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等我!等等!”琅祖声嘶力竭,向那人影伸出手,“阿娘!”
一刻钟前,琅祖待在客院中不敢轻易外出,却听见雷雨中出现了诡异的动静。
既有人声嘶嚎,又有鬼魅宴乐,人影绰绰,行路似飘。琅祖天生的胆小,正瑟瑟发抖,却忽然一道影子从他窗前跑过。
即使只是一道侧影,琅祖也猛地扑去开门,声音颤抖:“阿娘?……”
那从小看到大的背影,出现在他梦中无数次。琅祖不顾一切地追上去:“阿娘!等等我!”
影子跑出官邸的重重院墙,跑到长街上。照彻天地的雷光中一切尽被洗刷,没有道路,没有城墙,只有脚下无际的平野,水洼中倒映黑沉天空,仿佛无底之国。
影子摔倒下来,琅祖扑上去,看见那思念入骨的眉目。
“阿娘!……”
琅祖眼中泪水涌流,双手却穿过影子的身体。
影子紧紧护在怀中的东西摔了出来,乃是一尊金像。神像冰冷的面容朝着黑天,宛如沉思。
“天神庇佑……”影子一手抚上神像金身。
琅祖眼前为泪水模糊,只不住地叫喊。他忽然意识到业已失去的再也回不来了。
“天神何曾庇佑我们!”影子蓦然怒吼。
琅祖倾身抱住他母亲的虚影。
九天之上光明如瀑倾泻,一瞬将他母子二人淹没。
正这虚幻世界关头,天际不为人注意的一角,悄然展开一朵烟花。
一朵牛头状貌的烟花。
大雨很快将它浇灭。
烟花熄灭的地方,乃是保塞镇外千峰百嶂浅滩前。数百名骑兵马背上缄默,头罩雨披,为首者掀开风帽,目视烟花消散,本想通知城内,此时也是无法,只得无奈道:“这就是且兰府的天气,没有一日是干爽的。趁早习惯吧。”
正是狄飞白。
另一人道:“我看不必。我等奉命而来,任务完成自当离去,这什么鬼天气不习惯也罢。”
“好,那么,”狄飞白一扬皮鞘,抽在马腿上,“速战速决!”
百来匹战马一齐扬蹄奋进,风声萧萧。风雨吹翻了狄飞白的风帽,他眼下两团青黑,原是为了及时,连夜赶路,这时眼见雷雨交加环境竟比自己走前更为恶劣,心中不禁惊疑。
“前方有战事。”身旁先遣队长冷不丁道。
城墙在望。喊杀声犹在近前。果见箭雨扑下墙头,而惨叫与呼号远隔十里地都能听见。
“不好!果然动手了。”狄飞白紧赶慢赶,还是没能赶上,他担忧江宜的计划,一时心急失手扯动马缰,胯下战马哧溜烟便窜了出去。晃眼的功夫此人便一骑当先,英勇无畏地扑入了城下战场中。
那队长一手伸出去,没抓到人,支棱在半空中……
“这……接下来如何办呢?”部下问。
队长稍一思忖:“罢了,随他上吧。”
“大人可未说要插手双方争斗。”
“大人未说,那位却说了。最重要的是,千万不能让狄公子出任何意外。驾!”
骑兵队犹如一把黑色利剑,一路踏破水花杀入重围。众人挥剑劈砍,末了却发现,刀剑穿过躯体犹如穿过空气,当真是身经百战也没见过这等场面,一时俱都胆碎。
“停手!”
狄飞白拨马前来,与众人汇合,道:“这些不是人!不要害怕,这些是——”
“鬼啊!!”一人叫道。
狄飞白镇定地掏耳朵,他已经是长过见识的人了,是不会轻易动摇的:“也不是鬼。生者过也,死者归也,这世上没有鬼。这些应当只是一种,嗯,秽气。一种过去存在的人留存于世的念想。且兰府气候有诸多诡异之处,往往能引动秽气,不过竟然能呈现出如此具象的战场,这倒是令我意外。”
众人一时:“………………”
队长怀疑地偷眼打量狄飞白,想起一些关于此人家族神神鬼鬼的传闻,不禁相信了几分。
“不必害怕,秽气是伤不了人的。”狄飞白说。
“你是说每逢雷雨天气,且兰府便会出现这种诡异景象么?这倒是不方便了,我们如何进得城内?”
