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毕合泽与冲介!”
米介终于说出来,浑身力竭,险些扑倒。那老人紧紧拉着他,坚实的力量支撑起他的躯体:“不要说了,现在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呢。”
充满智慧的毕合泽为部族所拥护时,病弱的巴俄仲还孤身在草棚里蜷卧。此时他却仿佛一夕之间病却好了,身体生出无尽力量,支撑起自己也支撑起所有无所依靠的族人。
“我不如毕合泽,他太懂得中原人的道理,中原人讲穷则志变,如果我懂他,就早该知道他会做出这样的事。”巴俄仲尽力抻直了佝偻的脊背,他的影子比本人更伟岸数倍,他抽出各各的腰刀,交到米介手中,尽管米介也只有拼尽全力才能握住刀柄。
这时候所有青年战士都看着米介。
各各灰头土脸,愤恨道:“冲介和老爹都找不见了……米介,对不起!冲介只是说你和小琅带了两个外族人进山,怕你们泄密,才叫上我与居居去追小琅……”
“别说了。”米介握着刀,刀就成了他生命的涌泉,尽管躯体饱受摧残,未愈的伤口仍发出淋漓钝痛,他却成了此时此刻所有青年战士的主心骨。
“垫江早已不复存在,剩下的只有革勒这块迁徙之地。但我们守护的不是土地,而是土地上生活的人。”米介说。
巴俄仲也抽刀站起来,曲涅部的弓箭跟随在猎刀身后,老人们跟在年轻人身后,小孩跟在大人身后。
“现在就是我们最后的生命,”米介字字泣血,犹如火场里的飞蓬,“绝不轻易放弃。”
高温与虚脱已令他眼前出现幻觉,漫天光影里依旧是那个瘦小的少年走出来,额发下有着明亮透澈的双眼。
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少年呐喊:要活着!
“绝不放弃!”巴俄仲带领着曲涅部的战士,刀锋面对着湖泊对岸重重黑影。
数息过后,再次万箭齐发,倒映湖中,天上地下尽是业火。
保塞镇,城中大乱。
先是县衙走水,再是城门暴动,驻城军于巷陌中遭到拦截,敌人穿着一式一样的甲胄,混乱中敌我不分砍死无算,全是倒地的死尸与伤马,鲜血渗透青石砖。
继而外城三里地远,腾起一片大火。
从县衙大院看出去,那火光映红半边天。
苏慈心中一动,沙吉在她身边说:“是军屯粮仓,族长已经端掉了!”
苏慈在保塞镇中指挥行动,依则另领了一队人,按照谢白乾所给的地图摸到保塞军屯所在,约定放火为号,各自举事。
苏慈先她一步,已将县衙拿下,此时保塞县衙一众官僚俱被俘虏入狱,剩下曲涅部众人踞为营地,占领望楼与角台,四面严防死守。
辎重仓库设在衙门六房,兵房仓曹被沙吉押着,带路打开仓库大门。
“好些大家伙!”沙吉带人进去,兴冲冲洗劫了一番,搜刮出几架床弩,上百副藤牌,并以官兵配发的长枪短矛等。
“这是什么?”沙吉问,他在仓库中发现一团盘绕数十圈的铁锁链,庞大无比,足有合抱之围。
“倒像我们登山用的。”曲涅一人说。
仓曹被他们逼着,冷汗涔涔道:“这是守城用的。烧红的铁链,从城头上甩下去,多少登城的敌军不是被烫死,便是跌下去摔死……”
曲涅众人听得心中一阵发怵,沙吉恶狠狠笑:“好哇,谢大人还给咱们留下了这样好用的玩意儿,真是多谢他了。”
外城那片火,烧的是保塞的粮仓,一时半会歇不下去。苏慈遥望天际的红光,心中惘然,出现在那里的本该有她,临到关头依则却换了她的任务,因苏慈天生高挑有力,乃是族中极出色的战士,沙吉等人也没有不服她的。依则要她代替自己夺下保塞。
“苏慈!我看保塞镇已是势在必得,不如将寨子里的人都叫来!”沙吉说。
苏慈正要开口,脸上却微微湿润,抬头一看,天光忽而黯淡下去。
天际濛濛,风起云涌,犹如打翻的墨汁。重云之中,隐约有涛怒瀑鸣,赫然是雷雨的前兆。
又要下雨了。
且兰府本就是一块雨水不断的土地。
