃同住。
约莫是因为,当年剥离出的“极恶面”回归了本体。
谢亭珏觉得自己维持了千年的君子端方,在和祈桑十几日的相处里尽数破碎。
最甚者,是祈桑央求他变回狐狸形,凭借种族优势去抓野鸡。
向来注重仪容的霄晖仙尊,哪怕借了谢逐的身份,也不愿意做这种事。
谢亭珏拒绝了。
拒绝了整整两次才同意。
但是很显然。
就算谢亭珏当时不乐意,但在晚饭时看见祈桑满足的表情,也一下就乐意了。
自己选的徒弟,还能怎么办呢?
或许他的徒弟是有一些顽劣,但退一万步讲,他这个做师尊的,就一点问题都没有吗?
谢亭珏每日上后山,逮野鸡或野兔,到后面甚至有些习惯了。
不等祈桑开口,已经能主动向对方展示锅灶内香气四溢的菜肴。
立夏刚刚过去没多久,气候还不算太炎热,只是偶尔会闷得慌。
桌上的陶制花瓶里插着一枝夏花,是祈桑去山上溜达的时候,顺手从地上捡的。
见着花苞圆润,便带回家随手养着。
没有人刻意延长它的花期,于是夏花在水中浸了几天,便顺着自然规律开始凋谢了。
谢亭珏看见夏花凋谢的花瓣,皱了皱眉,忽而想起自己忽略了一些事。
院子里的竹篱笆门被人推开,祈桑背着一大包袱东西回来了。
谢亭珏接过大包袱掂了掂,意料之外的轻,“这里面是什么?”
祈桑拆开包袱,拿出里面零零散散的祭拜物品。
“明日便是萧彧的忌辰,随便买点东西,意思意思。”
嘴上说的是随便买点,实际上该有的东西一应俱全。
谢亭珏的眼睑微抬,看了祈桑一眼,又无声垂眸,敛去情绪。
祈桑从桌上拿了块切小的米糕,随手抛进嘴里,含糊道:“谢哥,明日祭拜结束,我们就走吧。”
默了默,谢亭珏说:“好,你想去哪?”
祈桑双手托着脑袋撑在桌上,兴冲冲提议。
“我听闻北地有醴泉,味如酒酿,闻之芬芳。我们一路向北,去那吧?”
谢亭珏从未听说过此地,但天地间灵秀何其多,想来是他孤陋寡闻了,于是便点了点头。
“那就这么说定啦。”祈桑又往嘴里丢了块米糕,“明日我中午就不回来了,下午出发行吗?”
谢亭珏见祈桑满心都是吃米糕,便没多问对方为何要这么着急出发。
“好,我来收拾东西,你先吃。”
“好呀。”祈桑拿起一块米糕,喂进谢亭珏的嘴里,“辛苦你啦,谢哥。”
扶光东出。
谢亭珏一夜没睡,在天刚破晓时,他听见祈桑房门拉开的声音。
昨夜窗户未关牢,他透过窗间缝隙,看见了祈桑出门的背影。
意料之外的,祈桑并没有着一身素净白衣,反而穿了极少穿的枫红色长袍。
墨色长发高高束起,脚上踩着一双长靴,整个人看起来英姿飒爽。
出去祭拜,却穿得如此明艳鲜亮吗?
谢亭珏看不透祈桑,他一直看不透祈桑。
明明尚未及冠,行为处事却老练周到,只偶尔会发讨人喜的小脾气。
出身乡野却见识颇广,各种学说都有涉猎,天南海北的奇闻轶事讲起来亦滔滔不绝。
其实谢亭珏早就知道了,萧彧待祈桑一定是极好的。
好到在穷困乡野生活十八年,祈桑的手依然白皙纤长,只有一层剑茧。
好到将祈桑养得张扬自信,面对谁都热情开朗,像一颗永远不会坠落的太阳。
连太阳都没察觉到自己的温度,就已将周围人照得灼烫。
……然而有些人,明明畏惧被光芒灼伤,却还是忍不住靠近。
到了树林里,天却兀然放晴了, 只弥漫着薄雾。
萧彧的墓碑没有立在桃花村内, 而是在后山一处偏僻的地方。
连祈桑这个立碑人, 上山后都要仔细回忆, 才能找到路。
“早知道不听他的了,立这么偏。”祈桑抱怨, “墓这么难找, 明年不来祭拜他了。”
在树林中七拐八绕, 终于让祈桑找回一点熟悉的感觉。
拨开横生的树枝, 他迈步往前:“好像就是在这一块了……咦?”
【走错了。】
眼前慢慢浮现出一行字。
【桑桑, 你没把我忘了吧?】
这种出场方式太特别, 祈桑想不记得都难。
“勉强还记得,毕竟你做的小鸡炖菌子确实很好吃, 阿谕。”
神谕难得没和祈桑呛声, 写出的字却多了几分别扭的错觉。
【幸好我走之前给你做了顿饭,不然你这个没良心的人一定已经把我忘了吧。】
神谕居然没和他吵起来,祈桑啧啧惊奇。
“你刚刚说我走错了是什么意思?”
【你自己给萧彧立的碑,现在连在哪都不记得了?】
“啊?真走错了?”祈桑很震撼, “我对萧彧的感情没这么虚伪吧?”
【我带你去吧。】
祈桑好奇地摸了把悬浮在半空的字, 不出所料, 手指直接穿了过去。
“你怎么带我?像话本里那样,变成一只小兔子,给我引路吗?”
【用不着那么麻烦。】
神谕的字一如既往地端正死板。
【闭眼, 桑桑……待会不要睁眼,好吗?】
祈桑信任地闭上眼, 等了片刻,垂在身侧的手突然被人牵住。
牵住他的人手掌宽大,掌心有粗糙的剑茧,磨在祈桑柔嫩的手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