护城河送来数具尸体,刚死不久,仍血流不止。队长抬手抹了鲜血细看,道:“这会不会又太逼真了?”
狄飞白脸色一变:“是真的死人了……已经开战了么?”
远观隔岸保塞镇,城门紧闭,雷鸣电闪,墙头飞箭不断,不时有人高处坠落,简直一派人间惨境。
“河上的栈桥被砸毁了,我们过不去,”队长道,“这样,先撤,待大部队开到。”
狄飞白道:“不能等,只怕那些垫江人禁不起官兵围杀。你擦亮眼睛仔细看看这些士兵!”
队长情不自禁,瞪大双眼。那些不断从身旁经过的士兵,穿戴旧式的军制甲胄,手中武器、攻城云梯、井栏,一应俱是中原军队的模样。而对岸的城池……众人不住擦眼,只觉一忽儿是青砖高墙,一忽儿又是木楼黄土。
狄飞白此时已然明白,这就是六百年前,垫江古国灭亡的经过。无论以何种形式,发生过的终会留下痕迹。
“不能等,”狄飞白仿佛给自己打气,又说了一遍,“那些遗民可恨又可怜,江宜就是保他们,如果人都死光了,还保护谁?”
“即便如此我们连护城河都过不去,又能做什么?”
队长想要劝阻狄飞白,忽然却看见他的眼睛——他的眼中出现一条细细的银线。
那是飞剑出鞘的虹光。
‘如果你学会了,就终生不会忘记……’
狄飞白横剑于胸,想起江宜的话。自己的道是什么?心境又有何不同?心境不移,自合妙理,然而理又何在?
狄飞白眼前是树林中万仞齐发的一刻。唯那一刻,他心中生发一股剑气,不为同归于尽,不为生死一刻,只为此时此地他相信只有自己有能力挽救局面。
天上地下只有他狄飞白可以。
驱散秽气,涤荡人间。
“天地有终乎……”狄飞白出剑,剑诀在他脑海中浮现,忽然令他捕捉到一丝念头:昔者盘古一斧天地初开,万物始生,今者剑客一剑,天地终乎无,万物寂灭。何等豪气干云,舍我其谁!
万物兴歇皆自然,谁持长剑驱四方!
心头之气赋予手中之剑,一剑荡开,犹如天光乍破,紫气东来。
顿时日出旸谷而起,如平波卷浪,横无际涯,浩浩然历天入海,推平四方。无尽魅影余雷,皆在这光彩之下湮没。
“神啊!”队长呼喊,五体投地。
狄飞白沉入内心世界,剑气卷起尘土与洪流,护城河水倒悬,浪头重重拍在城头,刷然层云破开,无数金色天光如琼浆玉露倾泻而下——
保塞城头,一片金色海洋。
苏慈弯刀卷刃,身中数箭,脱力躺倒在血水中。她眼中倒映那片金色天空,仿佛有琼楼玉宇掩映其中,那普照的光彩降落人世,鬼影退去,戾气消散。
苏慈抬手去捉胸口的楛矢箭,那箭羽于金光中化作烟雾散去。她费力爬起来,到得墙头俯瞰,但见城中水漫金山,垫江国的一切景象已经消散,复又是中原城池的屋瓦窑窟。
众人皆放下手中刀兵,面目茫然,抬眼看向一夜后终于放晴的天空。在那金色阳光下,犹如直视神祇一般,淌下泪水。
金色剑虹一路西去,在那白崖城外,有如一轮东升初日,刹时照彻通明。
在那雪白世界里,重重鬼影无所遁形,尽数消弭。官邸大院,谢白乾一枪递出,绞住数支楛矢,正这时金光到来,犹如洪流一般冲刷得众人皆仰面倒去,连同那几个垫江的弓箭手也从屋檐上跌落。
一时众人皆举手遮面,惊声一片。
朦胧中,丰隆看向东方,似乎一声轻咦,继而身形为虹光冲散,化入虚无。
江宜两手抱着廊柱,简直要被光风吹飞。当那光华东射而来,笼罩他全身时,仿佛无形中充满了利刃飞剑,直要将他从中劈开。这是一种从未有过的体验,好像身体与灵魂成为了两个独立的个体,灵魂要在那光芒中升天,而身体行将散落成无数灰尘,随风而逝……
江宜感到一阵轻盈,松开两手……忽然有人摸索着抓住他,身影无意中挡住了射来的光线,仿佛一座巍峨的崖,顿时一切风雨回避。
那种将被碎成齑粉的感觉消失,江宜重又落回实地,耳边是半君的大喊:“江宜?!江宜!我看不见了!”
