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就乖乖在这儿给我看家吧!”
衙门中弥漫着一股紧张的气氛,众人对将要所行之事都心知肚明。虽忽然改了计划,却也算不得出乎意料,这些个愿意留下的汉子虽不同文墨,但早已在心里立下了’军令状’。城中的人家也隐约知道将要发生什么,原本喧闹的集市此时一片静默,了无人息,城里连个闲晃的懒汉都没有。各个家户门前隙开一条细缝,家里出了汉子的妇人纷纷斜倚在门廊下,状似磕着瓜子彼此说着话,实则暗中确是留意着城中是否有生人面孔。
在一片肃杀的空气中,夜幕缓缓降临,然而天公不作美,近丑时竟然下起了大雨。
尤家丝厂靠山环水,占着无涯县西北边儿南山坡下一处肥沃土地。赵宝珠一行人趁着夜色来到山脚下,于蒙蒙雨幕中接着山势藏了起来。绕好燃胶的木头都用涂着蜡油的牛皮包好隔绝水汽,由陶章陶芮两人背在身后。
山间雨水较城里更足,雨滴连成水幕,模模糊糊将制丝厂笼在其中,连厂房中点的灯火都有些看不清了。
陶芮看着心焦,不住地叹气,抬头向马上的赵宝珠道:“老爷,这雨下得这么大,可如何是好啊?“
赵宝珠高高坐于马上,玄色团雀服上的银丝线在黑暗中隐约闪着光亮,白玉般的面庞沾了雨水,一双眼睛亮得惊人,由上至下凝视雨幕中的丝厂。
“不急。”
他抬头看了眼天色,摸了摸座下墨林细密的鬃毛,回头对陶芮道:“不出一刻这雨水必停。”
益州多雨水,山间天气变化无常。赵宝珠自小与父亲相依为命,指着天吃饭,也从此练得了这一身本事。
陶芮闻言,略微安下心,可终究还是不安,只将那包着木棍的牛皮包袱又拴紧了些。
赵宝珠卷翘长睫一扇,雨水滚下来,啪嗒一下落到唇上。
他眸中光芒明灭,忽得转过眼,看向一旁被活捉住的三两丝厂护院:“今雨水来急,你们府上管事可会知道?或会派些什么人来?”
只见在墨林蹄旁,跪着两三个穿黑红两色的粗布袍子,面上满是惊惧之色,其余都用黑布捆了嘴,只有一领头的没被捂住嘴,抖着声音回赵宝珠道:
“这、这山里是常下雨的,管事们不会理。”
闻言,赵宝珠眯了眯眼,睫上又滑下数滴雨水来。他一张俊秀面庞,做如此情态本该十分动人,然而那领头的竟然心中一凛,宛若被豹子盯着,猛地打了个寒颤!
赵宝珠看着他,幽幽道:“你们在这儿也只是干一份工,我不愿为难。但若你嘴里有半个虚字,我先割你的舌头!”
善仪身着青袍赤裤,肩披玄色披风,玉面修容,凤眸中冷光四射,宛若山中游侠,手执宝剑立于那领头人之前。
听闻这话,他冷哼一声,手腕轻轻一动,架在那人脖上的宝剑立即一闪,从刀背变作刀锋,冷光直接打在那人万分惊恐的脸上。
那领头的差点尿都被吓出来,立即哽住脖子叫喊起来:“大人、大人!小人说的全是实话啊!生丝易燃,我们原在这儿就是看着明火,要是下雨就更不用管了,断不会有府中的人来的。大人,小人真的什么都说了,没有半点隐瞒啊大人——”
赵宝珠定定看他一眼,回过头,道:“将他的嘴也堵住。”
那领头的以为自己死到临头,张嘴就要嚎,善仪眼疾手快两指点了他的哑穴,陶芮扑上来用黑布将他的嘴蒙住。将他与其余人放在一堆看管。赵宝无意伤人,故而在放火之前将看守的下人全都提了出来,只是事成之前必得将他们看好,以免走漏风声。
雨还在下,但势力渐小。
众人见状都有些躁动起来,纷纷抬起眼来看着马上的赵宝珠。
果不其然,赵宝珠所说之事一字不差,不到一刻,雨水停了下来。
陶章陶芮对赵宝珠佩服得五体投地,看他如天神下凡:“大人真神算也!”
