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足饭饱,王慎方有闲心琢磨,江宜观察他面色,笑道:“王少爷有什么想法,不如说出来?”
王慎不好意思道:“我听那人说,原来我们是在往池州城去?不知道方不方便,顺路去一趟二十四亭?”
狄飞白说:“你倒想得美,怕是忘了自己还在逃命。”
江宜一手制止他,想了想:“王少爷的母亲听说是池州人?”
王慎沉默片刻:“二十四亭是我母亲的娘家。她自嫁给我父亲,就没有再回过家。我也从来没有机会探访外祖外祖母……虽然眼下不是最好的时机,不过,一想到我此番回去横屿,恐怕再无机会上岸……”
王慎虽是海贼,倒也不是那等无情无义之人。
狄飞白道:“若是因你自己耽搁,又被徐牟抓回去,我可不管。”
“这……”王慎谨慎道,“当不至于吧?”
狄飞白鼻腔里哼一声,招来堂倌,油纸包了两斤牛腱子肉带走,提着便出门去。王慎两眼望着他,江宜笑道:“他这就是答应你了,走罢。”
二十四亭位在池州北郊,从红柳坡一路过去,眼看黄土遍野没有一丝绿意,几支驮运木材的车队陆续经过,问旁人道是附近有个伐木场。
王慎不认识路,相顾茫然。他道是二十四亭乃母亲家族的二十四个兄弟,家中人丁兴旺,为一方乡绅,有地有财,将二十四个儿子分家出去,乡邻就把他周家的地盘称作二十四亭。
狄飞白下去问路,回来说:“到了,这里就是二十四亭。”
王慎纵眼望去,没见到二十四个亭子,倒是有人在荒地上修盖围墙楼基。
“你外祖家是搬走了?”狄飞白问。
王慎一问三不知,他母亲去世得早,与娘家早断了联系。
修楼的人过来赶他们走,此地被一个姓申的财主买下,原来的大院宗祠全拆了,要盖申园,乃是他私家地接,不许外人窥视。
“这里原来住的不是周家?”
“那都是老皇历了。周家的地被申老板买了,住在这里的人全被吆走,周家人死的死散的散,早不晓得到哪儿去了。”
王慎还在发蒙,问:“可是周家祖上就是池州的,还能去哪儿?”
那人乐道:“还祖上呢,祖坟都给人掀了。”
王慎:“……”
那人摊手:“可不是嘛,申老板要修池子的地方,挖出来好几座坟。周家人倒得太快,把自个儿祖宗都忘了。”
“那几座坟呢?”
“我们管不了,申老板懒得管,一把火都烧了。”
池州客店。狄飞白一指掀开窗棂,觑见街上夜景,各家灯火气氛祥和。
王慎与江宜商议从池州码头离岸。
江宜问:“你在池州有联系的人么?想办法通知你父亲来接你。”
王慎答:“有是有。”
他深深朝江狄二人拜了一拜:“多谢二位出手相救,王某感激不尽。经此一别恐难再见,这份恩情只有留待来生报答。”
江宜让过他这一礼,狄飞白则是大马金刀地受了,只觉王慎说的都是虚言,面带不屑。
“感激不尽不必,再难相见是真。今夜过后,你我就是陌路之人,相聚一场不如相忘于江湖。”江宜说
王慎心中感动,难以言表。
店家送上两坛清酒,狄飞白挑开酒封,斟满两大海碗,对王慎道:“我师父说得对,大家相聚一场是缘分,缘聚缘散不由人。我原先看不起你是个海贼,不过知恩图报的人,再坏也坏不到哪儿去。我敬你一碗。”
狄飞白一向鼻孔看人,何曾如此真诚,王慎大受震撼。
王慎一生习武,唯敬佩比自己武艺更高强的人,他看得起狄飞白,狄飞白却看不起他,这很让他黯然神伤。离别之际,狄飞白愿意放下成见,王慎怎么敢不受?当下忙不迭将一海碗清酒干尽,与狄飞白二人抱坛灌酒。
“江、江先生怎么不……一起……?”