半君挥舞双手四处乱摸,语气慌乱:“太好了,你不要走远!这光是怎么回事?天亮了!”
江宜越过他肩头,看向东方,这时才发现果然是天亮了。雨下了一夜,总有停的时候,不知不觉间已到了天光破晓的时辰。
再看总管官邸,已成了一片废墟。
那废墟之中忽然腾起一人。
“不好!”江宜敏锐地道。
为时已晚,那人出手角度刁钻,正在谢书玉身后,趁他分心走神之际,刀锋犀利飘来。却是斜里插进一人,以肉身接住一刀,银枪横拍击中那人腰腹,那人摔远出去。
谢白乾一手捂肋,那人见失去时机,仗着有人暗箭接应抽身就走。谢书玉扶着谢白乾,回过神来,喊道:“立刻包围府邸,务必捉拿贼寇归案!”
谢白乾想要说话,张嘴即咳出一口鲜血。
正这关头,忽闻阵阵疾驰的马蹄声,绕府三周,一声地动山摇的怒吼:
“全部停手!放下刀剑!四州指挥使裴同之奉御前敕令在此,且兰府一应官僚速速见驾!”
吼声从前厅一路直奔后堂,当先一对马蹄奋扬,踏破官邸堂下石阶。狄飞白坐于马上,一手高举黄帛,一手按剑不动,怒目四下环视,看见众人身后、躲在沿廊下的江宜与半君。
“徒弟!”
“少侠!”
江宜与半君连连挥手,兴高采烈,浑身衣襟潮湿凌乱,狼狈不堪。
狄飞白威严端坐,那表情动了动,终于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御札曰:
朕既为万姓之君,宜期安国利民,而苍梧紫塞,疆域既广,边鄙之民犹未晓喻恩赦。诸处有草寇团集,仰所在州府及巡按指挥代为招抚,各令归农。寇首依律定罪,余者从轻发落,并与除放。且兰府将校、官吏同力守御,论功各加恩泽。勾结贼军者,宜严查论处。
队长于保塞城中巡视,号令众人道:“陛下开恩,令尔等归田务农,一切罪责从轻发落。放下兵器,不要做无谓的抵抗,城中守备军亦不得造次。”
保塞浸泡在大水中,泥砖垮塌,屋瓦为飞箭投石摧毁,情形惨淡。队长骑马于废墟中穿过,但见城墙下数具焦黑尸体身着官兵制服,皆是此前被垫江人以铁链击杀的同袍,不禁怒气上脸。
然而无论是守备军,还是垫江人,此时俱都满面虔诚。不待队长稍说,便停止进攻,仿佛由内而外被洗涤了,更有甚者匍匐在地上哭泣。
队长:“……”
一柄弯刀铿然掷到队长脚下,刀尖扎入土地。弃刀的人一身紧贴的皮甲鲜血淋漓,披头散发,是个女人。
垫江人在她之后,都将武器扔下。
“六百年前就是我们在耕耘这片土地,”苏慈说,“纵使城池变迁,旧人不在,这片土地也不会忘记。”
“这时候放弃……!”沙吉恚恨不已,满怀不甘,只听苏慈说:“那一场雨,眼前所见的,还不够令你明白么?战争,为了土地与食物,不断流血牺牲,又塑造新的仇恨。在仇恨中毁灭敌人或者毁灭自己,这就是我们所追求的?神说,不要战争。”