赵宝珠双眼在黑暗中明亮若烛光,一声令下:“点火!”
蜡封皮包被打开,其中的烧火棍被拿出分到众人手上,丝毫水汽都未沾染。陶氏兄弟两人拿出自带的打火石,清脆两声后一只只火把在南山坡深不见底的黑夜里点燃,照亮了一双双燃烧着怒火的眼睛。
此乃沉默之师,暗自俯视山下的丝厂,看着自己的良田,自己的税粮,父亲治病的药,小儿上学的束脩——
赵宝珠骑于马上,深吸了一口气,回过头看向身后众人:
“开弓没有回头箭,此事之后,吾与尤贼不死不休!”他眼中寒光闪烁,虽是少年之姿,气势却不输身后任何一个壮汉。他的目光在众人脸上缓缓扫过,沉声道:
“前路危险,若有人挂念家人,在此时退出本官绝不追责。若有畏惧反悔之人,现在出列!”
众人一片静默,无人出声。
所有人都举着火把,一双双眼睛看向赵宝珠,宛若一片寂静怒海。
赵宝珠勾了勾唇,摸了把脸上的雨水,回过头举起右手上的火把一声令下:
“放火,给我烧!”
第61章 抄家
一场大雨,县中各个人家收谷子的收谷子,收衣服的收衣服,忙把空漏的屋顶拿稻草堵住,抱着被雨声吓醒的小儿轻哄。
然而另一边,尤府之中却是一片歌舞升平。
关起门来,虽是早过了该安歇的时候,尤府之中却仍旧灯火通明,桌上却还摆着各色酒菜。尤乾敞开着袍子坐在上首,满面酒色,目光迷茫,左边拥着一个杏眼桃腮的丫头,右边腿上坐着当日的白面戏子,哼着曲儿看着前边儿的几个舞女轻歌曼舞,随着一旁乐师的拍子赞道:
“好,好——你们都很好——”
尤乾已然喝高了,两只浑浊的眼睛布满了血丝,满脸油腻又猥琐的表情,冲戏子张开了嘴,喝下他喂过来的酒水。
“嗯——”尤乾做出回味无穷的模样,拉着小戏子的手道:“美人儿喂的酒就是好喝。”
上回范幺三之事后,他冷落了这小戏子一段时日。可好段时日衙门上没什么动静,赵宝珠还亲笔写了信来感谢尤家替收税粮之事,承诺会尽早起草介绍他去国子学的荐信。尤乾便好了伤疤忘了痛,色心渐渐盛了,便将这戏子又重新召了回来。
他打了个酒嗝,透过迷茫酔眼看着刻意上了妆的戏子,指着他的眼尾道:“你……你这妆上的不好,眼、眼睛还要再勾起点儿——”
那小赵县令,便是一双猫儿眼。那斜斜睨过来的小样子,真是勾地人心痒痒——
尤乾大半副骨头都泡在酒里,没听清小戏子回了句什么,就像跟美人儿好好亲近亲近。然而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忽然打断了屋内的丝竹之声。只见门外有人提着灯穿过黑暗,疾步走入屋中,‘噗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老、老爷!大事不好了!”
尤乾一顿,回过头便见穿着轻纱罗群的舞女中间冒出了个满脸皱纹的老管事,此时正一脸愁苦的跪在地上。尤乾皱了皱眉,兴致被打断了后看这场面觉得分外膈应,抬手驱赶道:“滚滚滚——别凑在大爷我这儿惹人烦。”
老管事见尤乾一脸酒色,全没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急得嘴边儿都快起燎泡,只得高声喊道:
“丝、丝厂烧了!!”
原本准备吩咐乐师重新开始奏乐的尤乾闻言猛地一顿,酒顿时醒了大半,回头瞪向老管事:“你……你说什么?”
他甚至怀疑是自己喝多了酒耳朵不好使,被丝竹之声迷了耳音。那貌美丫头跟戏子见状,已然悄悄退到了一边儿去。满屋的舞女也都不敢做声。只见那老管事满面灰白,颤声道:“丝、丝厂不知怎么烧起了火来,我们得赶紧救火啊三爷!”