狄飞白一把将王慎按回酒桌上:“你别管他,干了这碗!”
二人相对醺然,满面通红。
王慎酒壮怂人胆,对狄飞白说:“狄兄弟!我……知道你是一表人才、本领深不可测……那徐牟的龟狱,我有本事进去没本事出来,全都是靠狄兄弟你!不过……我王慎、也不甘心久居人下……眼看咱俩就要永久分别了,临行前我、我有个不情之请!”
“你说!”
啪的一声王慎把四方晏平剑拍在酒桌上,刷然起身,呵道:“我想和你比划比划!”
“……”
“狄兄弟,你万万不要让我!我就想看看,我自小剑不离手,这些年究竟学到了几分真本事!”
狄飞白稳坐不动,徐徐放下酒碗,看一眼王慎:“不行。”
“为什么?!”王慎大受打击。
狄飞白嗤笑:“不为什么。我没工夫理你,我还有别的事要做。”
王慎:“你还有什么事,比这事更重要?!”
“我要去收拾那个姓申的!”狄飞白说。
江宜坐在灯烛下,将书翻过一页。
夜风乍然而起,灯影扑朔。
狄飞白道:“今日在二十四亭外,姓申的那家仆竟敢对我出言不逊。是可忍孰不可忍?狗教不好,都是主人的错。谁叫我眼里容不下比我更气焰嚣张之人。非得去教训教训姓申的不可。”
“你知道姓申的是什么人?”
“当然,我早同店家打听清楚了。姓申的住在望闻巷,此人是红柳坡伐木场之主,靠走私木料发家,挣些洗不干净的黑钱,也敢目中无人,哼。”
王慎问:“如果没有这桩事,你会同我比武么?”
狄飞白不假思索:“当然不会。”
“为什么!”
狄飞白不说话。
王慎晃晃酒坛,坛中竟然不知不觉一滴不剩了。他猛地将酒坛掷向地面,震声摔碎,大声道:“狄兄弟!我知道你是看不起我!觉得我不配做你对手!我也不想辩解什么,只想求你一句承诺!我去为你杀了那姓申的,不必你亲自动手!事成之后,请你一定答应与我认真比试一番!”
语罢不待狄飞白回答,抓起四方晏平剑,抽身就从客店窗户飞身跃下。
只听瓦片一阵乒呤哐啷,人已落在街上。
狄飞白垂目注视着碗中余酒,酒液中盛着一粒蛋黄似的烛光。
江宜放下皇帝传,抬头:“王慎醉后不清醒,你还是去看一下吧。”
狄飞白应了声,从罗汉榻上起身,忽地头重脚轻。他毕竟也喝了许多酒,闭目凝神片刻,摸出牙飞剑纳入怀中藏好,跟着纵身跃出窗外。窗框摔得沉闷一声响。
“……这一个两个的,都醉了。”
江宜摇头,以烛剪拨亮灯花,重新执起书卷。墨字在昏黄光晕下犹如乱舞的小人。
夜晚云翳飘来,掩盖了月光。
第83章 第83章 屠破浪
趁着酒劲上头,王慎一通疾走。望闻巷头,王慎为冷风一吹,清醒了几分,顿时脚步踌躇。
他何以会如此冲动,竟主动要为狄飞白出头?
回想白日里那家仆的言行,却无论如何也记不清晰,脑海中全然是被夷为平地的周家族地。
抬头看去,巷中乃是一方私家园林,墙头有危耸的角楼,不远处是高阔的门楣,悬挂的申字牌匾气派卓然。王慎虽没回过外爷家,料想周家从前也有此等排场,只是今非昔比。
王慎眼中现出恨意,扯下一截衣袖蒙住面孔,飞身上得申园墙头……
客店,江宜正出神,忽然听见叩门声。
他道是狄飞白去而复返,起身开门,外面却是多日不见的寸刃。
“真是巧了,”寸刃笑道,“只你一人,狄飞白呢?”