外城的火兀自燃烧,但已烧不了多久了。苏慈眉头蹙起。
当其时,雷云遮天蔽日,道路风沙漫漫,隐有瓢泼将至。白崖都督城,总管府内,从一方小院天空看去,目之所至俱为漆黑天色,地气蒸腾,潮湿又闷热。
半君推开窗,屋中一盏米粒大小的烛光,琅祖握着烛剪,与半君对视一眼,一同看着江宜。
江宜手中捻着孔芳珅所赠的鹅毛笔,卷起一边袖子,正手臂上写写划划。末了,抬头见二人盯着自己。
“下雨了?”江宜恍如初觉。收起毛笔到得窗边查看,只见且兰府广袤无际的上空完全为雷云笼罩,仿佛要下一场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大型暴雨,无论是陆地上居住的百姓,抑或正为战争蓄势待发的官兵贼寇,都在这亘古未有的大信号前保持沉默,
“这是你要等的机会吗?”半君问。
江宜没有回答,只感到一缕罕见的微风水汽送到面前。
半君也为厚重的阴云喟叹,好像天空成了另片大地,就快塌下来:“可是,不知狄少侠现到了什么地方,赶不赶得及?”
“天机稍纵即逝,”江宜说,“况且徒弟既然说了交给他,就会想办法做到。”
他言语中的信任令半君一愣,不由得便回想起菁口驿前,三人都以为陷入绝境,那时狄飞白对江宜说,至少我没有逃走。我问心无愧。
琅祖以烛剪旋亮光火,拿出怀中精心保存的一物,就着光线打开,乃是一张手绢,其中收纳一小撮黑灰色灰尘。正是将军渡前被一道天雷裂为齑粉的夔角。
‘相遇于此,即是有缘。我将夔兽之角赠你,将来或有再见面的机缘。’青年说。
“我该怎么做?”琅祖手足无措。
“你与雷公有缘,”江宜说,“有缘千里来相会。尽可随心而动,重要的不是你做了什么,重要的是,这缘分是雷公亲口许诺的。”
琅祖想了想,从前在鸡庐山他做的最多的,就是从雷霆中解读部族的命运,漫山遍野寻找一棵为雷电击败的巨木,再捡拾它的枯枝烂叶,看着树叶在自己手中化为飞灰。
琅祖将灰烬拨入烛火中。
火焰升腾化为苍青颜色,烧灼的灰烟缭绕而起,穿过琅祖五指缝,穿过半君与江宜之间,随风溢出窗外,在地气作用下袅袅直上。阴沉天色下,犹如笔直的一根风筝线,连接着天与地。
三人不约而同,眺望那道白线最终没入阴云中。
“……”
片刻后,半君怀疑地问:“然后呢?”
琅祖撑着窗棱,探身出去,忽然满面湿润:“落雨了?”
天色骤明骤暗,瓢泼大雨倏忽而至。江宜重新关好门窗,对琅祖道:“你身份不便,留在这里,不要随便出门,我与半君且去看看情况。”
二人行将出门前,忽然琅祖叫住江宜。
“你……江宜,谢谢你愿意帮我们。”
江宜回头,看见琅祖的一双眼睛,无论顶着谁的外表,眼神却是无法模仿的。
“我会记住你的。”琅祖真心地说。
这时候,千尺飞电如流直下,烨烨震雷,风雨如散。
半君掩上门扇,罅隙中人影一闪而没。江宜心底忽然一跳,仿佛有什么把握不了的东西正从中流逝。天地通明,迥然而耀,暴雨与雷霆一齐俱下,犹如九天之外层林的树根,气势汹汹包裹了且兰府。
“先去找谢大人?”半君说,“走。”
屋内,一时亮一时暗,震声散涣。琅祖忐忑不安,将一星烛火吹灭,只余一缕青烟。
一道人影映在窗纸上。
“!!”琅祖猛地一惊,险些栽个跟头。那人影在窗前停留片刻,走了过去。琅祖犹豫一会儿,出门查看,只见一官邸府兵的背影在前。
那人背对琅祖,却仿佛知道琅祖在看自己,脚步停下。一忽儿转过身来。
琅祖脖子瑟缩了一下,有点心虚,他顶着一位剑侠的脸,却半点功夫不会,只怕露馅。
“是你。”那府兵说。
此人样貌平平,琅祖并无印象见过他,恐怕是狄飞白认识的人,只得支支吾吾囫囵过去
“官府戒严,有贼寇潜入作乱,少侠还是待在房中不要外出,以免中伤。”府兵说。
琅祖心中对他那句“贼寇”感到不悦,顶了一句道:“贼寇亦不会乱杀人,有的求财有的求色,我什么也没有,杀我做什么?”
