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小幺自是不清楚陈家母子的打算。
他这一路走得艰辛而缓慢。
干旱至此已三个年头,清溪村历经大变,人口折损。
开始只是一些孤寡老人或孤儿,因家中无粮而活活饿死,虽说官府开了粮仓赈灾,可清河郡不止清溪村一个地方受灾,能分到村民手里的粮食实在是有限。
到了第二年,家中余粮也吃完了,村民只能啃树皮吃草根,用尽各种办法活下去。
可扛过了酷暑,又折在了严冬。
去年冬季,清溪村的哭声没有停过。
过了年,该是春雨惊雷时,又是烈日骄阳。
村民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来年,可连日的晴天将他们的愿景一一打碎,他们就算再不愿也不得不承认,清溪村被老天爷放弃了。
于是一部分人携着妻儿老小、带着为数不多的细软离开了清溪村,去别的地方讨生活。
目前清溪村剩不到十户人家。
这部分要么是被抛弃的老人、要么是像陈家那般只剩孤儿寡母或者就是云家这样,舍不得家里那点稀薄的财产,固执等雨下的人。
云小幺就是在避开这些人。
何玉莲好心给予了他粮食与水,他万不能做那等引狼入室的蠢人,一路都走的小心,唯恐被人撞见他是从山脚下回来的。
他也按照何玉莲吩咐的,在回家途中,去以往自己藏东西的地方,先把馒头和陶罐藏好。
云小幺有个自己的秘密,这个秘密甚至是他娘也不清楚。
云来福苛待他,不让他吃饱饭,更不会给银钱,小时候他不懂钱的重要,可长大一些发现钱真是个好东西,所以他就偷偷地藏。
云小幺来钱的路子不多,太平盛世时,他只能去接些女红的活,绣一些帕子拿去清河县卖,他每次报少一两张的数量,云来福也没起疑。
再则就是卖菜的钱,家里的菜地是他打理,他偶尔扣个八两一斤出来,云来福也不知道。
或者就是与两位好友,去山里捡了山珍拿去县城卖。
两位好友也愿意帮他保守秘密,就这么着积少成多,前后总共攒了三百多文。
云小幺藏钱的地方是在一棵榕树底下。
原先这棵榕树枝繁叶茂,树冠如云朵那般庞大奇特,可延续三年的干旱也带走了它的生机。
即使它枯败不少,云小幺还是觉得它厉害。
在树冠的某一处,仍旧有一抹绿色向阳生长着。
云小幺不担心有人偷他的钱,因为就连野兽也对这棵奄奄一息的榕树无甚兴趣,加上他的东西埋的深,无人发觉底下藏着一罐铜板。
老榕树有好些年头了,裸露在外的树根虬结,正好形成一个天然的孔洞。
云小幺把东西藏在里面,又拖来树杈挡着,然后以最快的速度跑回家,趁着云来福不在,潜入厨房,拿了碗去分装。
等他拿着东西再回来,不止云来福在,他的哥哥云富贵也回来了。
父子二人正坐在廊檐下说话,不知在讲些什么,两人的脸色不太好看。
不过这会谁的脸色也不会好看。
云小幺也害怕云富贵。
纵使云富贵生的人模狗样儿,可他继承了云来福暴躁的性情。
自小对他与大姐云富生,都是恶语相向。
他几乎学了云来福所有不好的东西。
因此同时见到他们二人,云小幺干裂的唇瓣抿得更紧了。
云来福看见他回来,一整日的坏心情似乎有了发泄口,骂道:“你还知道回来。”
云小幺的肩膀抖了抖,他低着头,把手里的东西递出去:“我要到水了。”
云来福也看到了碗里的白馒头,以及那一碗清澈的水。
他又骂道:“你个蠢货,怎才要了一个馒头?也不晓得拿陶罐去,这一碗水够谁喝?”