“……”
江宜已不知道说些什么,将寸刃让进屋中。
“我追着翦英上岸,不知不觉到了池州,掐指一算,兴许会遇见你。”寸刃说。他拈起案几上茶杯想喝一口,江宜忙说:“那是狄飞白用过的,另外再倒一杯吧。”
他翻出干净瓷杯给寸刃倒茶,茶水已凉了,江宜一番犹豫,不知是不是最好去另沏一壶。
寸刃毫不介意,只是口渴,接过就一口饮尽。
“那痴鬼……翦英,它到池州城来了么?”江宜问。
寸刃道:“并未进城,我与它岸边一战,一不小心,又将它打海里去了。我看它一时半会游不上来,就先来看看你。”
江宜心中一时有种难言之感。除了狄飞白,甚少有人对他牵肠挂肚,何况是天外飞仙。寸刃几乎是看着江宜长大,从前假扮行脚道医,赠予他经纶千丝,后来又隐姓埋名一路相护。
在江宜被横插一脚强行篡改的命数中,寸刃几乎无处不在,譬如月光,并不显眼却夜夜相随。
“你叫它翦英,”江宜压下心头思绪,问,“是查到什么线索了么?”
寸刃道:“翦英这个名字早已从世上消失。连身为天书台的你都没有印象,我自然也无从查起了。我想,多半是籍籍无名之辈,并不值得特别记载罢了。只是那痴鬼唯独对‘翦英’二字有反应,我多以此招呼它而已。”
“原来如此。不过,有个问题,不知能不能讲……”
寸刃接过江宜的茶:“讲吧。”
“既然你说要抓住它,怎的却把它打进海里?每与它你追我赶,岂不麻烦?”
寸刃闻言懊恼:“这非是我有意。翦英的修为虽不值一提,剑术却很高明,我难得棋逢对手,总是忍不住心境动摇,想要分个高下。唉,是以每每都失手将它打飞……不过好在翦英执念不忘,自会找回来,要遇到它不难。”
江宜不禁微笑。
习武者,个中高手譬如王慎狄飞白,都有个通病,遇到比自己强的人,便像酒鬼上头一般,非要较量出胜负。连寸刃这等不染红尘的神仙亦不能免俗。
不过,江宜又不免想到:也许寸刃只是那位神仙的又一张人皮,此刻与他对面而谈的人,根本不是那位月下仙,而只是浪客寸刃,也说不定呢。
“若是不能捉住翦英,你会有麻烦吗?”江宜问。
寸刃道:“办事不力,想必帝君会问责吧。”
他回过味来,将江宜上下端详两眼,眼中隐隐含着笑意:“你问这个做什么?担心我么?”
霎那间的眼神与语气,简直与十多年前,笑着说出“我找了你许久”的那位月下仙人一模一样。
“狄飞白说我最近变得爱管闲事了。”江宜垂眸,倒了杯茶端在自己手里,正要往嘴里送,寸刃蓦地挡住他手腕。
“……”
“……”
寸刃抽走茶水杯。江宜回过神来。
“放心好了,翦英的事我能解决,大不了再将他镇压一次,”寸刃说,“你来池州,是为了送王慎回家罢?这就不打扰你,我走了。”
江宜送他起身,口中道:“哪里,我正闲着没事做……”
二人将到门口,忽然身后有如雨打瓦片一阵急促的声响,窗户哗啦掀开,一道飞影射进来:“什么人!!”
那声音却是狄飞白。
不知何故他去而复返,见屋中两道人影映在窗扇上,担心江宜安危,立时就要发难。
江宜反应不及,只见狄飞白怀中抖出一道弧光,犹如毒蛇吐信,直奔寸刃面门。说时迟那时快,寸刃抬起袖管好似乾坤囊,将弧光纳入其中,拈了个手诀,把狄飞白弹开数步。
狄飞白看着自己空空两手,难以置信自己竟然飞剑脱手,一个照面就遭人缴了械。
“且慢!”江宜道。
狄飞白红了眼,赤手空拳杀上来:“你是什么人!报上名来!”