雷声轰鸣中,府兵听不清他说话,只隐约知道他在说“求什么”,便问:“少侠觉得贼寇求的是什么?”
琅祖沉默须臾,说:“求活命。”
府兵隔着连廊很远地看着他。
“求救。”琅祖又说。
府兵略一点头,转身走了。琅祖觉得他其实什么也没听见,雷声愈发震耳欲聋了。
他独自坐在窗下,看院子里电闪雷鸣,瓦沟里的檐松败落一地红花,墙上雨水似泪痕。那时狄飞白要垫江人接受朝廷招安,江宜却说他们要的不只是容身之地,而是让世人想起那段被刻意遗忘的历史,琅祖就知道,江宜是真正懂他们的人。
杀人、作乱,也总要有个目的。
只是想让这片土地上的人听见我们的声音。琅祖默默地想。
第62章 第62章 谢济元
嘉荣树神龛下,谢书玉照例参拜冥想,快结束时下起雨来,他一回身,看见游廊里江宜与半君正等候。
最初此三人来府上做客,全因狄飞白那一支青牛令箭,令谢白乾判断他们身份不一般。现下看来,却是本人更有趣,与身份无关了。
“大人,正忙着?”江宜笑问。
“些许军报未看,无妨,前厅请吧。”
谢书玉看出二人有话要说,屏退了旁人,留两个卫兵把手门外。其时大雨如注,霹雳闪电接连不断。屋顶瓦片、门户窗牖,频频震动。
“且兰府一贯就是如此,”谢书玉反倒劝江宜半君二人宽心,“雨来得快去得也快,只是声势骇人。”
江宜道:“这个一贯,是自建府以来,还是有史以来呢?”
“这个……为前朝修史时,仿佛就提到越雟阴湿多瘴气,因是三江汇流之地,多半有史以来,此地就多雨少晴。”
“我一行人初到且兰府,着实吃过天气的苦头。倒是听说且兰府有一奇观,叫做将军渡,乃是一终年落雷不绝的所在。谢大人可知其中缘由?”
谢书玉愈发不懂江宜的目的,便道:“江先生有话但说无妨。”
江宜一拱手,先赔了礼,说:“且兰府叫作将军渡,垫江人却将那处峡谷称作雷墓,因气候危险而鲜少有人涉足。在下走失期间,不意曾进入过雷墓边缘地带,见识了一番奇景。”
谢书玉一听他又要说垫江古国的事,这种无文献记载又无实物佐证,虚无缥缈捕风捉影之事他不感兴趣,却是涵养很好,示意洗耳恭听。只听江宜说:“雷墓中有数百年前垫江古国并中原士兵战死尸骨无算。”
谢书玉:“………………”
“其中我们遭遇了一奇妙现象。大人可知,‘水流不止,万物终始,雷出电入,并应无穷’,万物化生之初,彼此相互呼应,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又有雷霆通于心之说,往往记录着众生百相,而于暴雨天气偶然复现。当我与半君在雷墓中见到尸山骨海时,恰逢暴雨雷电,于是山中骤闻兵马喊杀声,出现无数鬼影士兵,观其衣着相貌,赫然是中原祖先与外族部落。因此我猜想,雷墓中所见当是六百年前谢公开山,也就是垫江灭国的往事。大人若得闲,不妨听此一言。”
谢书玉一手扶额,已有些混乱,分不清江宜是在讽谏比喻抑或讲真话。
江宜道:“六百年前,高宗既没,穆宗即位,使谢书玉巡按越雟,殿前将军谢济元沿途护送。越雟为流放之地,罪臣氓流遣为造桥修路。谢书玉抵达后,适逢百年修路出现成果,跨丽水,过清溪,进入万山围子。中原人第一次发现……清溪关之南并非无人区,这里早已生活着一支与世隔绝的部族,金生丽水,淘金为业,便是古垫江部落。两族人民初相见,即互相猜疑畏惧。谢书玉欲示好而不得,垫江人先下手为强,埋伏中原士卒,谢济元将军继而反击屠杀其族,双方死伤无数,尸体冲入丽水,漂流至雷墓峡谷,便连谢公书玉也在此一役中身没。其战场所在,谢大人,便是你脚下的这片土地!”