云小幺不敢指责他贪心,只能低着头,畏怯道:“给您喝,我不要。”
云来福哼了声,似乎在满意他的识相。
大手一伸,把馒头拿了过来,原先洁白的馒头表面瞬间印下五个脏兮兮的指印。
云来福把馒头一分为二,把多的那一半给了云富贵。
云富贵阴恻恻地瞥了眼云小幺,哪怕他是有求于人,可语气也是颐指气使的味:“水。”
云小幺不敢耽搁,忙把手里的碗递了过去。
云富贵给装馒头的碗倒了一些分给云来福,自己喝了一大口,剩下碗底那么一点留着给云母。
倒不是他想分,只是云母不比云小幺,那是他娘,大雍朝孝字为先,他被这礼仪压了十多年,已经刻在骨子里,若是敢把老母亲饿死渴死,云小幺告到官府去,他得赔命。
云小幺全程低着头。
他不仅怕,也是担心自己流露出渴望。
在陈家他只是喝了一碗水,还来不及填饱肚子,算起来这两日他也只吃了半碗粥水,腹内早像打鼓一般响个不停。
但他若是露出想吃的表情,云富贵一定会揍他。
云母也不知做什么去了,但无非就是去找吃的。
云富贵给她留了一小口的馒头和水,之后和云来福离开了家。
今日云小幺要到了粮食,剩下半日可以安稳度过,所以他回去房间,准备睡一会。
说是房间,也不过是间柴房,甚至连床也没搭,就在地上垫了稻草再铺上席子当做床榻使用。
就这么一张床,他已经睡了十七年。
他已经习惯了。
蜷缩在干硬的床榻上,云小幺想着眯一会,晚点再去拿吃的。
没有水,连日常的清洁也无法进行。
云小幺穿的这身衣裳不知几日没洗了,汗干了又湿,味道总不会好闻。
不过大家都一样臭,谁也别嫌弃谁。
不用忙着地里的活,云小幺的时间反倒比以前要宽裕一些。
趁着云来福不注意,他溜出家门,去把馒头全拿了回来,水却不好藏,所以他放着没动。
夜间他把云母拉到柴房,母子二人分吃了一个馒头。
云小幺小口小口尝着麦香浓郁的馒头时,听见了抽泣声。
他知道是谁在哭,手准确无误地伸了过去,顺着云母的背安抚着。
云母抽噎着说:“也不知你大姐怎样了。”
云小幺的大姐云富生前几年嫁给了同村的一位屠夫,日子本富裕,可灾难不会择人光顾,今年年初,姐夫一家为了活下去,举家迁走了。
云富生虽舍不得母亲与幼弟,却也无法。
云小幺知道,云母不仅是在担心大姐,还在想母女二人是否有再见之时。
第二日,云小幺没急着去大榕树底下拿水,他照例去乞讨。
若是能要到吃的,就能把馒头省下来,留给自己和云母两人吃。
只是他的运气一向不怎么好,在附近的县乡走了一日,仍旧没要到一口吃的,倒是有人赏了他几枚铜板。
不过云小幺还是对对方千恩万谢。
回到家,他把藏起来的两个馒头分了一个出来,合着一碗水一块交给了云来福。
照旧的,云来福没有给他留。
反倒云来福还说了句让云小幺心惊胆战的话:“你几日没吃了?居然还撑得住,莫不是背着我偷吃了。”
云小幺心下当即一个咯噔,以为他发现了什么,吓得胡乱摇头。
云来福见他一副生怕挨揍的模样,嗤了声:“想你也不敢。”
说着掰了半个馒头出来留给云富贵,自己端着半碗水坐在竹椅上大口吃着。
云小幺大气不敢出,飞快跑回柴房,躲在门后面无声掉着眼泪。
因着这一出,他忘记了与何玉莲的约定,没去陈家上药。
只晚上的时候,他犹豫吃不吃最后一个馒头时,才想起擦药的事。
可这事在温饱面前不值一提。
这是最后一个馒头。
如果不吃,他与云母今日就得饿着肚子。
如果吃了,明日要不到吃食,他就会挨打。
一想到挨打,身上就莫名地开始疼。
可再想到云来福今日坐在檐廊下吃馒头喝水时的样子,云小幺便恶向胆边生,就算明日被打死,他也不想再把这个馒头让出去。
他又把云母叫了过来,两人在黑灯瞎火的柴房里分吃最后一个馒头。
一连两日云小幺都要到了馒头和水,云母起了疑心:“是哪里的好心人给的?”