队长接话道:“不错。传闻雷电能够记录与显影,这片土地上过去发生的战争我们都看见了。血总是流不够的,人们最终想要的还是生活。如今这位陛下英明仁慈,在他统领下四海升平,久违纷争。只要你们愿意归顺,陛下会给你们一个机会。”
他待宣扬圣意,忽然却看见那些垫江人的眼睛,充满疲惫,犹如一团熄灭的灰烬。
部下来报,城中归降贼军凡六百人计,城门卫驻军伤两百人,死六十人,又有军屯遇焚武库遭毁,损失另计。
“伤员妥善安顿,阵亡将士收敛瘗埋。归降寇民暂行看押,陛下有令,不得苛待。”
总管府,厅上高座一员官僚,金带梁冠,阔袖红袍,足蹬歧头履,神态不怒而自威。狄飞白坐他左首,正脱了靴子倒水。
江宜与半君各自在圈背椅上坐定,从这漫长的一夜中回过神来,尤自不知身在何处。
江宜道:“徒弟,多亏得你及时赶来。我之计划虽称万全,也想不到垫江人会再次潜入总管府行刺。昨夜那般混乱,诸人皆被眼前幻境迷了眼,那些垫江人竟然还能对谢大人出手,意志不可谓不坚定。”
狄飞白哼哼道:“他们不是傻的,毕竟知道鸡蛋碰不赢石头,除非杀了一方总管军阵大乱,群将无首,否则哪有可能从朝廷官兵手中攻下城池。”
半君则说:“可惜你没有看见昨夜的情形。便连当年谢书玉入关、垫江灭国的前后因果,都能显影出来。后世只道谢书玉埋骨于越雟之地,原来他是被垫江王一刀杀了,谢济元率兵报复,这才倾覆了古国……”
“咳……”
座上那红袍官清咳两声。狄飞白这才想起,可有可无地介绍道:“哦,这位是裴大人。”
“裴同之。”红袍官颔首示意。
陪同之?江宜心想,这位大人的名字倒是有趣,原来便是狄飞白那句“四州指挥使裴同之奉御前敕令在此”的裴大人。狄飞白虽是游侠,交游却十分广泛,沙州孔芳珅是他的拜把子,四品指挥官裴同之也给他几分薄面。
狄飞白自述,乃是靠着孔芳珅的那支青牛令箭,登堂入室,拜见了裴大人。恰巧皇帝身边一位寺臣正在潮州采办,得闻丽水古国遗民作乱一事,连夜赶回名都上报。
幸而当今心地仁慈宽厚,体恤天下万民皆是天子臣民,皆当一视同仁。丽水遗民又有难言苦衷。便一纸御札减了诸民罪责,令裴同之速速赶来且兰府,一来是招安遗民,二来则是制止且兰府军趁此引战。
“皇帝也不是傻的,”狄飞白累得嗓子眼里冒烟,一口牛饮了茶水,说,“且兰府中显然有人想投机取巧。与遗民勾结,又利用其人,谋取军功。若真是明察秋毫,那就应当赏的赏,罚的罚,该安抚的就去安抚。裴大人今日在此的作用,就是如此这般,主持公道。”
三人听得一阵无语。
狄飞白口无遮拦,谁在他嘴里都是傻的,一会儿这个傻一会儿那个傻,连皇帝陛下都要被他阴阳怪气。这当然也是给他性格嚣张不可一世所致。
幸好裴同之没有怪罪。
过得一会儿,谢书玉终于露面,衣襟上却沾了团团鲜血,面无血色神情疲惫。
“已将府中十六名潜伏的贼寇收押,提一人堂下候审。”谢书玉说。
裴同之道:“千户情况如何?”