一声巨响。
谢书玉正听得疑神疑鬼,猛地为雷声所惊,向窗外看去,忽然便见无数模糊影子自窗下经过,来来去去,仿佛府兵集体行动。
“什么人在外面?”谢书玉问。
门外一声不响。
江宜接着说:“垫江古国乃有三城,与如今且兰府的分野差相仿佛,称作上中下三道围子。白崖镇所在即是当年的上围,都城所在,六百年前的惊变发生之地……”
屋外喧哗声,令谢书玉听不清江宜在说什么,只感到似乎有欢声笑语、宴乐歌舞。电光乍明乍灭,使得窗扇上人影群魔乱舞,一派荒唐景象。
谢书玉再是稳重,此刻也按耐不住,喝道:“外面是怎么回事?来人!快来人!”
门外一人答道:“没有怎么回事,演戏罢了。来看戏么?”
江宜听见那声音,欣然便上前去推开门,果然廊柱上倚靠一位青年,半身赤裸背负苍青纹身,肌肤黧黑。
“找我什么事?”丰隆淡然说。
江宜作揖见礼,听得身后谢书玉惊讶道:“你又是谁?怎么进来的?”
一旁半君解释说:“他想进去哪里,就能进去哪里。雷公你认识不?就是雷公祠里的那位大爷。”
谢书玉:“………………”
“雷霆通于心,并应无穷,”丰隆目视惨淡的天色,对江宜道,“你说的不错,雷霆的确可以记录从前过往发生的事。今日是场难遇的大雨,你想要告诉的,或许都在这里面了。”
“晚辈所求的正是此事,”江宜正色道,“时移世易,古书无存,唯有眼见为实。故此借雷公神力一用。”
丰隆道:“这缘分却是给那小孩的。因你二人戮力同心,这便应你所求。”
话音落,雷电光影显现幢幢人影,重重叠叠,在似是而非间,隐约又是一场幻觉。
官邸之内骤然布满鬼影,一齐拥挤起来。
谢书玉骇然。
丰隆道:“当心莫被雷电击中。此乃创世之雷,颠倒一切因果,具有回溯时间的力量。”
保塞镇。
雨幕的城头上,沙吉领众人将铁链架上敌台,并于雨棚下烧起炭火,将铁器炙烤得通红。
外城方向,军屯烧起的信号早已扑灭,苏慈等不到依则前来汇合,一时无话。城墙前雨雾之中,不见来人。
这场暴雨来的不及时,偏生愈下愈大,势头不止。雨如洪水雷如刀剑,好一派水生火热。这时沙吉侧耳道:“有声音!”
沙吉有一副好耳朵,能于惊雷处听细雨。他如此一说,众人便都谨慎起来。一时间还未有征兆,只见得雨雾中忽现鬼影重重,有如千军万马压境而来。
“放箭。”苏慈当机立断。
数架床弩连番发射,一忽儿穿过绰绰阴影,没入夜色中消失不见。
大军直逼护城河,河流涨水大浪滔天,眼见摩肩接踵的军队渡河而来,视河流如无物。雨如洪流,雷如刀剑,一时间城头众人眼花缭乱,只觉城下军队忽近忽远,忽众忽寡,明明灭灭看不真切。
沙吉惊呼:“见鬼了!”