云小幺答应过何玉莲会保守秘密,就是面对云母也守口如瓶:“快吃吧,总归是善人愿意给的。”
方翠珍见他不说也没再问。
半个馒头下肚,并不能解决饥饿,但好歹肚子里有货,让这个黑夜不至于太难熬。
翌日,云小幺再次踏上清河县。
他冒着挨揍的风险,去了酒楼。
今年年初,清河县陆续下了几场小雨,虽不能解决庄稼灌溉的问题,可好歹是比清溪村强一些。
但尽管如此,清河县也比三年前那会要冷清许多。
这里的酒楼也是堪堪维持着,进出的食客大多都是路过清河县去往周边郡县做生意的商人。
清溪村至今干旱的原因还未查明,而官府的人来了一拨又走一拨,路都让马车压宽了半丈也没想出解决的法子。
他们心里都清楚,清溪村已经被官府放弃了。
酒楼门口有小厮守着,似乎就是防他们这些人,远远看见他们过来就开始驱赶,云小幺想靠商人获得赏赐的打算只能折腰。
今日若要不到吃食,他逃不了云来福挥下的棍棒。
云小幺在清河县兜了一圈,最后不得不接受,他实在不适合去乞讨。
没人会可怜他。
云小幺在回家之前先去了一趟老榕树那。
树洞里还藏着半罐水,这是他最后的保命手段。
拿回去交给云来福,他今日可能会安稳度过,可云小幺不想动。
每次讨了吃食回来,云父都是分给云富贵,他和云母只能吃他们从牙缝里抠下来的那一点。
饿不死,但也不体面。
他其实过累了这种生不如死的日子。
眼见着这日子一天比一天难熬,可云父还舍不得走,当然,云小幺也并不想再跟着他。
他想过偷跑。
可云家还有最后一个疼他的人。
他可以狠心丢下父兄,却放不下云母。
云小幺很累,他忽然就想,反正都会挨打,又何必再把水给他们?
他在老榕树底下坐着,空洞的目光眺望远方。
视线越过光秃秃的旷野,落在山脚下的一处茅屋上。
陈母说让他去上药来着
云小幺抬起手,碰了碰脸上的伤口,他也没去理会,不知此时自己的脸是何种模样,但他的手指碰到一块块的凸起,应该是血痂。
想到陈母,又想到自己拿了她的吃食,还没好好说声谢。
于是云小幺站起来,拖着无力的双腿往茅屋走去
陈望在床上躺了将近一旬,终于有力气下地。
这两个月来,陈望发现自己使用异能之后掌控不了身体的副作用有在减轻,这说明他的灵魂与原主的身体已经在很好地融合。
照这个情况分析,不出三个月,他就能毫无障碍地使用异能。
这是个好消息。
身体大好的陈望不想在屋里待着,他想去外边坐坐。
只是他错过了早上温和的太阳,中午的太热,只能等落日余晖。
日落很美。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清溪村三年大旱,民不聊生,可太阳依旧东升西落。
陈望坐在家门前不远处的树墩上,看着初夏的日暮霞光沐浴大地,连荒凉的田野都映衬出一股萧条美来。
四周安静,唯有清凉微风陪伴着陈望。
忽然之间,一阵陌生的脚步声响起,陈望没有理会,茅草屋位置虽然偏僻,可前后也有路通达,说不定是过路的人。
只是脚步声似乎目的明确,是往家里来的。
陈望疑惑,不由转头朝着声源望去。
这一错眼,眸中便落入一个瘦骨嶙峋的身影。
大旱三年,要说人人还能一身肥油那是不可能。
瘦的不成人样才是正常。
这半年来陈望极少见外人,拢共也就刚醒来那两日见过一位大夫。
算起来,眼前这人是何玉莲和大夫之外,陈望来这个世界见的第三个人。
他的目光平静,来人见到他,也慢慢停住了脚步。
云小幺没想过会碰上陈望。
前日过来的时候,何玉莲说他身子不利索,他就信了村里的传言,真当陈望瘫在床上不能自理了。
可如今陈望虽然坐在树墩上,坐姿也稍显懒散,却怎么看也不像个残废的人。
只是面色过于苍白了。
而且这人这人怎瞧着比半年前那会还胖了?
云小幺看着自己只剩皮包骨的手,再次深深低下了头。
陈望也在思考他的身份。
茅草屋这边原先有一片竹林,可大旱之后,竹子也被伐光了,自那以后,茅草屋就鲜少有人涉足。
其实也不难猜对方的身份。
这几日家里只来过云小幺一个外人,对方是谁一目了然。
陈望见他只低着头,又不说话也不走,不得已先开了口:“你来找我娘?”
云小幺听他说话,嗓音沉沉如乐器敲响,煞是好听,慌得摇了摇头,可很快反应过来,又点了点头。
陈望看不懂了,但对方来无非是为了那事,直截了当说:“我娘不在。”赶紧打哪来回哪去。
云小幺没多想,只以为他是好心告知,见他又好生说话,生了些胆子,抬起眼看着他:“我是来谢谢婶子的。”
两人一站一坐,本该陈望矮人一截,却偏偏云小幺怯弱瑟缩,对方怡然自得,竟不相上下了。
陈望只想打发他走,万一他娘回来,看见他这模样,又心软给东西,心疼的还是他:“我会转告她。”
云小幺没听出他在赶人,只觉得他好像有些不一样了。
可他们并不相熟,具体哪里不一样他说不出来,也知男男有别,不该再继续待下去,便点了点头:“谢谢。”
“不客气。”
话到这也该走了,可云母救了他们家,大恩大德无以为报,云小幺想了想,只能以口头的关心问出:“你的脸色很差,可是哪里不舒服?”