这次尤乾是彻底听清了,他霍然站了起来,面上的酒红顿时褪了个干净,抬手指着那老管事颤抖着声音问:“你、你给我说清楚!怎么就烧起来了?烧了多少?”
生丝买卖可是尤家的账目上第一号进项。尤家上头两位老爷在时,将这丝厂看的极紧。尤乾再是酒囊饭袋,也知道这丝厂是万万不能出事的!这、这不是刚刚还下着雨吗?怎么会就着了火呢?
老管事也六神无主,见尤乾的样子,惧怕得声音都低了七分:“不知是什么缘故,忽然就烧起来了。因下了雨,周围的山倒是没事,就、就是存放生丝的库房——”
哐当一声,尤乾连人带椅子摔在了地上。
桌上的酒菜被他带得摔在地上,各类瓷盘盅碗全摔在了地上,酒半数洒在了他自己身上,一时间好不狼狈。
“你……那破荒山关老子屁事!”尤乾气得面色青白,拿起手边的酒盅往老管事掷去:“快去救火啊!都给我去救火!!”
老管事被吓了一跳,幸而尤乾喝醉了酒手上没力气,杯子没能扔到他头上。他赶紧一骨碌爬起来,跑到外头叫人去了。
尤乾跌坐在地上喘着粗气,此时被酒精浸泡的大脑才开始转动起来,丝厂离尤家再怎么骑快马也需一刻钟,报信的这么一来回,再派人过去,厂房估计早都烧空了!
尤乾管着家中的账簿,一想到那些丝值多少钱就差点儿吐出一口老血。他面色青红,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瞪着屋内的众美人,神情一改方才的贪欲,可怖如恶鬼:
“都给我滚出去!!”他扑上前去,将一桌子的酒菜全数扫到了地上,歇斯底里地大喊:“快去救火!都给我去救火!!”
舞女们顿时花容失色,伙同着乐师一帮人乌泱泱往外跑。外面院子此时也乱作了一团,整个尤家上下灯火通明,院子里人头攒动,护院全数出动,将最快的马牵来,拉着一车的水桶往丝厂赶。
半刻后,丝厂旁。
赵宝珠等人放了火,便找了一处偏僻地方,看着远处的山路尽头渐渐冒出几点火光,是尤家的人马到了。
而此刻丝厂早已被烧成了空架子。
赵宝珠站在黑暗中,看到迟迟而来的尤家人,眸中寒光闪烁,冷冷哼了一声:“我竟是高估了他们。”
现在就算是尤家将火扑灭,那也什么都不剩了。
赵宝珠远远望见山腰上如长虫般的车马,拉紧了墨林脖子上的缰绳,回过身看向被善仪钳制住的丝厂厂工,垂下眼道:
“柳兄,可以放开他们了。”
善仪闻言,松开压住厂工肩膀的手,将人向外一推,挽了个剑花收起宝剑,抬头看向赵宝珠。
此时放火烧丝厂一时已成。但他直觉赵宝珠还有旁的计划,他目光灼灼地望着高高坐于马背上的赵宝珠,便听闻他向那厂工道:
“还烦请你绕后山领我们到尤家去。”赵宝珠勾了勾唇,看着满脸惊恐的厂工道:“本官听闻尤府有一小角门可直通后院,还请你领我们到那里去。”
那厂工登时瞪大了眼睛,赵宝珠说的如此明白,饶是他也猜到了这位县衙老爷要做什么。同样明白过来的还有善仪,他先是一愣,接着凤眸骤然亮起,断喝道:
“好计谋!”
此刻尤家大批人马前来救火,也就是说府中必定空虚,赵宝珠带人自后山绕至尤家,即可直捣黄龙!
赵宝珠见他明白过来,目光带了点儿笑,道:“事先未能与柳兄详说,是我的不是。我本顾忌尤家或许察觉是有人纵火,不会派全数人马前来,只现今看来是我高估了那尤乾。如此看来,还是借此良机将他们一锅端了干净。”
谁知善仪比他还要激动,几步上前瞪着赵宝珠道:“大人说这些做什么!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咱们快快去拿那狗贼!”