这时身旁鲜血飞溅,内城方向飞箭破开雨幕,中箭之人坠下高墙。
苏慈来不及多想,只道城中有变,下令曲涅的弓箭手顶上。身后忽然阴风透骨,如坠冰窟,四面惊声连起——
只见,城下鬼影架梯攀上墙头,手持兵器,身着甲胄,与常人无异,握着刀兵砍杀,却从守城的垫江人身体中穿过,只留下丝丝寒气。
虚影亦与虚影拼杀,假血中混着真血,假刀中混着真刀,真真假假无从分辨。苏慈以弦月弯刀掩杀数人,一刀斫翻铁链枢机,炭火炙红的锁链自城头荡下,与冷雨相遇,一瞬间白雾升腾。墙头攀附的肉体皆为烤熟掉落,惨声连连。
“城内有伏兵!”苏慈喝道,沙吉一枚楛矢破云而出,顿时四方角楼响应,放出无数飞羽。霎时间天地雨如箭,箭如林,乱箭齐飞,虚虚实实。一枚楛矢穿过苏慈弯刀,射向她眼珠,箭头闪烁的电光映亮她眼帘——那些披发左衽的战士,负长弓挎腰刀——赫然便是垫江人以丽水楛木制作的弓箭。
“苏慈!苏慈!”沙吉也看清了,喊叫起来,“是我们的人!”
身负鳞甲的鬼影架起云梯,守城的鬼影则拉开长弓,射出楛矢石弩。犹如一场以天地为巨幕上演的戏码。
阴风阵阵翻江倒海,一场发生在六百年前的攻防战,正在这座雷轰电掣中的四方城内重现。
总管府。
“倘若被创世之雷击中,会发生什么?”江宜忽然好奇。
丰隆淡淡答道:“无从知晓。”
“…………”
“若是被雷霆击中,因果因此颠倒,今天的事发生在了昨天,事情都不存在,自然就什么也没发生。”
江宜心想,这么一说,若是今天的我死在了昨天,甚至死在二十年前,根本没有出生,倒也不失为一桩好事。
却是半君上前一步,按住他一边肩膀,仿佛担忧他随时要冲入雨幕中似的。
走廊中人来人往,穿墙而过,丰隆负手跟随在人群之后一同前去。江宜回头,招呼仍愣在原地的谢书玉道:“白崖镇即是上围城,总管府即是宴乐处,六百年前发生的惊变就从此地开始。谢大人,不妨用自己的眼睛去看看,再论断我等所言是否是空穴来风。”
谢书玉惊疑不定,犹豫一时半刻,被那鬼影从身体中穿过,顿感恶寒,终于还是紧跟了上去。
官邸中热闹非凡,却尽是些看得见摸不着的人影,似乎正宴饮欢庆。离得远时雨雾遮眼,看得朦朦胧胧,猛地一张面孔凑到近前,突然出现的五官却能把人骇得心底发毛。谢书玉发现,这些人的面孔,或与如今且兰府生活的汉人相同,或者方头阔额,面生异相,其衣着服饰以与汉人有别。
一行人穿过游廊,模模糊糊可以听见,雷声中夹杂着乐声人语。赫然是已到了宴会现场。
半君一只手始终将江宜捉着,好像怕他走丢。江宜却是看得入神,见那主座上乃有三个人,为首者袒胸露背衣饰奔放,左右两人却各自文袍武服,作汉人装扮。
“这莫非就是……”谢书玉低声说道。
“这应当就是,”江宜答道,“昔年谢书玉、谢济元,与垫江人的第一场相见。”
第63章 第63章 谢济元
后世子孙为谢书玉立碑刻传,往往不记得谢济元,却不代表他在当时的地位并不重要。至少此时此刻垫江人的宴会上,谢济元与谢书玉是唯二两个可以代表中原人出面的角色。
江宜正想说点什么,余光中见总督大人急急两步迈出游廊,似乎欲看清座上那位与自己同名同姓的先祖之尊容。
“当心。”半君一把将他拉回来,谢总督半边身体遭淋湿,回过神来想起眼前只是一场幻影。
大雨不停,而雨中各人仿佛挥之即散的镜花水月,当是越近越发看不清楚。
一切歌声乐声,留神细听又消失不见,令人神思混沌,更分不清身处何处。
那饮酒的人,意态疏懒。歌舞的人,形迹狂放。主座上三人举杯,虽听不见声音,看不清神情,却似乎言笑晏晏、相谈甚欢。
饮酒者醉卧,歌舞者抽刀放箭。武将摔杯而起,文臣相顾劝阻,族长座下抽刀,刀尖没入文臣胸膛。
谢书玉一声大叫,仿佛被刺的是他自己。
雷声大作,人群呼号奔走,无数乱影穿过眼前犹如飞蚊。即使江宜这样没心没肺之人,也不禁手足无措,幸而半君似乎更害怕,死死抓住江宜,二人紧紧依靠着。却听谢书玉猝不及防,喝道:“有人!”