他虽是学剑出生,拳脚功夫也不赖,从前跟随道士师父学过五禽戏、八段锦、分筋错骨手。十八般武艺施展出来,寸刃却以不变应万变,一记云手舒然化解。狄飞白只感到自己好似拳打在棉花上,作了一番无用功。任凭他如何试探进攻,只是看不透寸刃底细!
“好了!住手徒弟!不要紧张,这位是熟人。”江宜连连劝说,想出手制止,却见狄飞白不肯罢休,唯恐殃及池鱼。
寸刃巧施妙手擒住狄飞白一腕,扣在他命关上,立时将人制住:“不要激动,小弟,好好听你师父说话。”
江宜道:“这位就是我同你提到过的寸刃。你之前不是十分钦佩,很想见见么他?”
狄飞白大吃一惊。
一柱香前他听从江宜吩咐,去追王慎,离开客店不远却忽然酒醒,想到独留江宜一人,不知会出什么意外。江宜此人乃是不找麻烦,麻烦自来的体质,疏忽大意不得。是以他匆匆返回。
方在楼下,就看见屋中果然多了一人,这才急里出手。
谁料此人如此高手?更料不到竟然就是那位备受江宜推崇的浪客,寸刃!
寸刃松开狄飞白,将牙飞剑递还给他。狄飞白一副受了羞辱的样子。
江宜道:“你怎得回来了?不是去追王慎了吗?”
狄飞白质问道:“这人什么来头,怎会出现在此?——你想做什么?!”
“他是……他是……”江宜一时解释不清。
“我是一个四海为家、闲云野鹤的浪客。不从何处来,也不到何处去。”寸刃说,
狄飞白怒:“你这不是完全不知道他的底细吗?!”
江宜:“…………”
“你怎敢大半夜与他共处一室?若是他心怀不轨怎么办!”
“这个你大可放心,”江宜诚恳道,“我保证寸刃绝不是坏人,只是这件事说来话长。你在这里,王慎又在哪里?你去把王慎带回来,我再同你好好解释。”
狄飞白不肯走,他越看寸刃越觉得可疑。
此人的深浅便连他也不能窥见一斑,江宜更说不清寸刃的来路,如何让他放心留二人单独相处?!
“你就这么相信他?”狄飞白略有些受伤,他想自己与江宜不说同心同德,至少也同舟共济过,怎么还不如一个陌生人更值得信任?
“我只是路过,顺便探望你师父。既然不方便,马上走便是了。”寸刃说。
狄飞白:“……”
江宜道:“是啊徒弟,你莫要纠缠了,快去找到王慎才是正经事呀。”
狄飞白后槽牙咬碎。
“好我走!不过,我要看着这家伙先走!”
寸刃于是摊开两手,示意无辜,与江宜交换过眼色,欣然离去,顺手将房门掩上。狄飞白目光如炬,盯着那道身影消失,转头瞪江宜。
江宜也摊开两手,作无辜表情。
狄飞白满腹怀疑,无从问起,又知道此时王慎的事最要紧,告诫江宜道:“你最好自己小心点!”
语罢再次纵身跃出窗外,飞檐走壁,隐没于夜色。
独留江宜一人,茫然摇头,心想这都什么事啊。
却说那厢王慎,内心正天人交战。
他本不该在此种关头惹上麻烦,回过神来时却已经放倒了护院,身在正厢屋顶。掀开一角瓦片看下去,屋中申老板深夜不睡,与姬妾云水欢愉,寻欢作乐之声刺激王慎耳鼓,令他恨意倍增。
王慎手碎瓦当,飞掷下去,碎片各自击向申老板与姬妾。却是冷不防那姬妾翻身在上,挡住两击,痛呼一声软倒下去。
申老板大惊:“什么人?!来人啊!”
王慎见事败露,当即便跃下屋顶,堂而皇之自大门推门进去。
“你不必叫人了,叫也没人会来。”
申老板:“你是谁?!想做什么?!”