别说这是他们的第一次见面,就算是原主,两人也没见过几回,所以陈望很讶异他会关心这个。
但要说起差,只怕眼前人更难看,一副行将就木的模样:“无事,老毛病了。”
看来虽然没瘫,身体确实不好了。
云小幺的眼神有了变化,是一种说不出谁更惨的情绪。
陈望:“”
他在可怜谁?
原主的记忆里关于云小幺的部分并不多,陈望只知道这孩子不过十七八岁,经常挨打,是个可怜小孩。
白日干活晚上挨揍,整个清溪村就找不出比他还忙的。
原主在世时也跟何玉莲聊过,云家父子着实造孽。
但现在是陈望这个芯子,他从末世而来,同情心实在有限。
挨揍而已,比命都没了的末世孩子,云小幺还是幸运的。
他咳了一声,正打算送客,正巧一阵风从云小幺背后吹来,直直吹向陈望的脸门,他正巧又是呼吸,就这么恰巧地吸了一口酸到发臭的汗味,那味道差点没把他送走,陈望脸色猛地一变,更加白了。
云小幺一直在看着他,见他忽然挺直了背,如临大敌的模样,想到刚刚送来清凉的那阵风,一时间也是难堪:“我我臭着你了?”
陈望屏住了呼吸。
他看着眼前露出慌乱的小孩。
那双黯淡的猫儿眼巴巴看着他,仿佛他一点头,对方就能羞愧的当场去世。
可能是良心发现,陈望呼了口气,轻声道:“是我坐的位置不对。”
云小幺一愣,他沉默了会,然后低着头,往旁边的位置,走了三步。
他就这么往旁边让了几步,然后也不走了,原地坐了下来。
身上的衣裳早就在干湿来回间裹上了一层厚厚的泥垢。
清溪村的人都这个样,于是云小幺便忘记了,自己不比在炉灶里滚过的小猫干净到哪去。
他坐在那,思绪放空。
甚至有些天马行空地想:“是这个人太干净了。”
不止是他,连何玉莲也是干干净净的。
他现在才想起来,那日与何玉莲站在一块时,他闻到了皂角香。
只是他没认真去细想。
陈望见他一声不吭地坐在那,有些不解,又见他双手抱膝,埋首在双膝间,整个人散发着一股颓丧气息。
陈望:“”总不至于是哭了吧?
顿时他就坐不住了,倒不是他想去安慰云小幺,而是怕陈母回来看见,误以为自己欺负云小幺,领回去又送东西。
于是他起身,想走,却又停住脚步:“我进去了,你也回吧。”
云小幺这才抬起头,见他已经站起身,也爬了起来:“好。”
陈望视力没问题,在那张瘦脱相的脸上并没看见泪痕,也松了口气,他嗯了声,转身往屋里去。
等他进了篱笆门,云小幺才离开。
站在院子里的陈望看着他的背影,福至心灵,莫名冒出个念头,云小幺该不会是怕自己昏过去吧。
他摇了摇头,还是别乱想了。
云小幺留在那,确实有两个念头。
一个是回去总归要挨打,不如晚点回去。
一个也的确是担心陈望撅过去。
无他,这人脸色实在是太苍白了。
像很多年前冬日见的那场雪。
何玉莲对他有恩,她又不在,避免陈望真晕了没人发现,所以云小幺打算等何玉莲回来了他再走。
只是陈望不想跟他待在一块。
也怪他冒犯,就算现在清溪村遭逢大灾,人人在生死面前疲于奔命,礼义廉耻也不能丢下。
云小幺呼口气,脚步坚定地往村里去。
他要接受自己的审判了。
云小幺空着双手回到家,意外的,他以为今日一家四口得饿着肚子度过,却在家门口闻到烟火的味道。
一般这种时候,是云来福与云富贵在外面找到了好东西。
虽然知道轮不上自己,可他也松了口气。
或许今日云来福心情好,不打他了。
云小幺抿了抿唇,往厨房去。
灶头上,云富贵守着火,而云来福拿着锅铲,正在搅拌锅里的东西。
闻味道,应该是野菜汤。
今年春日,清河县下了几场小雨,滋养了干涸许久的山林,附近的村民便一窝蜂涌到那,找水、挖野菜,靠这么一点微薄的东西,熬过了春天。