太多人了。
无数人在他们之间奔走厮杀。
然而这其中却有一个真正的人。他靠近时谢书玉甚至没有察觉,他的目光追逐着那个倒在血泊里的影子,仿佛看着自己的倒影。直到那府兵全副武装,出现在他近旁。
“有人!”谢书玉一惊,待发现那是名府兵,还未松口气,忽然下颌剧痛,被那府兵狠狠一拳击中,倒跌出去。府兵紧随其后,二人为重重鬼影遮没。
江宜下意识追去,被半君捞住,面前电光一闪。丰隆提醒:“若为因果之雷击中,不必我说你也该知道是什么后果。”
谢书玉摔倒泥泞之中,眼前一片血红,正是那文臣倒下的地方。刀尖明晃晃插在胸口,族长一气拔出,飞身来砍,谢书玉骇得一身冷汗,那刀却从他面前穿过,与一杆长枪绞杀在一起,枪后露出武将的身影。
继而从那身影之后,又递出一把弯刀。
谢书玉倒吸一口冷气,认出那正是杀死文臣的弯刀……也正是不久前从天而降,将嘉荣树下面对神龛祷告的自己斩伤一条手臂的弯刀。
刀锋后一双冷厉的眼睛,于大雨中无比清晰。
“不好!”江宜道,“我看不清,谢大人怎么样了?”
“你留在这里,我去。”半君放开江宜,瞥了丰隆一眼。丰隆两手环胸,漠然作派。
廊道尽头杀出一队,却是货真价实的卫兵,此时终于赶来。一杆银枪杀入夜色,钩援叉住弯刀。
过去的枪与刀,现世的枪与刀,一齐都出现在谢书玉面前。
谢白乾隔着枪尖刀芒,目视那双雨中的眼睛。那是一张完全陌生的面孔,但他感受到了那股似曾相识的锋利气质。
“我想也是,你们不会乖乖待在保塞镇。”
“我想也是,”陌生的面孔说,“谢大人不会乖乖将保塞镇让出来。”
“是吗,”谢白乾显得遗憾,雨水在他的枪尖上一分为二,“看来我果然不该去见你们。若无我几番遮掩,你们还能活动至今?”
飞檐上踏破流水,显现数道人影,摘弓引箭。
一时之间围墙倒塌,屋瓦退去,总督府的宅邸于雷霆中灰飞烟灭,惟余广阔的平野。黑天如盖,遮蔽了所有的现实。白崖镇的百姓与官兵,俱在这场盛大的回溯中,身边是拼杀的军队与猎人,楛木矢、环首刀,裲裆衫、鱼鳞甲。
衣着怪俗的异邦人死在军队枪剑下,旧制的宫苑被推翻,建起新的官邸深院,丽水侧畔的古邦国夷为平地,出现一座座新的四方城……
光阴的力量在这场雷雨中化为可视的流水,奔腾逝去。
众多茫然惧怖的城民中,有一人正沿着长街奔跑,浑身湿透、发丝凌乱,却只能看见眼前的一个人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