王慎恨道:“不用你知道!小爷今天来就是要你尝尝天道轮回、报应不爽!”语罢以剑鞘狠狠抽打申老板光溜溜的身体。
申老板狂叫躲避,一边喊道:“你要多少钱?!我给你!我都给你!”
“就你那点家业,还入不了小爷的眼!”
申老板当真是莫名其妙,深夜忽然有歹徒闯入,不求财不求色,居然只为教训他一顿?
王慎的剑鞘抽得申老板满地找牙,他摔倒立柜下,摸到一根衣杆,反身向王慎捅去。王慎从容避开,却不慎面巾挂在衣杆上,顺势飘落。
申老板看见歹徒原是个相貌堂堂的年轻人,啊的一声。
年纪轻轻,恨意不轻,申老板暗道不好,莫非是哪个因他之故家破人亡的倒霉鬼,上门寻仇来了?但看他不下杀手,只是痛扁一顿出气,料想是不愿惹上人命官司。
思及此处申老板一把抱住王慎双脚:“少侠饶命!从前若有冒犯之处,都是申某人的罪孽!少侠想要什么补偿,尽管提出来就是!大家万莫伤了和气……”
王慎垂头看着他,若有所思。申老板只觉有戏,半晌,那年轻人目光中似有伤痛:“罢了,是你命里该有今日。”
“多谢!多谢少侠饶——”
申老板的头颅骨碌落地,颈血飞溅起三尺高,洒得整面白墙一瞬殷红。
“啊!!——”
王慎回头,见是床榻上那女人醒来,目睹此惨剧,尖叫一声又昏了过去。
他持剑走向床榻边,血红的剑尖在女人白皙的胸膛上比划半天,终没有下手,以床幔擦尽残血,收剑入鞘。
申老板的人头在地上滚了两转,斜斜地停住,犹如以三白眼正盯着王慎。
王慎低低道:“是你逼我的。”
他本不想伤人性命,那申老板却看见了自己的脸,若是事后报官,徐牟一准就知道是他王慎做的。只好一不做二不休,决不能授人以柄!
王慎重以面巾蒙上脸孔,匆匆离去现场。
血溅殷墙,满室不详。狄飞白一进门,就看到这惨剧,眉尖一动。
王慎平时装得赤诚作派,居然下手如此狠绝,说到底还是海贼之子。
人的底色乃是出生就决定好的,譬如桦树苗子绝不可长成毛榉,狄飞白一向很信任自己识人的眼光。美玉顽石、鱼目珍珠岂可同语?
申老板掘了王慎母族祖坟,王慎就取他项上人头,因果相依,岂不知将来自己也会因此付出代价?
狄飞白检视一番申老板的遗体,忽看见榻上还有个人,走近一瞧,本以为已经遭难,没想到还在喘气。
他并二指点在那人百会穴,女人如梦初醒,面上骤然浮现恐惧。
狄飞白竖指在唇前:“杀人者就在城中福云居,行不更名坐不改姓,若要寻仇,尽管来便是。”
福云居。王慎尚不知他走后发生了何事,因心中有鬼,不敢走正门,依旧轻身上得瓦檐,自后窗钻进二楼客房。
夜深灯火俱寂,独有一盏昏黄的油灯,在窗前点着。
稀薄的光芒里是江宜雪白的面孔。王慎猛地一见,几乎心脏停跳——那张脸简直骨瓷似的白而无暇,浑然不像活物,一对黑眼仁幽幽望来,说不出的慎人。
他方杀了人,只觉得江宜仿佛黄泉彼岸提灯引路的鬼差,要问他的罪、索他的命。
“王少爷,你可回来了。”
江宜见到王慎,却十分欣然,微微一笑,无血色的脸又活了过来。王慎咽了口唾沫,松开下意识握紧的剑柄。
“你这是上哪儿去了?狄飞白呢?他不是去找你了?”