“伤势过重,”谢书玉摇头,“三根肋骨断裂,刀锋擦过脏器,血流不止,大夫用老参吊着命。”
谢书玉论品级乃朝中三品大员,不过一向穿着灰扑扑的,不见如何官威。且裴同之虽品级不及他,官职上却兼着四州指挥、潮州刺史,领监察巡视之职。今又代表圣意前来督办,厅上便以他为首,谢书玉也只得退居次席。
这厢一行官兵押着一人上前。
裴同之见那是个灰头土脸的府兵,问:“这是个内鬼?”
谢书玉道:“非也,这些贼寇善长易装改容,不知何时起便潜伏在且兰府各处军所衙门,实在是无孔不入防不胜防。”
一盆草木灰水兜头泼了那人一身,脸上的油膏斑驳脱落,显露一张黝黑精瘦的脸。
江宜是见识过垫江人的手艺,若要化成另一个人的模样,那真是鬼斧神工改头换面。只是这般涂涂改改,消去面容上的棱角,变换成一张令人一眼看去毫无印象的脸,亦足见功夫。
“就是此人重创了谢千户?”裴同之问。
“非也,”谢书玉道,“那刺客被千户击中,内伤甚重,找到她时人已昏迷了。目下看押在地牢。此人道是保塞所中奸细,与贼寇里应外合,趁千户所出兵之际夺取保塞城。”
“莫要再称贼寇,”裴同之面带悯恤之意,“陛下有言,普天万民同沐圣恩,只因他未能亲于经略,而至边民不平作乱。陛下派我前来,就是要好好听一听……”
谢书玉神色微动。
“……边民作乱,所为何事?”裴同之问。
厅下受伏那人抬头冷笑:“大人说的好,心有不平,才会作乱。至于所为何事,昨日夜里那样大的动静,只怕不必我说,大家自然心知肚明。”
“还是要说的。有苦不说,苦在心中无人知,自然越想越不平。何况,我如今是天子的耳朵,你说给我听,就是说给千里之外的天子听。”
那人神情松动,道:“我非是奸细,本来是鸡鹿寨人,十三岁就应征进入保塞所。平时相安无事,只等族中招呼。”
“你叫什么名字?”
“车颂,”那人答道,“曲涅车颂。”
江宜观察他的模样,五官与鸡鹿寨中的年轻人相似,有种宽额阔鼻的钝感,皮肤却晒得黝黑,浑不似常年生活在地底。
果然遗民之中,不乏有向往自由生活的青年。毕合泽为他们周旋勾兑,不知送了多少人进入三镇各行各业。
车颂乃将一应往事全盘托出。更说到谢白乾早已承诺过,以一座保塞城换取总管之位。
“小族长早说过外人不值得信任,保塞只是一个饵。因此我们潜入总管府,只要杀了谢书玉,就是大仇得报,更能趁乱举事!”
纵使谢书玉再心平气和,也忍不住怪道:“我与你们究竟有何深仇大恨?”
狄飞白却哈哈两声,断言:“我就知道,果然是谢白乾!”
一时各说各话,嘈杂无匹。
狄飞白道:“中原与丽水之间清溪关隔之,消息不通。如今中原百姓更无知道古国往事的人。若非当年亲历,怎么知道垫江遗民躲进了大山深处,又怎么知道如何利用他们的执念,挑动一场战事。我看,当年谢济元就不曾向朝廷据实汇报,却告诉了他的后代,此事就在谢家一门之中传为秘谈。以至今日谢白乾脑子抽风,为了功名,想起来还有这样一群倒霉蛋可以利用。”
谢书玉道:“我却并非名都谢家人,你们恨我又是为何?”
裴同之忍了又忍,到底忌惮狄飞白的武艺,对他礼让三分:“我说这位狄少侠,慎言。谢将军已是六百年的先人,陪葬帝陵哀荣极尽,不可妄加揣测。”
“怪只怪你的名字,”车颂说,“我们不知道谢济元是什么人,却知道谢书玉!”