赵宝珠闻言勾出一笑:“那便如柳兄所愿。”他拉过缰绳,掉头的同时后头向身后众人振臂一呼:“咱们走!”
另一边,尤府。
尤乾勃然大怒,将能砸的东西都砸了个便。府里但凡能走得动、提得动水桶的仆人都被他通通撵去了南山坡救火。此刻尤府上下一片寂静,只剩三两护院,几个走不动的老仆,还有一院子他们三兄弟的各色妻妾。
那貌美丫头和小戏子两人方才没跑出去,两人蜷缩在角落里,看着尤乾站在一片狼藉之中喘着粗气,面容宛若恶鬼。
在一通发泄之后,尤乾终于冷静了下来,察觉到了其中的不对。今日下那么大的雨,怎么会无缘无故烧起火来?
若不是有人故意纵火——
这个念头一出,尤乾骤然宛如醍醐灌顶,猛地打了个冷颤,接着便是滔天的怒火。是谁吃了熊心豹子胆!竟然敢放火烧他们尤家的厂子!
尤乾下意识怀疑到了在丝厂看厂子的工人身上。
——难不成是哪个不长眼的做了背弃主子的营生?
他一改方才的狂怒,皱起眉细细思索起来。然而还没等他那脑子转过一个弯儿来,外头忽然传来轰然一声巨响!
“啊!”
那声响极他,墙角里的丫头和戏子惊叫出声,又怕触怒了尤乾,生生捂着嘴忍住。
尤乾猛地抬起头:“怎么回事?!”
然而没有人回答他,随着门外杂乱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后院中响起尤家妻妾的叫喊声。尤乾听到声响,顿时大惊失色,冲到门口去准备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
然而就在此时,一个人影正巧撞到他面前。
接着尤乾便感到右肩一股巨力,让他瞬时倒飞出去,后背猛地摔在墙上,登时感到一阵钻心的疼痛。
尤乾痛呼一声,在小丫头和戏子的尖叫声中挣扎着想要站起来,然而他还没能睁开眼看清是谁开门就给了他一计窝心脚,就被一直脚踩住了脖子,让他动弹不得。
一道清脆的声音从他头顶传来:“尤三贼。”
尤乾听到那熟悉的声音,心神猛然一震动,睁开眼便见一张动心心魄的面孔正居高临下地睨着他。
赵宝珠身披官服,头戴乌纱帽,鬓发因着奔波脱出几缕粘在额前。一张面孔被水汽浸透了,柳眉如墨,朱唇如血,神情似笑非笑地看着他,那一双勾着他魂魄的猫儿眼此时宛若淬着毒:
“咱们好久不见啊。”
尤乾长大了嘴,此时连身上的痛都忘记了,讶然道:“小、小赵大人?您怎么会——”
他话还没说完,赵宝珠身后便乌泱泱走进一堆乡亲。陶章上来便自赵宝珠靴下将那尤乾拽起来,陶芮拿了麻绳将他捆住,一个女儿曾被尤乾欺辱最终跳了江的汉子红着眼睛走上前来,蒲扇般的大手往尤乾脸上就是啪啪啪几个巴掌。
“啊!”
尤乾顿时吐出两颗大牙,嘴角喷出污血,满眼惊恐地看着忽然出现在自己眼前的这许多人——他打眼望过去就看见了六、七个自己的仇家。
这些人怎么都来了!
尤乾犹未悔改,噗噗往外吐血的同时还不可置信地看着赵宝珠:“这……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大、大人——”
他此刻连’小赵大人’都不敢叫了。
赵宝珠看着他,简直懒得跟这废物多说,直接一扬手道:“抄家!”
他一声令下,屋中所有人都动了起来,翻抽屉的翻抽屉,清柜子的清柜子。赵宝珠一脚踩在个凳子上,扬起声音道:
“账目、金银、信件、名册、信件、各色珠宝,通通给我抄!府里尚留的下人、妻妾、子嗣后辈先全数给我绑起来,有一个算一个,全部送衙门伺候!”