只是那点小雨对于干旱的清河县来说不过是杯水车薪,那么多人聚集在那一处挖,很快也被挖空。
水和野菜就一天比一天难寻。
云小幺站在门边上,像个木桩似的不说话。
云来福听见脚步声扭头看来,见他一无所获,登时骂出口:“他娘的,晦气东西。”
云小幺低着头,充耳不闻。
云富贵知道是他回来了,也回头看了眼,哼了声:“没用的玩意儿,让他饿着吧。”
云来福没说话。
但云小幺把心放回了肚子里,今日不会挨打了。
尽管是这样,他还是小心翼翼。
自觉躲回柴房,不在云来福面前碍眼。
云小幺躺在坚硬的稻草铺上,听着隔壁厨房传来的声响,强迫自己闭上眼睛。
他已经一日没吃东西,早就习惯饥饿的肚子此时仍旧不肯作罢地生出火烧的感觉。
他蜷缩着双腿,双手捂住肚子,想让自己睡着。
也许是太累,也许是饿晕了。
总之是睡了过去,也不知过了多久,云小幺迷迷糊糊间听见方翠珍的声音:“小幺,小幺,起来”
云小幺睁开眼,昏暗中看到方翠珍的脸:“娘。”
方翠珍同样蜡黄消瘦的脸上有心疼之色,她一手扶着云小幺的胳膊:“起来,把汤喝了。”
云小幺清醒过来,在方翠珍的搀扶下坐了起来。
外边天暗了,暮色四起,照进房间的光亮有限,可云小幺还是看清,那不过是小半碗的野菜汤。
稀疏地飘着几片叶子,不见一点油光。
云小幺知道这是方翠珍省下的,而且云来福也不会给方翠珍留太多,这估计还是大半部分。
他摇了摇头:“你喝吧。”
方翠珍忽然就哭了,眼泪如决堤的河水,奔涌出了这些年的委屈与挣扎:“听话,喝了吧。”
云小幺只是静静看着,等方翠珍发泄的差不多了,他才抬起粗糙的手,抹了方翠珍的眼泪:“爹他们歇下了?”
方翠珍哽咽着嗯了声。
云小幺轻声道:“娘,我们逃走吧。”
方翠珍摇了摇头:“能逃哪去?”
“去哪都好,不然我们都得死在这。”
方翠珍没回答,她把碗递给云小幺。
云小幺还是拒绝了。
虽然没有吃的,可他还有半罐水,真的扛不住他就去喝水,可方翠珍什么都没有。
他又想到了何玉莲。
不知陈家婶子是从哪弄了这么多吃食,如若那个人也肯舍给他,即便是卖身为奴,云小幺也甘愿。
可这是陈家婶子的善缘,他不能问。
方翠珍对这小儿子再了解不过,平时一声不吭,看着人善可欺,可性子尤其执拗,若真下定了决心,九头牛都拉不回来。
她只好自己喝了。
“你睡吧,明日娘再去别的地方看看。”
云小幺嗯了声。
他并不抱什么希望。
就像方翠珍会答应离开云家一样。
他知道方翠珍在害怕什么,而他也同样给不了承诺。
离开不过是置之死地而后生。
第二日,云小幺在熟悉的头昏目眩中醒来。
他坐了许久,才把这股晕眩感扛过去。
出了柴房,家里其余房间房门紧闭,此时不过破晓,大旱之后鸟类飞绝,清溪村安静的连虫鸣都听不见。
远方霞光万丈,今日依旧无雨。
云小幺没去喊人,他反手关上柴房的门,离开了家。
出了院子,直直往老榕树那去。
他扒拉开树杈,翻出藏了好几日的陶罐,掀开罐口的布团,小小地喝了口水。
初夏早晚阴凉,陶罐又是在树洞里藏了几日,入口的水冰冰凉凉。
一口水滑下喉咙,才刚到腹部,没先解渴,几个呼吸之后,腹部反倒绞痛起来。
云小幺捂着肚子靠在树根旁,他不是第一次遇上这种情况,甚至久病成医,知晓自己这是饿的。
时间好像过了很久,痛的云小幺以为自己会抗不过去,腹部的撕扯才停止。
他靠着树根喘气,阳光从树冠上落进了他的眉眼,在额头上的汗珠折射出粼粼波光。
他的眼睛是像猫那样带着点棕色,本该闪闪发亮,此时却黯淡无光,甚至蒙上一层死亡的光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