横在丽水千峰百嶂间的谢公桥便如一支锥心钉,铭记其功劳的同时,对垫江人而言也无法忘记这仇恨。
然而若果如昨夜显影那般,谢书玉早已死在了当年垫江族长刀刃之下。则反倒是这一事中默默无闻的谢济元得以功成身退,福荫子孙。
裴同之听罢车颂所言,心中有些计较,对谢书玉道:“这些边民数百年来一向退居深山老林,不是不发,时候未到。看来谢白乾调任保塞千户,就是他们的时机了。此事既然牵扯到朝廷命官,说不得要谨慎处理。”
当下便与谢书玉合计。
车颂被带回府司狱外监收押候审。
三人一并退下,自回了客院。
总管府经历一番动荡,人员皆调动起来,或在府司狱看守,或出动搜索山中遗民。客院悄无声息,唯有昨日一夜暴雨汛溢,落得满院狼藉,墙根处汩汩渗水。
三人行李皆泡在水中。江宜从积水中捡起那本神曜传,其中几页墨水已然晕开。
他颇为心疼,小心翻开在太阳下晒。
狄飞白脱了靴子,把水泡得发白的脚露在外边。
三人并排在廊阶上坐,一个晒书一个晒脚。
“如今这结果可是你想要的?”狄飞白问。
江宜想了想,道:“之后呢?大人们会如何处理?”
“圣意如此,自然是编户齐民。不问,即是无罪,”狄飞白说,“陛下说,普天万民都是他的子民。孩子偶尔撒撒气,做父母的难道还要记恨于心?所以我说,这事只有我能帮你。就算你能令六百年前往事重现世间,官府如要隐瞒,百姓噤若寒蝉,谁敢发表异议?如今既然上达天听,有了旨意,又有裴同之奉旨督办,余下的事情便不必我们操心了。只要这些人肯归顺,放下往日仇怨,天子脚下还是能讨生活的。”
江宜叹道:“该当如此。那时我与半君在鸡鹿寨中,见到许多被地底瘴气侵染的病人,对垫江人而言,活在阳光下总比死在深林里强。裴大人说,六百年相安无事,是因谢千户给了机会,才有此一战。依我看,只是因为族人快活不下去了罢。”
三人各自沉默。
掐指一算,在且兰府逗留已有月余。当初的本意,是寻访前人足迹,不意却被垫江旧事拖延了许久。
入夜后,半君辗转反侧,睡不着觉,披衣出门吹风。见门外垂花柱下点着一盏灯,江宜坐在台阶上,正卷起衣袖裤腿,灯光下手臂与小腿上居然是密密麻麻的黑色小虫。
半君一愣。
江宜见是他来,放下衣袖。半君忙道:“等等等等!这是怎么了?”
江宜笑道:“不妨,只是一点小毛病。”
他便将手掌翻过来给半君看,掌根处写着几个墨字。原来不是虫子。
“有笔有纸的,何苦在身上写写画画?”
江宜呵呵一笑,也不回答。那字却非是他自己写的,昨夜一场雷雨引动地底的秽气,无数死人的念头顺着钻进他身体里,变作个个夸张的字符,每逢地气深重的时刻就浮现在皮肤表面,犹如不甘的叫嚣。
他仍记得日出东方之时,天光驱散秽气,照在他身上,有一刻江宜觉得似乎自己也要一起被驱散了。
“让你见笑了,半君兄,”江宜让过位置,容半君在他身边坐下,“你也睡不着觉么?”
二人便如白天那般,伸长脚在庭前晒月光。
庭中如积水空明。
半君说:“我只是觉得……我们好像忘记了什么事。”
“不瞒你说,我亦有这样的感觉……究竟是忘了什么呢?”
半君道:“那时你被垫江人冒名顶替,又差点遭杀人灭口,多亏米介救了你。雷墓中分别时,我们答应米介尽力相帮,他则回到族中保护族人。眼下却不知情况如何了。”
“裴谢二位大人有意招抚其族,想必会平安无事。”江宜道。
忆起雷墓中经历的种种,只觉历历在目。
现在回想,丰隆仿佛是刻意等待他们到来,将古战场厮杀的一幕幕展现给他们。米介本就不喜欢无谓的牺牲,看见同类相残从古至今都是这般,便发自内心地痛恨,甚至将丰隆赠与的夔兽角转赠给江宜,只愿他能消弭这场纷争,救得依则等人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