尤乾闻言整个惊呆了,人在巨大的震惊下反而做不出反应,他此时胸口,两臂,下颌脸颊皆痛,在这剧痛之下反而清醒了不少。在多年的养尊处优、横行霸道下已生锈的脑子终于开始转动,近日来发生的种种在他脑中连成一线。
尤乾回过未来,脸上忽然骇然变色。
他是中了圈套了!!
放火之人是谁,如今已不言而喻!
尤乾回想起赵宝珠之所作所为,越想越心惊。
他先做出一副与他推心置腹、愿以读书人之礼相交的模样,再以国子学荐信相诱,后杀范幺三以立威,收拢人心,招聚与他尤家有仇之人,而后火烧丝厂,断尤家财路,同时算准了他会着急救火,便趁虚而入,一气将这尤府拿下!!
先礼后兵,声东击西,调虎离山,擒贼先擒王!
这一招招,一步步,是谓连环计!
尤乾心中如山崩一般,面上的血色褪了个干净,手脚发软发麻,像是顿时被人抽走了脊骨,一口气提不上来,脸色顿时灰白下去:
“你、你——”他瞪着赵宝珠,嘴唇颤抖道:“你、你是冲着我的命来的!”
赵宝珠缓缓转过头,眸中冷光乍现:“明白了?”
他盯着尤乾,此刻翠眉朱唇在尤乾看来宛若一只吐着红信的毒蛇:“你不必急。你二哥,你大哥,我们慢慢来算。”
尤乾如落冰窖,最后一丝强撑起来的气力也被抽走,登时瘫软靠在了墙上,自被扇掉了两颗大牙空隙中嘶嘶倒着气,死到临头,他才终于看清自己招惹了一个什么样的人物——
第62章 发难
尤府之中一片兵荒马乱,后院里满是女眷的哭声。除开尤家大爷的夫人是跟着丈夫上州府去了,其余兄弟的妻妾全部被赵宝珠一锅端,用麻绳绑了手一串儿拎出来,竟然有数十人之多。
尤家的屋内的各式精致摆件,库房里的金银珠宝更是让人大开眼界,众人将白银一箱一箱地往外搬,想到其中都是剜的他们的油水,更是气的双眼发红,却没有一个悄悄伸手去拿的。赵宝珠给他们说过,这些赃款是尤家也是罪证之一,得和各项账册名目对上才能将尤家这些年的所作所为全数清算清楚。
陶章、陶芮两个如同门神一般在院子里占了个好地儿。耳听六路,眼观八方,留意着有没有人意图私自逃跑。幸而大多仆人都去救火了,剩下的老弱病残跑也跑不快,面对一帮虎视眈眈的壮汉和他们手上的镰刀斧头,逃跑的心还没生,双腿就软了。
善仪跟着赵宝珠走进来,看着一地狼藉的酒菜,皱了皱眉。他平生最看不起酒后无德的男人,且分外厌恶那些铺张浪费的公子哥。没想到这小小县城上的一个乡绅竟然敢有这样的排场,可见他们平日里搜刮了多少民脂民膏。
他踢开一地碎屑,往里面边走边看,忽然就瞅见了于墙角蜷缩着的丫头和戏子。他的目光在那戏子脸上一凝,神情忽然一变,上前几步抓住戏子的领口就将他提起来。
烛光下露出戏子浓妆艳抹的脸,他尖叫着求饶:“大、大爷!求求您饶了我——”
善仪看清楚了,脸色登时黑如锅底,一把将那戏子扔下。随即回身几步走到尤乾面前,一脚朝他的面门踹过去。
“哎呦!”尤乾本已是丧家之犬,被踹了这一脚,鼻子立刻飙出血来。
善仪怒目而视,抬脚还要再踹:“色迷心窍的下流东西!看爷爷我不打死你!”
赵宝珠见状赶忙拦住他:“柳兄,这是怎么了?”
善仪气得面色铁青,回头看着赵宝珠,犹豫了一下,才重重叹了一口气,旋身将那戏子提来,一把扔在地上:
“这老狗竟敢对大人不敬,做出如此下流的混账事来,要我说不如就地打死了了事!”