王慎支支吾吾说不出话。
“你不会果真替狄飞白那小子出头去了吧?”江宜的语气本是开玩笑,目光却落向王慎衣缘,王慎亦随之低头,衣缘上一抹暗红色映入眼帘。
“……”
江宜脸色渐渐严肃,王慎艰难地抬起头——一阵脚步声,房门刷然打开,狄飞白大剌剌进来,喝道:“你这家伙,走得忒急!究竟去了哪里?我找你半天,半座城都快走遍了,你却自己回来了?!”
二人间难言的气氛被打破。
江宜松了面色,对狄飞白埋怨道:“我说怎么王少爷都回来了,还不见你,找个人却这么不得力。罢了,今夜着实折腾,早些歇着罢,明日再送王少爷出海。”
他似乎放过了王慎衣服上的血迹不提,王慎喘了口气,忙去隔间更衣洗脸。他知道江宜这种修道之人,颇有几分神通,有时候一眼就能把人看透,他不问自然是不想管。王慎心中惴惴,就坡下驴还来不及,怎么敢试探底线。
是夜池州城里冰火两重天,福云居三人方各怀心事歇下,望闻乡中申园却灯火通明。
申园大院内外跪倒一地下人,惨案发生的屋子被严密封锁起来,一行人大刀阔斧闯进来,管事悚身相迎:“大老爷!大老爷你要为我家老爷做主啊!”
为首之人一脚将他踹开:“申三出了这么大的事,你们满园子没有一个人是醒的!”
众仆从惊慄颤抖。
“带我去看看他!”
管事手脚并用爬起来,引大老爷到得申三卧房外,小心翼翼启开一道缝。浓重的血腥气自缝内汹涌而出,杀得大老爷眼睛闭了一闭,甩开那管事大步迈进。
申老板的无头尸直愣愣戳在地上,大老爷怒吼:“头呢?他的头在哪?!”
管事:“屋子里里外外都找遍了,找不到啊!大老爷,老爷的头会不会给那凶手……”
大老爷怒极振手,寸劲将博古架捏碎一块。
“找到行凶之人,我屠某必要他血债血偿!”
管事瑟瑟发抖道:“当时与老爷在一起的还有一人,活了下来,兴许见过凶手的长相。”
下人将那位大难不死的姬妾领上来。
女人惊魂未定,满面泪痕,哭哭啼啼说:“那个人……他、他……”她回忆半个时辰前,黑暗里行凶那人的模样,犹记得是个背板挺拔的蒙面人,只是当时她吓昏了过去,再度醒来,那年轻人就坐在她床边上,满身的血腥味,犹如地狱来的阎罗。她那时恐惧至极,回忆起来的画面都很模糊,唯独年轻人的一双眼睛,好似黑夜中两道锋芒逼人的剑光,清晰无匹。
‘嘘,’年轻人说,‘杀人者就在城中福云居。’
鸡鸣破晓,曙光入户,天际一线青白色。
客店大堂人声吵闹,似有争执。狄飞白一个猛子坐起,看那厢江宜一宿未眠,正独坐排算筹,闻声亦看过来,二人对视一瞬。里间王慎被吵醒,懵然起身。
“我出去看看。”狄飞白扯下外袍披上,要走,王慎道:“等、等等!我随你一起。”
王慎额角几粒冷汗——他昨夜梦见自己被通缉追捕,亡命天涯,总觉得是不详征兆。
二人出得门外,但见到处是佩戴家徽的打手,堂上大马金刀坐着一中年人。
“那是谁?”狄飞白问。
身旁店家道:“这位、这位是屠大老爷,要了命了,咱们小本经营老实安分,怎么招惹了这位大爷?”
“他很了不得么?”
“了不了得,那要看你怎么说。这位屠大老爷虽无一官半职,却是池州最开罪不得的人物。他的买卖做得很大,人脉极广,在池州要找一个人,求屠大老爷比求官府都管用。相应的,若是他要对付一个人,连官府都能买通。”
环顾走廊中出门察看的客人,皆因屠大老爷的到来人人自危。