赵宝珠见一粉衣白面的戏子跪在自己面前,他皱了皱眉,看了戏子一会儿也没明白怎就是对自己不敬了,便抬头道:
“原是这事。他本就是条色欲缠身的畜生,柳兄不必生气。”
善仪见他没明白自已的意思,顿时噎了一下。然而其他人看到了了那戏子面容时就明白了过来,登时面色一变,围上去左一脚右一拳将尤乾围在中间揍。
尤乾见戏子的事情败露,也是面色一白,在众人的拳脚相加下不住地求饶:“各位好汉饶命!”
赵宝珠害怕他们将人揍死了,这尤乾留着他还有大用呢,赶忙将人拉开:“别打了别打了!好歹给我留一条命!”
谁知善仪在后头冷笑一声,’哗’地一下抽出宝剑来,提着剑就要上前:“不若让我就将他斩杀于此!”
赵宝珠吓得赶紧回头去拦他:“哎呦我的好哥哥,你可把这玩意儿收起来吧!”
好一阵混乱之后,事态才平息了下来。待众人收手,尤乾再添两颗空牙洞,整张脸鼻青眼肿,活似一颗猪头。
赵宝珠拦了众人半天,抬手擦了擦额上的热汗:“这究竟是怎么了?”
善仪对尤乾虎视眈眈,还是觉得应直接劈了这孙子了事。见赵宝珠还未明白,他皱着眉上前,低头在赵宝珠耳边说了几句话。
赵宝珠闻言眉梢微动,眼中滑过讶异,移目看了那戏子一眼,疑惑道:“是吗?”
那戏子对这事是门儿清的,自心虚畏惧,此时被吓破了胆,登时磕头如捣蒜:“请大人宽恕!我、*我都是被尤三爷逼的!”说罢他抬起头,竟然抬手猛地扇了自己几个大嘴巴:“我竟敢用这张脸脏污了大人,我有罪,我有罪——”
赵宝珠看他脸上红的白的全都晕成一团儿,鼻涕眼泪糊了满脸的模样,皱起眉道:“行了行了。别打了,先把他们带下去。”
于是有人将戏子与那丫头捆了,和妻妾一起带了出去。
赵宝珠皱眉站在原地,不知该如此反应。他还是头一回遇上如此事。以往小时候村里的男孩子看他长得秀气,便看轻他,伙同起来欺负他。赵宝珠将他们一一打服了后便再没有此事。怎么现今的一个曹濂一个尤乾老是往男人身上打这种歪门邪道的主意?
赵宝珠细想了想,发觉自己还是有点生气,便冷眼朝尤乾瞥过去。谁知他一看过来,尤乾便一个激灵,接着细小的水声传来,竟然直接被吓尿了。
“唔。”善仪立即嫌恶地捂住鼻子,赶紧道:“快快将他拉出去!”
见他这副模样,赵宝珠也懒得再说什么。便命人将尤乾也一起拉下去。
今夜尤府被抄了个底朝天,一屋子金尊玉贵的妻妾都被绑了手塞进百姓自家的牛车里,尤乾为首的等尤家男丁和管事下人连车都没得坐,被铁链捆成一溜牵在车队后头跟着走。若是脚程稍慢一点儿都有百姓手上的铁锹棍棒伺候。
赵宝珠一行人自尤家回程,一路上黑夜中的一条火龙缓缓蜿蜒入城。待车队近了,无涯县内自城门口开始一盏盏亮起烛光。城内的百姓虽熄了灯,但实则谁都没有睡,看着赵宝珠一行人归来,纷纷打开了家门,站在门口默默注视着车队缓缓驶入城内。
门廊下的灯笼照亮了一张张面孔,也照亮了百姓脸上的喜怒嗔痴。百姓中有人看着赵宝珠凯旋归来,激动地涨红了脸,却不敢大声欢呼,唯恐惊扰了贼人,坏了赵宝珠的事情。而另外有人确实满目愤慨,紧盯着车队中的尤家一干人等,恨不得扑上去亲自从他们身上撕下一块儿肉来。
随着车队逐渐深入,城中人家也一户一户亮起灯来。所有人都如同事先约定好了一般,在一片沉默中迎车队进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